┏━━━━━━━━━━━━━━━━━━━━━━┓ ┃ ╓══╦══╖ ≈☆~一起HI☆≈ ┃ ┃ ╭╩╮看‖书╭╩╮ ぃ ● ●  ぃ ┃ ┃ ╲╱  ‖  ╲╱ ぃ /■\/■\ ぃ ┃ ┃ ╰☆快来╨书香☆╮ ぃ└┬──┬┘ぃ ┃ ┃ ┃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 书本网【天煞孤星】整理! ┃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 《(红楼同人)红楼之扣连环》作者:涅羽苍惑【完结】 晋江VIP2013-12-29完结 总书评数:606 当前被收藏数:3685 文章积分:29,041,918 内容介绍: 成为贾环,这是从不曾想过的。 但对李准来说,这或可称为天赐之幸。 于是从此天天向上,好好搞基(?) 咩哈哈,本坑娘重出江湖了,尊王小白复活也不能阻止我坑人【泥奏凯 本文1V1,主受,金手指这种东西说有就有说没有也没有。 贾宝玉是必黑的,林妹妹是会幸胡的,历史走向是不会变的。 皮了个埃斯,因为作者本人心水明朝服饰清朝历史,又实在受不了那半个秃瓢儿,所以本文架空,考据党轻拍,接受无能者点叉叉无声退出即可。 内容标签:四大名著 灵魂转换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贾环(李准) ┃ 配角:我不告诉你==+,红楼众 ┃ 其它:贾府,红楼梦 正文 第1章 一梦醒异乡客魂归贾环身 夜深人静,街西的荣国府却隐隐还亮着灯火。 “你说里头这位爷也真是个不长脑子的,今儿是什么日子,凭得他这样闹!现下倒好,没白的招来老爷太太郁气!”映着细碎花影的窗子底下传来个女声,柔柔的似嗔似怨。 另一个女声含笑着接上:“可不是。你瞧人人都喊他声三爷便真把自己当个哥儿了,光凭他的样子,走出去便不像这贾府的不是?” 青色幔子略动了动,压得严严的被窝子里伸出只细弱的小手,指尖在床边摸索了两下,抄起一个木头盒子狠狠地砸在了窗舷上。那两个嚼舌根子的婢女登时吓得手脚发凉,听屋里再也没声,便连忙蹑手蹑脚地跑远了去。 躺在床上的孩子从厚实棉褥里探出手脚,苍白脸孔上浮着几丝病态的红晕,衬着那黑黢黢的眸子显得格外吓人,倒像出外几条街住着的病痨鬼。 李准眯着冒金星的眼睛细细看了自个儿的胳膊腿,脑子里仍然浑浑的,像打翻了一瓶子的浆糊,这会儿恐怕连个东南西北也说不上来。 但有一件事却是能够肯定的,他穿了,二十一世纪风靡全球青少年的戏码让他个连言情小说都不知为何物的土包子书呆子赶上了! 何其有幸! 曹公名垂千古的红楼遗梦竟也眷顾了他这一回,却不知再醒来可又只是一场空! 小孩儿垂着眸冷笑,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哑声喊道:“莲香,给爷倒杯水来!” 门外乒呤哐啷乱响一气,几个女声埋怨似的笑了几句,小孩儿没听清。 不片刻,门被推开了,粉衣少女提着鞋走了进来,约莫十三四岁的光景儿,面孔倒像芙蓉花似的鲜鲜艳艳。 “环哥儿,您可有什么吩咐吗?”丫头眼里掠过几丝不耐,略心急地朝门外看了看,一色儿的橘裙子露着个边角,知道那几个还没走,她便安心了些。 小孩儿低咳着坐起身来,漆色的发丝坠在肩上,越发显得身子淡薄,李准的脾气惯不是太好,前辈子怎么着也是叫人伺候到死的,现下想想这壳子的身份便勾了嘴角露出个森冷的笑:“怎么的,爷吩咐你做个事儿还不乐意了是吧?你这契状可是签在我手里,便是逐出府去我看你再对哪个使这般小姐性子!” 莲香脸色白了几分,小孩儿这是真话,她并非家生子儿,王夫人又明着暗着容不得她那几分姿色才调来给这不受宠的三爷!只如今小孩儿一句话,真是把她逐出去了也不会有人管,又不禁想到了与自己同来的荷晴的下场,当即便趴跪在地颤声道:“环哥儿还请饶我这一回罢,纵是当牛做马莲香也心甘情愿!” 小孩儿摇摇晃晃地站起,爬上椅子推开了窗,冰凉凉的夜风吹得屋里两人俱是一激灵,浓厚的药味儿也散去了不少。 李准看着那雪地上几个秀气的足印挑了挑眉,深黑的眼底浮现几丝阴霾:“家里人有家里人的活儿,每个都分派好了的,我又要你当牛做马干什么?你若真是有心,便去查查半盏茶前是哪两个人立在这墙根上唠闲嗑子,没白的吵了我歇息,倒要向她们主子讨个说法来!“ 莲香喏喏地应了,见小孩儿仍不住地咳嗽,连忙倒了温好的雪梨川贝汤来。 李准浅浅啜着,苍白的眉眼浮在漆黑的夜色中,眉梢上的沉静雍容看得莲香一阵心悸,饮了半盏他便推了,冰糖加多了些,甜的腻口。 小孩儿拿帕子抹了抹嘴唇,漫不经心问道:”太太送来的?” “是,来的人说太太心里疼着您呢,叫好生养着,改明儿跟老爷老太太道个歉这事儿也就过去了。”莲香接过他手里的杯盏柔声道。 “她倒得了便宜还卖乖,爷是替她那宝贝疙瘩心肝肉儿顶罪,一钵子雪梨汤便打发了,恐怕是门口的叫花子也嫌弃!”小孩儿声音提高了些,门口有人惊呼一声,匆匆忙忙地离去了。 莲香不敢答话,只瞧着李准白嫩的脸上带出个笑,眼睛也弯的像两弯月牙儿:“你记清楚外头那些人了,都是太太养的小狗儿小猫儿,你以后可再亲近了?” “这......可是略不妥?有一个是三小姐那里的......”莲香想劝自家主子别为了些许小事儿与亲姐闹了生分。如今她认了小孩儿,自然是希望能活得好些,贾探春,在这偌大府里明摆着要比贾环高上一截。 小孩儿却脱了披挂的大衣服钻进了被窝,缩手缩脚的像只耗子,平添几分可爱:“我那亲姐?你且看着,明日她是帮谁说话?讨她的好?到时该拿我开刀的她也断不能手软半分!爷乏了,你下去吧,不必在这里守着了!” “是。” 莲香轻手轻脚地带上门,抹了把子冷汗,心说怎么打了一顿那素来脑子不灵光的环哥儿竟跟叫神仙开了窍似的,那气势那作态,想必不是什么好欺的主儿! 床上的小孩儿倒是没什么心里压力地憨憨入睡,穿越嘛,不就这么一遭破事儿,不过是从一个宅子换到了另一个宅子,不过是从几张红脸换成了另几张黑脸。 李准与贾环,呵,说到底也没什么大分别。 第二日起的时候,烧已经退干净了,老太太着人喊他去前厅用早饭,小孩儿有些无力地任凭莲香伺候着洗漱换衣,心里着实有几分无趣。 他便弄不懂宅子里日日痴迷着穿越的那几个妹妹了,回到这一没电二没网的古代,连漱个嘴也不过是抓把青盐过口玫瑰水,更别提若是有个大毛小病的还得成碗成碗的苦药往下灌,人人都说穿越好,君不见我们李准大爷的眉毛都拧成了麻花辫儿! 莲香引他到铜镜前梳头,小孩儿抬了抬眼便是一愣,菱花里头映出的脸孔稚嫩无比,眉眼生的自然没有书里贾宝玉那样的春花秋月,却也自有一番气韵。李准自身的精气神冲散了郁积在贾环眉眼间的刻薄尖酸,显出几分安静沉凝,配上那双狭长的凤眼,倒也称得上清丽秀致。 小孩儿轻轻一笑,便是这样的容貌,放在贾府里恐怕还是落了俗套! “环哥儿可是笑莲香这发梳的不好?也是的,我不常做,回头一定向太太身边的请教请教!”丫头轻柔地捧着小孩儿细软的长发,手上乌黑莹润的一捧,也不知是用什么养的,竟比女子还好上不少。 李准撑着下巴,淡淡道:“我不笑你。有什么好不好的?不过三千烦恼丝,随意绾上便是了,没的叫人心燥!” “哥儿说的是,便用这松石色的带子吧,瞧着与您今儿的衣裳配一些。” “唔。” 贾环在贾家是不受宠的,住的自然偏僻,昨儿过后连丫鬟也只得莲香一个,光景看着便不像是贾家的少爷。李准心里倒没什么意见,僻静处有僻静处的好,比若门口这一方小院子,横斜的两树梅花一红一白,奇古俊雅,比那人工养着的不知好上多少。 过了两道月亮门,这才算到了荣国府的园子,腊月里的雪埋了萧瑟的残黄枯绿,把这满天满眼的景儿都染成了素白霜银,空气都带着些晶莹剔透,闻着便叫人舒服得紧。 不远的梅林里有几个颜色鲜艳的少女正嬉笑着采集花瓣上的霜雪,人面相映,有股子活泼泼的生气。李准停了脚步看着,心里想着他与那人的初识似乎也就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景象...... “哟,这不是环兄弟吗?怎么竟站在这儿发呆,天冷成这样,还是随我快快地去前厅才好。”远远地走来一个着红绫金百花袄子、葱绿芙蓉缎裙的少妇,模样一等一的漂亮,眉眼间有股子罕见的英气和泼辣。 李准心想竟不知这王熙凤这样早便嫁入了贾府,面上含了一丝笑稽首道:“嫂子,琏二哥哥没同你一块来吗?” “你且提那人做什么?我原说今儿是年初一,该早早地给老太太来敬茶,他倒好,蒙着被子睡得七荤八素,我个小妇人,怎么拉得起那位爷?”王熙凤冷笑道,拉着小孩儿在花园间穿行,“昨儿老爷是重了手,可好些了?实在难受嫂子那儿还存着些好药,用了早饭便给你送去!” 李准低着头,低声道:“谢谢嫂子。老爷那里......可还生气呢?” 王熙凤似真似假地叹口气:“能不气吗?昨儿宝玉又闹了半宿,非把逐出府去的荷晴姑娘寻回来。老爷说他正经弟弟不关心着,小小年纪便不思好,若不是老太太拉着,只怕也是一顿家法!” 小孩儿状似苦恼地摇着头,脸上有几分气恼神色:“荷晴是我房里的,出了事儿我自然也是心疼的。只但凡能换个错处,哪怕是冒着再被老爷打一顿的风险,我也定要护住她!” 王熙凤瞧着他白生生的脸蛋儿紧皱,看上去倒像个褶皮的包子,颇为有趣,便一下子笑出来,伸指头戳戳李准的脑袋:“环儿倒有副好心肠,且记着可别与老爷说这些话,不然免不了一顿排头!这便到了,咱进去吧!” 里头热热闹闹地坐了许多人,迎春、探春正在贾母面前讲着笑话,把个老太太逗得合不拢嘴不说,连一贯严苛呆板的贾政也缓和了面色侧耳听着。 正说前头那婆子的养的狗儿如何如何调皮精怪,王熙凤便撩起帘子笑道:“正奇怪着怎么今儿老太太这般乐呵,原是我们三小姐竟提了那只小东西!我也是见过的,真真儿的有几分人模样,我瞧着倒比我房里几个不争气的还机灵些!” 贾母嘴上是从不饶王熙凤的,心里却是实实在在地喜欢这丫头身上一股子爽利劲儿,手上剥着核桃头也不抬道:“你这个泼皮破落户儿嘴上可能有个把门的不能?那平儿丰儿原不是你府里带来的,个顶个的能干,险些是要连我跟前儿的琥珀鸳鸯也压下去了,你这厮竟还有这许多牢骚嫌恶,好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蹄子!” 王熙凤便笑了,冲安安静静站在老太太身后的大丫鬟鸳鸯指了指,回头扯了把低头装木头人儿的李准:“环儿,你且看看,老太太这是不是挤兑我呢?鸳鸯姑娘可是老太太手把手教出来的,就我那几个粗手粗脚的丫鬟竟还能和她攀上一个枝儿不成?” 李准一个不及,叫她拉了个踉跄,小眉头细细地拧了,心里暗自思忖着王熙凤的意思。 正文 第2章 金玉言环哥儿泣声陈罪状 那厢贾政见了贾环便是不喜,况他又傻直直地站在厅中,既不行礼也不说话,心里厌烦越发重了,便冷哼道:“师长连这些礼数都不曾交给你吗?见了长辈还不跪下,孽障!” 李准也是两辈子第一次遭人这么呵斥,当下眉眼便漫上了凌厉锋锐之气,仿若刀光娆娆,剑阵惊寒,一时间竟让整个屋子蒙上了些许压迫之感。 贾政一惊,双股发软,纵然心疑却是如何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竟叫这黄口小儿的一个瞪眼吓住了,脸上更带了几分恼怒颜色:“怎么,你老子说你几句竟还不得了吗?小孽畜好胆儿啊,说不得还要将家法请出一次!” 王夫人笑道:“老爷莫生气,吓到环儿啦!他可还是个孩子呢!昨晚又经了那事,想必心里难受着呢!” 李准撇了撇嘴,王熙凤连忙打圆场道:“老爷这可万万使不得,环哥儿身上的伤昨个儿大伯您是没看见,那青青肿肿的竟是没有一处好皮儿!我瞧着是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可怜见儿的,姨太太可是险些哭没了魂!” 贾政讪讪地骂了句“那上不了台面的女人”,倒也再不提请家法教训贾环的事了。 他为人最是严肃古板不过,又极重视自己的名声,若是传出了为嫡子虐打庶儿的流言去,他在朋友同僚间便是真真地抬不起头了! 贾母抚了抚团在她怀里的贾宝玉,李准一错眼间便瞧明白了一张颜色极为鲜妍的侧脸,柳眉杏目的,分明是半大少年,却居然看着像个撒娇憨皮的美貌女孩儿。 李准咬着后槽牙笑了笑,生的这般好景致,倒也无怪乎这个爱他那个疼他了! 李准心里正编排着这便宜哥哥的风流事儿,上头老太太眉一挑,沉冷喝道:“环哥儿,经了一夜,你可晓得错了?” 小孩儿正正脸色,恭谨行礼:“回祖母的话,孙儿懂得了。” 贾母见他样子,神色便缓了许多,语气放软了些:“那你便与我说说,错哪儿了?” 李准眼中含嘲,声线却是滴水不漏的平稳圆融,稚嫩中更有几分愧疚和委屈:“昨儿老爷使我挨了五下家法,孙儿惶恐,这错处也便总结出五条。第一,强人所难。丫头荷晴本是三姐姐房里的,前些日子我却硬叫索要了过来,只因她在雪天儿给孙儿围了件斗篷便心里喜欢,可谁想之后她一味地郁郁寡欢,竟是没想到她如此忠于原主,老爷常教导君子不夺人所好,这一次却是环儿做差了。” 李准顿了顿,王熙凤却是悚然一惊,直直地看向堂中弯着身子的小孩儿,那孩子体弱,这会儿正有些摇摇欲坠,王熙凤这个角度却正巧能看见他微微翘起的淡粉唇角,心里莫名有些惧意。 贾母不动声色,摸着宝玉头发的手却加了几分力道,淡淡道:“鸳鸯,环哥儿身子不好,你且给他搬把椅子坐着说罢,这仅剩的丫头也是个没眼力见儿的!” 王夫人附和着:“可不是,怨不得与那荷晴一道,原也不是个好的!可怜环儿竟都是被她们带坏了,还累着宝玉也犯了错!” 贾母低喝道:“你便不能少说几句。” 莲香脸色微白地垂下了头,保养的极好的指甲死死地掐进了腕子里。 李准对着贾母露出惊喜濡慕的笑,目光转到王夫人身上时却害怕似的极细微地抖了抖,又连忙垂头谢过了鸳鸯,才坐了下去。 “错二,便是识人不清。孙儿只以为那荷晴是个最温婉最细心的,待人又和善,却从不知她心里虚荣得很。进了我房里不思好好做事也罢了,竟还总偷摸着跑回太太那里逗宝哥哥玩!孙子手段不高,却是无论如何也防不住她!”李准说到这里,眼眶里便含了泪,泪珠子要落不落的,看上去好不可怜! 贾政见小儿子眉眼凄苦,却又生生倔强地咬着唇,弄得整张姣好的小脸儿泛起青紫,神情便软了三分,先头听小孩儿句句都是自己的教导且又理解了他昨日请家法的用心,顿觉这庶子又比那孽障好了不知几筹,脸上不免带了些满意与疼惜之色。 一旁的王夫人见了,狠狠地拧住了手里的帕子。 贾母叹口气:“珍珠,给环哥儿擦擦眼泪去,哭的我老太太心里都疼啦!” 李准不等端着毛巾的丫头到眼前,便垂了长而密的睫毛,带着几分哭腔道:“环儿昨夜毁了大好的日子,祖母已是头痛,这会儿却怎么还敢让您心疼!荷晴带我与宝哥哥去看那冻住的蛇,我只道好玩有趣,却忘了那是多么危险的物什,宝哥哥为人纯善,惦记着让祖母看新奇,将那冻蛇藏在袖里只等给您惊喜。不想晚宴时那蛇苏醒游走惊了满屋的亲戚长辈,这却全是环儿的不孝了!” 小孩儿像是再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将起来,他肖似赵姨娘般形容清丽无比,兼且有伤在身,看着便是柔弱已极,这会儿淌着眼泪却不敢擦的样子凭白的叫人生出了怜爱疼惜。 王夫人最见不得这副样子,当下便冷了声调哼道:“没个正正经经的人教养可不得是这样么!” 她这话说得轻,便也只有站在她身后的王熙凤听了个明白,撇了撇嘴,只当自己是个聋的。 荣国府男丁稀少,固然这是个不受待见的庶孙,贾母也是有几分亲近的,也不等李准去陈述那错四错五的,连忙让琥珀鸳鸯把小孩儿带到了自己跟前,同揽在榻上,又让珍珠拿来了布巾子,给兀自伤心委屈的小孙儿擦掉了满脸泪痕。 “环哥儿这眼泪可跟女孩儿似的多极了,瞧瞧,哭的满脸都是泪痕,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这儿多了只小花猫!”贾母搂着李准的肩膀朝底下笑道。 一屋子的姑娘丫头们便也笑起来,王熙凤掩着嘴:“那也不打紧,我那儿刚巧有个新做的猫褙子,红艳艳的,配着环兄弟这张小脸却是再好看没有了!” 李准揉着眼睛,孩子气地扭过头:“嫂子——嫂子——惯会欺胡,嗝,人!” 小孩儿那打着小嗝儿口齿不清的模样儿自然又是让众姐姐妹妹们调笑不止,连贾政也有些忍俊不禁,一时这厅里除了咬牙切齿的王夫人与胆战心惊的莲香,竟是人人都觉得贾环可爱极了,连缩在贾母怀里的贾宝玉都偷摸瞧着贾环,心里很有几分亲近与好奇! 与贾母贾政等人一道用了早膳后,李准才与莲香一道回了房。 坐在菱花前头,李准着手抽了绦带解了发辫,将一头乌木样发丝随手用玉簪挽住,那玉的碧色不算甚好,却衬得他皮肤更白了几分。 “你今日受委屈了,这个,权当小玩意儿拿去玩玩吧!”李准拉开抽屉,从里边拿出一个孔雀蓝浮雕描金牡丹的扇坠儿扔给了莲香,这是个好东西,还是早几年贾环第一次完整背下礼记时贾政赏的,原主珍惜的不行,三日一看五日一模,生怕叫别人偷了去。 莲香不知道这段,但她在王夫人身边呆了些时日,眼力也不差,光看花色便明白了这物件儿的罕有,当下心里便有些惶惶:“哥儿——我、我不敢的......” 李准摆了摆手,随手抽过桌上的论语翻看起来:“有什么敢不敢的,你可瞧见了老太太跟前那几个大丫头的做派气度,那才是我想要的。这府里我没有亲近人,姐姐投了王夫人,姨娘又不长心眼,你若是能做得便最好,不能那便当断了你我一份主仆情谊罢!” 少女握紧了手里的扇坠子,清秀脸孔带着隐隐的坚定:“环哥儿,莲香明白的。” 李准笑了笑,略带稚气的眉目疏朗沉静。 却说这头王熙凤回了屋,平儿伺候着她躺到了榻上,又点了炭盆泡了热茶,正给她揉捏着小腿呢,却听上头一声长叹。 “你又怎么了,早前走的时候便是愁,怎么回来了竟还是心里不痛快吗?” 王熙凤半眯着眼:“我哪能心里不痛快?只怕这会儿疼的肝颤的是咱们那个一等一的慈善姑妈了,你今儿可是没看见,她险些把那帕子当成环哥儿的胳膊拧!” 平儿奇道:“环哥儿?怎么又扯上了他?莫非还是为了昨晚那件事?” “那可不,别的没说的,大清早的便要人环哥儿带着伤去前厅认错,这事儿老太太和二老爷可想不出,定是我那好姑妈叫了的!”王熙凤摩挲着怀里温热的手炉,盈盈的泼辣气儿从眉梢泛起来,“平时竟也没看出来,那痴傻愚钝的环兄弟竟有那样的好头脑好口才,条条都是在认错,却话里话外都指着二太太,说不得也是个厉害角色!” 当下便把早上的事一一分说给平儿听了。 平儿想了想,只笑道:“你担忧什么,二太太不待见的是赵姨娘,环哥儿再如何到底也是这府里正正经经的哥儿,你便对他好一些也不是要紧事。况且回去思量思量,老太太也少不得高看他一眼,到时你再表现表现,二太太恐也没有由头来说你!” 王熙凤笑了,拿手指戳了戳平儿光洁的额头,骂道:“好个聪明的小蹄子,回头把桌上那燕窝汤拿去喝了好堵你的嘴!” 平儿这话说的不错,贾母毕竟是撑了荣国府数十年的老人,固然偏宠宝玉,心里却还是很明白的。李准一席话让她多少明白了这个庶孙的聪颖通透,最令老人家满意的还是把他宝贝孙儿心肝肉儿的错处摘了个干净,早慧的孩子是遭人疼的,何况又是个不能袭爵的! 没过两个时辰,李准便收到了许多从贾母处来的玩物吃食按下不提。 正文 第3章 上元节小少年巧遇青袍客 对李准来说,死亡与穿越并不是差别很大的事情。 他所有至亲至爱的人都在前世,他所有憎恨入骨的人也在前世。 一梦千年,无论是名唤贾环活着还是作为李准死去,那些想见的不想见的、想爱的不想爱的却都已是镜花水月一场空了! 由于一些缘故,李准是由父母双方的老辈抚养长大。李准外公是有名的文士,通周易、晓山海、明五经、知四书,犹擅古物鉴定,那是真真儿的国宝级人物,对于这个唯一的外孙,老头儿亲而不溺、严而不厉,几乎是将能教的都教给了他。李准的爷爷则是军人出身,通身气质极正,为人更是自律严苛,小孩儿从他身上得到更多的是坚韧果决此类品格。 如不然,恐怕也就没有李准穿越成贾环这一事了! 若让李准对自己苦逼的前生做个总结,恐怕唯一记忆深刻而颜色明晰的只有那段与两位老人相处的时光了,从牙牙学语的稚子到风度翩然的少年再及温和隽永的青年,死亡来临的那一刻,李准只来得及在心中对两个坚强了一辈子的老头儿默然道歉。 若非......前尘......贾府...... “哥儿,哥儿,醒醒!” 李准缓缓地睁开眼,莲香满是焦急的脸孔映入眼帘,他想要开口,喉咙却疼的厉害:“什么......时辰了?” “过午了。哥儿,您发了两天一夜的烧,老太太请了郎中来,说您是旧伤未好心事郁积,且要吃段时日的药呢!”少女松了口气,用沾了水的帕子小心地抹掉了小孩儿眼角的泪痕。 酣眠的小孩儿皱着眉头无声哭泣的样子让她有些心疼。 李准眯着眼睛看了看窗边透进来的一丝日光,细细的灰尘在其中飞舞盘旋,带着茸茸软软的温度,小孩儿笑了笑,曼声道:“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莲香,是我想差了。” 少女抿着嘴唇端过药小心地吹了吹,轻声道:“不管哥儿想些什么,吃了药才是要紧。您是府里的环三爷,本不该有那么多的心事,莲香只愿,哥儿能好好的,永不沾那劳什子的麻烦!” 李准笑弯了眉眼,清透漂亮得像隐在日光里的牙刻小人儿:“你说的不错,哪里来那么多的心事,我既已是这荣国府的贾环,那便是一辈子的事了!” 莲香听不大懂贾环的话,但并不妨碍她看出小主子的高兴,少女欢欢喜喜地喂着药,她才十三四岁,哪里能明白床上这个活了两世年近三十的老妖怪竟在须臾间做出了一个旁人难以料想的转变! 这昏睡的两日一夜仿佛洗去了贾环身上所有的沉郁阴冷,也抹掉了一切作为李准的苦痛深重,小孩儿变得更为温和宁静,行止间一派魏晋风骨,有时一眼望去,并不让人觉得他是个尚在总角的稚童。 这些时日里,与贾环亲热熟稔起来的并不是他名义上的母亲赵姨娘,而是那泼辣豪爽的凤姐儿。贾家规矩不重,此处可从贾宝玉十岁还厮混在内闱看出,兼之顶着个贾环皮的小孩儿到底是个现代人,近日里进出王熙凤那儿也并没有什么压力。 贾环逗弄着怀里三四岁的小女孩儿,见她满心喜爱地抱着自己画的彩绘插图版论语,心里也很是高兴。 王熙凤慵懒地倚在榻上,丰儿平儿都在旁伺候着,她为人谨慎,不愿有丝毫损及自己名声,每每贾环来了都要把人叫的齐齐的,却也都是她的心腹,并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你来了便只知道逗她,如今算是我这个亲娘那个奶娘的也不要了,净巴巴儿地等你来,这可是怎么说的呢!”王熙凤嘴上不饶人地埋怨着,却回首又吩咐了平儿给贾环脚下多添了两个炭盆,烧的是上好的银丝炭,都带着浅淡的香气。 贾环含着笑,帮小女孩儿翻过一页书:“嫂嫂这是嫉妒了?莫不是羡慕大姐的画本儿了,若是您要,赶明儿便叫莲香送一本来?” 莲香平儿等都笑起来,王熙凤啐了一声:“你便总叫我在这些个蹄子面前跌份儿罢,隔几日等你琏二哥哥回来了,有的你好看着呢!” 贾环愣了一愣:“上元他竟不回来陪你过吗?” 王熙凤脸上有丝苦意,但却很快叫凶悍泼辣掩了去:“由的他去!我一个人带着大姐儿不是一样过活!” 贾环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作为一个现代人,他是不能理解男人三妻四妾的好的。红楼梦里最出彩最美好的便是那一干女子们,贾宝玉固然憨痴,有一句话却是很对的,女人是水做的,哪里经得起这样子伤害? 王熙凤其人泼辣爽直,又很有些手段,放在现世,那恐怕是个一等一厉害的女强人,只是在这夫为妻纲的朝代——埋没了! “环儿,你可去看看你那姨娘了?”王熙凤品了会子茶,突然冷笑道。 贾环淡淡勾唇,侧颜清丽,嘴唇薄凉,轻轻抚摸着怀里巧姐的发辫:“怎么,她竟找上了你?” 王熙凤看了眼半大少年,他今日穿的是件半旧的交领白底滚银镶边长袍,下摆袖口勾了几横墨色竹枝,满头鸦羽似的乌发只以一枚碧玉璎珞束了几缕,大半都柔顺的垂在肩上,更兼眉眼修长清婉,指尖葱白如玉,细瞧着竟似个画中仙了。 又想到那形容故作贵气优雅眼睛里却是明晃晃市侩粗俗的赵姨娘,王熙凤冷笑更甚。 “可不是呢!她听闻前日老太太赏了你株红玉珊瑚,你竟转头就送给了大姐做玩物,她心里头不知道有多恼,直与人说你是叫我狐媚了!昨儿个来,竟是明着暗着要我把那珊瑚给她,说是儿子的东西自然有亲老娘保存的!也当真是个笑话,她算哪门子亲娘!” 王熙凤说话从来厉害,她喜欢贾环,当个宝贝弟弟地宠着,却也不会为了他顾忌赵姨娘的颜面!昨儿个那番话真是叫自己气了个倒仰,也不知那蠢笨女人是如何生出贾环这样通通透透玲玲珑珑的小孩儿来的。 贾环抿着唇笑道:“她是慌了。最近钱槐叫我打发了,她又来不了我的院子,恐是怕我这亲儿子与她离了心罢!莲香,我房里还剩些西洋布,你且拿去,叫她消停一阵儿!” 莲香撇了撇嘴,挽着平儿的胳膊去了,她一人可应付不来那胡搅蛮缠的赵姨娘。 王熙凤哼了一声,却见贾环招人把大姐抱了下去,把玩着手里的玉佩半晌才问道:“姐,你且告诉我,今晚的宴会你花了多少银子置办的?” 王熙凤悚然一惊,倏地抬头看向那小少年,他却低着头,神色莫测。 “我当你是我的姐姐才说这话,荣国府早已势弱,现如今不过是徒撑个花架子罢了!老太太太太吃穿用度我是瞧见的,惯没有底的,你为了撑住这个家不容易,但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你心里可有章程没有?” 贾环抬起了头,王熙凤便瞧清楚了他那双细长冷漠的眼睛,那瞳色黑的没有边、深的没有底,直是能看破人心的样子。 王熙凤手上有些发抖,喝了口早已冷掉的茶汤深吸口气道:“环儿,你知道——” “姐,环儿是个孩子,不懂这些,今日与你说的也不过是上元节要出去玩的事。待回来后,再到您这儿蹭晚饭来!”贾环忽然微笑站起,层叠的袍摆摇晃如素白菡萏,不胜清雅。 王熙凤笑骂:“你个吝啬鬼儿,我这里的饭食哪比得上老太太处精致合口,你且去她那儿臭不要脸去!丰儿,还不给环哥儿添个手炉,大冷的天,他要出去你竟连这些也想不到吗?” 丰儿讷讷地跟着贾环出去了,屋里很快便恢复了寂静,王熙凤望着哔啵燃烧的炭盆发起呆来。 来旺家的凑上前,轻声唤道:“姑奶奶、姑奶奶......” “你手里下一批利子钱且先放放罢,叫他这么一说,我心里着实有些慌。”王熙凤幽幽叹气。 周瑞家的有些不忿:“姑奶奶,环哥儿再如何也不是您亲弟,他哪里懂你的苦处!” “你不懂,他的心,可比那比干国舅还多一窍啊!狗东西,叫你去你便去,哪个时候我的话竟这样不中用了!”王熙凤狠狠骂道,来旺家的连声说着不敢灰头土脸地出去了。 上元这天,荣国府惯来在晚上是有家宴的,因此贾环只得挑了日间出来闲逛。 虽说赶不及夜间灯会热闹,白天却也是别有一番情境的。 贾环没带小厮,身上也不过有些散钱,幸亏他并非真正的小孩子,否则见着好玩的却不能买下定是极扫兴的。 “这个,多少钱?”贾环在一个并不起眼的摊位前停了脚,指着最边上一个漆黑的物件儿淡声问道。 卖东西的是个衣衫破烂的年轻人,眉目间有些懦气,但见是个小孩儿便放松了许多。 “三——三两银。”年轻人眼光颇有些闪烁,心里更是紧张得很,那摆着的不过是一块漆黑的砖头,并不很大,表面颇多裂缝,还刻着几个无法辨析的图形字样。 贾环挑了挑眉,蹲□拿起那块砖,砖身轻盈,比小孩儿的手掌大了一些,黑白对比,纯粹到近于妖艳,几乎叫那年轻人晃了眼。 “我身上共不过二两七钱,换它,你愿不愿?” 年轻人已是大喜,只当是小孩儿吃了亏还不知,连忙欢天喜地地收了钱,还附送了贾环一个小巧的提篮装那砖石。 贾环提着那小篮信步走着,直到一处卖元宵的小摊才停下了。 那摊主是一双耳顺之年的翁媪,老妇人煮着元宵,看见一个粉雕玉砌的娃娃停在几步外神色喜欢却又没有靠近心里便明白的很了,抬起头柔声道:“小娃娃,过来吃罢,老太婆的手艺可好啦!” 贾环走近一步,却没有落座,只笑问:“老婆婆,您这个是怎么算的钱?” “玫瑰豆沙的一文钱四个,芝麻的一文钱三个,枣泥的一文钱两个,另有各色的也都是一文钱两个。” 小孩儿点了点头,走到一个埋头吃元宵的人面前道:“先生,用这个与您换十文钱可好?” 那人慢慢抬头,深冬的日光映在他的眉目上,刀锋一样的锐利、寒冰一般的冷漠,煌煌贵重难以言述、森森威严不可细表。贾环通周易术数,看之便是一呆,继而生出几分荒谬绝伦之感,连带着伸出的手也僵僵地停在半空。 赫连扣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小少年从温和淡漠变至讶然微愕到最后略显可爱的呆傻,无端生出些许好笑,但他却是不怎么爱笑的人,见小孩儿似有些苦恼地皱着眉,才淡淡道:“你用玉佩与我换钱吃元宵吗?” 贾环回了神儿,又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看似不过及冠的年岁,穿一袭深青对襟滚边兔毛长袍,外罩雪青银丝云纹薄纱,腰间悬两枚玉玦,一青一白,皆浮刻螭首,乌发以白玉莲花冠束了,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容色更是俊美无俦,嘴角虽则微弯,却是再薄情冷心不过的表现。 对他的身份已有猜测,贾环却向来是疏懒倦怠的性子,既然对方都鱼龙白服了,他也犯不着做那恭敬样子,便笑了笑:“嗯,你换不?” “作甚不直接与那老者,白添了麻烦。”赫连扣道。 贾环摇头:“那老婆婆原是要免费请我,便可知是极良善的,必不愿占我这样的便宜。我又不想白吃,便只好托先生做个中介了。” 赫连扣挑了挑眉:“那你看着我便是那喜爱占便宜不良善的人了?” 贾环轻笑,这人怎地这样爱偷换概念,他原没有这般意思的,遂弯了弯眼睛:“那又是不同,先生大度,并不将此等小利放在眼中,我这玉佩在先生想来恐怕与十文钱并无甚差别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要出去过年,所以提早放文~ 求收藏求留言~ 正文 第4章 初相见林家女情容馥比仙 赫连扣半撑着下巴看面前的小少年吸溜吸溜地吃着元宵。 十文钱,这小东西竟是向老妇人要了各式元宵一色一个,没白的叫人好笑,十足是个孩子气一团儿的娃娃。可想到他方才与自己对峙的样子,却又有些难以想象。 “你瞧着我作甚,可是没吃饱要尝一个吗?这碗里的可不给,你再去买罢,与你说,枣泥和白糖的最是好吃呢!”贾环捧着瓷碗,朝青袍男人眨了眨眼,说话间又是一个元宵塞进嘴里。 赫连扣终于是没忍住,趴在桌上轻轻地笑起来,眉眼雪霁初晴,柔化了许多凛冽冰封一般的森寒,小少年于是也跟着笑起来:“先生终于笑了,家里老人与我说,上元若是不笑,那便要愁苦一整年啦!” 赫连扣微怔,贾环这时候早已低下头去吃元宵,只露出乌黑的发顶,碧色璎珞垂在白玉似的耳廓上,如同初春里波动的绿水般动人。男人微微眯起眼,只觉得今天甩脱了那一起子人出来是个极好极正确的决定。 “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儿?”赫连扣见他吃完,便出声询问。 贾环正左三圈右三圈揉着肚子消食儿,闻言微微抬头,想了一会儿才道:“先生是要知道真名还是假名?” 赫连扣挑了挑眉。 “若是真名,那须得先生同以真名来换;若是假名,先生喜欢,那便自己想一个得了!什么元宵白糖的,我可不会介意。” 赫连扣勾起薄唇:“赫连,单字一扣。” 贾环眨眨眼:“贾环,肉好若一谓之不者为环。” 赫连扣皱眉:“便是那闻名京里衔玉而生的贾?” 小少年语气极淡,却又峰岳一般定然:“当是贾环的贾,再无其他。” 赫连扣点头,他并不喜欢贾家,但面前的小孩儿却让他很是好奇在意,于是便错开这个话题不谈。目光转向小少年没有离手的提篮,眼光在那黑色砖石上转了一圈,道:“你买个砖头作甚,拿回去垫桌角吗?” 听这人讲这样的话自然是极好笑的,贾环忍俊不禁,竖起根手指摇了摇:“先生若是再借五文钱我便告诉你听。” 赫连扣见他眉眼间许多得意,越发显得双眸潋滟,神情温润,更有种天真烂漫的稚气,当下便笑,从腰间随意掏出一锭银子。 贾环将砖石放到桌上,举起盛放元宵的粗瓷大碗狠狠地砸在了黑色龟裂的表皮上,一声巨响,碗碎砖裂,一样光华内敛的物件儿静静地躺在碎成多瓣儿的砖砾之间。 周围早有人被这声响吸引过来,不等两人开口,便有识货的失声大喊:“这是——是徽砚啊!” 贾环轻轻抚摸上那方小砚,这是典型的宋式抄手款式,刀法简练、样式古朴,砚面青黑纯净、犀纹紧致,两侧更有银甲状纹理,灿烂可爱至极。指下触感有若小儿肌肤,贾环便知,哪怕在徽砚中这方也是上品! 旁人啧啧称奇,更有钦羡嫉妒的不在少数,贾环挑着眉看向赫连扣,那得意俏皮的小模样儿逗得青袍男人不住发笑。 赫连扣同样伸手覆上那方砚台,两人的手掌放在一起,一者大而修长,一者小而圆润,倒很有些稚趣。男人认真地看着,忽道:“我也拿一物与你换,将这方砚台给我可好?” 贾环愣了愣,瞧着男人的神色不见玩笑,便也正了脸色道:“先生今日请我吃元宵,还与了我砸碗钱,这点子微末要求,断没有不从的道理!” 赫连扣早知这小少年并非凡人,却也不能想象他如此豁达通透,甚至不过问自己用什么换这价值连城的龙鳞砚,心念急转,这下不论是砚还是人,都瞧着极为舒心喜爱了! 赫连扣解下腰间白色玉玦放入贾环手里:“珏者,自古是君子配饰,环儿戴着,却是再合适不过的。” 那玉质入手温润,贾环却只是下意识地握紧了,定定看着青袍男人微含笑意的桃花双眸,傻傻道:“你叫我环儿,那我当否称先生为扣扣?” 赫连扣:“.......” 这时围观的人群忽然被冲开,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伸手便要拽那砚台,嘴里更是呼呼喝喝:“不卖了不卖了,这砖石我不卖了,小娃娃,我把那钱还你!” 贾环微微皱眉,赫连扣却是冷了眸色,眉宇间无端端泛起凶戾酷烈,一柄三指宽的长剑如同从天外飞来,须臾间便架在了那年轻人的脖子上,唬的众人有尖叫有转头逃跑的不在少数。 那年轻人更是被吓得抖如筛子,那伸出的手是无论如何再抬不起半分了。 贾环看了眼赫连扣身后的黑衣男人,那张脸木而冷,全似没有感情的死物,那剑却稳,便最是无情的样子。 赫连扣用手指缓缓敲着桌子,节奏缓慢而沉,仿佛要将人的心肝子齐震出来,不多时那年轻人便被吓得瘫倒在了地上,周围人更是跑得一个不剩。贾环拿了银子给那双老夫妇,两位老人更是连摊位器物也不要便互相搀扶着走了,瞧得小孩儿一阵苦笑。 “赫连,你也不要恼了。这人竟是说那砖石不卖了,便还他好了!”小少年取了只粗瓷碗来,将桌上的砖砾装了进去,又蹲在地上将石片一一捡了,末了递到年轻人面前,笑的见牙不见眼,“你把钱拿来,端着这碗走罢!” 年轻人哪敢不应,忙把那二两七钱银塞进贾环手里,捧着个碗没命似的跑了,黑衣男人没拦,只是慢慢地收回了剑挂在腰间,然后一言不发地跪在了赫连扣身前。 “环儿不问问我?”赫连扣好整以暇地发问。 贾环轻笑:“都是您治下的百姓,何须如此?赫连来此,也必不愿惊扰民生。” 赫连扣情知这玲珑心肝的小孩儿已猜出了自己的身份,对他的放松不在意极是喜欢,在内在外,见多了动辄下跪请罪的,这小少年的举动就显得颇为大胆新奇了,但并不讨厌! 日薄西山,赫连扣与贾环走在人渐稀少的路上,上元黄昏时是最清寂的,热闹往往要从饭后才起,两人便一边谈笑一边朝荣国府走去。那黑衣男人并不在侧,但贾环知道,他一定猫在不远的地方,随时随地能充当雨后竹笋地冒尖儿出来! “环儿年九岁,可有什么志向不曾?”赫连扣背着手,他人极高,身姿伟岸,目前仍是个小孩儿的贾环便只到他的腰部。 小少年笑了笑:“并不曾有。只是有时心里会想,若能将这江山看遍就是顶好。可惜古语有云:父母在不远游,贾环无论如何却不能做那不忠不孝之人。” 贾环叹了口气,哪怕是作为李准的前世也当真是以环游世界为目标的,但现今条件如此,他的愿望,哪怕是退一万步也罕有实现的可能了。 赫连扣倒是一怔,这问题他问过许多人,幼时更有许多人问过他,从没有一个答案如这般的自由旷远,只光听着,便感觉无拘无束得很。走在身侧半步的贾环神情向往,却隐带寂寥悲苦,如同一只折了翅的雀鸟,叫人十分怜惜。 这样想着,赫连扣便在贾环的惊呼声中将他抱起,手掌遮住了那双细长的黑眸,轻声道:“环儿的愿望,终有实现的时候。” 得了男人的话,贾环心里的怅惘竟好似消失了一般,痴痴地笑将起来:“扣扣当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 赫连扣僵直的嘴角略略抽了抽。 隐在某处阴影里的黑衣男揉了揉木然的脸孔,发出“哈哈”两声笑,复而沉寂。 有些人,哪怕从未相识,只一眼也能成为朋友。 有些人,哪怕血缘相亲,却是如何也不能认同。 别了赫连扣,贾环回屋换了件儿正红挑素白斜纹的对襟长袍,头发也解了用水红丝带编进挽起,弄得活像个散财童子才披了杂色兔毛斗篷朝前厅走去。 莲香早在厅口候着他了,摸着他冰凉的手一边说叨一边给他塞了暖炉才把人推了进去。 掀开帘子,贾环险些被眼前莺莺燕燕色彩纷呈晃花了眼儿,颜色鲜妍的姑娘们四处走动,脸孔叫暖气熏成漂亮的玫瑰色,衬着衣裳更是各有各的风情,竟似无一个不美一般。 贾环看了眼在姑娘丫头间走动的贾宝玉,好笑于对方比自己穿的更喜气福态,却也并没有什么上前讲话的兴致,径自找到位置坐下了。 这一桌坐的都不是什么重要人,譬若那东府里的贾蔷贾芸、李纨之子贾兰、义学贾代儒之孙贾瑞,还有一些旁远的亲戚,若要论起来,竟倒算是贾环辈分最高了。 小少年也不以为意,只是静静地端坐着,腰板儿笔直而侧脸沉静,看着竟像一尊白玉人像。 旁侧贾蔷这个宁国府的正派玄孙对他倒是颇为好奇,虽与贾芸说着话儿,眼神却还是时不时地飘向贾环一侧。 约莫盏茶的功夫,贾母携着一众女眷从外进来,着一件哑糖色福字纹缎面大衣裳,额上系一条嵌拇指宽绿玉金抹额、满头华发以硕大南珠乌色纱冠束了,又有紫貂绒的斗篷、金银丝的荷包、黑珍珠的耳坠,看着便是极富丽堂皇、宝相庄严的! 贾环撇了撇嘴,这老太太身上任一样小件儿,竟够的一户普通人家活上三五月份了,也怨不得红楼终局落至那般悲惨境地。 若他是赫连,也忍不了。 小少年摇了摇头,看贾母搂着贾宝玉在上首坐了,旁侧另袅袅婷婷的倚着一名颜色素净的少女。贾环眼睛一亮,算算日子,这少女必是贾敏之女又有那潇湘妃子美称的林黛玉无疑了! 不过片刻,又有人声。 “哎哟哟,小女子来迟来迟,劳驾各位等候,过会儿定要好好给各位陪上个不是啦!”这语声来得又急又脆,带着盈然的爽利劲儿与泼辣气儿,又好像细细地吊着人魂儿,竟有些熏醉的很了! 贾环抿着嘴角笑了,这可不是他那好姐姐好嫂子又能有哪个呢? 王熙凤噙着抹笑,满载着风雪进了屋,解下挡风的大红猩猩毡交给一侧的平儿,露出底下红底紫金双色蝴蝶对襟袄子和橘色折枝梅纹宽摆襦裙,身段儿纤细曼妙,眉眼间又是有着少女天真及妇人成熟混杂的风情,行止抬手间竟是叫人看呆了、迷傻了、浑不知今夕何夕了! “你个凤辣子,平素便是没有规矩的,今儿大好日子也敢由着性子胡来,原是该好好地罚一番!”老太太让人给王熙凤送上暖手的炉子,眼里含笑地骂道。 王熙凤扫了遍全场,把那缩在角落的贾环狠狠瞪上一眼,挑眉道:“便由老祖宗罢,只请给孙媳妇儿留些气力,不然回去大姐哭闹起来我这个亲老娘却是不能连床都爬不起不是?” 贾母抚了抚贾宝玉的头,又握了林黛玉的手笑道:“大姐儿也有三岁了,怎么不见你带她来?玉儿前些日子还叨念着要给大姐绣荷包送糖果吃。” 王熙凤看了眼老太太身边的少女,小姑娘今日只穿了天蓝交领桃纹小袄,底下配一条素面白色月华裙,鬓边斜斜插着一枝镶颗绿翡翠珠子的步摇,在这满室喧闹热烈中宛若一枝静待盛放的菡萏花儿,不胜清雅,满目诗情。 真真儿是个谪仙似的人物,王熙凤在心里叹了口气儿,笑道:“妹妹一向是有心人,只是近几日姐儿身上有些不爽,却不能连累妹妹去过了病气,有环儿送的书她倒很乐意了!” 正文 第5章 元宵宴贾宝玉大闹荣国府 王熙凤此话一出,贾环就长叹一声,合着竟是躲不过去了?但王熙凤的意思他原是明白的,这爽利的女子是看不得他在这贾府受苦,必然要处处携他一把了,小少年固然有些不耐烦要上去虚与委蛇、劳心吃力,但这份情却是很领受的了。 贾母闻言,果然升起了些兴趣,朝贾环处看了一眼,见那小孩儿低着头一副安静沉稳的样子,便招来了鸳鸯,让她把贾环领到跟前来。 王熙凤转了转眼珠,又掩口笑道:“我瞧着那个书倒是我从未见过的,大姐孩子心性,本是不耐的很,但得了环兄弟这些后,倒是连我这个亲老娘也撇在一边了!” 老太太眼睛一亮,摸着林黛玉的手却也不急搭话儿,正巧这时候贾环已经端端正正地来了,小步子迈的奇整,水红绦带搁他鬓边细碎轻晃,平添几分可爱秀致。 “给老祖宗请安,今儿是好日子,孙儿便祝奶奶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罢。”行到近前,贾环恭谨地作了揖儿,淡粉的唇角抿着笑,看上去既是羞涩又是乖巧。 “几日不见,环儿倒是越发标致了,这张嘴也好,说的都是伶俐话儿!鸳鸯,还不给哥儿封 个利是?”贾母殷殷含笑,又朝两侧努嘴,“玉儿,这是你环兄弟,你久病,想来也没见过他几次,现下里却是可好好亲近的。” 贾环见那少女微微带了好奇的眼朝自己瞟来,心里虽是嘀咕着男女七岁不同席,这贾老太太也未免略开放了些,脸上却仍含着几分腼腆的笑:“林姐姐安好。环儿常听闻云上有一虚境,境里有个仙草修成的女仙,样貌清绝,性子柔婉,原还想着该是怎样的风华,今日一见林姐姐,竟是悟了!” 他年岁小,这样说出的话便不会叫人生出任何想法,再加上他满目赞叹真诚,林黛玉心里也不知怎的,竟是欢喜得很。 贾母不由啧啧称奇,黛玉心思细腻,若是旁的人便换了贾宝玉她必定也要多想一些,更甚的要难受非常,但此刻竟是微垂臻首,颊边绯红,原是很喜欢了。 “瞧我说的竟是不错,环儿真真儿有张好嘴!珍珠,且将我房里那只墨玉如意给了环哥儿,这等好日子,老太太我却是不能不赏的!” 贾环笑着谢了贾母,又听得一个细细的声音传过来,鹂鸟鸣唱一样婉转得很,却显得虚弱不足了一些:“哥儿与大姐的书......是甚么样的?我是很好奇的......也不知能否拿来借阅一番?” 林黛玉自小随贾雨村读书,学问是极好,莫说迎春几个,连贾宝玉这个正正经经的男孩儿却也不见得有她八分才气文思,但进了荣国府后,贾家的姊姊妹妹竟是带着她玩,对学习读书什么的无甚兴趣,她在外祖母这儿本已是寄人篱下,便不敢提请先生之事,桌案上那几本书都快叫她翻烂了。 贾环一等一的聪明人,脑子一转便通透了,赧然笑道:“林姐姐是抬举我了。那本就是给姐儿的小玩意,不过将百家姓千字文这些编成图画添了字儿装订成册。大姐本就聪慧的很,又喜欢色彩鲜艳漂亮的东西,也是二嫂子话多,竟将我那几帧烂画几笔拙字说的天花乱坠,环儿心里惶恐的很!” 林黛玉光这么听着就更是新奇向往,但一众长辈在侧,她自己本身也是清高的性子,便只淡淡地点了点头。 贾环见她神色怅然,罥烟眉间更是轻愁不散,心里也多了几分思量,只如今并没有能立时哄林黛玉开心的东西,便也只笑了笑就到一边与王熙凤轻声说话去了。 申时正刻,王夫人并的贾政贾赦邢夫人等也都到齐了,众人热热闹闹地分了席位坐下。贾环没有回去,就坐在老太太左手第二个位置。王夫人眼看着连笑都挤不出来,隔得极远的赵姨娘却似乎是又惊又喜。 桌上的人挨个跟老太太说了吉祥话儿,又有老祖宗先动筷子,大家便欢欢喜喜地吃将起来。 贾环喜清淡素净的菜式,桌上有一道凉抄的什锦丝儿很是得他的意,他便就着杯里莹莹荡漾的酒液一边细嚼慢咽一边听长辈们讲些趣事儿逗乐。 这厢正听得贾政说道前日的新晋状元苏赫是何等的才情人品,又如何如何得了那位的青眼加封了翰林院清贵职,这边沉寂了许久的贾宝玉竟哇一声大哭起来,直把他身旁的贾母吓了一跳。 “祖母的宝贝肉儿,你怎么了?是哪个欺负你了不曾?”贾母立刻把贾宝玉抱进怀里哄说起来,这小祖宗哭的撕心裂肺的,几乎要连着她的心肝一起绞了! 贾宝玉哭的抽抽噎噎,脸上泛着艳丽酡红,贾环斜了斜眼睛,竟是饮了一杯便醉了,也不知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可怜见儿的邻桌的贾政脸色已是黑了一层又一层。 小少年淡淡地勾了勾嘴角。 宝玉脑袋一歪,泪眼蒙蒙地看着贾环:“老太太,您可瞧见这桌上的马蹄酥,环兄弟房里的荷晴原是最擅长这个,我也极爱吃,可今儿一尝,竟是又苦又涩难以入口了!做糕的人不在了,我还吃这蠢物做什么!” 贾环放下了手里酒盅,摩挲着瓷面上的一枝素莲冷冷笑将起来,心里跟吃了只蝇虫似的恶心透了。那荷晴原就不是什么好的,她既带了贾宝玉和原主去做了蠢事,不认错也便罢了,竟还将责任一股脑地推到了贾环这个主子身上。也不想想,贾环固然身份不高,却怎么也是荣国府正儿八经的少爷,怎么着也比个四五不着六的卖身丫头强得多吧! 现下好了,原来的贾环让她害得一命呜呼归了西,这嫡亲的哥哥竟还变着法儿地要叫那祸端回府来,真真儿的一个悲苦一个怜、一个柔情一个爱啊! 贾母脸色有些不好,却倒也不是因为贾宝玉那番痴情,毕竟孙儿是她养大的,这作态她早习惯了的,只是心里想着那逐出去的贱婢竟还有手段叫贾宝玉念着记着,说不得得使个法子把她弄得远一些! “祖母,我的亲祖母,您便让荷晴回来吧!她花儿一样的女孩,怎么吃得了外头的苦!这风雪,刮在她身疼在我心呐!”贾宝玉扯着老太太衣袖痴痴地撒娇,大滴的泪珠子顺着面颊淌下来,看上去好不叫人疼的。 贾母登时有些软了,只道那荷晴个十一二的女孩儿,放在自个儿跟前仔细看着,想来也是出不了错的,却只听旁侧冷冷笑声:“宝哥哥这话说的差了。这府里多少姑娘嬷嬷原是苦出身,又是在各主子面前仔仔细细兢兢业业服侍了多少时日才有了这般光景这般颜色,哪个是没遭过风雪哪个是没吃过糠皮的?况又有太太嫂嫂管家,给了荷晴那许多银子遣走,若是她好好营生,也断没有活不下去的理儿。只如今又要去找她回来,别人当我们贾府是去上赶着求还离不得她了?”贾宝玉闹时厅里便静了,故而贾环此番话虽声音不大却也入了多数人的耳朵。 贾环抿着嘴说出那么一段是谁也没料想的,只是其中道理竟很得人心。 立在各桌前伺候的丫头婆子脸上立刻露出几分戚然几许感激,连老太太旁侧的鸳鸯琥珀也极是赞同,又有那王夫人心里憋闷却也说不出话,毕竟这庶子可是赞了她大度的,这时候与他找不痛快,没白的叫人看轻了。 王熙凤心里痛快,面上更是不露分毫。 贾母也明白了过来,说到底,他们姓贾的是主子,哪有哭着喊着要个撵出去的丫头的,她是偏宠贾宝玉,却也不能在此等事儿上跌了份子,点了点头:“宝玉可听见了,你环兄弟说的都是道理。” “原来他说的是道理,我说的便是那泅着泔水的糟粕罢!”贾宝玉立时横眉怒目起来,他今儿也是吃多了酒昏了头,不分清场合日子便将在内闱那套翻了天的小性儿拿出来使了,当下便摘了颈子里挂着的璎珞金环,狠狠地砸将在地上,语带哭腔道,“那你们还总说我灵慧通透做什么?我还要这蠢物做什么?我便也不过是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傻子痴子吧!” 当桌的贾母和王夫人险些吓得抽过去,那个宝贝根子,怎么是能摔的!桌上的人立刻捡玉的捡玉,拉人的拉人,找大夫的找大夫,竟一时地人声鼎沸起来! 贾宝玉却仍是疯着,红着眼睛将递玉过来的女孩儿用力推了一把。 贾环心道不好,连忙扑过去挡在那女孩儿将要撞到圆桌的身子之后,靠外的鱼戏莲叶大盆立时被震翻,滚热的西湖醋鱼羹浇在了小孩儿背上,再加上那撞击力,疼得他眼角都出了水。 林黛玉只闻耳侧一声压低了的惊呼,连忙从身后的小少年怀里爬出来,待看分明了贾环此刻的凄惨模样,哪里还知道别的,也狠狠地哭起来。 “林姐姐......不哭......”贾环撑着站起来,背上火烧火燎之感让他眼前泛黑,却仍是从袖口取出一方干净帕子抖抖索索递过去,“好日子......不哭......” 林黛玉接过帕子贾环便倒了,他本是旧伤叠新伤的,哪里还站得住,一直注意着这里的莲香这才意识到不对,当下也不管什么身份等级,只一边尖叫着一边跑过来:“哥儿——!” 正文 第6章 初听闻赫连扣只道是寻常 北边的冬天极冷。 荣国府精雕细琢的绿瓦屋檐上挂满了剔透的冰凌,叫日头折射出许多颜色鲜丽的光。一个穿半旧青色小袄外套粉紫比甲的女孩儿提着篮子在檐下匆匆走过,梳着时新的双环髻,鬓边簪一朵紫绢花,素面朝天的脸孔透出一股子叫人垂怜的忧愁美态。 躲在花窗后的少年刚折身出来,便见那女孩儿冷厉了脸色,疾走几步只当没看见他似的便要略过去。 “莲香,你作甚不理我?”贾宝玉忙伸手拦住她,慌乱地问道。 莲香瞧着他那张委屈的芙蓉面儿光剩下冷笑了,托了托那篮子:“宝二爷还请让让吧,这篮子重,莫洒了您一身儿的酸苦汁子!” 贾宝玉却不依,复往前倾了倾身:“那日是我的错,我与你道歉不成吗?好姐姐,不要不理我,我心里难受得很!你若还气,便把这汤往我身上泼回来罢!” 莲香静静地瞧着他,那眼神冷得很、阴得很:“宝二爷,你给我个丫头道歉不顶用,我也受不起!你心里难受吗?你让我泼回来吗?那到时候谁来照顾我那可怜的哥儿?” 贾宝玉叫这小女子的神情吓着了,府里的人待他惯是和善谄媚的,亲近的丫头长辈更是溺爱非常,长到这般年纪,他还不曾见过如此纯然恶毒的眼睛,那还未长成的少女,竟像是要从他身上剜下一些肉块来熬煮烹食一般! 莲香冷哼一声,推开呆愣的贾宝玉,快步往自个儿院子里去了。 推开阁门,浓郁的药香和着暖气扑面而来,莲香瞧着那个躺在锦被里的细瘦少年,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你回来了?”小少年忽而动了动,声线有些无力沙哑,却是很柔和的。 “啊——哥儿,你醒了的?几时醒的?口渴不曾?”莲香低呼一声,放下篮子,像个滴溜儿乱转的陀螺一样又是倒茶又是拿衣裳的,看得贾环轻轻笑起来。 “你坐罢,急什么?”贾环轻咳两声,撑着就要坐起来。 莲香忙在他身后垫上许多锦缎软垫,喂小少年喝了几口水后便取过小篮子,拿出碗尚冒着热气的药汤递给他:“哥儿,吃完了给个蜜饯呢!” 贾环捧着碗没奈何地摇头:“我又不像你,还怕这些苦?” 莲香坐在罗汉床前的脚踏上看贾环一点点地喝药,心里又酸又疼:“哥儿,疼吗?” “就那一会儿。”贾环垂着头,看汤碗里映出一张柔弱苍白的脸孔,嘴唇干枯,下巴削尖,想来是躺了有些日子了。 莲香絮絮叨叨地:“这三日里来了不少人,林姑娘和二奶奶来的最多,老太太和老爷也时常问......” “姨娘和三姐姐呢?”贾环淡漠道。 “......”莲香握了握手掌,脸上有些不忿,“您那姨娘也就头天来了,哭的那个惨那个响,二奶奶怕吵着您便把她狠狠轰走了。听说她在碧纱橱前面直骂林姑娘,恼的老太太险些一拐子把她打瘸了。至于三小姐......倒是常听见她往绛云轩去,哪有这样的亲姐,竟是说问也不问!” 贾环本就不是原主,更兼前世也不是什么重情的,这会儿听闻也只是冷漠薄凉地笑笑,正待说些什么,门外忽的响起一细柔女声:“莲香,我来看看环兄弟。” “是林姑娘!”莲香惊呼一声,小跑着过去给开了门,贾环抬了抬头,便有一穿着碧青色对襟袄子、鹅黄色心字襦裙的女孩儿走了进来。 少女眉目如黛、眼带轻愁,似一笼薄烟如一泓碧泉,袅袅行来之际竟宛若一树海棠次第盛放,并不那样的红、那样的艳,却直叫人打心眼儿里的欢喜怜爱。 “林姐姐。”贾环温和地笑了笑。 少女的眉眼登时亮了些,同来的紫鹃给她搬了锦墩置在床前,林黛玉一坐下便急急问道:“哥儿醒了?几时醒的?可吃药了不曾?” 贾环耸着肩轻笑起来:“姐姐说的这话,竟是和我那饶嘴的丫头一个样儿?我说她怎么来的,和你这么几日,别的没学,净学些咯里啰嗦唠唠叨叨吗?” 林黛玉闹了个红脸,却也没恼,只浅浅笑着:“看哥儿的精神,是好了的。那日——” 她轻叹了一口气,眼眶里又有些湿了。这几日她和宝玉闹得很僵,那人是个什么性子?竟是连给环哥儿道个歉都不愿的,原是那么金贵的人,自己个儿怎么配得起?又有那金玉良缘见天儿地往他处去,恐怕是喜欢得连自己是谁都忘了罢! “那日也没什么,宝哥哥不是有意,林姐姐更是无心。说到底,是我那两句话惹的祸了,恐怕老天爷也罚我。”贾环面上挂丝苦笑,心里却着疑,这莫不是真有什么主角效应吧,好端端地怎么就惹了这样一出。 林黛玉轻叱一声:“胡说什么?那黑了心的成日介儿说胡话也没遭了天怒,你说那两句道理它反倒要恼,这可怎么说的?不若捅了清明些!” 贾环捂着嘴笑了,揭过这段不提,又与她说了许多逗趣的话儿,到了晌午,紫鹃催着女孩儿去老太太那里吃饭,林黛玉才依依不舍地走了,走前又来来回回地叮嘱了莲香诸如吃药穿衣等许多事情。 贾环因林黛玉和贾宝玉受伤后,贾母给他房里添了许多例子钱,王熙凤也明着暗着送来许多东西,因此莲香备下的膳食极是精贵营养,直恨不得把什么燕窝鱼翅人参鹿茸的填鸭式往下灌,吃的贾环险些再次晕过去。 过了正午,贾环半坐在床上,膝头放了块红木板子,上头又有各色文房四宝。 小少年一边回忆着脑海里那几本书,一边编拆成这时候人能接受的情节文字快速写下,清透的日光洒在他身上,徒落了一地清雪般的素净安宁。 赫连扣来的时候,见到的正是这样的情景,阴郁几日的心情蓦然放晴了些,只道也不枉自己跑这么一遭。 “环儿好兴致,写些什么能否借我一观?” 那响在耳侧的声音硬质冷然,如一柄无锋重剑狠狠地切进思维,透着难以忽视地霸道凶戾。 贾环倏然抬头,眼前这张脸并不是太过熟悉,但却鲜明得叫人无法忘怀。明亮饱满的日光从男人身后透出来,婉转地顿在他锋利的眉梢、细长的眼尾、削薄的唇线和一袭描金勾银的紫纱华服。 眼球,突然就被烧灼得疼痛起来。 “......赫连?”贾环讷讷出声,恨不得掐自己一把为证。 赫连扣使扇子在小少年脑门上轻敲一记:“怎的,不认识我了?” “哪能?只是没想到你在这儿出现。”贾环回过神来,歪着头看他,“怎么进来的?” 赫连扣在床边坐下,冷漠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想来,便来了。” 贾环摇头,真真是天下一等一任性霸道的人,也算贵重的敕造荣国府,竟被他说成了个人人可参观的饭馆儿商铺似的! 赫连扣从他手里拿过那些纸稿,小少年惯使瘦金体,便得满目风流妩媚,轻快肆意,但那字,却正,正得叫赫连扣也有些惊奇。 “你竟像练了二十七八年字的,连骨子里的气韵风致也带出来了。”赫连扣赞了一句,贾环只是笑笑,并未接茬。 男人翻书的速度极快,本来贾环也就没写几张,盏茶的功夫他便看完了,晃了晃手里的书稿,赫连扣淡淡道:“矫情做作、情情爱爱、细节繁琐、拖沓不堪。” 贾环拿回纸张,细心理好后翻了个白眼:“原就不是给你看的,抢去作甚?” 赫连扣冷不防捏了少年尖尖的下巴,眯眼凑上去,细细地看着这个苍白的小孩儿,像要把那血肉都一寸寸吞净了:“环儿,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总对着我肆无忌惮?” 贾环有些困难地仰了仰头,黑眸含笑,桀骜地看着这个浑身上下透出残酷血腥的男人:“不是你吗,扣扣?人上人做久了,不想要个普通些的又对你无害的朋友吗?还是说,你希望我变成那唯唯诺诺畏惧恐慌见你一面恨不能抖成筛糠的样子吗?” 赫连扣舔了舔嘴唇,凑到他耳边哑声呢喃:“环儿,你也只在我面前真性情罢。那温和、那良善,我是听着——便要笑了。” 贾环微微一僵,干脆把头靠在了男人宽阔的肩上,皱着眉想了想,倒也真是,这恐怕还是潜意识里觉得赫连扣足够与自己为敌为友,才与他相处得这般自然。 “你心情不好?”贾环侧头,瞥见了男人眼眶底下深色的痕迹,这是有多久没歇好了。 赫连扣任他倚在自己怀里,双手轻轻搭在小少年细弱的腰上,鼻尖传来的药香让他浮躁的心绪渐渐归于平静,沉默了半响才轻轻道:“苏赫新晋,我封了翰林编修,引为心腹,不出月余,他便投了那人,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怎么,朕堂堂天子,竟还比不上一个治下之臣么?” 贾环感觉到了男人深埋的怒气和不忿,几乎是纵容地轻抚他的脊背。 刚作为贾环醒来那几日,他便极为细致地查询了此处的历史背景。迥异于当代红学研究者提出的明清时期,这是一个完全不同又隐有相似的地方。朝名大锦,皇姓赫连,当朝首辅周文清堪称只手遮天,后宫又有陈皇太后掌权,那执位一年的皇帝竟是枚傀儡,无权哭无权笑更无权拥这天下。 小少年本是一个别处来的旅人,对此间事不在意更不上心,只上元那日赫连扣这个巨大的意外就那般明晃晃大喇喇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如今看来竟是有些生根发芽的味道了。 他有些烦恼,但心里并不是很讨厌的。 “你怎么想?”贾环低声问。 赫连扣冷冷地笑,握着小少年的肩膀将他缓缓推开,让他看清楚自己此刻的神情:“我要他知道,我看上的东西,得不到便毁了,毁的干干净净、涓滴不剩!” 正文 第7章 连环计小少年搏得龙心悦 贾环伸出纤小的手掌抚上男人死死嵌进嘴唇里的牙齿:“莫咬,出血了多疼。” “环儿不怕吗?”赫连扣的双手上移,松松卡住了少年细长的颈子。 他是真的有些后悔,他本不该和小孩儿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脸,朝野是非、帝王心绪,他怎么能说给一个总角稚童知道?若是传出去,周首辅必定要给自己难看! 贾环掀了掀眼皮,扯下一块亵衣袖子给男人抹掉了血痕,口气极淡:“怕什么?怕扣扣你吃了我?我这副模样,怕是想出去嚼舌也不成罢?你别把我掐死了,那死相难看着呢,我怕吓着。” “环儿、环儿......”瞧着小孩儿玉人一样淡漠的神色,赫连扣就那么信了,毫无道理的、无所顾忌的。就像他们初见时贾环冲他伸手拿玉佩换钱,他没有震怒没有不愉,仅仅是觉得,那孩子无端可爱着,叫人喜欢着! 这世间,总有这样的缘分,无论是何等身份何等年岁。 “你想要报复他们吗?”贾环认真地看着眼神已经软下来的男人,就这么一次,我信你,如果你值得,我便为你赢这个天下! 赫连扣抿紧了嘴唇,像两把锋锐而薄的刀刃,流淌着灼烧人心的艳丽冷酷。 贾环轻轻笑了:“赫连,你信不信我?” “我信!” 半月有余,贾环的烫伤早已好的差不多,赫连扣使人从宫里送出许多极好的药膏,他日日抹着,如今背上那处便只剩下了一些浅浅的红痕,瞧得莲香高兴透了。 午间日头正好,贾环嫌躺着都快发霉,莲香便在院里摆了竹椅小几糕点茶水等物,供他取用。 贾环慢悠悠地练了一套五禽戏又弄了一遍太极拳,直到浑身泛起暖意才渐渐歇了,捧着杯茶半躺在竹椅上看书。 莲香边纳着双软底棉鞋边絮叨道:“早间我把你写的东西给林姑娘送去了,姑娘看了几页,喜欢得不得了,竟是沉迷进去了,连与我倒杯茶也不曾。紫鹃又阴阳怪气地说了几声,我冷眼瞧着她可不是个心小的。” “林姐姐自小进了贾府,这地方从来是个荒唐的,更没有人教她管家奶奶该学的活儿,说不得竟是个丫头都服不了,你空着便帮衬一把。”贾环皱眉道,贾母一心将林黛玉与她那宝贝孙儿凑做一堆儿,也一心以为贾府能百年千年,便只当她是个富贵客似的娇养着,浑不知这是多大的害事。 这半月下来,贾环对林黛玉倒是有几分喜欢的,论年纪来说,女孩儿比自己最小的妹子还幼几岁,在这风雨飘摇的贾家更是凄苦无依,最后竟是活活哭死的,没白的叫人心疼!贾宝玉眼看着是这样的痴人,依照原作和他性格的巨大惯性来说,贾环也不指着这人能活出个多精彩多不一样的路数来,只是这回这林妹妹,却不能让他给糟践了! 莲香点头应着,又道:“昨儿个我出门,听街头巷口的都在传,那新晋状元苏赫的名声臭了,乡下的糟糠妻找上门来,他却和那首辅家的小姐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可怜那女子,险些一头撞死在金殿上!圣上仁厚,许了他俩和离,又赏了那女子许多财宝金银,叫她回去好过日子,可谁知还没出这燕京城,那苦命女人便死在了客栈里,满身都是血,那个吓人!又有在状元府里发现了凶刀,这可真是跟哥儿您说的秦香莲陈世美极像了,只恨世间没有那包拯包大青天,可惜可惜!” “你亲眼见到了?”贾环好笑地点了点她贼兮兮的眉头,“小丫头长吁短叹的,易老!” “哥儿当真坏心,不与你说了,我找林姑娘去,那一帘幽梦她读完了必定爱和我讲的!”莲香吐了吐舌头,蹦跳着跑出院子。 贾环摇摇头,缓缓闭上眼。 不片刻,一双微暖宽厚的手掌便覆上了他的睫毛,轻而柔,像是怕惊醒了他。 “你来了?掐的好时候,正巧那聒噪丫头出去了。”贾环拉下那双手,躺在竹椅上温和地笑起来。 男人今日换了色更沉更重的黑金云纹镶貂毛长袍,腰间悬一块青玉珏,满头乌发都披散着,略有些凌乱的样子,眉目却显得更深刻些。 赫连扣把小少年往怀里一抱,挺不客气地坐在了竹椅上,随手拿着小几上的果子吃着:“我等了些时候,下了朝便想来和你说,苏赫叫我办了,周文清气的很,偏偏半个字都说不出。” 贾环笑了声,跳下他的腿:”你等着些,我进去拿东西。” 赫连扣便只静静等着,日光晒得他懒洋洋的,有些倦怠,这是数月来他头一次如此轻松如此愉悦,笑,几乎要从嘴角泛起来。 贾环很快便拿着几样物什出来了,坐到椅子上推了推赫连扣,待他往里了些便拿出一柄桃木梳子替他顺发。赫连扣像某种大型动物似的任由小少年动作,那穿行发间的手指柔软细致,带着熨帖肌肤的暖度,每一根发丝都仿佛要躺下去□一般。 贾环本来是要给他束发的,见男人那副舒坦的样子忽而有些不忍,便伸手替他按摩起头皮来。没过一会儿,赫连扣便沉沉地睡去,贾环叹了口气,折身回屋里取出锦被替他盖上,又在椅边多摆了一个炭盆,自己便坐在一侧静静地写字看书。 岁月轻缓,时光静好。 躲在檐角的黑衣男子沉默地看着读书的小少年和他安眠的主子,心里不知怎么也回忆起多年前在躲在假山上偷偷打盹儿的情景,那时的风真柔,日头真暖,连青草都是甜丝丝的! 赫连扣有些不舍得醒来,但黑衣男子那讨厌的叽叽喳喳就在耳边,他没奈何地睁了眼,腿上有些重,穿半旧交领月白梅纹长袍的小少年枕在他膝上很是好睡。 赫连扣有些手痒地掐了掐那张粉扑扑的小脸儿,身上锦被掉落的动静有些惊了小孩儿,眼皮底下的眼珠滚动着,像是马上要醒来。男人连忙把他抱起,动作笨拙地拍着哄着,又轻手轻脚地把他塞进被子里,小少年蹭了蹭缎面,复又睡得香甜。 “朕睡了多久?”赫连扣起身,发丝滑落,一枚红玉璎珞垂下了流银穗子,端庄素净。 黑衣男子道:“一个时辰又两刻。主子再不回去陈皇太后必有话说。” 明儿周文清肯定领一群人参你个够本儿! 赫连扣点头,摸了摸被随意束在颈侧的发辫,心里实在感叹小少年的细心体贴,忽的皱眉道:“那丫鬟还没回来吗?” “不曾。”黑衣男子一本正经地回着。 “竟是个不会顾主的蠢物!偌大个贾府竟只派了这样的货色照顾环儿吗?”赫连扣冷喝。 他不是不知道贾环在贾府的尴尬身份,更兼了有那样一个姨娘,却着实没聊想竟能被人轻贱成这样。 身后传来轻笑:“你这样说,可是冤枉莲香了。我使她迟些回来的,便怕了迎面撞见贵人。” 赫连扣回过身去,小少年整个儿拥在被子里,锦被是碧蓝的,更是衬得他眉目婉约、皮肤素白,那笑模样一点一点地勾着人心神。 “醒了?”赫连扣弯□,眼神柔和地在他鼻尖上点了一下。 “原也是没打算睡的。”贾环笑着解释了一句,瞟了眼赫连扣身后充当背景板的男人道,“算上这次倒是第二面了,你这属下很有趣,叫什么名儿?” “刑十五。”黑衣男子快嘴道,立时遭了他主子两枚凌厉的眼刀子。 贾环轻笑,等笑够了才抬头道:“你回去罢,再不走宫门可要落锁了。虽说不是大事,却难免要遭人闲话。” “嗯。”赫连扣应着,却轻轻地贴上小少年的脸,低声道,“那女人......是我找来的......也是我使人杀了她......” 贾环从厚重的锦被里探出一只手,轻轻地抚着男人的脸颊,柔声道:“赫连,你在难过么?” “父皇从小教我仁厚爱民,周文清也从不在我面前做那些龌龊隐私,我做了这样的事儿——”赫连扣微褐的眼瞳里有许多影子幢幢闪过,这个少年帝王,恐怕是第一次如此直接地犯下罪行,恐怕是第一次如此将人命视作草芥。无论他的外表看上去有多么冷酷狠辣,他仍是一柄未曾开锋的刀剑,他的内心,仍然有脆弱柔软使人心疼的地方。 贾环的手指贴上他的脸颊,一点点抹平男人眉间的褶皱:“赫连,没有什么对不对的。你是个皇帝,必然是要心狠的,只要对更多的人慈和爱护,你就还是个仁君。” 走在荣国府外的小巷里,一直保持静默的刑十五忽然出声:“主子,太假了。” 赫连扣倏然停步,孤狼一样冷厉血腥的眼神斜瞟过去:“你有什么话说?” “啧,九岁杀人,十三领军,十五弑兄,主子,你怕这种事儿?”刑十五撇了撇嘴,赫连扣这种不经意间流露的脆弱无助也就能哄骗着自大如周文清和天真如贾小环,自己这个跟他长大的都能看吐了。 赫连扣摸了摸鬓边的红玉璎珞,似乎并不在意属下的冒犯无礼,脚步轻快地朝前走去,黑金色的袍角折射着残红如血的夕阳余晖。 “刑十五,你敢跟环儿多说半个字,我便绞了你的舌头丢到城墙根下喂狗。” 黑衣男子低声嘀咕着什么“有了新欢忘了旧爱”“啊,主子,为什么你是如此残忍的主子”又或者“可怜的环儿,一朵柔弱芍药插在了一滩凶残沼泽上”诸如此类。 正文 第8章 花朝节只与君共饮桃仙酿 三月上头,日渐回暖,燕京的桃花开了一茬又一茬,直如红云霞彩覆盖十里,光看着便叫人心醉。 贾环也早已大好,刑十五隔三差五地便要拿燕窝人参此类来,更有许多玩物衣饰,宫里那位显是恨不得将小孩儿放在身侧将养着。 二月二,龙抬头。 花朝节这日,郊外游人如织,文人骚客莫不把臂同游、共赏春韶,可谓盛景。 贾府一家老小早早地便准备了香火纸钱,要去城外的元贞寺祭拜。贾政更是携着数名清客,意欲在那山桃烂漫处作上两首千古名诗,好叫别人看看他的本事。 “哥儿,你作甚不披那白狐狸毛的斗篷,今儿风大,这兔毛的可扛不住呢!”随行的一辆马车里,莲香郁郁地挑了挑炭盆子里的乌金,心里很有些怨言。 贾环翻过一页书,淡淡道:“叫老太太太太看见了,你让我怎么说?偷来的还是抢来的,一个不得宠的庶子,哪里来这般金贵东西使用?” 莲香讪讪点头,刑十五来时并不避着她,那通身的气派却看得她腿软。时间长了,小姑娘也能推断出一二,她家哥儿,背后恐怕还靠着极有脸面极有来头的人物! 隔了约莫有半个时辰,马车慢悠悠地停下了,莲香凑出头去,来旺家的正捧着条大红猩猩毡小跑过来:“好姑娘,这是我家奶奶给哥儿的,哥儿体弱,又恐没有好的披风,穿上这个,好不叫他着凉。” “有劳姐姐了,哥儿说了,这些许给姐姐家的儿女买些果子吃。”莲香脆生生地应了,从荷包里取出一块碎银子递过去,接了那软绵厚实的一团,觉得手心都是暖意,想来之前也是一直使炭火熏烤着的。 来旺家的笑的见牙不见眼,连声写了几句才走,走前又说到了庙里给贾环送姜汤来。 “还是二奶奶好,有的没的都记着哥儿您!”莲香感慨了一句,细细致致地给贾环裹了个滚圆儿,理了理脖颈处那圈灰色的风毛又忍不住赞道,“哥儿这面目长开了,真是好看的紧。我看再过些时候,那宝二爷拍马也赶不上!” “可劲儿吹吧你就。”贾环轻啐一句。 赫连扣这人小气,是他护着的那便半点不能落了不好。那毕竟是正儿八经的皇帝,并没有人能比他吃用更好更精,贾环与他一同月余,竟是养出了通身的雪肤凝脂、贵气难言。 小少年轻轻巧巧地下了车,用手挡了挡清透的日光,一座辉煌贵重的庙宇就在不远的树木掩映间,袅袅香烟如缕,颜色鲜艳的少年男女面带虔诚地进出,颇为热闹颇为鼎盛的样子。 元贞寺始建于前朝,因其内有多位高僧佛骨及太祖皇后等牌位,遂太祖有令,来人无分三六九等,皆不可使车马行近百米处,恐惊神佛。故而哪怕贾家贵重,也是老老实实地在百米外停了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寺庙走去。 王熙凤与贾环行在一处,贾环头次来,王熙凤有心要他熟悉,便低声与他诉说此间传闻规矩等。 “元贞寺后山坡始种桃、李、梅各色不下千余,又有杨梅、蜜柑、金柚等许多果树,身份不同的自然也能摘上几许尝个鲜头,只是少不了多费一些银两。”王熙凤引着贾环跨过门槛,指着重重庙宇后说道,“我家那个混物也惯爱来这儿,说是素菜做得好,我看他恐是在这佛门清净地养了个小蹄子罢!” “姐姐说的是气话,元贞寺非比一般,时常有皇家贵胄来此游玩。琏二哥哥好大的胆子,敢这么把脑袋提在裤腰上吗?”贾环抿着唇笑,冲走过的一个白衣小沙弥微微颔首行礼。 王熙凤缓了缓脸色,也不再多说,两人随着贾母等拜过各路神佛按下不提。 时至近午,老太太与那远空住持进了禅房讨教佛法,连带着也携了贾宝玉贾政进去寻求指点。贾环站在人后瞧着那半大少年满是不耐烦的神色,眼里含着几分轻嘲。 女眷各自有去处,连莲香也是随了去求签,贾环落得清静,便自顾自地往后山去了。 三月芳菲,后山风景正好。桃李红白掺杂,或怒放或含羞或热烈或清雅,仿若一段织锦轻薄笼覆,风情不胜数,艳绝语难表。 元贞寺是贵地,并没有许多人能在这里行走玩耍,若要论起家世,渐趋势弱的贾家更是只能屈居末流次等。但贾环从来是没有太多等级观念的,眉目又生的秀致风雅,此番雍容淡定很快便吸引了众多目光。 李钰便是那个打头迎上的倒霉蛋儿。 贾环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面前十七八的少年摸了摸鼻梁,颇为赧然地说道:“小友,在下李钰,见你形容颇为不凡,有心结交,可否移步同饮?” 少年回身指了指不远处的凉亭,占着这般的好位子,想必当是今儿在这元贞后山最有势力的一批了。 贾环无可无不可地拢了拢斗篷,轻笑道:“你这人说话好有意思,我个娃娃,谈什么形容不凡?在大人眼里看来岂不是一团稚气的吗?你这话,倒像拐卖稚童的人牙子了!” 李钰更加不好意思,但奈何背上那几道视线火灼似的,只好急急地捉了贾环的手朝那众人围坐的凉亭走去。 贾环走近了,便听见有几个少女直呼可爱的,嘴角略抽了抽,却也没有甩手走人。他错眼瞧了瞧,坐着的有两个十五六的少年和三个十三四的少女,另有一人站着,一人斜靠在亭柱上寂静望天。 那首座的少女见个小孩儿沉沉稳稳地往他们面前一站,玉雪剔透的脸上依旧是赏花游走那般的云淡风轻,心里便先赞了一句好,艳丽的桃腮芙蓉脸上显出笑模样,语调也柔和:“你是哪家的孩子,生的这样小这样好,竟放心让你独自走在这后山间吗?” 贾环抿着唇:“也并没有人说这里有豺狼虎豹的,我一个人也不碍什么的,若是真个儿遇险,我也大喊一声便是了,远远近近都是人,恐也赶得及不让我被吞了个囫囵。” 少女捂着嘴笑起来,冲右侧一个黄衫子的温婉女孩儿道:“蕈儿你瞧瞧,是张利嘴,我说的可是不差?” 那女孩儿微微颔首,看着极是知书极是识礼的。 “小女子端阳,这温婉些的唤作葛蕈,那看着便是泼辣的你直管喊她蛮三姐儿。”少女轻笑着点了点,抬起的腕子间露出一个紫金嵌宝的手镯来。 先前带贾环来的李钰接口道:“这是黄博文黄兄,那是龚琳龚大少爷,站着的这个与我一道来,唤作李淮,那倚着亭柱跟个木头似的叫严傅,京人都喊他严呆子,是个读书读傻了的!” 贾环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了那个叫做李淮的少年,初闻姓名的细弱疼痛在见到少年略有怯懦的脸孔时渐渐平息。 这脸,与那人是不一样的,这世间又哪里有那么多的巧合! 小少年一一点头应了,最后作揖道:“在下贾环。” 穿素白底青团花对襟长袍的黄博文皱了皱眉,仔细思量一番,贾环这个名字却是他从未听闻的,估摸着不过是小门小户又或者旁系庶子,想必也不是什么身份好的,当下不再多理,只转了头一味与那首座穿红衫银裙名唤端阳的少女说话。 龚琳却颇有兴趣地勾了勾唇,他是镇国将军龚如守之子,对身份地位这些本也没有太多旁的,再加上贾环长相年纪气质皆与自家三弟有几分形似,心里便更添几分喜爱亲近:“你不要理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你唤我一声琳哥哥,我给你一块儿糖吃。” 贾环眯着眼笑道:“你让我叫一声琳琳,我给你两块糖吃可好?” 龚琳一愣,继而癫癫狂狂地大笑起来,直震的林间寥寥几只雀鸟拍着羽翼惊跑了才歇止,他使扇子拍了拍手掌,面上仍含着愉悦的笑意:“环儿果然有意思的很,改明儿你定要来我家,让我那个终日阴沉的小弟也好笑一笑。” 贾环不置可否,又行礼道:“看这日头已是正午,恐家人寻找,贾环先行告退,他日有缘必可相见。” 龚琳还未说话,就见那眉目冷漠的小少年利落反身离去,碧蓝衣裳上落了许多粉色的桃花,迤逦出一片日光明透清亮,端的是清绝出尘般。 端阳眯了眯眼,葛蕈温声开口:“魏晋风骨,是个谪仙般的人物。” 连一直在发呆的严傅也静静地看了片刻,曼声吟唱道:“鹤生本自野,终岁不见人。朝饮碧溪水,暮宿沧江滨。忽然被增缴,矫首盼青云。仆亦本狂士,富贵鸿毛轻。欲隐道无由,幡然逐华缨。动止类循墙,戢身避高名。怜君是知己,习俗苦不更。安得从君去,心同流水清。” 对贾环来说,今日遇到这帮子富贵闲人便只是遇到,再没有之后更去亲近巴结的道理。随意寻了个由头离开那处,贾环心情极是愉悦。他是庶子不错,却也不代表他愿意送上门叫人轻贱。 与他们说人人平等吗?可别浪费口舌了,便是前世也不能完全做到,又如何来使这一群活于封建礼教制度下的公子小姐们信服? 转过一处小桥,贾环眼前一亮,一蓬草屋在桃林中若隐若现,清亮溪水潺潺流过,很有些世外桃源的味道。 一位穿玄黑滚明黄织锦直裰、头戴同色四方巾的书生打扮的人物茕茕立在那草屋前,使力抖开了扇子,眼眸如两弯潋滟褐金琥珀,唇角如贴漫天桃夭:“环儿,如此良辰美景,同饮一杯否,且叙情思?” 小少年温柔低笑:“相请不如偶遇,既扣扣如此盛情贾环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正文 第9章 奴大欺主贾环怒责娇小婢 歇了夜,贾环披着条纯白无一丝杂色的云狐皮毯子坐在桌前,案上放着一叠洒金纸笺,小少年动作懒散地翻了几张,眉头微微蹙起来。 莲香将手里的茶盏小心放下了,低声道:“哥儿,可是有什么不对的?” “能有什么不对?五味居的李老板来说,有几家贵女偏求那 原稿看,好些都叫他驳回去了,唯有二者那却是如何也说不通的。”贾环冷笑一声,清秀眉目间浮起许多恼意,他这人惫懒,却惯是有个不怎么好的脾气,前世家人宠着,今生赫连溺着,这换做是别人他也忍忍过了,只这两个他倒如何也不能咽下气去。 莲香搓了搓手掌,瞧着小孩儿那张清清秀秀的脸孔却无端生出许多怕来:“哥儿不是教那李老板说甚么,写书的原是个落魄说艺人,大字不识几个,都是叫人听着记下呢?哪个还有不懂的,这如何讨要的来吗?” 贾环敛了眸子,想起此间白日于元贞后山见到的那位黄博文公子心里就通了几分,淡淡道:“他倒不是不懂。只是前面来要的还有东安郡王府里的端阳郡主,黄右副督御史家的二公子对其倾心良久那是京里传遍的,却不想竟敢把主意打到爷脑袋上泡妞使,真真好胆儿!” 莲香眨眨眼,满脸疑惑道:“哥儿,什么、什么叫泡妞?” 贾环瞧了瞧西洋钟上的刻度,摆摆手,裹着毯子脱了鞋爬上床,临睡前又想起另一位要书稿的人物便对莲香道:“你明日去林姐姐那儿,只管叫她把那些书稿藏好了。太太那位好侄女儿却不是个省油灯,薛蟠日日去五味居里打闹只怕也有她的意思,莫因为这档子破事儿给林姐姐惹出事端来才好。” 莲香应了声替他细细掖好被褥,又放下菖蒲色撒花帐子吹熄蜡烛退下不提。 却说这一头,梨香院内却仍是绰绰的有些灯火。 正厢房里,薛宝钗背靠在半旧的紫金弹墨椅袱上缝制着一幅刺绣,薛姨妈脱了披风走进来,瞧着榻上那只穿了白色短襦和杏黄撒花长裙更显得丰腴娇美的女孩儿便将将地笑起来。 “妈妈回来了,莺儿,还不快快地给太太倒茶来?” 薛姨妈连忙上前按住了女儿,笑眯眯道:“我的儿,莫忙莫忙,且让为娘的好好看看!”穿红缎掐牙背心的丫头将茶盏放在了几上,只笑道:“出去一趟,太太竟认不得小姐了吗?” 薛姨妈瞧她一眼,倒也不恼,只摸着薛宝钗雪白纤细的皓腕叹道:“我的儿生的当真俊俏聪慧,有副玲珑剔透的心肝,你那哥哥哪怕只有你十一,我也是满意的,唉......” 薛宝钗奇道:“这又是怎么说的?哥哥不是一径上了贾府义学去,怎生的又有事端?”“你竟不知!”薛姨妈忽地气起来,手掌狠狠地拍在桌上,“那个畜生,去到义学里也不知好,勾的贾氏几个子弟也不认真读书也便罢了,他才几岁,便日日地往那烟花柳巷地去,这几天也不知是为讨谁的好,竟见天儿地缠在五味居处讨要书稿,你可不知那书斋后是什么角色吗?便是我那亲哥恐也惹不起的!唉,真真儿的孽障啊!” 薛宝钗心下一惊,挑花的一针立时戳在她尖细的手指上,挤出盈盈一滴血珠,疼的她险些没流出泪花子,唬的莺儿急急拿帕子裹了,又要给她上药,薛宝钗却有些心乱地推开了:“妈妈,你说的可是真?那五味斋竟有这样的来头?但它原不是很出名的,近日不也只是因了那一部杂书才让京里许多小姐公子记挂上了吗?” 薛姨妈倚在榻上只叹气,灯光照在她脸上,往日的慈眉善目俨然换做了三分凄苦七分忧虑:“我的儿,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那劳什子的一帘幽梦我也读过,写的当真儿是好,你当谁都信掌柜的那套说词?但怎么说的,前去讨要原稿的公子小姐哪个不是正儿八经的主子贵人,却也是被牢牢地挡了回来,其中更有那非同一般的端阳郡主!这其中道理不提也罢,我只听坊间传闻,那写书之人似与上面几位关系匪浅,你且仔细着,等回来好好说与你那哥哥听!他性子痴,莫叫人耍了丢命是真!”薛宝钗面色苍白地点了点头,双手有些不自禁地握紧了。 烛花哔哔啵啵地响着,灯火在洒金的小几上拉扯出缠绵冶艳的光影,薛姨妈轻叹着京里步步难行此类芸芸,薛宝钗却瞧着手上那幅未完工的绣品发起了呆。 隔日清晨,贾环早早地便起了。 自上元宴那档子破事儿后,贾母也似心有惭愧,着令王熙凤处又拨给了他一个小厮一个丫头。 小厮唤作夏生,丫头则名绾碧,莲香看着他们却很是不得劲儿。 王熙凤处处为贾环想,给的自是一批奴才婢女里最好的,只这事儿不论轻重人不论贵贱但凡沾了个“好”字儿,心里便会无来由地多那么几分傲气骄意。 那夏生倒也罢了,这绾碧却很叫人头疼,她的模样儿顶好,绣工也出挑,幼时还学过几本琵琶曲,更兼正是十二三岁春心萌动的岁数,她原以为自己板上钉钉是了那春花秋月贵重不凡的贾宝玉处人,却不料竟分到了个不受宠的贾三爷房里。 她心里委屈得很,来了月余,脸上却绝没有个笑模样。 莲香去了小厨房处给贾环准备早饭,绾碧端了铜盆进来,重重地往架子上一放,半躺在床上的贾环眉头一跳,最后一丝睡意被惊得远远的,他拍了拍脸,转过头瞧着这个嘴撅得能挂油瓶的小姑娘,眼睛深黑而冷:“一大早的,你哪来的脾气?” 绾碧冷笑:“我没夜没日地服侍你们主子家家,却还要叫那洗衣的下等婆子嘲笑跟了个落草鸡子赔钱货!我心里不痛快,便不能了吗?” 光听这话,旁的人倒要以为她才是这贾府里的小姐了,贾环想起贾宝玉房里的丫头晴雯,可不也是这么个做派,没白的使人恶心、叫人添堵! 前面也说过,贾环这个人脾性儿不好,但对小姑娘家家的,他本也不愿置气发火,此刻强自按了心头怒意,说出的话却并不是那么好听的:“既然如此,爷也是不愿留你。绾碧姑娘,这大门开着,大路空着,您爱往哪儿滚就且往哪处滚去,若是哪天寻到了只金母鸡也别忘使人捎个口信我给您送一篮子玉米麸皮!” 那绾碧被气的两眼发红,嘴唇颤抖,抻着手指半天没说出个利索话儿来,使力跺了下脚撞开门就跑将出去。 蹲在门口听墙角的夏生没留神儿被推了个倒仰,屋里飞出一个铜盆狠狠砸在他脑袋旁边,落地炸雷一般的声响将他唬的连心肺子都要飞出来,贾环极冷极阴的声音从里间传出:“你若跟她一样瞧我不上眼,便也立时卷了包袱皮儿走人!爷既使不惯也用不动,只管告诉二嫂子,我不愿在院里多养两个闲人!” 夏生闻听这话被吓得几近腿软。 王熙凤那是个怎么样的人!若是让她知道自己送来的两个玩意儿般的人物不仅没使得贾环满意高兴,反倒吃了一肚子火,怕只怕能将自己和绾碧活剐下层皮放到油锅里炸个喷香不可! 想通了这一茬,夏生直叹侥幸,一边说着不敢一边飞快爬起向小厨房跑去。 待莲香提着裙子匆匆跑回时,贾环已披着衣裳坐在菱花前头捯饬他那一头长发。 莲香狠瞪了身后提着大漆木盒的小厮夏生一眼,上前几步,取下了小孩儿手里的桃木梳子,将那许多青丝托在手心里轻轻顺起来。 贾环双手托腮,静静地看着铜镜里眉目宛然清冷的少年,忽的笑道:“莲香,爷的性子实在是差,你竟委屈了。” 莲香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连珠炮儿似的:“哥儿胡说些什么呢!莲香跟着哥儿三月有余,不曾有打不曾有骂,纵使有那哥儿训诫,却也都是我吃的头昏犯下错事!你竟听了哪个小鬼的谗言,要这样贬低自己,还是......还是,不要我了吗?” 贾环抿了抿唇角,转头对着眼圈通红的女孩儿叹息道:“可别乱想,我这屋里空荡荡不留烟火,你若走了却是要使我寂寞死的。这话往后我不再说,你们只记得一点,贾环性冷,要讨得我喜是顶顶困难的事情,我更不愿死乞白赖求着拽着,若是哪日烦了厌了,出门往左,荣禧正堂,恕不远送!” 夏生听着听着便浑身一个激灵,莲香则含泪带笑地推了贾环一把:“且放一百个心罢,你不赖我,我便死死黏着你的。回过头去,头发还没与你梳好!” 贾环只当早间的事就这么了了,绾碧如了愿,夏生也好好敲打了一番,这便是谁也不碍着谁地过日子去了。下午,日头正好使人冬困时,贾环正与林黛玉坐在一处讨论新成书稿《苍天有泪》之中几处细节,外头便有人吵吵嚷嚷地上了门来! 贾环掀起猩红门帘看出去,脸上立时挂了几分讽笑。 林黛玉瞧他情状不对,也走了过来,只看一眼便蹙起了两道罥烟秀美:“晴雯,她不在宝玉处好好伺候却来这儿是做什么?” 小少年抱胸冷笑连连:“还能作甚,可不是嫉恶如仇、向我开炮来了吗?” 正文 第10章 眸光冽稚龄少年逼退晴雯 林黛玉与他待得久了倒算清楚小少年嘴里时不时会蹦出一两句使人满头雾水的胡话来,也并不追问,只招了紫鹃来:“你从侧门走,快快地将宝玉请了来。” 紫鹃这些日子明里暗里在贾环主仆二人手上吃了许多亏,已是安分得很了,心里也明白这环哥儿远不如传闻中的痴傻愚钝。现下瞧了瞧脸上无甚神色的小少年,只道不好,连忙应是脚步匆匆地去了。 晴雯果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棉帘子几步远,便冷笑着说将起来:“前些日子,我只听闻太太曾说起以前养过玩儿的一只小猫儿,那猫不过是个杂毛的劣等,只因机缘巧合地叼回了太太甚为喜爱的一只耳坠子才得了宠的。谁料不过养了几日,那畜生竟尾巴翘上天了,将底下奴才精心弄了的饭食打翻不提,连主人家的衣裙也敢勾破划花在上头撒尿了。太太恼不过,终将那猫儿扔出了府,前些日子还有人在后街巷子里瞧见那东西,饿得皮包骨头不像样,鬼哭鬼号地迟早叫人打死了痛快!绾碧,你说是也不是?” 又有一个柔媚娇嫩的女声细细应了:“晴雯姐姐说的在理儿,牲畜毕竟是牲畜,哪懂得进退二字!” 林黛玉这个女子心细如尘更兼敏感多疑,况门外两个说的又这般没遮没拦,她眉头一皱,怎么听着竟像是变着法儿地挤兑环哥儿来了?这话多少难听,便是那天下一等一脾性好的人也要气炸了肺,又遑论从不愿使自己委屈的环兄弟! 不自禁的,林黛玉转头看向贾环。 但小少年脸上仍挂着那般淡而沉静的笑,衬着鬓边两支象牙点翠长簪越发肤白貌美,点漆长眸更兼了许多无情,竟直如一尊温润冰冷的羊脂玉像。 “环儿......”林黛玉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以何等立场去说,不由内有酸楚,眼含水色,竟是一时之间想起在这贾府内许多往事,有些痴了。 贾环拍了拍少女削瘦细弱的肩膀,只笑道:“林姐姐莫哭,叫人看见可是要说我不懂怜香惜玉了。我素知你与她情谊好,断不会撇了你的面子去,只是这其中道理却定要与她分说一二!” 话落,便也拉开帘子一步跨了出去。 莲香拿帕子替林黛玉细细抹了眼角儿,柔声劝道:“姑娘只管放宽心,我冷眼瞧着,哥儿大抵不过使晴雯姐姐吃个亏罢。您可不能弄伤了身子,否则以他的性儿,只怕我存下的那些好东西竟转瞬便要巴巴儿地进了碧纱橱!” 林黛玉立时破涕为笑,戳着她额头轻骂一句:“竟是这样小气,个贪心的东西!” 贾环倒也真没有什么与晴雯为难的意思,固然这个女子在他眼里是极不讨喜的,但那般悲惨狼藉的收场却足以弥补这一切使人不满意、不顺心。 现代红学家形容这个少女多以性情率真、嫉恶如仇等字眼,但在贾环眼中,却远不是那么回事儿! 生在这样的朝代这样的官邸,每个人每种身份都有不同的活法儿,无论从何种角度上来说,晴雯都是僭越了礼制伦理这道线的。晴雯不屑丫鬟仆妇私底下的勾当,更瞧不起身份低贱的赵姨娘之流,自己个儿卯足了劲要与三纲五常这头盘踞了千年的恶兽争斗,最后岂不得撞个头破血流乃至香消玉殒? 固然许多人说袭人阴险性柔,最爱使那些害人的手段,但这其中又岂非没有晴雯为人过于尖酸张狂的缘由?佛家常言因果报应,晴雯此流最后种种悲欢聚散,却是各有其的道理! 贾环瞧着面前显得颇有些盛气凌人的少女不由微微抿唇,笑含轻嘲。 自然,晴雯这个在红楼里赫赫有名的丫鬟生的是很好的,削肩膀儿,水蛇腰,更兼轮廓眼眉有林黛玉几分神韵,端的是个少见的美人儿胚子。 但光凭这一点和那个蠢物般的脑子,在这偌大的贾府吃穿不愁颐指气使些将将也够,但若是想搏个更好的身份地位却明摆着是个供人耍着玩儿逗着乐儿的可怜人了! “哟,这不是环哥儿吗?这倒真是不好意思,您这屋子偏得很,又没有人来的,我竟走错了,原是要到个不识抬举的奴才那里训话的!”晴雯刻薄道,虽则稚嫩但已显出几分艳丽的脸孔上流露着一丝蔑笑。 贾环瞟了一眼她身侧的绾碧,眉眼漠然,几乎像盯着件死物:“这可是巧,你身侧那个丫头今早儿才从我这院里跑走的,我说怎许久不曾归的,原是来了一月还认不得路吗?夏生,你且去问琏二嫂子一句,她是什么心,竟送了个不知事的蠢东西来?这只不认路倒好,若是光不识得我环三爷处那便有说头了!” 绾碧被他说的脸色发青险些一口气儿上不来昏死过去,那厢晴雯面上也不好,咬着牙恨声道:“环哥儿这话可真真儿的难听,我常听人说那泼妇才有张剪刀嘴,今儿才算长了见识!” 贾环掠了掠鬓边碎发,眼尾细长,如盛着十里桃花千丈碧水,泠泠几分媚意:“我先前也只道人才懂得指桑骂槐出口成脏,原是想差了的,合该多谢晴雯姐姐使我此番明悟。以后行事,定也要避着那猫狗鱼鸟、长虫八脚,省的未出门便迎头被喷一脸脏水才好,姐姐说是也不是?” 晴雯一听这话火的嘴皮子都哆嗦起来,正待不遮不掩挑那最尖酸恶毒的话来骂这个不知好歹的庶子,冷不丁儿却看清楚了小少年那双眼。 那眼睛的形状与贾宝玉没有半点相似,细而极长,狭且微勾,含笑时如脉脉含情弯弯月,发怒时又娆娆寒光森森利,此刻,却浑似不沾半点情感地落在自个儿身上,那黑白分明比若玉石棋子的一双眼儿却没白的使她汗湿了内衫。 “你、你竟——” “晴雯晴雯,可叫我好找,你竟躲在环儿处偷闲吗?”正在晴雯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时,门外走进一个红袍青靴的富贵公子哥儿,寒春二月的,已使着一柄檀香木雕人物通草扇,只光看他张敷粉儿脸上的许多精致美丽,不是贾宝玉又能有谁! 晴雯似松口气似的:“二爷,你怎么来了的?” 贾宝玉扇子一转,点了点身后的女孩儿之一:“紫鹃急急地要我来,我只当她请我去林妹妹处吃茶玩闹,忙换了衣裳跟来,却不想竟是一路越行越偏,到了环儿处。” 紫鹃低了头不敢多言,心里却添了几分计较。 她眼瞅着晴雯与贾环是要闹起来的,故而连解释都省了便拖着贾宝玉来,但见小院里又是风平浪静又是鸦雀无声,这不平白显得自个儿搬弄是非、小题大做了吗?她一时委屈几乎要哭出声来。 “环儿这屋子倒是好,离得远,清静无为。况那景致都是天生天成,我尤其爱了的,不比我那儿,成日介儿没个消停时!”贾宝玉绕了一圈,眼儿晶亮地赞叹道。 袭人一听这话便知要糟,果然对面贾环眼圈渐红,恨声道:“承蒙宝哥哥看得起此处,寒舍蓬荜,还请诸姐姐哥哥的往那热闹地方用饭玩去罢!” 说毕,竟是快跑着朝屋里冲去,布帘狠狠地晃动几下,带起簌簌春寒。 贾宝玉一时又恼又惊,袭人却一把按住他:“你待怎么的,还进去骂他吗?真个儿昏了头,竟是拿这等来说事儿,我回去再与你说。” 院内人渐渐散了去,林黛玉有心想去劝说几句,终是长叹口气,对莲香道:“你顾好环儿,想必他心里要难受死了。也是我的错,原不该叫那呆子来,他哪里是会说话的主儿!我——我先走了......” 莲香看着那在紫鹃搀扶下渐渐走远的芙蓉裙女孩儿,削瘦肩膀抖得厉害,想是又哭上了,只叹一口气,拍拍衣裳也进屋去了。 “走了?”小少年站在窗口,背影逆在微弱的天光里,披着霞色云彩,恍若飞仙。 莲香没好气道:“您不是瞧见了吗?我将她哄得好好的,你非招她,只怕回去还要落好一阵子泪!” 贾环嗤笑,转身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林姐姐很是该哭这么一场,好叫她看清那贾宝玉是甚么样人。他今日那话,喜爱者可说之天真烂漫、不通世事,可身在贵重人家又兼了嫡子嫡孙,哪有这样的资格?人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他如今整十了,竟还是这么个没轻没重没头没脑的蠢样子,如何能让我林姐姐百年幸福?还不及早早断了念干净!” 听到这处,莲香也不气了,替他续了茶,忙道:“这是奇了,我看那宝二爷平素最是和善爱笑不过,适才怎么混帐至此?你又说他与林姑娘日后有情,可府里还住着一位薛大姑娘,那可是金玉良缘呢,你竟猜了准了?” 贾环摇头,却也不再多言,只让她取了一只荷包并两个金馃子给紫鹃送去,自己随意捡了一册书在桌前静静看着。 “我瞧你半柱香有余,半页也不曾翻过去,心里藏事儿吗?”一室静默中,忽有一个冷漠低沉的男声响起,贾环心里舒一口气,只觉郁了这半日,竟是为等他来一般。 赫连扣施施然坐下了,卷起交领龙云纹宝蓝长袍的两截宽袖,撑在桌上听他讲话。 帝王的注意力并不全数集中在小少年清越柔和的语声上,更有一部分分在别处。 较之上元那日初见,贾环似有所长成,眉眼开了些,身量高了些,皮肤白了些,若说以前只是玉雪一团使人怜爱,现下已经有了许多使他作为一个男人心动之处! 少年冷情,赫连扣是知道的。相处数月,于他而言,贾环此种或许并不能称之为一般意义上的感情淡薄,而是他对于这整个世间种种人物是非皆没有太深刻的感觉,仿若......仿若随时能放手远离一样! 想到此节,赫连扣不由深深皱起眉来。 贾环立时停了嘴,涩然道:“你也觉得厌恶吧,我竟是、竟是......” “环儿!”赫连扣低喝一声,小孩儿脸上浮起的那层阴霾使他心头一跳,见惯了他智珠在握算无遗策的得意模样儿,这反叫人忧虑得很! “你一人胡乱想些什么!我不过是思及今日周文清又在朝上使我难堪才有些不愉,你当成什么了!” 贾环定定看他半晌,亦知赫连此番情状不是作伪,鼻尖一酸,竟有两行清泪顺着白玉似的脸蛋儿流下:“赫连、赫连,我心里......慌得很......” 正文 第11章 两心知愿与君情定少年时 赫连扣的心简直要被这少年眼泪绞碎了去,侧身一转,将小孩儿整个团身抱紧了怀里,不甚熟练地帮他拍背顺气儿,低柔道:“不哭不哭,我在这儿呢,你有什么不顺心地只管说,捅破了天我也替你兜着!” “你、你只一味地玩笑罢!”贾环轻啐一声,许是穿到这个壳子里久了,竟也多了几分孩童似的稚气糯软,顺势靠在赫连扣怀里轻诉道,“我今日与那贾宝玉的丫头吵嘴了。” 赫连扣一挑眉,深眸冷厉:“一个没品没级的卑贱东西也敢犯到你头上?说不得要让刑十五将这贾府从上到下地捋一遍!” “你当是猪鬃马尾呢,还捋一遍!”贾环毫不客气地嘲道,“我与你说事儿,你且放放这杀心。” 当下便将其中缘由经过细细说了,也无添油也无加醋,只是竟还将素来沉稳持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的帝王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连张端丽俊美的脸孔也扭曲得厉害。 “赫连,我生在贾家,却对它没有半分情谊半点亲爱,已是不该!更有诸多算计种种谋划,与那晴雯相对我便做个口利情状,与那林姐姐我又使那亲近面皮儿,与那贾宝玉我更换做无知妒恨的庶弟表现,你可也觉得,我这般阴险城府使人齿冷?” 贾环声音有些尖利,重生这许多日子的事情一一浮上脑海。 故意在上元宴说那番话做那等事,又为赫连出用心险恶的连环计策,加之今日在林黛玉跟前儿存心演的这出戏,哪怕两世为人,贾环也觉得极是疲惫。 他为人是冷情善变不错,可那是放在人心诡谲的现世商场,但凡进了家门,他从来都是个温润好说话的好哥哥好儿孙,谁曾想,一朝赴死魂到此处,他竟是从没有半刻卸下心房,时时戴着那假面,事事存着那机心,对比前生,可不是叫他惶恐慌乱吗? 赫连扣险些被他气笑,伸手捏住他鼻尖道:“我当是甚么要紧事使你难受流泪,原还是这些胡思乱想吗?环儿,你只这般便受不了了,便以为自己城府深了,那我这个在阴谋缸子里安稳长大甚至还承了皇位的人岂不早该内疚羞愧得一死以谢天下了?” “我与你是不同的。”贾环看着赫连扣那双金琥珀似的眼瞳轻声争辩。 帝王将他抱紧了些,轻叹道:“又有哪里不一样?贾府是百年世家,素来贵重得很,枝繁叶茂,其中根系数不胜数。你一个庶子身份,要在此处立稳脚跟,如何能没有心机,如何能缺少计谋?环儿,你只说你对不同人有不同脸,可我冷眼瞧着,你的本心却还是从未变的!你待喜爱的人好得恨不能掏心掏肺,待不喜爱的便也由他生死,能做到如此地步,又有何处使人诟病?” “你不觉得我心高阴险?” “不觉。” “你不以为我德行有失,城府颇深?” “不以为,环儿珍贵之处,赫连铭记于心。” “你不......唔!”贾环未及出口,男人已低下头来轻轻堵住了他的嘴唇,舌尖自齿列轻刷而过,带着难言的缱绻爱溺。 “有杏仁味儿。”赫连扣摩挲着小少年光滑的脸颊轻笑道。 贾环眨了眨眼睛,摸着微烫的嘴唇嘟囔道:“莲香泡了杏仁茶的......扣扣,你做什么呢?” 赫连扣与他额头相抵,低笑:“我不信你不懂,应不应我?” 贾环脑子里瞬间浮现许多前世之事,不过几月,那人的容貌身形乃至音色都已模糊得很了,他以为自个儿能记得长久而刻骨,谁料想却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人情易逝了! 贾环摇了摇头,唇角驳裂出深刻的笑弧,眉眼弯弯,艳丽动人:“那你应不应我白首不相离,两情长久远?” 赫连扣放声朗笑,狠狠地亲在他脸上:“那是自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环儿,今日起,你便是我的了!哪怕你以后只道此时是被逼错爱,朕也断不会放你走出这个燕京城,逃离朕给你的金丝笼!” 贾环瞧着他极满意极霸道的神色也不由忍俊不禁,心中叹道,只愿这次是上了一艘有品质保证的贼船罢,否则以赫连的性格身份,若是哪日绝情断爱了,只怕他贾环死无葬身之地也未可知! 房檐上刑十五木着脸也静静地笑了,他知道,主子的心愿总会达成,无论是这天下还是那少年。 二月十五,正是会试末场开考,京都仿佛于一瞬间静了。 贾环坐在饕楼三层的雅阁里,神色闲适宁静地看着对面朱红满地的贡院。 燕京城已落了小三日的雨,牛毛斜织,水汽迷蒙,烟柳拂荡处尤为绝色,贡院之下有辆马车,痴痴靠着个白衣男子,也不打伞,也不戴笠,两个青衣的小厮在他身后踟蹰不已。 贾环眯着眼细瞧了一会儿,招来夏生说了一番便使他下去。 龚琳在这贡院门口等了一个时辰有余,心里正是无聊,忽见得自家书童领着一个碧蓝衣裳的少年走上来,看样子也是哪家的小厮,便不由蹙了眉道:“我不是与你说,莫要来烦我吗?” 青江作了个揖儿,讪笑道:“哥儿,是有故人找。” “故人?便是那死乞白赖藏头露尾的故人吗?那倒真不如不见!”龚琳冷嘲道,他父亲是手握十万西北军的镇国将军,母亲更是如今内阁三号人物小杨学士的嫡女,哪怕是在这个名流权贵数不胜数的燕京城里也是实打实的一等人物,这般汲汲钻营人物他见之不少,早已烦得很了,况他性子又是爽直中透着几分疯意,自然说话也不甚好听。 青江只得无奈退了,且要拉着那蓝衣小厮一起,谁料那少年拗着脖子说道:“琳哥儿,我家哥儿提起元贞后山与您一见如故,当日许多种种未及细谈,今请上饕楼一叙,也可聊以慰藉!” 青江顿时恼火起来,他家公子都说了不见人不见人,这小厮一股脑说了,可不是显得自己很是没用吗?连忙拿手去堵夏生的嘴,龚琳一双眼睛却亮起来,跨上两步:“且慢着,与我说一说,你家哥儿姓甚名谁?” “敕造荣国府贾氏贾环。” “原来是他......青河,你与我上去,青江,你看着这车马。”龚琳一整袍摆,嘴角微勾,看了眼饕楼之上,大大方方地朝里走去。 身后身形高挑的青年也提起夏生的领子紧紧跟上了。 唯有那青江,恨恨地跺了跺脚,撅了根柳枝显得气急。 贾环坐在楼上将下面那一幕看得分明,对莲香道:“你瞧那龚大少爷,可是很有意思?” 少女一面剥着枇杷一面担忧道:“哥儿,他是那样贵重人物,我冷眼看着便是大老爷也及不上。您只管与他说些玩笑事,万万莫要漏了错处!” 贾环心道在天下之主面前他也是那个德性,竟还得了能把自己一世搭进去的青眼,区区一个镇国将军之子倒也真没什么好怕的,当下便笑道:“你便少操那个心,他既上了楼来,那便是应了我故人一说。既是故人,又何必行那番假模假样拘拘谨谨的作态!” “环儿说的不错!”雕花木门吱嘎一声大开,白衣含笑的青年摇着把扇子晃晃悠悠走进来,龚琳生的较一般人黑些,面目刀削斧凿一般深刻,怎么看都不像个斯文人,此番打扮便很使人发笑。 贾环淡淡撇他一眼:“夏生,给琳哥儿拿条干净巾子来,再使后厨盛碗子姜汤,多添些胡椒给他驱驱寒。莲香,你去隔壁成衣铺子买套衣裳,也不拘什么款式,只挑料子好的,账便记在他龚府大少爷的头上。” 两人应声去了,龚琳也不管正在滴水的发丝衣裳,大马金刀往贾环对面的椅子一坐,那目光跟滤网似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筛着小少年。 贾环只静静地饮茶,眼神顿在那贡院飞檐廊角之上,浑当他是团空气般。 半晌,龚琳忽的大声笑起来,手掌拍着桌子:“我就知道,那小厮是骗了我不假!你这个性子,哪里会说出那般矫情好听之话?” 贾环垂眸,细细弄着手上蝉翼样透薄明丽的青花茶盏:“又有什么不行,只但凡能达成目的,谁还在意那什么矫情什么好听的?话是说与别人的,自然要使你耳朵舒服才最要紧。” 龚琳摇头:“别人我也就信了,要从你嘴里听甚么好话,却还是等下辈子容易些。” 小少年不置可否。 不片刻,夏生提着漆盒回来了,龚琳擦着头发问道:“你今日在此处干什么?这糟心的天气,若不是为我那弟弟,便是拿一万贯宝钞请我来也是免谈!” 贾环总不能与他说我来替赫连挖首辅家的墙角罢,遂只笑道:“弟弟?你好多的兄弟,元贞后山便说要我与你那小弟见一见,今日在里头考的可不是此位吧。” 龚琳一口喝了那胡椒味甚浓的姜汤,拿软帕抹了抹嘴巴子冷笑:“自然不是。我与你说的乃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里头那位是我庶出的二弟,很得祖母宠,非使我来接送,真真儿好大的脸面!我故意不打伞在那儿淋着,回去好叫她看看我如何个兄友弟恭呢!” “没成想竟是坏了你的算盘吗?”贾环眨了眨眼,轻叹口气,“龚氏荣华,贾府式微,却连庶子间也有这样差距。” 龚琳见他眉宇泛上轻愁,再思及他的身份,当下恨不得把嘴巴给缝了,急急呼道:“环儿你多心了,若你是我的庶弟,那再如何我也是心甘情愿。只是我家那个,我家那个,哪里及得上你万一!” 贾环奇道:“你这么的,我倒很是在意了,一径说来听听罢。” 龚琳见他不气不恼,很是松了口气儿,更是恨不得抱回去做自己的亲弟弟疼着爱着,便也没什么顾忌,边吃着枇杷边讲起来。 正文 第12章 琳哥儿道吾家有个白莲花 龚琳这个庶弟名字叫做龚玥,生的半点不肖似龚父,直像个女孩儿一般的清清秀秀柔柔弱弱。 龚杨氏是个很有手段的女人,哪怕是一时不查让自己的陪房对夫君用了药生了子,也并未对她做些什么,甚至给她抬了姨娘。 龚父对嫡妻深有愧疚,何况这个婢女也不过中人之姿,哪有杨氏的美貌端丽,也便冷落了,从此也就在府中落得个不尴不尬的境地。但她心里很是不甘心,见龚父杨氏处无法可想,便拼了命的巴结起龚老太太来。 龚老太太出身卑微,对此女也心有戚戚,又见百日之后的龚玥生的好看,便将他养在了身侧。 至此,龚玥这个庶子也算是命很好了的,从小份例比照嫡子也不差多少,又没有什么刁奴欺主的,简直是羡煞旁人了。 可就是龚父也没有想到,这庶子天生有颗和别人不同的心。 龚家有婢女名唤嫣红的,和龚氏一个旁支通了奸有了孕,这放在此间是无论如何不能被容忍的。大锦律例对此的处罚是:“无夫奸杖八十,有关奸杖九十”“其妇人犯罪,应决杖者,奸罪去衣受刑”,可谓严苛之至。 龚父和杨氏雷霆震怒,待得罪证齐全,当下便将那婢女和旁支罚在前庭杖打。谁料龚玥从侧里冲出,跪在两人面前痛哭陈词,要替他们脱罪。 “你可没听见我那弟弟的话呢,父亲险些被他气昏过去。他言辞间皆是父母不能体谅那二人真挚的感情,说是问世间情为何物,怎么能如此对待一对真心相爱的恋人!又说情到浓时行燕好之事更是理所当然,更质问父亲当年对姨娘不也是如此这般吗?父亲半生磊直,那姨娘却是他唯一的污点,当下便犯了心绞痛!母亲无奈,只得将这二人押在柴房,欲隔日送诸官府处理。”龚琳喝了口茶继续道,“谁料我那好弟弟,竟是当夜偷了钥匙放那对不要脸的奸-夫-淫-妇逃出此间,更送了宝钞百贯文银十两只道敬佩他二人情深如海,愿做那无名冰人的!后虽父母有心治他,奈何老太太时常以命相护,此事便也不了了之。后或听老太太那处的丫鬟媳妇说,这龚玥从小脑子便不知怎的,一径说要和小厮婢女同桌吃饭,传什么众生平等的。更有别人挨打,他定要扑上去骂人不仁慈不和善之类,可怜那些被他护着的,之后往往成了主子们恼恨的对象,都远远地发卖了,竟是惨百倍不止!” 贾环震惊地放下茶杯,前世妹妹们曾给他普及过的一个词汇倏然蹦入脑海,更有一个猜测盘亘不去:“琳哥儿,你这庶弟,小时可曾生过大病受过重伤不可?醒来可有性情大变的?” 龚琳狐疑地看他一眼:“自然不曾,我那祖母把他护的好着呢。倒也不曾听过他有性情变化的,只怕是生来如此。” 贾环点点头,心里仍是不甚放心。 他在此世第一个做的事儿便是窃了琼瑶的几本著作,以他现世人的眼光自然不以为如何,奈何放在大锦确乎是使人惊叹的,更胜出传统书生狐妖、书生小姐此类不知几筹。 平心而论,贾环是颇为不喜琼瑶作品的。于他看来,那些缺少常识不知所谓的主角简直是玷污了历史上真正的原型,整日为情生为爱死的,正经日子呢?正经家人呢?竟是全数撇之不理了,此等自私已极的爱情可不是叫人深深为之厌恶糟心吗? 也因此,只用了两本打出五味居的名气后,他便罢手不再动笔,唯有林黛玉倒像是被此书激发出许多灵感与诗情来,竟是接了他的活儿。贾环时常与她讨论种种细节,心中也很为这个林姐姐的冰雪通透震惊,况又是让她有了别事寄心,不再成日介儿与宝玉胡混伤情却是另一个好了! 经龚琳这么一说,这个龚玥倒十足像了琼瑶书里的角色,现世多愿称此类人一句圣母小白花亦或汤姆苏杰克苏,反正那般情状,贾环都是绝谈不上喜欢的,想到这种人另一个特性,小少年抚着嘴唇阴冷地笑将起来。 “环儿也被我这庶弟吓着了罢!”龚琳摇着头,深黑眼底流露出几丝冷厉,“你竟不知,我那祖母已是疯魔了,竟要使父亲替他捐个官职,父亲平生最恨此种行径,但架不住那老太太一味痴缠打闹,便替他谋了个荫监生。我冷眼瞧着,这哪怕是考了,也不过徒增笑话罢了!” 贾环略略弯了弯眉眼,便是你那庶弟真真儿的有才,我也断不能使这等人入了朝堂扰乱赫连!更甭提若是那货看上了赫连该是怎么个解法。依贾环从妹妹处那儿了解,此种人皆以为情爱天地大,绝不会顾忌别人的感受,恨不能闹个惊天动地才好,要真应了此条,那赫连可是一身的脏水儿洗都洗不掉了! 又聊了一会儿,莲香捧着套簇新的白衣回来了,龚琳细瞅了瞅,却也是合乎他的品味身份的,当下便转进屏风里换上。待出来后,贾环已不在雅间,夏生请他去下边儿用膳,说是齐备了的。 龚琳有些摸不着头脑,只道贾环此人颇有怪癖。 来到一层大厅,果见贾环已在东侧靠窗处治下酒席,桌上又有文房四宝等类,看得他满头雾水。 “琳哥儿来了?且坐吧,这是掌柜特意从窖里取出的十年女儿红,香醇得很,你该多吃些!”贾环转过头,唇角带着日光一般温和轻暖的意味,只看得龚琳一愣一愣,竟是微红了面孔。 小少年今日穿的是件半旧立领折枝纹莲花月白长袍,齐眉勒着金丝五蝠抹额,一头长发只以玳瑁长簪松松绾了,越发显得眉目温润倦懒,肤色白皙滑腻,连嘴唇也透出花儿一样的鲜妍动人来。 龚琳心说这妖孽一般的小孩儿长大了却不知该是何等风姿,一面又急急地拍碎了桌上那酒坛子的泥封,凛冽酒香顿时弥散开来,使得在大堂里用餐的许多人都发出了吞咽口水之声。 龚琳此人很有些酒瘾,如此佳酿简直是再合心意没有了,当下便直呼爽快地喝将起来。 贾环看了他一眼并不多说,只单手支着下颚静静地听着。 “要我说啊,这次的状元,绝对是那山东江仲卿的没跑儿!你看看人家那文章做的,真真儿开出了花一样,由不得人不说好!”邻桌一个商人模样儿的胖子喝了两口酒便拍桌道。 对坐那个瘦条儿高个立时反驳道:“我看山西沈不知也极是有才,况又是乡试解元,你竟凭什么说准了!” 胖子饮尽杯中物冷笑道:“你知道个屁!江仲卿是甚么人?那可是周家的门生,山东布政使黄英的徒弟兼内定女婿,这次监考官三个里边儿倒是有两个周家嫡系,沈不知区区草民,凭甚么去争又有甚么资格争?” 瘦高个儿咬着后槽牙倒吸凉气:“普天之下莫非王臣,那、那周首辅竟、竟胆大至此?当真、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胖子摇着头:“如今的圣上——唉,不说也罢......老李啊,咱们一介行商,竟是连个草民都不如,顶天了也不过花个万两谋个从九品县官儿,穿个衣裳都要在绫罗外加套布衣,如今便只过好自己的日子罢,上头如何何必费那个心思去管!” 瘦高个儿艰难地鼓动颊肉挤出一个笑来,深吸口气道:“可不是么......吃酒吃酒,提这些做甚么......” 贾环转了转手心里攥着的潇湘竹笔,眼底露出几分微嘲,在素白的宣纸上细细地写下几条。 此种谈话几乎发生在酒楼的每一处,待龚琳吃饱喝足,莲香和夏生分别从二三楼走下来,手里同样拿着厚厚一叠纸稿。 龚琳不是蠢人,他的心中几乎要掀起滔天巨浪,使力捏住的指骨泛起青白,低声问道:“环儿这是做什么呢?” 贾环眯着眼笑了笑:“你不是看见了?” 龚琳惊疑不定:“你与龙鳞——” 贾环竖起一根手指放于唇前摇了摇,轻笑道:“琳哥儿,不问不错,你说可对?” 龚琳无奈点头,心道这是何等样蔫坏的小人儿,也不知是上面哪位敢用了他,当真不知是福是祸了! “环儿,既你对此颇有兴趣。我便与你说一人,名叫奚清流的,同是山东举子。我日前送龚玥来科考时,见他急急匆匆骑马自路口来,面色极差,身后连随从都没有半个,待搜查完便直直进了考场。半日后,他的一个书童才到了此处,只哭道,他家少爷十年苦读,本该朝拜侍郎,却险险叫一个贪官给毁了!” “哦,倒是有趣,此话何解?”贾环朝前凑了凑,双手撑腮、目露求知的模样儿极为可爱。 龚琳遂笑道:“这其中还另有道理。说的是一个叫贾雨村的应天府尹,年前判了一案,言道有一张姓员外为连通十亩肥田造一处豪屋美宅,竟使打手赶走了其上数十佃户。可怜其中有一家只剩孤儿寡母老妇三人的,本就是可怜人了,谁料又那员外见新寡貌美,竟妄图强行抢占。那老妇与小孩儿哪里愿意,追着马车跑了百米,他心里恼得很,只放话‘既然他们要追,那便让他们追的松快些’,打手便将绳索套在了二人脖颈上,使马狂奔,那祖孙一双便被活活地拖死了,说是连个全尸也找不见!” 贾环眉眼生厉,他与赫连呆的时日久了,兼之更有前世纵横商场的气魄,此时便直如利刃出鞘,唬的龚琳心内惊悸,小少年低喝:“继续说。” 龚琳点头道:“那贾雨村原听说是打算严惩张姓员外的,只是不知被何人告知那员外与京里王家很有点关系。当地人口口相传的护官符上有一句‘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说的,便是这个王家!贾雨村听了,便立刻改了主意,再不提张员外纵凶杀人,只说那刁民狮子开口欲要千两金做遣散费,主人家也不过是过失杀人,便随意地关了几个打手杖责了事。奚清流途经应天府,听到此节,当场拍案,寻到那十余户佃农了解事情始末后立下血书状纸,以头磕鸣冤鼓,誓为此三人寻一个公正道理!岂料贾雨村将其拒之门外,更是欲使人向他下黑手。只是奚清流此人性敏聪慧,便在衙门前筑了草屋一面温书一面告状,又有许多乡亲自发陪伴,那贪官一时竟也是无可奈何。” “事情拖了三月有余,眼看科考之日迫在眉睫,众人都劝奚清流前程重要,他此番心意只有到了京里才能上达天听。此人顽固至极,直到五十余岁的老母从乡下赶来使拐杖狠狠将他抽打才携了状纸上京来,固险些误了科考!环儿,你可以为这是个可塑之才?”龚琳双目炯炯,如燃着两团焰火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求留言求收藏~ 正文 第13章 帝王心道只道伴君如伴虎 贾环整了整书稿,淡淡道:“半数罢。他有此番气节良心自然使人钦佩,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在那应天府拖了三月闹至老母杖责才进京来。” “我竟听不明白了,言臣最需要此等顽固傲骨,你却说他不该,原很没有这样的道理!”龚琳深深蹙了眉,口气里也带上几分不愉。 贾环轻笑:“你只看其表而不看其里,确乎不适合做个文官。奚清流若是只搜集罪证悄悄上京来,那便保准能把贾雨村告个措手不及。只是他在那处痴等三月,不说黄花菜都凉了,想必那贪官早已将他的底儿都摸清了。” “黄花菜都凉了?”龚琳挠了挠头,对小少年话中意颇为不解。 贾环没搭理,继续道:“既已证明奚清流确实是赶考的举子,贾雨村恐怕早已有了章程。京里上下打点使那状纸到不了御前不说,便是万幸到了,只怕他也备下了数套应付之辞且抹平了所有证据,你不信只管使人去查,恐怕那日见证的佃农百姓,早已不知何处去了!如此一来,便是他奚清流中了举呈了状,圣上一查却空无此事自然雷霆震怒,贾雨村最多受些流言之祸,奚清流却是真个儿的欺君之罪啦!” 龚琳简直震惊得不能自已,猛地站起身来低吼道:“那——那那些与奚清流一起守在衙门口的百姓呢?” 贾环皱了皱眉,把他拉下来,轻声道:“你且动作小点儿。诱之以利,胁之以亲,又有哪样不行的?人总是以自身为重的,对百姓来说,可没有什么比全家平安更重要的,况那又是许久前的案子了,你太小瞧人的忘性和冷漠了!” 不自觉的,贾环用上了许多现世的理论,他没办法与龚琳解释关于人的遗忘度、新鲜感或者别的什么心理学上的知识,其实这在任何朝代都有共通,因为人的本性便是如此。 龚琳颓丧地揉了揉脑袋,满心都是不甘与绝望之时又听小少年道:“你也不要急,这事我听到了,许多人都听到了,那必然是要有个结果出来的。” “你要、要——”龚琳顿时觉得天仙下凡也不外如是了,恨不能抱着贾环狠狠亲上两口。 贾环见他好转,也很有些发笑,这琳哥儿倒还是个心善的,端过莲香盛上的紫米桂圆粥一口口呷着,慢慢道:“国之蠹虫,非除不可。那贾雨村与我那混账父亲很有些关系,应天府尹的位置更是贾政帮其划来的,贾府如今——还不能倒。” 龚琳眼见对坐的少年垂着纤长浓密的睫羽静静喝粥,姿态无一处不娴静优美,心中却无端涌起一股冷意。 用过午饭,贾环也消回家去了,临上马车前,只听龚琳在外喊道:“环儿,今日一叙,我受益良多,更觉亲稔。我表字青函,你下次见着可别再唤甚么琳哥儿的,听得我臊得慌!” 贾环点头答道:“我尚无表字,你环儿环儿叫得也顺口,便这样罢。” 龚琳自是欢喜应下,又说改日必当请他去家里做客玩耍不提。 午间回了院子,贾环第一件做的便是将在马车上整理好的纸笺重新分条记录,莲香得了他的吩咐在挡风的红色布帘上挂一根碧绿宫绦。半个时辰后,便有个全身蒙黑的男子贴着窗户游鱼般滑进了屋内。 贾环甩了甩笔,吹干墨迹后对站在桌前的刑十五笑道:“有劳了,指挥同知大人做在下的跑腿,没白的委屈了。” 刑十五放下手中的包袱正经道:“主子说了,为主母做事儿,不能嫌累。” “......”贾环面色发青,“你听他胡咧咧,十句里倒也十一句是玩笑。” 刑十五拿起书稿塞到怀里,很是认真地看着贾环:“不行,他说给我涨工资那必须是真的,不然我——我炒了他!” 贾环噗嗤笑了,刑十五跟自己处的时间长了,竟也学会了一两句胡话,只笑道:“你很缺钱吗?” 黑衣的龙鳞卫指挥同知大人跟只马猴似的蹲在窗沿上抿着嘴唇道:“饕楼的布丁和麻薯好贵。” 贾环揉了揉眉心,觉得世界观都快被这货戳裂了,无力道:“你回罢回罢,下回来我一定让莲香给你备上这两样,不过是些吃食儿,管够的。” 刑十五滇黑的眸子顿时亮了,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飞快躲进檐角阴翳中失去了踪影。 却说这厢王熙凤使人来请贾环去她处吃饭,那厢赫连扣接到刑十五带回的消息后,险险地将整个乾清宫砸了个遍。 “刑十五啊刑十五,你竟说说,还有哪个皇帝当的如朕这般窝囊的!”赫连扣一把扔下手里素白的宣纸,任由其落了满身,削薄的嘴唇几叫他咬出血来。 黑衣的副指挥使跪在他脚下捡起那些飘散的纸张,待看清其中内容时眼瞳不由微微缩紧,哑声唤道:“主子......” “朕知你待说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父皇此番教诲朕绝不敢忘,只是周文清行到如此地步未免欺人太甚!那苏赫尚且是自己去投奔的,如今他竟要名目张大地捧个状元出来了吗?真真儿好大的狗胆!”赫连扣冷笑连连,摩挲着右手拇指上一个羊脂白玉的雕龙扳指,眉宇阴厉如游隼孤鹫直欲择人而噬一般。 刑十五低头不语,师傅早早地便说了,自个儿不是个适合行走朝堂插足政治的人,何况面前的帝王早脱了那需要安慰的年岁,他能给他的,唯有满腔日月可表的忠贞诚挚。 “罗新与周文清有旧吧?”帝王忽而淡淡问道,听着是声线已经平和的,却没来由使人更为心慌。 刑十五一愣,这罗新是他的顶头上司,任龙鳞卫正指挥使数十年之久,在朝里可谓根系深厚。赫连扣所言罗周二人有旧却并不是什么好的,他俩固有罅隙,在先皇执政时期便掐的厉害,只是后周文清越发得势,罗新也不得不避其锋芒,如今算是半赋闲在家,龙鳞卫诸事大小皆由刑十五与另一位指挥同知负责。 “是。” 帝王勾唇一笑,眼眸如琥珀般深邃冰冷且泠泠动人:“你与他说,朕这儿不养闲人。使他回来管着龙鳞卫,他当年想要的,如今——朕都给他!” 刑十五悚然而惊,一向僵硬的面孔也挤出了极为可笑的扭曲讶然,他看着他熟悉而高坐的主子,森森冷寒从脚底蔓延而上。 赫连扣并不搭理,修长手指点着桌面,目光忽而落到了膝头纸笺处一笔风流诗情的瘦金小字上,竟显出几分难得的温情:“你去了......环儿他说什么呢?” 刑十五揉揉脸,捏着两边唇角露出一个极致得意用现代话讲很是得瑟欠扁的笑来:“主母说下回请我吃好的。” “滚!朕竟短了你吃穿的!个没羞没臊的东西!”赫连扣额角青筋暴跳,恨不能一玉玺拍扁了他,好不叫自己回回都被气煞。 刑十五顺势麻溜儿地滚了,走出殿外,某指挥同知大人才喃喃自语道:“工资拿得少伤不起啊,主母这话说的很对!” 翌日正午,贾环正与莲香唠着闲嗑,王熙凤一边嚷嚷着“可是要变了天了”一边推开门走进来。 “哎呦我的亲奶奶,你小心些,这么冷的天,怎生连个手炉皮套子的都没备上便来了?”莲香急急地迎上去,见王熙凤一双圆润细致的手都冻红了很是吃了一惊。 “哪有弄那劳什子的功夫!环儿,你可知道现下整个京里都乱成了一团,直说宫里那位要动刀子了!”王熙凤脱下披风,对着贾环长吁短叹起来。 贾环放下书册,走到桌前替她倒了杯热热的茶汤,笑道:“好嫂子,你一来便没头没脑地说甚呢?京里怎么乱了的,难不成还真有人把那天捅破了的?隔两天便要放榜了,可是大家略激动了罢!” 王熙凤白他一眼,端起茶喝了两口:“哪儿啊,你是不知道,今儿老爷下了朝回来,只道发了皇榜告示,圣上复而起用那龙鳞卫指挥使罗新,更要使他掌管刑狱,这可了不得,除了皇帝天下还有那龙鳞卫不敢抓的人吗?城西诏狱重开,说是洗出的血水淹了三尺沟子,平儿瞧去回来腿都是软的,真真儿把老娘的心肺子都要吓出来了!” 贾环皱了皱眉,随即心有所悟,龙鳞卫是隶属于皇帝的机构,前朝乐宗生怕其过于跋扈嚣张才禁了诏狱,如今龙鳞重开,又用了罗新这么个人,可见赫连是真下了狠心!想到前世凶名赫赫的锦衣卫,小少年心里已有了几分计较。 遂即展颜微笑:“我当什么,你慌个甚么劲儿。龙鳞卫抓的是逆臣、贪官,你个小妇人,我一稚龄童,哪里省得那起子国家大事,只管好好过日子便是!他竟还能冲到贾府里来拿你不成吗?” 王熙凤咬咬牙,面色凝重道:“我手头那些,你上次说过后,我便吓怕了,也熄了做大的心思。只毕竟是违了法的,如今这个局面,我哪里安心得了!你可不知,老爷数年前推举的,那送了林姑娘来名唤贾雨村的,如今已是被捉进去了!堂堂七尺男儿,说是在里头呆了一夜便不成人形落魄狗儿,有的没的全招了,秋后便要处斩——我竟、竟......” 贾环心道好快的速度,既不见有人往贾府来拿那薛蟠,想必赫连是有心压了的,面上不由柔了几分,劝着面前彷徨无依的妇人:“你也不要急,龙鳞卫既能一夜从应天府抓了人来,那可见是何等样的速度。但你此刻不是在这儿好好与我说话嘛,那还能有什么问题,何况,做那等子糊涂混账的可远不止你一个啊,我的好姐姐!” 王熙凤心里七上八下没个着落,小少年一番话固然使她宽慰几分,但也终究不能完全去了那份恐慌畏惧。 皇权,于这个朝代,代表的并不仅仅是荣华富贵,更有生杀予夺! “哥儿,镇国将军府龚琳大少爷使人来传话,请您过府一叙,轿子已在巷子里等着了。”门外夏生举着一张洒金朱红帖子匆匆忙忙跑进来,见着王熙凤小脸儿顿时被吓得雪白,直以为这凤姐是拿日前绾碧的事儿来问他的。 贾环点头道:“放下吧,回了龚府来人,我换身衣裳即刻就到。” 夏生喏喏去了,贾环拍了拍王熙凤的肩,坦然回视着她复杂疑惑的神色温柔笑道:“姐姐只管放宽心便是,我去了定要为你问一问的。” 王熙凤迎着少年清澈如水的目光终是点头,轻声嘱咐:“你小心,莫累了自己。” 正文 第14章 将军府龚青函知悉心难安 龚府这边,龚如守瞧着一向镇定的大儿子在堂上来回走动,不由蹙起浓黑眉头,低喝:“你一径慌个甚么!可还像个样吗?” “父亲......”龚琳忙作揖认错,只是面上仍挂了几分苦涩,心道您怎么明白我的苦,我已是很往高里估算贾环这人了,哪只竟还是小瞧了他。昨日酒楼谈笑历历在目,二人甚至为那奚清流一事险些起了争端,哪里能料想只一夜的功夫,还任应天府尹的贾雨村便成了阶下囚,龙鳞卫的尖刀就搭在了天下臣民的颈侧,可谓风云变幻世事无常,除了自个儿和宫里那位,还有谁能估算到一个九岁庶子在其中起到的作用? 杨氏到底是个女子,比之粗枝大叶的龚父不知心细几倍,见亲儿面有难色,忙扯了扯龚如守的袖子,嗔道:“琳儿慌什么,还不是因了你个老不休在此地装黑脸吗?你竟说说,不去后院练你的物喂你的马,非要在这前厅堵人做什么?” 龚父瞪她一眼:“还不是你惯得,我倒要瞧瞧是他什么宝贝朋友竟要带到家里来!你看看他那个德性,前次带回来个甚么李钰的,和他喝了个酩酊不说,还险些吓着斓儿;前前次带回的吴显是吧,竟教了珉儿爬树!你说说,我能不看着他些吗?这回可别弄回来个拆了半间房的!” “倒不知不曾相见,环儿在龚将军眼里已是这等不堪,实乃呜呼哀哉,唯有轻叹了。”堂外一个清越童音渐渐行来,夹着碎玉般的笑声,又如点滴细雨拂落芭蕉,使人闻之心醉神怡。 龚如守眉头一皱,但见一身形尚弱的小少年动作缓慢地跨过了门槛走进,穿一身绛红缠枝纹莲花道袍,下着紧腿素白绫裤,及腰长的乌黑发丝拿根榴红宫绦随意束了,秀眉明眸雪肤皓齿的,很是美丽。 待那小少年缓缓站直了,龚父落在他腰间的目光狠狠一缩,小孩儿的腰身极细,只系了一条素色的巾子,上头挂的一枚乳白玉玦却叫这位征战沙场绝不含糊的铁血将军动摇起来。 “荣国府庶子贾环,参见镇国将军龚大人、龚夫人。”贾环恭恭敬敬地作揖道,身后跟着的夏生却是早已被这阵仗吓傻了,两腿颤颤几欲跪倒。 杨氏不错眼地上下打量着,面上渐有生花儿一般的笑:“好个玲珑漂亮的孩子,竟将我家的女孩儿还要比下去。我原很是想养个你这般的儿子,却没料个个都是你琳哥哥一般的五大三粗、不爱体贴人。” 贾环乖巧地抿着嘴唇,那模样儿简直让龚夫人心都软透了:“夫人过奖,我才是真个儿羡慕青函康健体魄与豪爽性格。家里多是女孩儿,我竟烦透了的。” 杨氏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是喜欢,毕竟身为母亲,绝不会嫌别人夸自己儿子,当下对贾环更是印象好了数分。 龚父沉默半晌,突然出声问道:“贾环是吧,你腰间那玉何处来的?” “贵人相赠。”贾环淡淡答道,顺手摸了摸腰间那块入手生温柔滑细致的玉玦。 上元当日他以徽砚相赠,赫连便回了这玉玦,之前还只道很是珍稀当属价值连城之物,原竟是他时常用的,那其中道理更是难以估测,也难怪龚如守此般惊疑不定。 龚父神色略僵,只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杨氏素知他心意,忙笑道:“我有些累了,夫君陪为妻的到房里说会子话罢。琳儿你好生陪着环哥儿,缺什么的径自与红袖白芙说去,玩的晚了便是歇在家里也不妨什么,只消派人去贾府回一句便是。” “琳儿省得,父亲、母亲好走。”龚琳应声道。 贾环也行了礼:“大人、夫人好走。” 待两人身影消失后,龚琳急急捉了贾环手腕子往后院拖:“走走走,与我后边说话去。也让你见见我家弟弟,顺道给哥哥我解解惑。” 贾环也不推开,神情淡淡地任由他去。 殊不知梁上一声轻响,如猫儿行过般游走过几个轻灵人形。 龚府颇大,却远不如荣国府般精致奢靡,一草一木皆透着些许粗犷意味。将军府的仆从婆妇并不甚多,但很是守规矩的,远远瞧见了两人便深深下拜。 过了两间抱厦并一个收拾齐整的园子,龚琳领着贾环到了一处颇为幽静宽阔宅院。 门上悬一块牌匾题写“止戈斋”,门口两排整齐冰寒的刀剑枪戟叫小少年看得暗自咋舌。 待进了屋,幽冷的檀香味细细传来,一个黑影迎面扑上,唬的贾环往后错了一步。 “珉儿,有客呢,你这样又要讨父亲责骂了。”龚琳伸手抱住撞进怀里的少年,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笑责。 小孩儿万分不情愿地回过头来,拿双圆亮的眼睛不住朝贾环翻白,嗓音脆生生的,像歌女爱使的腕子铃:“哥哥喜欢珉儿,不喜欢你。” 小少年颇是忍俊不禁,轻笑道:“我自有疼我爱我的哥哥,哪要你家这个?” 龚珉搂着龚琳的脖子仍不肯松,眼带怀疑地问道:“你没骗珉儿?” 贾环道:“我骗你作甚,我的哥哥比你的好哪止百倍,若是我今儿认了这个,只怕明天便有上门来治罪的罢。” 说话间,贾环似是无意地瞟了龚琳一眼,青年身形略颤了颤,忙把愤愤不平似是要反驳的小孩儿往怀里一按,哂笑道:“好了好了,环儿你也不要与他一般见识。里头坐去,这大冷的天,在门口吃西北风不成?” 贾环微微颔首,随着他进了屋,对趴在龚琳肩上做鬼脸的小孩儿露齿一笑,惹来好大一个眼白。 龚父不是铺张的性子,连带家风如此,龚琳房里便颇为清寂,贵重物屈指可数,一面富贵牡丹的翡翠屏风鎏金也快掉光了,与贾环曾见过的贾宝玉那处软玉温香牙床红帐大相径庭。 “让环儿见笑了,我这里没甚么好玩好看的,倒是颇为无趣。”龚琳抱着龚珉引贾环在一处坐下,很快便有两个杏色比甲淡粉小袄的清秀丫头端了茶水上来。 贾环靠在黄花梨的太师椅里,眉眼在白色的云气中略略模糊,显出几分神仙般的端丽秀致来:“见笑?有时间你倒该去我那儿看看,恐怕整个屋子最值钱的也就是张拔步床了,竟可惜连个贼盗都鲜有光顾。” 龚琳只道他说的是气话,哪料怀里一阵挣扎,一个错手没抱住,小孩儿就顺着他的大腿滑到了地上,跌跌撞撞地向里间儿跑去。 龚琳有些尴尬地揉了揉鼻尖儿:“珉儿叫我与母亲宠坏了,性子皮得很,你多见谅些!” 贾环撑着下巴轻笑道:“青函言重,我没有弟弟,但见你们关系亲密无间,已是很羡慕的。珉儿又天真活泼,喜欢还来不及,哪里舍得责怪?” 龚琳又与他说了会子闲话,提至龙鳞卫之事,但见贾环似笑非笑神色,他索性也心一横,硬着头皮道:“也罢也罢,你哥哥我一向是粗人,若是绕圈子只怕到明早儿你也赏不了我一个痛苦,我便直问罢。环儿,你身后站着的那个可是——可是当今圣上?” 逗弄龚琳确是很有意思的,面目已经长成的俊朗青年抓耳挠腮面红耳赤却不敢言及的样子就像个得不到糖的娃儿,没白的叫人好笑。 贾环唇角微翘,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茶水:“青函说的甚么话,我怎么竟听不懂了?此处空旷,又是你的地盘,若是我背后站着人你不早该瞧得清楚了?” 龚琳长叹一声,苦笑道:“我的好环儿,你就别耍着我玩了!十五那日,我只与你叨念了几句贾雨村之事,第二日便诏狱重开,龙鳞复起,那应天府尹贾雨村成了第一个装笼的江团,连我父亲都深觉此事使人费解。我竟猜着是你,吓得连衣衫都用汗浆子水洗一遍,昨儿一晚翻来覆去想了一夜,这不,今儿便把你请来了。” “......”贾环稍顿,放下茶盏,细长指尖轻轻叩着桌面,脸上显出不一样的雍容华贵来,“这事倒不全在我,赫连欲要杀鸡儆猴,闹个满城风雨,这贾雨村也不过是恰巧撞在当口儿罢了!” 龚琳满心震惊,轰然站起,手上茶杯都险些握不住去,泼洒的茶水沾湿了一片衣襟。 这世上,唯有那深宫里真正明黄披挂、衔金而生的一族才复姓赫连,便是低一等诸如北静王等也不过加赐水姓。固然心中早有猜测,只当贾环真正承认时才龚琳仍觉五雷正法从九霄之上狠狠劈下,惊栗和颤抖使他整个人哆哆嗦嗦口不能言。 贾环摇了摇头:“他是他,我是我,你很没有理由慌乱至此。何况你身为将军之子,总有面见天颜的一日,也像如此这般,可要叫人笑掉大牙了!” 龚琳揉了揉脸,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苦笑道:“我不过是猜猜,哪里能料到你真是这么大来头。我进去换套衣裳,飞岫,你给环哥儿端几盘时鲜果子来,太太赐的情人梅也拿些。” 说毕,朝贾环又道歉几句便匆匆走进里间。 贾环挑了挑眉,有那丫鬟端了几个碟子上来也只不过略瞟一眼道一声谢,只管盯着瓷白杯盏里翠绿欲滴的针毫状茶叶静静发呆。 不片刻,便有个娇软的身子撞在他大腿上,贾环抬起头,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娃娃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扯了他裤脚瘪嘴死死瞪着自己。 小少年心里一乐,不顾他小孩儿的挣扎俯身将他抱紧怀里,笑眯眯地问道:“珉儿回来啦,可是找我玩儿来的?” 正文 第15章 献稀奇玻璃灯徒惹祸事生 龚珉不太喜欢似地推挤着他,从身后拿出一物,就把脑袋撇向了一边恶声恶气道:“看、看在你没有抢哥哥的份上,珉儿把它借给你玩,不过只能一盏——两盏茶时间。” 贾环原只是觉得颇为有趣,待看清龚珉手中的东西后才是真真儿地吃了一惊。 那竟是个剔透光明的玻璃灯。 玻璃约莫半指厚,有两个拳头大小,像个饱满挺肚儿的南瓜,上绘金粉的嫦娥玉兔、桂树皎月,显得童趣可爱,又有人细细编了嵌宝掐金银丝的紫色流苏并几个鸡心形的花色荷包串在顶端,瞧着便很是贵重喜庆。 作为一名穿越人士,起初贾环是极为不适应这里的环境的。 没有电脑、没有电视,哪怕是官府派发的邸报上也决计不会出现某某官员贪污受贿某某公子夜宿花柳此类小道,毛笔替代键盘,显示屏变作宣纸,飞机两小时足以来回的路程哪怕八百里加急也要跑上廿月,一通电话足以解决的情报更是要通过记录、驿站、信鸽等层层传递。 作为一个接受了二十余年现代思想的新新人类,说句无厘头的,贾环简直想给这个朝代跪了。 现如今,固然贾环可以随手拿出许多超越大锦任何人想象的设计和理念,但作为一个深谙潮流走向的商场巨擘,他同时很明白一个道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且先不说别人信与不信,他区区一个贾府庶子,不名一文的人物,若是别人强要抢去,他也唯有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下场。哪怕赫连全心是要护他的,防的了一人两人,却也防不住千千万万人要将他这个与时代不相适应的异类拍死在城墙下! 于私利,贾环希望自己过得舒坦些,于大义,贾环却希望这个朝代走得更远。古代国史衰于明清,东亚病夫百年耻辱难以洗刷,无论作为李准还是贾环,都绝不是一个狂激偏执的民族主义者,但无可否认,他热爱自己的肤色、姓氏乃至那笔方正汉字! 既有这个机会振兴国邦,贾环就绝不会庸碌无为,凭白错过! 说到底,外表再如何温柔无害,骨子里他仍是那个意志坚定、果断决绝的李准,无关风月,这是一种野心,一种是男人就必定心动的野望! 而玻璃,就是贾环列入发展的其中一样物件儿。 据贾环所知,国史上无色透明的玻璃出现在公元前1000年左右,也就是殷商时期,但这仅仅是一种无意产物,绝无量产的可能,真正的平板玻璃出现要到1874年,也就是清末期。 虽然大锦的年代无法考证对比,但也绝不会超出清朝早期,因此这只玻璃灯的出现完全打乱了贾环的心绪,他甚至不敢笃定其他构想中的技术是否已经被广泛应用。 套用一句俗话,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龚珉见他只顾死死盯着他手里的玻璃灯,心中自得之余又不免嫌弃,把灯推到贾环怀里佯装不在意道:“喏喏,给你了,就知道你没见过!这可是意大里亚进献来的光明灯,统共也就三个,你要是摔坏了可万万赔不起!” 贾环眼底流光微闪,轻轻抚摸着流光溢彩的玻璃灯笑道:“哦,你环哥哥孤陋寡闻,还请珉儿一解其来历,好使我回去也有谈资与人炫耀炫耀!” 龚珉想,这个人笑起来可真是好看,比斓姐姐还、还......反正好看便是了! “父亲说,半年前有个穿黑袍子的人走进了京城,他长得很丑,黄头发绿眼睛,母亲形容比书里的鬼怪还吓人。好多百姓都以为他不祥,想要赶他出去,可是他死活不肯走。后来皇上有了兴趣,就把他召到了宫里,首辅很讨厌他,可是皇帝喜欢啊,他还献了三个光明灯给皇上,父亲得到一个,珉儿背了论语和孙子兵法,父亲就赏给珉儿了!”说着,小孩儿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膛,显然这是他很得意的事情。 贾环噗嗤一笑,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夸赞道:“珉儿真厉害,比哥哥厉害多了。” 龚珉立时害羞地红了脸,有些躲闪地道:“那、那是,我、我告诉你,这光明灯可亮了,你、你要借回去也行的!流云,给环哥哥点上!” 贾环忍不住亲了亲龚珉通红的小脸儿,把个府里素来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小魔王羞得一动不敢动,看的正巧换好衣服走出里间的龚琳好一阵叹:“这是怎么了,我刚走半柱香,环儿就当了你哥哥了。白养活你个狼崽子,可把哥哥的心伤坏了!” 龚珉立时露出担忧的神色,显是要去瞧瞧他那颗坏了的心,贾环拍了拍他的背,冷笑道:“你此刻竟胆子大了,珉儿不过是与我看个灯,哪里不认你做哥哥!” 龚琳笑嘻嘻地凑上来:“哦,是这玩意儿啊,他平时可宝贝着呢,第一次见面就拿给你倒是奇了!流云,还不快快地点上,本少爷正嫌那烛火晃了眼睛!” 小丫头不敢怠慢,忙取了蜡烛前来点上。 一簇幽紫火苗飞快腾起,火色一映,玻璃灯更是如披着五色霞光,华服仙娥、玲珑玉兔还有那婆娑桂树都宛若活起,要影绰绰地从明亮白光里跳将出来。 龚琳正待吹嘘一番,却见贾环陡然变了脸色,狠狠将他一推,大喝道:“躲开!” 又把龚珉脑袋按在怀里顺势向他一倒。 流云飞岫两个丫头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便听耳侧一声巨响,许多寒光森森之物迎面射来,腰间各自被一股大力带倒,落地发出两声闷哼。 屋里光色一暗,一股极为刺鼻的臭气在鼻尖飘散,便是屋里原先点着的素净檀香也难以遮盖,龚琳怔怔地爬起,往日极为灵光的大脑里作了浆糊一团。 贾环也快手快脚地爬起,看了看怀里毫发无损的龚珉,不由长舒口气。 “你、你们是谁?”旁侧一个颤颤的女声响起,贾环这才注意到,房里多了几条陌生的人影。 站在贾环两步开外的高大黑衣男子立时拜伏到底:“龙鳞卫千户彭索骥,保护不力,使大人受惊,请大人责罚。” 贾环皱了皱眉,把龚珉塞到龚琳怀里,皱眉道:“你起来回话,一地的玻璃渣子,你竟别伤了!” 彭索骥依言站起,右手不自然地朝后缩了缩,贾环眉头一挑:“右手伸出来我瞧瞧。” 汉子方正深刻的脸上顿时显出几分尴尬,哂笑道:“小人这手难看得很,大人还是别脏了眼睛。” 贾环抱胸冷笑,一双狭长的黑瞳如冰封千里:“他与你吩咐了什么你心中有数,听不听的也不过一句话儿,在下不愿浪费彭千户的时间,速速地打道回府去罢!” 彭索骥哪有不明白的道理,叹口气乖乖地把手伸了出去,手背上有一条五六寸长的血口子并许多零零碎碎的红色道子,一副惨不忍睹的样子。 两个胆小的婢女立时尖叫起来,幸而还知道飞快地捂了嘴。 贾环虽察觉到了玻璃灯要炸,但不过是具稚弱的少年躯体,又推了龚琳一把,哪里能尽数地躲过如飞雨连瀑的玻璃碎片去,彭索骥见救援不及,硬生生使了掌风替他逼开,却仍有一枚漏网,但伤在他身上总比担了个护主不力的罪责回去受重罚好上许多。 “青函,你顾着些珉儿,他恐是受了惊。流云,你去取些绷带金疮药来,另要一壶烧刀子酒。飞岫你把窗户打开,满屋子地硫磺熏人,时间长了对珉儿身体不好。另两名龙鳞卫把这到处地收拾了,都归置在一处,一样都不能遗漏。”贾环一把把彭索骥按在椅子上,有条不紊地吩咐着。 又向飞岫借了个女子拔眉用的小银镊子,捧着彭索骥的手一点点挑起嵌在肉里的玻璃碎渣来。 待确定最后一枚玻璃业已取出,贾环取了烧刀子酒替他将伤口消毒,再抹上金疮药,用纱布包了,足有两柱香的功夫才完事儿,此时屋子里也恢复到了来前的状态,除了桌上用锦帕垫着的光明灯残骸。 彭索骥看着小少年给自己处理完伤口,又一径去安慰那个受了惊显得楞傻傻的娃儿,直等他哭了一场昏昏睡去才真正松了口气,联想到事故骤发时又那等急智灵巧,心下佩服不已,如此人物,才是真真儿配得上那位的,也怨不得那等尊贵人物将他疼爱至此。 贾环揉着眉心接过飞岫递来的茶水,瞧了瞧天色,苦笑道:“竟是入了夜,倒真要在青函处叨扰一晚了,还拜托你使人去贾府与我琏二嫂子回一声。” 荣国府里关心贾环死活的一只手都能数,午间王熙凤是见了他走的,说不得要与她交代一声,否则这个泼辣女子只怕是要担心狠了! 龚琳正要吩咐,彭索骥拱手道:“小人手下的惯于行走,让他们去,也取了大人衣物用具来,更方便些。” 贾环挥挥手随他去,目光落在桌上那堆碎玻璃渣子和半截残烛上,眼眸掠过一抹深思。 “彭索骥,我闻工部里常有添置烟花爆竹,你可知其炸裂原理?” 这位龙鳞卫的千户不是蠢人,神情一愕,当即拿起那段残烛仔细嗅闻,又掰下一点在指尖碾碎,惊疑道:“硝石、硫磺?这可全是违禁物品,宫里管的严极了,这将军府里怎么会有?” 他说这话时,原本还憨厚的眉眼立时如挂了寒霜,两道浓眉有若竖刀,灼灼看向龚琳。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懂的~桀桀桀~新年到了,酷爱给我送礼物~ 正文 第16章 事件落幕原是嫉妒心作祟 龚琳不过慌乱数息便冷静下来,他到底是正儿八经的镇国将军之子,大世面也是见过一二的。哪怕龙鳞卫如今权势滔天、如威如狱,但龚琳自许问心无愧,躬身行礼,眼神清亮地回过去:“千户大人明察,龚府上下光明磊落,家父正直满朝皆知,断无可能行此等违法之举!” 彭索骥暗自摇头,心内嗤笑,黄口小儿,连个通房都不曾有过,又哪里晓得后院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腌臜龌龊手段。 贾环皱着眉,忽而瞥见一侧流云神色有异,心下多了几分计较,只对龚琳道:“今日天色已晚,且保不齐隔墙有耳。青函你先去歇息着,只消与我找间僻静屋子,我与彭千户有要事相商。” 这一日受得刺激过多,龚琳却也是有些心力交瘁,但仍撑着为贾环吩咐好一切,拨了飞岫和一个名唤小华的二等丫头服侍他,连晚饭也没用就急急回去睡了。 入夜,待贾环洗漱完毕伺候着换了衣裳解了头发后,飞岫便极有眼里介儿地领着小华退出了房间。彭索骥从梁上狸猫一般轻巧地隐下,恭敬地跪倒在了面朝妆镜的贾环身后。 “回来了?” “是。”彭索骥垂下头去,宽阔的背脊显出极是恭敬顺从之姿。 贾环细细挽了过长的中衣袖子,龚府里头没有与他适龄的男孩儿,飞岫便拿了龚琳的新衣给他,说不得长的一点两点,他穿着很是不伦不类。 “他怎么说?” 彭索骥愈加谦卑:“皇上说一切交由您处理,将军府便是明儿闹翻了天去他也不会管。” “倒是惫懒。”贾环笑骂一句,这位哪怕在二品大员面前也敢摆摆架子的千户大人却紧张地连呼吸都要顿住,心中暗自发苦,这若是让那一位知道,怕是小命休矣! “我让你查的你可弄清楚了?” 彭索骥立时抬头,拱手道:“大人高见,那番猜测果然应了八成。” 这话的由头却还要退到贾环注意到流云神色有异之时。 他是七窍玲珑之人,一猜便有了准,光明灯乃是顶顶贵重之物,可下午瞧见的,无论龚琳还是龚珉生活起居多依赖的是年长些性子沉稳的大丫头飞岫,至于流云,恐怕是专为了这个物件儿有的点灯婢子。 此类人心中有不平是常见之事,也极容易为一些蝇头小利所动,因此贾环大胆猜测,恐是她私下里将灯借给了某几个心怀叵测的人物,才招惹下了这等祸事。 而龚府仆妇小子稀少,又没有那许多的旁支远亲,唯一的矛头便正正地指向了龚琳曾与贾环说过的那位有些心眼子的姨娘。 且说龚琳为贾环安排膳食住宿时,得了贾环指示的彭索骥便将流云弄进了将军府一处废置菜窖。龙鳞卫是行走在暗处专替皇帝拔刺儿灭口的主,固然此处没有诏狱里方便,但一些小玩意儿却还是信手就来的,流云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子,哪里经受得住,一来二去便凄凄惨惨地交代了。 原找她借灯的不是别人,却是那个很让龚琳厌烦的将军府庶子龚玥。 要说二八芳龄的少女哪个不怀春?君不见纵观红楼,除了情便是爱,正儿八经的明清史稀罕得都成骨头里挑鸡蛋了吗? 流云自知龚琳看她不上,龚珉与她更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绝无可能,也唯有在这位庶出的二公子身上才能动些心眼子!故而平时她就刻了意地与龚玥接近着,讨好着,日头长了龚玥倒像也对她有那么几分意思了。 这次龚玥前来借灯并非偶然,打从半年前龚珉得了这之后,他便是时有来的,提了三四回,流云心中不敢,又不愿意因回绝了他使关系搞坏,便时常拿话吊着他。 过了数月,龚珉孩子心性,对光明灯的兴趣便也淡了,更没有时时想着日日抱着了,流云便大着胆子将灯给了龚玥。 但她没想到,这个龚玥虽说性子并不着调儿,却也算得上纯孝,对他亲生的母亲柳姨娘倒是很好,据贾环猜测,其中恐怕也得有这货宣传的人人平等的思想在。却说这柳姨娘见了玻璃灯,是满心火烧火燎一般的嫉恨怨妒,心中有了极坏的主意后,便佯装着喜欢可怜之相说这等稀奇玩物她从未见过,要借着把玩一夜。 龚玥知她身份低贱,不疑有他,有暗自思忖流云与自己玩得好,想必也是不要紧的。 过了几日,光明灯被还回来,流云心中总算松了口气儿,也幸亏前头龚珉忙着背书和缠他大哥哥习武,没想起来这茬,三人便这般瞒天过海了。 那柳姨娘本是满心期待地等府里传出三少爷被突然炸裂的光明灯刺瞎双眼或毁了面貌此等言语,谁料一日二日地过去,府里安平如常,她心中恨恨却也无可奈何,只暗自诅咒最好点灯时龚琳也在场,此番,才是真正地顺遂了她的心意!她的玥儿也有了承业袭爵的资格! “这么说,我倒是个被牵连的了。果然是最毒妇人心,这柳姨娘,也是活到头了!”贾环听完彭索骥一番赘述,摇头冷笑,神情雪堆做的一般,分明是一副“咎由自取怨不得人”的模样儿。 彭索骥敛着眉眼:“是。皇上说若大人您想出气,便只吩咐我拖到诏狱里将她好好弄上一弄,出来再报个猝死,上上下下地绝不会有多一个字。” 贾环嘴角微勾,眼底漾着一抹柔情:“我有什么可气的。倒是正正经经的,她那硝石硫磺何处来的?” 彭索骥道:“这姨娘的小舅子是工部之下的一个采买。” “......”贾环叹了一叹,国之不国,就是有此类公器私用的鼠辈宵小屡禁不止,孔子所言之天下大同,却真真儿只是存在于虚妄的理想国了,“那些后续的都由你们龙鳞卫处理,凡是有所牵连地都速速地解决了。这天下是赫连的天下,人心却不是赫连的人心,你们龙鳞卫,却还是要多承担一二了!” 彭索骥郑重道:“大人言重,为皇上效命,是我等荣幸。” 贾环舒展眉眼,温和一笑:“夜深了,你也走吧。柳姨娘之事,我明日当禀告将军夫人,杨氏睿智,龚如守恐怕对我的身份有所察觉,此事他们会妥善处理,你且叫赫连放宽心。” 彭索骥行了礼站起,走到窗口时才猛然想起,转过身来,恭敬问道:“小人另有一事,心中存疑恐实难安寝,请小贾大人赐教。” “可是问我如何能发现那玻璃灯的异处?”贾环挑眉,颇有深意地看了看这位眉眼憨厚的千户,“也不是什么秘密,但凡用过硝石的人都很清楚。硝石含钠,燃烧有紫焰,与硫磺混于一处燃烧便会爆炸。况那蜡烛虽用熏香掩了,烧起来却仍是挡不住硫磺那股子臭气。” “大人智计,小人佩服,告辞。”彭索骥解惑后,一个倒仰,并不废话地消隐在了夜色中。 贾环手脚麻利地钻进了散发着暖意和梅香的被窝中,也丝毫不操心地睡去了,却不知与此同时,贾府里已是闹翻了天,荣国府的灯火亮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晨起,龚琳便早早地将贾环从房里拖到前厅用膳。 小少年青黑的脸色哪怕是对着满面慈和的将军夫人也不见好转,他可是瞧见了杨氏眼底的几分阴霾,恐怕昨夜就有人去她那儿通风报信了。 “环儿昨夜歇得可好?我听闻荣国府一贯精致体己,吃食用度都是一等一的,我这将军府,倒让你笑话了!”杨氏显然是得了龚父提醒的,并不拘着贾环的庶子身份,亲自与他夹了只晶莹剔透的碧玉虾饺。 贾环静静地吃了,乖巧回道:“夫人说哪里话,昨儿个可是我睡得最舒心的一夜了。床很大很软,飞岫姐姐又温柔体贴,青函的衣裳也是我不曾穿过的时新好看,比起我那家里,却不知要强几分去!” 杨氏立时摸了摸他的头发,直叹道:“可怜见儿的,贾府里竟全是这般么?你也莫拿将军府当别人家,有不顺心的、不喜欢的就只管到我这儿来,你琳哥哥与我都一径疼着你!” 叼着个包子的龚珉也不甘寂寞道:“给你——呲好呲的!” 贾环噗嗤一声笑了,侧过身去似是羞赧地抹了抹微红的眼角,实质上却是对着一直保持眼观鼻鼻观心状态的龚琳露齿微笑,语声带颤道:“夫人如此厚爱,环儿自当结草衔环以报。” 当下便将柳姨娘一事悉数叙说,杨氏知他身份不凡,况心中早有猜测,当下便发怒如夜叉,使人拖了那不要脸的贱货来。 贾环撇了撇嘴,龙有逆鳞,触之则怒,对一个女子来说,最重要的无非夫婿亲儿。柳姨娘如此算计杨氏的心肝肉儿,若非贾环碰巧在此,说不得龚琳龚珉这辈子也真就毁了,哪还能有放过她的道理! 吩咐下去后,杨氏又恢复了一贯的贤淑雍容,突然似想起一事忙对贾环道:“环儿,我听闻昨夜贾府出了大事,似与你那姨娘也脱不了干系,你还是早早地回去好。我使管家与你同往,他会与你家长辈解释清楚的。” 贾环一愣,肃容道:“还请夫人详解?” 杨氏面色凝重道:“贾宝玉与你那二嫂子,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咩哈哈,上榜了上榜了~~~记得收藏我专栏哦~ 新年快乐~~~~看文的今年都收大红包~~~~ 正文 第17章 魇魔法贾环受辱怒出贾府 将军府家的青缎黑篷子马车一路行到了荣国府侧门前才停下。 林黛玉初来贾府尚走的是比不得侧门的角门,这其中自然有欺压弱女的意思,但无论如何,贾环的身份也高不过去她几分。 往日行走间贾环少有从前面出入,虽是心中不愉,倒也真谈不上十分在意。 岂料贾环正使着车夫往角门处去时,龚府的管家鸣伯却轻轻地扯住了缰绳,两匹好底子的高头大马竟被他勒得嘶鸣着生生抬起蹄来,那等举重若轻是拥有一个现世灵魂的贾环瞠目不已。 “鸣伯,您这是?”贾环眨了眨眼睛,眸子圆亮亮黑沉沉的,减去眉宇间一丝阴霾冷厉,越发像个讨人稀罕的精致公子。 鸣伯年过花甲,精神头却很足,满头花发整整齐齐地拢在四方巾里,皱巴儿脸孔上始终挂着温和谦卑的笑:“哥儿,您走错了路。主子们出入,绝没有走角门的道理,荣国府不懂这样的规矩,今日说不得要替他们改上一改。若使环哥儿受了轻慢,回去了不仅太太处不好交代,恐怕老爷也要赏我顿排头!” 贾环从老人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种执拗和铁血,甚至他的每根皱纹里头透着黑铁样的坚硬定然,他熟悉这股子味儿,在前世那个无比倔强冷漠的爷爷身上小少年看了一辈子,乃至于他虽则表面温和沉凝骨血里却深深袭承了这一点。 这是真正沥过血而淬过魂的军人风骨,如青松、如泰岳,绝不轻崩。 贾环微笑敛目:“全凭鸣伯做主。” 也是凑巧,昨日贾府里生了大事,此刻正是兵荒马乱人仰马翻之际,否则换了平日必要引来瞩目的庶子强入侧门,放在今天鸣伯也只是拾掇了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厮,便轻轻松松地领着贾环从侧门入了。 还未走出几步,便见一个粉红裙袄的女孩儿远远地奔来,行至近前,看到贾环一时便红了眼圈儿,哽哽咽咽地唤了一声:“哥儿!” “莲香,你怎么这副模样?竟是被哪个欺负了不成?”贾环从袖子里掏出块绣折枝梅的雪青帕子递给面色苍白发鬓凌乱的少女,他冷眼瞧着往日极爱整洁极重仪容的莲香此刻竟是未施粉黛,面上还有残留的红印和泪痕,想到一些琐碎,小少年一双细长眼儿便渐渐如两弯冷刀出鞘,阴狠至极。 莲香抹掉了一脸狼狈,她跟着贾环时日长了,虽表面看着娇憨纯良,实则心眼子早多了一把。 日前她哭歇受屈时,鸳鸯和玻璃两个已百般地安慰了,莲香却始终不肯将自己收拾干净,只等着她的哥儿回来,好叫他看看这贾府是什么样的良心,他们主仆两个,在这贵重的贾氏族人眼中又是哪个等的卑贱! “哥儿,昨日宝二爷和琏二奶奶本是好生地与林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几个说着乐子,没成想却突然发了疯似的又咬又闹,眼看着竟是不认人了!没过多久,两人却吐了白沫子,一时进气多出气少,郎中来了说是没救,老太太太太听了险些没一头的昏厥过去。” 莲香与贾环边走边说,转眼便到了绛云轩。王熙凤也是在此处发了疯癫,仆妇婆子不敢妄动,也只好让她与贾宝玉一道停在了此处。 这本是别家内闱,鸣伯自当避嫌,可看着贾环贴身丫头那副惨状,又生怕将军夫人千叮咛万嘱咐要照顾好了的小少年受了委屈的,也管不了这许多,只默念几句“告罪”也便面不改色地跟了进去。 莲香又说道事后赵姨娘如何如何说了那等混账话,当即被老太太喷个狗血淋头,又有那王夫人明的暗的斥责,竟是将一夜不在府内的贾环也牵连了进去。 过了后半夜,贾宝玉与王熙凤两个并不见好,眼看着都要翻白僵直了,王夫人再也忍不住,哭将着使人拿了赵姨娘,几番打骂便从她口中得知了事情真相,原是她与马道婆两个串通请了五鬼拘了此二人的魂魄,哪怕是当即烧了那作祟的符纸也没有救的法子。 怒极攻心的老太太与王夫人一时哀若灰死,存了憎恨报复的王夫人更是当即直言,但凡贾宝玉有个一长二短,必要那狗娘养的庶子也尝尝同样的苦,好叫这个贱人知道什么是切肤之痛! 王善保得了命来拿贾环,却不曾料他彻夜未归,未免太太责罚,他便捉了一头雾水的莲香。想那莲香一个小小丫鬟,又是二房里逐出去的,王夫人一见,新仇旧恨一涌而上,不问青红皂白,先使金钏儿甩了她两个大耳巴子。 莲香被人扣住反抗不得,虽后有鸳鸯得了老太太令保她下来,可这苦头已是吃的足足了,女孩儿心里暗恨不已,固然赵姨娘是那个该杀千刀的罪魁,可王夫人却也并不是什么值得放过的好人! 贾环见她眉眼含煞,心里并没有不明白的道理,却也不愿意去多说什么。莲香到底是他的人,有甚不好的关起门来要打要骂都是自己的事,王夫人哪怕是如今当家的主事,只但凡老太太不曾点头,又有哪个权力能明面欺负到庶子头上来的?传出去,贾环可是要被取笑得里子外子都丢干净了! 一旁人老成精的鸣伯见此子神色内敛,曜眸有冰,偏生嘴角还噙一丝柔笑,心内兀自咋舌不已,他是跟着龚父几十年的老人了,无论是老爷幼时还是他家大公子此番年纪时,也绝没有这样的风姿城府,原是人中之龙却被看成穴底之虫。 这贾府,也谈不上甚光辉灿烂的明日了。这位看惯人世沧桑风云易变的老人摇头嗤笑十分。 到了绛云轩里,一片愁云惨雾,惜春李纨等神色凄苦,唯有探春,眼眶通红地跪在珠帘之内,贾环不问也知她是甚么样的心思,想必赵姨娘弄得这一出让她很是惶恐,又有王夫人心中难免怨怼,贾家三小姐,恐是为了先将自己从这乱局里摘出去,才先下手为强地弄了这一出。 侍奉在珠帘外侧的鸳鸯见了贾环顿时眼睛一亮,有心拉他过去分说几句,里间却传出几声低微的咳嗽:“鸳鸯,是哪个?可是那不要脸的孽畜回来了?” 鸳鸯只得冲贾环使了一个眼色,低声道:“回老太太的,是环哥儿。” “哼,小小年纪竟懂夜不归宿,原也不是个安分的,使他滚进来!” 鸳鸯挑了帘子,福了福身:“哥儿请,老太太心思憔悴得很了,还望哥儿担待些。” 贾环拱手:“有劳姐姐。这位与我同来的是镇国将军府管家鸣伯,舟车劳顿,还请鸳鸯姐姐好生顾着。又我那丫头莲香你是见着的,还请替她寻套衣裳穿,弄些水洗把脸子,改日必当亲自酬谢姐姐。 鸳鸯一听老者身份,额上便有冷汗,忙不迭地应下:“请哥儿一径放心,鸳鸯省得。” 贾环又再三作礼后才进了帘内。 绛云轩内阁本是这荣国府顶顶华贵精致之处,终日燃有使人销魂酥骨的龙涎凤香,悬有七彩刻丝的宫绦挂穗,此刻这些却是全数替换成了苦涩药腥、刺鼻香灰,更有垂坠下许多青红鬼脸鸡血朱砂的各色符纸,在昏黄的烛光里泛出光怪陆离的血色。 “老太太。”贾环走到软榻前,一色的杏锦缎子上倚着位以手撑额隐带愁容、上了年纪的老人,她有些富态,面上褶子却不多,拢在黑色抹额里的头发也是鬓边也只是稍稍起了些霜白,瞧着很是位高权重、贵重高仪。 贾母睨了他一眼,小少年这才发现她的眼眶肿得有如核桃,面对自己疼爱了十几年的宝贝孙儿,她显是十足地心软了。 “跪下,孽畜!” 贾环淡淡一笑:“环儿何错之有,请祖母明示。” 老太太一巴掌重重拍在小几上,冰冷的浓茶顺着锦褥子一溜儿地躺,鸳鸯和玻璃匆匆地往里跑,见状不由压低着嗓子惊呼数声。 “何错之有?你竟还敢拿这个来问我?你那个贱货姨娘使了什么腌臜手段,你心里没数不成!甭以为你在外躲了一宿,我就抓不着你的把柄!” 贾环双手环胸,冰冷嗤笑:“老太太,您活了大半辈子,总该见识比我多得多了!有个道理孙儿不说您焉能不懂?这世上总没有颠簸不破的谎话,何况我此两日皆是行往匆匆,哪里有劳什子功夫去收拾那些有的没的?但请老太太一查到底,若果真如此,贾环绝无二话,必自请家法去!” 贾母的脸色这才好看一些:“你也别使这等脸子!我也是没辙儿,心里燥得很。前些日子常听玉儿说你与凤辣子关系颇好,如今她与宝玉一道倒着,半只脚就踏在阎王殿前,你要是当真儿与她体己,也想想招儿罢!” 贾环道:“可确实是魇魔法无疑的?” 老太太说到此节儿又不免恨他:“那贱人这么说的,我哪知道真假!” 贾环点头垂眸沉默。按照红楼梦书中所著,赵姨娘使魇魔法是贾宝玉十五六岁时了,且也没有后续这些,若是自己这根蝴蝶翅膀惹来的变化,那化身跛足道人和癞头和尚的二仙恐尚不知天机易改,等他们来时贾宝玉与王熙凤两个早化成一抔黄土无处可救了! 正文 第18章 探春怨贾环心冷际会二仙 贾母端着新沏的茶水手指一片冰凉,贾宝玉两个发病之后,她几乎是能想的都想了,铁槛寺的色空与水月庵的静虚她皆请来了,连在玄真观炼丹的贾敬也来看过,却仍是无一处可行的法子,这怎能不叫她心慌意乱? 她听林黛玉说过贾环几分奇特,况这事儿又与他亲娘关系颇大,保不齐这庶子有甚办法呢?可如今看情形,死马要当活马医也得看这郎中靠不靠谱啊! 就在老太太要使人轰贾环出去时,小少年却抬了头,低低地问:“老祖母,要救宝哥哥与琏二嫂子,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我只问您一句,可有心信我一回?” 贾母登时站起来,急急几步跨下榻到他面前,双手握住小少年细弱圆润的肩膀情绪激动道:“你说的可是真的?你真有法子救他两个?” “若是能寻到那二人,便有十成。寻不到,便也只能.....” 老太太肃容道:“没有什么寻不到的!鸳鸯,使人去请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纵使把这燕京翻个遍儿,都要找到环儿说的那二人!” 贾环叹了口气,眸色晦暗如海,瞧着那贾母一转身又在贾宝玉床头坐了,不住轻抚着少年苍白美丽的脸孔,口中颂着佛号,心中徒生一股子怨气来。 鸳鸯推他一道出去,低声道:“哥儿,你且仔细和我说说,王舅爷那处我好去回。” 贾环轻应一声,便随她去了后间的抱厦。 “哥儿,您可还好,用点东西罢,鸣伯说您早饭竟是没吃好的,别饿坏了身子!”待鸳鸯拿了东西去,莲香提着一个红木雕花的提篮进了来,见着半垂着头、神情阴冷的小少年心中一痛,急急地走到近前。 贾环挥了挥手:“放着罢,我哪有这个心思?鸣伯如何了?” 莲香一边往外摆盘一边絮絮道:“鸣伯只道哥儿府内生了如此大事,他一个外人不好参与的。回头禀了将军夫人,再写了折子来,请哥儿安心。” 贾环长叹:“劳烦他了。” 莲香把盛了翠绿粳米粥的碗塞在他手里,正待劝他多用些,门外就传来一番吵闹,迎春、探春、惜春、李纨、薛宝钗几个面有不甘郁愤地走进来,瞧见贾环皆是一惊一顿。 贾环此时并无和她们虚与委蛇的心思,见没有林黛玉,恐她是为了贾宝玉此事哭伤了身子回屋歇着,又有几分担忧,面色便更是不好起来。 探春本就跪了半日的,原见老太太已是要松了口,谁料贾环一来,便将她们全数赶了出来,一腔辛苦付了东流水,况又两个膝盖疼得厉害,不由冷声出口:“我道是谁!我们在那处担忧不已,只恨不得以身替之!却又有人在这处好吃好喝,连滴子假模假样的眼泪也不曾流,竟真真儿是个坏了心肝的白眼狼!” 迎春大些,又惯是温和的性子,觉得探春好歹是贾环一母同胞的亲姐,本不该如此的嘴毒,忙扯了扯她的袖子,只低低劝道:“你也别说了,口利成这样,他知道什么?” “他知道什么?”探春的声音立时尖锐起来,一双杏目瞪得溜圆儿,“他什么不知道!他与赵姨娘平素可不是好得很!他娘俩个都对宝哥哥有怨,凤姐姐又明着暗着不和他们待见,谁晓得是哪个提的龌龊心思,竟使出这般下流手段来!哼,我看也是好不了了,还留在这府里不知道要害多少人!” 一个素白底子浮绘兰花的小碗砰地砸在她面前,温热的粳米粥泼在探春裙角,惊得少女尖叫着往后退了一步,一手指戳着贾环放向不住颤抖:“你、你、你,你做甚么!” 贾环甩了甩手,接过莲香递来的帕子细细抹了抹指尖,淡淡道:“请三姐姐见谅则个罢,我近日病着,早饭中饭又不曾好好用的,原是不好给宝哥哥跪着祈福,此刻竟是连碗粥也拿不住,滑了手,三姐姐心地子好,想来也不会责骂于我不是?” 探春的脸上顿时如开了个杂酱铺,阵青阵红。薛宝钗见双方颇有些一触即发针尖麦芒的意味,连忙出来劝道:“好了好了,环兄弟这不是说了吗?他手上没力的,你且是他亲姐,何不放宽心些,使他道个歉也就是了,断没有这样争吵的道理。环兄弟,你姐姐因宝玉之事心里不痛快,你也别恼她,她是个直肠子,之前并不知你情状,有道是大人不计小人过,你也多担着些!” 贾环细细打量着这位可说是红楼里最为圆滑机敏的少女,见她容姿憔悴中隐含艳丽,服色朴素中更见端华,不由微微一笑:“宝姐姐说的好话,原是这样的道理不错。但三姐姐进来便是好一通骂,我心里道有些奇了,也容我问一问罢。贾环既是她亲弟,原该比旁的谁更近些,你说她不知,贾府统共那么点地儿,又人多嘴杂,三姐姐到底是个怎么不知法?” 薛宝钗一时语塞,不好再答。 探春本就看不上赵姨娘与贾环,一味儿的溺在王夫人贾宝玉处。她这样做也实是无可厚非,生在旧式制度下的女子,要嫁个好人物须得有匹配的家世才是,她个庶女尚比不得同胞的亲弟,唯一的出路便是讨好嫡母嫡子,道理上这个少女做的已足够好。 但感情上,却又不同。 有道是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贾环固然不稀罕两人间劳什子的姐弟情谊,却也万分看不上她的这番作态。 她贾探春既撇他贾环不顾,那自己却也没有给她脸子抬她身价的缘由了。 探春也不过是跪的时长,头中发晕心里昏聩才对贾环破口大骂,此刻被薛宝钗一劝贾环一刺,脑瓜子也立时清醒了七分,心内惴惴,却见贾环只神色宁静地呷着碗子银耳汤,并没有别的。也只好僵了神色随李纨等人坐在他对面,迎春惜春薛宝钗都拿话来劝她按下不提。 五六人静坐片刻,忽听前面传来一阵恸哭,呼喊惊天。薛宝钗李纨几个对视一眼,连忙扯起裙摆匆匆地跑将出去。 “我们也走罢,那两位,唉......。”贾环扔了碗筷站起,眼底约略复杂,他已是尽人事知天命了,贾宝玉与王熙凤二个甚为无辜,可一死以解荣国府僵局,又可绵延数十年,未免没有个中好处。 莲香怯怯地应了,她不曾见过死人,况此刻要去的更是府里天仙一般的人物,没来的更是慌乱无措,但只见前方走着的贾环背脊挺直,肩若擎天,又似无根浮萍有了归处,飘摇舟子寻着港湾,心中顿暖且安定。 到了前厅才知,原是刚巧贾宝玉睁了眼,却说了书中那句“再不在你家过”的话,使老太太和王夫人哀恸不已,又有一起子侍奉老太太和平素与贾宝玉相好的丫鬟仆妇陪着嚎哭,引得贾赦贾政头痛不已,又是劝又是哄,真真儿乱的可以。 贾环垂着双手站在珠帘外看里面混乱不堪,神色如冰如雪般无动于衷。颗颗玳瑁打磨成的水晶珠子如隔开了两爿世界,一方尘嚣俗世七情六欲,一方断壁残垣寂静无声。小少年扯着嘴角静静地笑起来,火焚开了,把他的心烧成了一堆灰。 于是,梦该醒了。 贾环贾环,你本非局中人,强自介入又有甚么好? 痴儿痴儿,这一书千载梦,哪里是你个凡俗能改? “环儿......”身侧传来柔弱低微的唤声,贾环偏过头去,不易察觉的水色从眼角滑落,林黛玉苍白的病容映入眼中,又仿佛将他一颗要得道成仙的心拉回了凡尘。 贾环不着痕迹地抹了把脸,伸手从紫鹃那里扶过她,关切道:“林姐姐,你身子本就不好的,来这里作甚!邪气未除,若是入你病体,恐要雪上加霜了!” 林黛玉轻咳几声,朝帘子里略望一眼,幽幽道:“他们都说这事与赵姨娘有关,我是生恐累着了你。况凤姐姐一贯与你好,你切莫伤着了心。” 贾环轻柔一笑,眼底含上几分暖意,一时如春水般明丽活泼:“林姐姐还是喜欢操这般无用心。这事我心里有数的很,你竟好好歇着才使我放心呢。” 林黛玉白他一眼:“真真儿个嘴上不饶人的,也只当我性子小气罢,竟为你个小没心肝的!” 贾环嬉笑两声,又低低吩咐莲香去熬了赫连扣送的天山雪莲与御用血燕来,好给林黛玉热热地喝下,多少去去病意。 等到后半夜,人困茶凉,细小的虫蛾扑进燃到末端的蜡烛里,火焰蓦然蹿起,爆了个明亮的灯花儿,一捧细灰落在结块的红蜡上,徒生凄凉。 远远近近地传来经幢道号,香烟缭绕,法螺号角,清莲枯荣,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个影子成双而来,间或可听到几句细小的争辩。 贾环揉了揉酸疼的颈子,发现满室寂静,唯有他一人看见了这般奇异景象,心中有异,却仍是不动声色地坐着。 二人行到近前,正是一僧一道,身上法衣华贵不可言,面容更兼出尘,端的是方外神仙模样。 “痴儿,抬头看来。” 庄严肃穆之声响彻耳畔,贾环索性大大方方地睁了眼,勾唇冷笑:“渺渺真人、茫茫大士。” “果非此局中人,竟识得我两个。”老道与和尚对视一眼,复摸了摸乌黑长髯,神情莫测,“你可知这天机辟易因你而起?” 贾环淡淡道:“有几分猜测。” “那你可知天机但改,此间所有人物皆受影响!”道人声色俱厉,死死盯视着面容冷漠的小少年。 贾环撇了撇嘴:“我不信你们不知道我来到此处,既天机已易,此间闲事你们也不要管了!况我如今紫薇护身,真龙在侧,你们——恐怕奈何不了我罢!” 那僧俄而大笑起来,拍了拍老道的肩膀:“果然好胆,你说的却也不错。只今日你找我们来,原是有事相求可对?若你答应不再参与这荣宁二府琐事,我便救他两个,否则便也由他们魂归西天罢!” 贾环眉宇间顿时拂上阴霾,如铅云压城,厉声道:“不行!王熙凤与林黛玉之命,我非改不可!” 老道立时就要跳将起来,和尚却压住了他,蹙起两绺长眉:“小施主,她二人一个是神鸟转世一个是绛珠成人,牵连甚广,我如何应得?” 贾环黑白分明的眼儿里铁铸一样坚定:“绝无退让的可能?哪怕我为你二人塑金身、建庙宇?哪怕我为天下人易气数,改造化,使天人间绝饿殍,使天下无战争?” 也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那僧的心弦,二人神色皆放松下来,只听那老道说:“由他由他,本就是局外人,我们管不了!他身后有紫薇帝星,若妄动杀机,恐要使此局内人一朝倾覆,得不偿失,罢罢罢!” 那僧长叹一口气,道:“小施主,你离开此处,待五年后回来,紫薇帝星以你为后,你且好生稳着他。痴儿痴儿,这是何苦来由?” 贾环轻舒口气,面上渐有了笑意,真心实意作揖道:“多谢二位大士,明日,贾环便自请离去,但请添力一把。” 一僧一道还礼,口诵南无阿弥陀佛。 正文 第19章 贾宝玉聆仙音道贾环不祥 寅时二刻,鸳鸯被窗户里吹来的冷风簌簌吹醒,眼前忽有五色毫光、霞瑞千条,她只道还在发梦,抬头一瞧,却险些大声尖叫起来,只见原本收的好好儿的通灵宝玉正悬在梁上熠熠生辉。贾宝玉与王熙凤两个面上死灰已退,眼看着竟是大好了! 鸳鸯连滚带爬地叫醒了老太太,贾母喜得不知该说甚么好,这时屋里众人也被声响惊动,陆续醒来,等得知情况后,连忙请郎中的请郎中,念佛号的念佛号,更有探春几个,快乐地抱在一起几乎要蹦跳起来。 林黛玉悠悠转醒,瞧见贾环心不在焉地拿碗盖撇着茶叶末玩儿,秀美的脸孔在灯下如玉温良,鸦羽长睫密密实实地覆在眼下,如振翅欲飞之蝶,叫人没来由的心慌,不由唤了一句:“环儿?” “林姐姐?”贾环连忙按下她,又拉了拉落到女孩儿腰际的银鼠皮毯子,“还有一会子才天亮呢,你先睡着,可别过了风。你身子不好,来日我请人诊了病症开了方子与你送来,屋里剩的雪莲燕窝人参灵芝等,也留给你,放宽了心地吃着,没了我再使人送来。这银鼠皮子你留着,回头我再让莲香拿了那貂皮斗篷云狐披风的,你常年带病,万不可有一丝不爽。缺了甚的,直与二嫂嫂说也好,使人传信给我也好,林姐姐,你......” “你一径说些什么?你要往何处去,你、你、你......”林黛玉又禁不住咳嗽起来,眼眶通红竟是要落泪了,她如今与贾环亲近得很,又心思细腻,此刻听着小少年一番叮嘱,怎么、怎么竟像是临终遗言一般? 贾环轻拍着她瘦弱的背脊,使那口气慢慢地喘匀了,无奈笑道:“我的好姐姐,你想甚呢?这一日一夜的,我想通了许多,这贾府,并不该是我呆的地方,另有些我不好启齿的理由,恐要出去避几年。我人还在这燕京的,要见你也方便,只是我不在近前,不好时时看顾着,因而与你多说了些。” 林黛玉颤颤地握住了贾环白皙修长的手掌,明眸含泪,从小少年细长温柔的眼一直看到笑弧精致的唇,又咳几声:“环儿,你说的可是真的?这府里固然千百不好,可也毕竟是家不是?你当真、当真要走吗?” 贾环抚了抚女孩儿乌木般柔顺黛黑的发髻,轻声道:“林姐姐,我离开贾府才是真正的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你且等着,来日环儿回来,必为你寻个比贾宝玉强几十倍不止的夫婿!” “净是胡言乱语!”林黛玉涨红了脸孔,直如一朵摇曳生姿的玉色芙蓉,“环儿......要记着回来......我和凤姐姐,都盼着你好。” 终是长叹,贾环重重点了点头,再不言其他。 如此玲珑女子,才不枉自己与神仙抢命,为她改那玉殒香消! 卯时一刻,贾宝玉与王熙凤渐缓醒来,唬的服侍他们擦脸净手的小丫头一下摔了盆子,跌跌撞撞地冲出去喊人。 贾母闻听消息后,早饭也顾不上吃,急急地冲进来,贾宝玉一头滚进老太太怀里,一时两人哭成了一团。王熙凤想起此一日,竟如发了场大梦般,待看见门边盈盈而立的一双男女时,平素泼辣要强的女子几乎也要泪湿衣襟。 “好嫂子,恁喜庆的事,你哭个甚,别引得我好不容易哄完了的林姐姐一道吧!”贾环语声温柔地取笑着她。 王熙凤一个瞪眼,抹了抹眼角:“我呸你个不知好歹的,老娘哪里哭了,是饿的,还不快快拿吃的来!” 贾环并不点破,目光投向一侧的贾宝玉。 男孩儿哭够了,正躺在老太太腿上撒娇,听王熙凤讲话,也顺着看过来,瞧见林黛玉时眼睛一亮,再看着她身侧的贾环时,却隐隐露出几分厌恨。 “老太太,孙儿这一场大病,却是见了神仙了!那仙姑好看得不得了,就是她给的仙草还了我的魂啊!仙姑还说,还说......”说到此处,贾宝玉忽地扫了扫静默站在床头的贾环,欲言又止。 贾母一拍被褥:“说什么?宝玉你只管告诉老婆子,一切有祖母给你做主!” 贾宝玉委屈道:“仙姑说了,我本是命大之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小鬼搬走了魂魄!原是这家里有人与我八字相克,才那般容易着了道!” 林黛玉闻言身子一颤,气的嘴唇子都发了白。 老太太此时又有甚看不明白的,贾宝玉一双眼直直地挂在贾环身上,这克了他八字的除了那庶子还能有谁?可纵然她再疼爱贾宝玉,也断没有把贾环赶出府去的道理,何况是为了这等名不正言不顺的神鬼之说? 老太太这厢万分纠结,贾环却一手阻了恼怒万分的王熙凤,拱手作揖道:“宝哥哥,环儿且问你一句,那仙姑可曾有别的说头?贾环身来当测过八字,若有相犯,恐早有言明,如何能到今日?” 贾宝玉含情目转向老太太:“祖母,仙姑道,他尚未出生便已分了我生来的好。我便有通灵宝玉镇着,也斗不过他去,还不如叫我早些走,省得操了您和太太的心!” 王熙凤登时气得倒仰,贾宝玉绝口不提别的,只一味拿那子虚乌有的劳什子仙姑扯话要逼着老太太赶走贾环,原看着好的不能再好的宝兄弟,此刻竟恨不得甩他两个大嘴巴子使他闭嘴才好! 贾母为难地看着贾环。 在她心中,贾环纵千好万好也绝不能高过贾宝玉去,只要一想到日后贾宝玉还要再犯病,再说出那“不在你家过”的混账话,竟直如剜了她的心肝子般生疼生疼,哪怕是委屈贾环一二,也说不得不用这个法子。 正待犹豫,林黛玉却用帕子掩了口,一边咳嗽一边凄声道:“宝二爷,我来这贾府,向来以为你是个神仙人品,敬重得很!可我今儿竟看出来了,甚么至真至善,甚么纯和谦逊,原不过是个黑了心肝的禄蠹货,你既连生生兄弟也容不下,不如把我这个外人也赶出去罢!” 贾宝玉惊呼一声,唬的连鞋也不穿,下了床就来扶她,眼角含泪道:“妹妹,我的好妹妹,你这么说,可是要了我的命不成?我不赶他不赶他,只待过了五年,我魂魄圆融了,必使环儿风风光光地回府来可好?” 林黛玉冷冷地看着他,一把扯开那手:“环哥儿出得府去,举目无亲,孤苦无依,你使他祝何方吃何物,天冷可有人加衣,天热可有人打扇?哪比得宝二爷您,绫罗绸缎、珍馐佳馔,莫说五年,便是五十年也哪里使不得?” 贾宝玉惯是知道林黛玉说话不好听的,此刻不管不顾地泼了自己一头一脸,只恨不得把心肝都掏出来给她看看可是那样的黑、那样的硬! 贾母见不得两个宝贝肉儿相对成仇,又恐他们日后因此事生了罅隙,固急急忙忙地一手扶了一个,嗔怪道:“好了好了,你俩再闹下去,绛云轩都要叫龙王冲了庙、大水淹了地的。环儿那处自有我来安排,凤辣子,我手上那个温泉庄子和听香小筑你一并都划给环儿,另有些杂七杂八儿的你准备着,好不使他受了委屈!” 王熙凤压下满腔怒火,瞥了瞥身侧神情木然的小少年,狠狠掐了把腿根子才低低应道:“是,孙媳有数的。” 三日后。 莲香扯着柜里半旧的衣裳,为难道:“哥儿,这些都不带了的?” 贾环倚在榻上,乌发散了一身,右手搭在眼睛处,神色倦懒,含混道:“嗯,你不是有个弟弟?一径拿去吧,拼拼改改的也能凑合罢。” “您说的是轻便。二奶奶后添的几身儿都是上好的料子,老手的剪裁,白给我那弟弟俱是糟践了的。”莲香嘟嘟囔囔地抱怨,又禁不住怨道,“您竟这么容易就出府去了?我瞧着那宝二爷不是挺好,可有半点子被冲着来了的?日日都在林姑娘处闹腾,恼得她都称病不爱见人!” 贾环笑了笑:“吝啬鬼儿......这是我自个儿要求着出府,并不与别人有关。赵姨娘如今被罚在院子里,探春也不招王夫人待见,我便是赖着,也不会有好儿,还不及早早地脱了身去。爷还不信,以我的本事,便寻不着比这贾府更好的出路了!” “环儿好志气,既如此,不妨来我这儿谋个好差!”屋里突兀响起一个男声,一双修长宽阔的手掌轻轻握住了小少年的,金琥珀般的瞳孔与那双狭长凤目对视,层层渐染柔光。 莲香吓得险些尖声大叫有贼,一黑袍男人却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面无表情道:“他是我主子,不是贼。” 见少女急急点头,刑十五才松开手,直直朝她摊平了掌心:“布丁和麻薯,你家哥儿说请我吃,要能吃饱。”最后四字特特意咬了牙强调的。 莲香:“......” “你怎么来了?”贾环只看了一眼便不再注意那边,莲香是他的贴身丫鬟,终有知道的一日,既然赫连扣选择了光明正大地来,他自然也没有不从的理儿。 赫连扣把他抱进怀里,细细地咬着耳朵:“此间诸事,彭索骥都一一和我交代了。恰巧周文清已对我有了戒心,日渐管得严,又有母后帮忙,我出宫次数太多怕有马脚。若你暴露了,他必然要以此大做文章,不如你随我住到宫里,与我共谋大计。” 贾环皱着眉道:“宫闱重地,耳目又多,你竟不怕他们发现吗?” 赫连扣眼神闪过几分凶戾:“那到底是我的地儿,他若要来,有一个杀一个!” 正文 第20章 金銮外登闻鼓响声震九霄 昔日热闹已极的贡院门口一派寥落,林花谢了春红,果然不过是一场匆匆。 对面的饕楼却又往外扩了数十尺,日日的歌舞升平、人流不绝,可谓京中一等一有名的好地方。 三楼雅座间儿,贾环百无聊赖地玩着手上一套子人物故事青花茶盏,对面的龚琳喝茶间眼神不住瞟他,一副欲言又止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儿。 “怎的,吃个茶还生出那许多心眼子?你斜着眼竟不累,有甚么话倒是问啊!”贾环撇了撇嘴,把茶盏放回檀木匣子里,好整以暇道。 龚琳叹口气:“半月不见,我瞧着你倒是出落得更好了。哪方的水土这样养人,我也替我妹子求些来。” 贾环啜了口上好的雨前龙井,似笑非笑地:“这你恐怕是够不着儿,伸了爪子恐要连根地剁掉。今日是殿试,你家那位不是也入了榜,怎生不求着你父亲带你上朝去看看?” 龚琳那脸上分明是冷笑,神情淡淡的:“不过是个末等,也至多不过没有名落孙山了。偏我那祖母当个宝,要宴请百家的,说出去也不嫌丢人,将军府剐得下那层脸来?” 贾环摇了摇头:“好赖也是有了名头,日后放出去做个县令也使得。你竟如此看他不起,未免日后是要吃了亏的,恐怕我使你问的事也没有甚头绪罢。” 龚琳笑道:“你是不知其中蹊跷。我听父亲说了,他这个名额是祖母拿了私库里一副唐画和三千两白银搏来的,生生挤掉了一个真才实学的,捧了个废物上去,若是让您后边那位通晓了,恐整个将军府都没有好果子吃!” 贾环笑了笑,心里却暗道这位将军府的大少爷果非表面上看着的爽直磊落,不过倒也不乏胆量和骨气。他对自己和赫连扣的关系一清二白,却事事都在他面前摊开了讲,恐是要将那不识好赖的祖孙两个硬生生择出去了,如此阳谋,却是很合贾环的口味。 “环儿,你使我查的东西却有眉目,我那庶弟对你所交付我的几句话半点反应都不曾有,还以为我派去的小丫头生了病,没白的笑话了一场。虽不知你所谓其何,现下恐怕是能安心了的。”龚琳摸了摸后脑勺,又奇道,“唉,环儿,你且跟哥哥说说,那天王盖地虎后半句是甚?我问遍了塾里师长,却也没有半个知道的!还有那什么自从我膝盖中了一箭,我就成了一个铁匠,铁匠和膝盖中了一箭有甚关系?” “......”贾环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小少年无比苦恼地想到,我要怎么和你一个古人解释现世那些无厘头的流行语句? 龚琳很是不甘,还要再问,忽听楼下传来一阵吵闹,他不由从窗内探出头去,街上人潮正向皇宫涌去,隐约能听闻到“登闻鼓”“奚清流”“应天府”几个词。 龚琳大为吃惊,慌忙转头看向贾环,小少年正待站起,一袭黑衣从房檐上落下,跪在他跟前的正是与龚琳又一面之缘的彭索骥彭千户:“公子,宫里生了大事,您在外恐有不测,圣上使您回宫,还请速速上轿,小人得了令,会以最快时间将您带回。” “发生了什么事?”小少年狠狠拍桌,点漆长眸如同雪染,泠泠生寒。 彭索骥拱手道:“落选举子奚清流对已判皇榜不服,要求参与殿试以证才学。此刻,他使了人从京中各大衙门处搬了登闻鼓到皇宫门口,鼓声雄雄,如今盛京万人空巷,周文清蠢蠢欲动,局势将乱!” “贼子好胆!”贾环玉脂般滑腻的脸颊浮起片片桃绯,狠狠看向龚琳,“去找你父亲,若是这点小事都镇不住,他这个镇国将军,也做到头了!” 龚琳心中悚然一惊,唇上却泛起苦笑,祖母啊祖母,我的好祖母,你这可是要拔了龚家的命根了!手上动作却不敢怠慢,连忙拱手去了。 贾环负手看着楼下黑压压人头攒动,面无表情,声如碎玉泄地般森冷无情:“传令给刑十五,龙鳞卫十四千户所尽数出动,挟持住所有周系官员亲眷,只要他首辅大人敢动,你们也不用留甚么情面了。这赫连的江山,我看他倒是有几个脑袋敢动得,不知死活的东西!” 彭索骥一贯只以为这个小少年聪慧秀敏,是皇帝身侧最深藏不露的军师,如今才算看明白,这竟真真儿的是个狠人!他不稀罕自己的名声,皇帝不能做的便有他代劳,天下要辱骂的便有他担着,怨不得这天下最有权势的人那般疼着爱着,换做是他、换做是他...... 彭千户深深低下头去:“遵公子令,请公子上轿。” 贾环眼眸里闪动着妖冶混乱的光影,周文清,你且看着吧,昔有甘罗十二官拜丞相,今日便有他贾环十岁清了君侧! 在整个燕京局面近乎失控的情况下,没有人会注意到一顶尖顶黑缎小轿从饕楼后门出来,并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朝着皇宫而去,自然也不会有人想到城北贾家特地拨给庶子贾环暂居的四合院里根本是一座空城。他们的目光都聚集在宫门前疯狂震响的五架登闻鼓上,诸多贵族世家的少爷小姐们也坐在马车上远远地观望着。 奚清流站在青石台阶上,神色凄凉地看着面前这座白玉为基、金琉铺顶的雄阔宫殿,身躯颤抖地握紧了手中蒙着红布软头的鼓槌,凄凉嗓音在天地间回荡:“我奚清流,山东胶县人氏,年二十有一,三岁识千字,五岁辩诗文,十六参加童试,十八与会乡试得第七,二十一上京赶考会试,本以为十年磨一剑,必有金榜时。谁料应天府遭逢贪官,会试考卖官鬻爵,如今天子脚下,学生奚清流欲求公道二字!但以此身祭泱泱正义,虽死无憾!” 言毕,他举起鼓槌,狠狠地挝在了齐人高的登闻鼓。 另四个红巾蒙头的壮汉相视一眼,手臂抬起,铿锵而落,鼓点如雷,金石铮铮,直如万马奔腾而来,竟是一曲将军令! 登高处两驾马车骈行而停,一面帘子后的青年语声低缓:“这人,倒有些骨气,可惜了......” 另一面帘子被风轻轻撩动,露出一张柔媚万千的脸孔来,却少有女孩子的天真娇憨,反透着骨子英气:“骨气?真真儿愚不可及,凭白的被人当了枪使也不自知。若非满天下百姓都在看着,恐我那皇叔早将他剁碎了喂狗去!” 帘后的青年低低而笑:“郡主果然快人快语,黄某佩服。可惜、可惜......” 端阳垂下臻首,唇起冷笑,抚了抚鬓边一支三股坠珠的有凤朝凰钗,只觉无趣。她原以为这黄博文的兄长是个聪明的,却没想到也不过是个金玉其外的朽木枯枝,没白的废了她的一番功夫,当真儿可恨! 此时大锦的皇帝正端端儿地坐在乾清宫里,面孔深刻俊美,漠然无情,细微天光落在他的盘领窄袖金龙袍上,浮光跃金,满目轩丽。 殿里一片沉默,刑十五直直地贴在朱漆盘龙柱上,眼角低垂,神色安慰,竟像是睡着了的。 一个年纪不大的小黄门蹑手蹑脚地收拾着先前被帝王搅得一塌糊涂的殿宇,额头上渗出的层层冷汗连稍加拂拭也不怎么敢的。 殿外忽地匆匆走进一个宝蓝撒花绫袍的中年太监在御座前双膝跪地:“回圣上,那叛逆奚清流此刻正在宫门前挝登闻鼓,又有妖言惑众,引起百姓哗然,周首辅在殿前直言,请皇上下旨立斩不饶。” 赫连扣刷地抄起一方砚台狠狠砸在他额角上,眼眉冷厉:“夏秉忠,你要想和周文清那老东西穿一条裤子便直说,朕许你今儿就裹了铺盖滚出宫去!”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中年太监吓得面如土色,连连叩头求饶。 “滚出去,通通滚出去,净在这儿脏了朕的眼!” 夏秉忠连忙快手快脚地滚了,连那个收拾的小黄门也不敢多留,大殿里一时间只剩下帝王粗粗的喘气声。 “你气什么?分明是周文清惹得你烦了,你偏要牵连。”两只温暖的手臂从后方环住了赫连扣的颈子,温热的气息轻轻洒落在他的颈间,带着一股子清甜,使人心静。 帝王转头将小少年抱进了怀里,亲昵地蹭蹭他乌黑的鬓发:“宫外好玩儿吗?非得我使彭索骥去接了才肯回的。” 贾环没好气道:“你竟赖我,总共才走了两个时辰,今儿是殿试之日,我倒以为你要入了夜才回,没白的出了这等事!” 赫连扣捏了捏小少年瓷白的脸孔,抿了抿唇角:“周文清手底下的使人顶了那个举子的名额,其中龌龊不说也罢,无非权钱二字。奈何天下百姓如今皆看着我,看他们的帝王懦弱不堪、昏庸无度,白白把这江山拱手让人!” 贾环伸手摸了摸男人仿佛悲伤的脸孔,低柔道:“赫连,你是这天下之主,我冷眼瞧着,绝无懦弱昏庸之类。今日,便是剪去他周文清一双羽翼的时候,你我同行,可愿否?” 赫连扣俯身亲吻少年蓄满光亮的双眼:“君所愿,安敢辞耳?” 正文 第21章 那满地盛开的朵朵城池花 “要我说,这个奚清流就是闲的,也是个举人老爷了,还这么想不开!”围观人群里,一个粗布麻衣的汉子抱胸冷嘲道。 “你竟这样说,我瞧着他是个有骨气的,满天下再找不出一个这样胆识过人的!”旁侧又有一微胖妇人闻声撇嘴冷笑,“你也是个带把儿的,日日在家里牛气个甚,也到这金銮殿前去弄一遭啊!但凡敢,老娘以后端茶倒水捏肩捶腿绝没有半句别的!” 汉子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反驳道:“你个婆娘懂个屁!这半个朝廷现在都是周、周家的,他来求皇帝,有甚么用!” “你个杀千刀的,不要命了!”妇人急忙捂住他的嘴,警觉地四下里张望一番,见群情激奋无人注意他们才大松了口气儿,轻声唬他道,“让你乱说话,非惹出祸来不可!将军夫人说了,这天下终归是黄袍子那位的,一个首辅,也不过是只大点儿的蚂蚱,蹦跶不起来!我们这些蝼蚁,只管好好的过日子,其他的便随着去罢!” 那麻衣的汉子立时瑟缩了,点点头不敢再说。 此种言论并不止发生在这一处。 事实上大部分人心里都存着这奚清流恐是完了,周首辅放了话要他死,一向当惯了傀儡的皇帝怎么敢驳斥,又用什么驳斥? 但当那架威严峻厉的明黄华盖沿着中轴线从紫禁城里缓缓行出时,一众平头百姓们才感觉到了那种沛然庞大的压力,一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唯有断断续续的鼓点飘扬在风里,唯有猎猎作响的锦旗鼓荡着如水沉凝。 奚清流敲了半个时辰的登闻鼓,早已支撑不住,跪坐在青石台阶上,眼底灰暗,面如金纸,双手痉挛着仍想要敲击那鼓面。 绣着蟠龙出云、双龙抢珠等图案的厚厚帷帘整个儿覆盖了巨大的辇驾,四角各跪一银纱红袍的龙鳞卫千户,随行的太监宫女文武百官皆跟在其后,浩浩荡荡,壮观难言。 刑十五在外将情况一一言明,赫连扣抿了抿唇,伸手抚着随意躺在他腿上的小少年,淡淡道:“环儿有甚看法?” “除了皇宫前头本有的那只登闻鼓,另有四架?一个举人老爷,倒好大的本事,要将天捅个洞吗?”贾环痴痴笑起,扯着帝王的手指轻轻摩挲。 赫连扣由他去玩,褐金琥珀般的瞳孔里泛起尖锐光晕,如兵马成列,硝烟四起:“自然有我们的好首辅帮忙,倒是个善人,这奚清流该给他竖个长生牌位!刑十五,叫他们停了,皇宫禁地,吵吵闹闹成何体统!他们不要脸朕可还要!” 刑十五依令去了,也不过是甚为简单的事情,龙鳞卫四人从腰间拔出绣春刀,如雪里惊鸿,翩然游走,锋利刃尖自鼓面点水划过,手腕子上像开了花般的好看齐整,鼓声却戛然而止。已有些神志不清的奚清流习惯性砸下时,险些摔进已完全被破开的登闻鼓里。 另四个请来的鼓师两股战战地看着立在登闻鼓上红袍如血的龙鳞卫千户,只觉今生再没有这样畏惧憋屈的孬样儿,这些可真真儿是杀人不眨眼的煞神,上至首辅下至百姓哪个不敢抓,他们不过区区鼓师,原是凭了一腔热意来,现下却悔得恨不得不过是自己发了一场梦! “奚清流。”帘子里传来一声低喝,那冷,仿佛沿着千年冰封的雪山流淌而下,或可潺潺鸣动,实则却要连人的心肺子齐齐冻坏。 奚清流震了一震,刑十五得了赫连扣的命令,挟着他的后领便飞掠几步,扔在了华辇前头。 “奚清流。”帘子里又是一声,含着三分怒意,似是要叫他清醒,叫他看看自己闯下的弥天大祸。 这个年轻的青衣书生终于从迷茫天外醒神过来,他看着面前这座仿若生辉般的辇驾,神色哀戚,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整了整衣服,恭敬而端整地跪倒,双手放在膝侧,背脊完全趴伏,额头扣在坚硬冰凉的青石板上,声声坠地,郑重且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帷帘里许久没有动静,沉默肃冷的空气压迫着每个人的心弦,连那些本是存了心眼子要看好戏的大官小吏也渐渐收起了随意的姿态,显得焦躁不安起来。 奚清流就这么严苛而标准地跪着,不言不动,滴滴汗水砸落在青石板上,如同他内心那些不能平静而徒自渺茫的希望。 噗通—— 噗通、噗通—— 噗通、噗通、噗通—— 站在车辇上的刑十五想,他大概一辈子都不能忘记这样的景象。 那些弯曲的双腿,那些低垂的头颅,那些颤颤发抖的脊背。 百姓跪下了,鼓师跪下了,连身后的文武百官宫女太监也跪下了。 只有那驾车辇还站着,不动如山。 那些红的、绿的、蓝的、白的、黑的,盛开了满地的鲜花里,唯有它夺目耀丽,如万丈青阳、如锦绣山河!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一般,海潮一样。 贾环撩起帘子看着外面,神色茫然无措。 生在现世,哪怕曾被许多人喜爱许多人崇拜,他也从未想见过此情此景。贾环只以为国家领导人去世举国默哀已是庄严隆重至极,又或者于帝都亲眼所见的六十周年国庆阅兵竟可称之为夺人心魄,又哪知,当这整座城池只为一人而跪时是何等难言! 他忽然觉得有些坐立难安,仿若正承受着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赫连扣却紧紧地拉住了他的手,他在战栗,血液沸腾的声音在耳侧回响,帝王闭上眼睛又狠狠睁开,他看着贾环,嗓音沙而低哑:“环儿,他们、他们是朕的子民......可周文清、周文清让我无法为他们谋福祉、创生路!他要我的天下,要从我手中将父皇交给我的天下一力夺去!” 贾环轻轻地抱着他,细柔的叹气飘散在帷布里,呵成暖而轻薄的白雾:“赫连,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是的,你去吧,哪怕为你负尽天下,也不过一场虚妄。 是的,你去吧,我执起刀兵,不过只为你一场欢颜。 是的,你去吧,赫连,这话本不该我说,可我愿与你看这天下海晏河清、歌舞升平! 贾环想,大概是真的跌进去了。 赫连扣不是李淮,不是他曾爱过的也曾爱过他的异母弟弟,不是那个发起性子来可说为了自己抛弃一切的人。 贾环不知道能和帝王走到何等遥远,但他大概不会是先放手的那个。高处不胜寒,如果赫连扣孤独地坐在那处,容颜胜雪清寂,他恐是......心都要疼碎了。 “扣扣......”贾环在帝王将要跨出车辇的时候嗓音轻颤,神情却敛在阴影里难以辨识。 赫连扣顿了一顿,没有回头。他已是站在光里,黎民臣子都在看着帝王的身影,容不得半点行差踏错。 “我们......会在一起吧,很久很久......”贾环用双手捂住了脸,真是太软弱了,但是这有什么法子呢,爱便爱了,何处还有反悔余地可剩? 赫连扣重重地应了声。帝王站在辇驾的边缘,只觉那精致如玉的小少年离得那么远那么远,故而每一步都显得艰难沉瑟。 他想,环儿,我们怎么会不在一起呢?总有一日,朕要将这天下连同神魂都分给你去! “奚清流,你且抬起头来,看着朕,有何冤屈,直说无妨。” 青衣书生眼角瞥到一片玄缁衣角,绣着织金龙形,贵气盈然。他的脖颈已然又酸又僵,却仍硬气地挺了起来,年轻帝王的面容逆着天光,俊美无俦,他听见自己的嗓音嘶哑得如在嚎哭:“皇上明鉴,此次会试出榜,草民不服!” “大胆贱民,挝登闻鼓扰乱殿试已是罪大恶极,如今竟还敢质疑天听,来人,还不拖出去斩了!”着绯红团花官服的老者不待皇帝发言便厉声呵斥,眉鬓霜白,面有沟壑,气势迫人,却是今年六十有五的首辅周文清无疑了。 奚清流眼中划过几分轻蔑,静静地看着这位在新帝登基后便越发肆无忌惮起来的两朝重臣:“敢问周首辅一句,圣上尚未言明,您已发了号令,可是实实在在的大不敬?又或者,您以为这满朝文武已是改姓了周,即日便要将圣上推翻了去?”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周文清面皮子上一阵儿变色,简直不敢回头去看帝王的脸孔。 旁边一个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走上来便狠狠赏了奚清流一个嘴巴子,直把他扇得歪过了头去,恶狠狠道:“如此刁民,简直是目无王法!我父忠心耿耿、光明磊直,哪容你这张臭嘴一个劲儿地胡言乱语、信口雌黄!” 奚清流啐了口血沫,眼角扫了扫那座沉静在天光里的华盖车辇和面无表情的帝王,心中冷笑连连,对着那与周文清五分相似的中年官员,面上作了十足十的嘲讽嘴脸:“呵,草民不才,一向竟只听过狗仗人势,打狗也要看主人。却没想到,如今骂了人竟还有养的恶狗出来吐口水,也是,人人狗狗的,说不离畜生两字!” 百姓中有憋不住发了笑的,周文清周泰和父子两个却气的脸孔涨紫,头顶都要冒烟,他们一贯是权钱身份上压人,却从未想见,有如此口利大胆之人,当着满朝文武竟也是张嘴就骂! 周泰和还待上去扇巴掌,龙鳞卫却一边一个地叉住了他,帝王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脑后响起:“周文清、周泰和,你二人也委实不将朕放在眼里了些,奚清流一事自有朕处理。念在首辅年事已高,你们且回府思过去罢!” 周文清心中一个咯噔,来了! 正文 第22章 一场狡辩轿子坏了 贾环捏着手上半杯耀金澄碧的竹叶青,对场中一老一少相对而峙之景似颇为玩味,压低了声音道:“十五,你说说,那老头是不是要气疯了,恨不得扑上去搁赫连脖子上啃块肉下来?” 龙鳞卫的指挥同知大人有些不自在地隐蔽地扯了扯身上正红的官袍,想起师傅那句“这破衣裳,成个亲都不稀罕换了”不由皱了皱眉:“他想不想咬主子我不知道,但是他敢咬主子就敢崩了他一口牙,日后见天儿地看着东西不能吃该了可怜的。” 贾环见他神色八风不动,嘴皮子却细细抖得厉害,不由嘿然一笑。若是赫连扣身边皆是刑十五此类容易满足的便好了,奈何人心不足蛇吞象,吃着碗里望着锅里总是大部分人的本性。譬如周文清,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哪怕是碌碌无为,赫连扣念在他两朝元老,总会使他衣锦还乡、福绵后族,谁要他宵想那些有的没的,早晚白白的葬送了性命! 小少年想到此处,一口饮尽了杯中酒物,眉目慵懒地躺倒下去,这出戏,在他与奚清流达成一致时,结局已然写就。 周文清此刻颇有些恍惚,他已很多年不曾叫人当面斥责或是辱骂过了。 自从先皇撒手人寰,内阁由他一人做主,亲儿周泰和又任了兵部侍郎,半数朝臣打上了周派印记后,别说是羸弱的新帝,哪怕是深宫里头那位不甘寂寞的陈皇太后也自觉地退了三分。 他看着面前神情静冷的帝王,发现这张面目实则是生疏了。 赫连扣眉目生的绝不肖似先皇,反倒像足了他的祖母孝仁庄惠安肃温诚顺天偕圣毅皇太后李氏,唯有一双褐金琥珀般的眼,是他们这支皇族从关外带来的顶顶尊贵的象征,百年不易。周文清已记不清自己是从何时起,眼里再不放进这个以稚龄黄袍加身的帝王,恐真真儿是权力迷了心,数典忘祖,大逆不道,但如今箭在弦上,又岂容犹疑再三? 人老了,反倒是畏手畏脚起来。 周文清自嘲地摇了摇头,笑道:“皇上,您恐是被小人诓骗了,微臣侍奉先皇二十余年,又看着您长大,心里所思所念皆是皇上与大锦光辉灿烂的明日。今儿这奚清流,要当着天下人落您的颜面,微臣惶恐,实在是关心则乱,还请圣上恕罪!” 赫连扣看着那张一如既往显得谦卑恭敬已极的脸孔,实则深恶痛绝:“首辅大人关怀朕心有所感,奈何此处另有千人不止,明着见了是你使得朕下不来台。未免此番闹剧愈演愈烈,说不得要请周卿委屈一二。首辅既言明一心为朕,恐怕是很愿意的了?” 周文清愣了愣,也想不到帝王竟使了极漂亮的一招以退为进,正待苦恼,周泰和却不甘寂寞地大吼大叫起来:“荒唐!上至九五如您,下至蝼蚁如斯,皆是我父心中所系!如今皇上竟要为了那一个不识好歹冒犯天颜的举子惩戒忠臣元老,这岂不是叫满朝文武寒了心!叫天下百姓看了笑话!” 赫连扣岂能听不出周泰和话中的威胁之意。 周文清年事日高,周泰和却正值壮年,周系一脉的权柄关系正由此人慢慢接手,若非还有身为首辅的父亲压着,他恐是早已反了天去!此刻他便只想着,皇帝竟好大的胆子使人在皇宫前丢丑,说不得也要给他个好看! 赫连扣不愿去瞧那张得意丑恶使他恨不得一巴掌拍扁的脸孔,目光放在身后骚动不已的官员身上,见其中有几个已走出了行列,待下跪附议时,长眸顿添几分厉色。 周文清垂了头,并不喝止儿子的逾矩,他确乎觉得自己已经老了,也许让周泰和闹一闹,并没有甚不好。 青衣书生嘴角含着静冷笑意,忽而想到了昨夜在那个简陋客栈里所见过的小少年。 眉目清丽,温润如玉,笑起来却如寒霜刀剑般使人不寒而栗,那小少年轻轻地、轻轻地贴在他耳边道:“我要你使天下知道,这江山,姓赫连!这朝廷,姓赫连!他周文清,不过是一条受了几日宠的看门狗,要狗仗人势,也得瞧明白的真真儿的主子是谁,呵!” 奚清流摇了摇头,拱手行礼:“皇上,恕草民冒昧,但听圣贤书言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首辅大人如此重罪,皇上也不过赐他静养思过,可谓仁至义尽,如何还有小周大人所言的令朝臣百姓寒了心一说?又何况哪怕圣上重罚,我等也自当满怀恭敬地接受,如何能心存怨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毕,又是重重一扣。 原本几位有心在首辅一派中更表几分决意的官员立时脚步一顿。奚清流此言滴水无漏,又抓着圣人不放,那都是死绝了的,难不成还能将之抓出来责骂为甚要说这等话吗?但凡今日有敢辩驳一句此圣人言的,明儿就能被全天下的读书人喷个狗血淋漓,又有那说书的演戏的搭个台子便要使所有人知晓,可谓贻笑大方、遗臭万年! 赫连扣垂下眼睫,唇角略略勾起一丝:“侍郎可听清楚了,他虽是个罪民,说话却很有几分道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好、好、好,真是深得朕心!” 周泰和被唬的脸色一白,又一黑,若是眼刀子能杀人,只怕这会儿早在青衣书生身上剜了百八十个洞了! “皇上!” 周泰和兀自不甘仍要叫嚣之时,铿锵萧飒的踏步声整齐传来,一队黑甲红羽的甲士破开人群行到近前,身上极浓烈极残酷的军人铁血气息使人忘之生怯。领先一个腰缠白巾的甲士双腿一并,在赫连扣十步外而跪,甲片撞地有若金石,男子的声线从偷窥中传出,略有发闷,却浑厚坚定:“中军都督府正二品都督佥事赵置护驾来迟,请皇上严惩!” 赫连扣眯了眯眼,手指略略捏紧了一分,龚如守的人!想到小少年日前与自己说过的和龚家龚琳的交情,心里便有数几分,却说不得漫上一股子怒气,真真儿好个镇国将军龚如守! 不过转瞬,帝王便平静了下来,淡淡道:“戍守京畿乃你等职责,他奚清流如何搬来了四架登闻鼓赵卿心中自当有数!罚俸半年,思过一月,此为教训!首辅父子二人恐是早已累了,你且好生地送他们回去罢!” “谢主隆恩。”黑甲将军恭敬叩头,起身后走到周氏父子俩面前,严肃恭谨地弯下腰做了个“请”礼。 周文清看到此节,也知大势已失,只但凡京中动乱有一处成功的,来的就绝不会是中军都督府的人。想不到连龚如守都投了皇帝,说不得要重新布局。年逾花甲的老人垂着头进了轿子,眼中闪过几丝难明的意味,反复盘算着手中的底牌,却想不到此一去再无回头登顶的机会! 周泰和再如何愤懑怨尤,对着数百亲卫寒光熠熠的刀剑却也说不出半个“不”字,只得冷冷地瞪了皇帝和赵置一眼,欲要上轿,却被一个手缠八股拧粗红绳的小将拿刀鞘狠狠地扫了下来。 “大胆!你、你要做什么?” 小将生的眉清目秀,弯着一双猫儿般的圆眼道:“大人,这轿子坏哩,您还是走着吧!” “胡说八道!哪里坏了?本官怎么没看见?”周泰和气得面色发红,指着轿子双手颤抖。 小将冷冷一笑,用带着些许南方软糯的语声道:“大人眼拙么,这不是坏了哩!” “哐!”一柄三指宽的窄刀咄地插在了轿底,小将手腕子一番,木片飞溅,整块板子立时破的不成样子,眼见儿是没法坐了的。 周泰和一个倒仰,恨得咬牙切齿,只放了狠话:“你、你等着,迟早叫你好看!” 言毕,拂袖而去。 小将把窄刀塞回鞘里,哼道:“什么东西哩!我家大人还是正二品哩!下次再来小爷挖了你的眼睛哩!” 赫连扣不言不语地看了这一出,冷漠道:“刑十五,把奚清流关进大牢,待此事详查后再行决议。回宫。” 身侧的大太监李文来立刻端着尖锐的嗓子大喊道:“皇上回宫!” 待那架滑盖缓缓消失在众人的眼里时,百姓们才纷纷谈论着今日所见慢慢地散了,一场蓄意安排的闹剧这才到了终局。 晚间,乾清宫里灯火通明。 赫连扣低头面目凝重地批写奏折,李文来一丝不苟地在侧服侍着,一个身形稚弱的小少年却随意地靠在帝王腿上,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中的画册。 “累了?”烛花跳动间,帝王忽然搁下了朱笔,轻轻地摩挲了下小少年仿佛在火焰里泛光的脸颊,得满手滑腻细致,又忍不住捏捏掐掐。 贾环笑了笑:“哪能?倒是你,该歇歇了,李公公不是早温着燕窝粳米粥么,喝一盅子罢!” “嗯,去拿来。”赫连扣应了声,李文来朝贾环投来感激一瞥,忙不迭去了。 “龚玥一事如何?”贾环抬了抬细长的眼儿,也不去管帝王仍在他脸上游移的手指,反有些贪图温暖似的蹭了蹭。 赫连扣亲了亲他纤长的睫羽:“龚如守已呈上了罪己状。朕以为,将军忠心磊直,其罪可免。” 小少年翻了个白眼,倒是卖的一手好人情。这龚父也当真儿不值,为了个不成器的庶子和看不清事态的老娘,便要被逼着站了阵营,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扣扣,你......是不是生气了?” 赫连扣知道怀里的小人是怕白日赵置一事使自己对他怀了猜疑和忌惮,有心吓一吓他,却在看到小少年眉目间罕有的几分惶恐无措心疼不已,轻轻地搂了他:“我怎么会对环儿你生气?环儿一心为我,高兴都高兴不过来,你别操那劳什子的心!” 朕只是为自己的无能而愤怒,总有一日,朕要使这江山都臣服,使这神佛都辟易,好许你百年荣华,万事无忧! 正文 第23章 暮春那些珍贵礼物 待周泰和踱回家中,已是日薄西山,整个学士府沐浴在绯红的天光里,宏伟而悲壮。 朱漆大门,绣球双狮,连青石阶面儿上都刻着五蝠葫芦纹样,整个一品学士府堪称贵不可言,往日想要踏过那高槛得见他父子二人的学子官员,竟有若过江之鲫,绝无止歇。 而今日,周家大门上只坐着一个面容悲苦的青衣小厮,一双白嫩的手不断抹着脸上的泪儿,隐约可见一个通红巴掌印。 “凉生,你怎么的,可是夫人又拿你撒气了?好个婆娘,竟是个善妒的!”周泰和心疼极了,虽顾着在外的颜面,一只手却急急地把住了这个小厮的手臂。 大锦不忌男风,时下高官贵爵养几个娈童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甚至多养在身侧的书童便是主子家泻火的爷不在少数。 这凉生,便是周泰和月前从玉梨班买来的一个小戏子,犹爱了他的妩媚温顺,更兼那把子杨柳细腰,实在是叫人十分销魂!周泰和对他宠爱非常,不仅是赎了身,还放在府里充了贴身小厮,只当个姨娘的养着,绝不愿给半点委屈他受。 小戏子扁了扁嘴,细声道:“老爷府里说话儿,在外面叫人看见了不好说的。” 周泰和连忙与他进了府,往日热闹非常的学士府此刻竟显出了与春韶大相径庭的萧条凄冷,但心系佳人的周泰和却半点没注意到,搂着小戏子便忙不迭地亲上了嘴儿。 “可想死老爷了!好凉生,来,让我摸摸!啧,湿了是不是?” “畜生!”一条龙头拐带着凌厉风声狠狠抽上了周泰和的脊背,中年官员嗷唠一嗓子,疼得立时跳起三尺。 “哪个......父亲!”周泰和转头要骂,却见早他一些回家的周文清拄着根紫檀木削了的拐子,荷荷喘气,满脸褶子里盈满愤怒哀伤。 “您、您怎么使上了这个?” 周文清仔细地看了他半晌,又瞪了眼不断往周泰和身后缩去的小戏子,忽而放声大笑:“我养的好儿子,我周文清养的好儿子啊!” 周泰和觉得老父简直是魔怔了,哪有老子看儿子跟看仇人似的,连忙要上去扶他,却被周文清一把挥开了,不由有些恼羞成怒:“父亲,您到底怎么了!可是神智还正常吗?该使个太医来看看的?” 周文清咳了咳,脊背伛偻下去,他像是终于失望了,也像是终于承认自己老了,慢慢地、慢慢地向庭院深处走去,像一棵行将就木的枯藤老树:“待你母亲去后,你就回乡丁忧罢......” 周泰和心里轰然巨震,如一个响雷重重地砸在了天灵盖上,连一贯宠爱的凉生在背后不断拉扯也未曾感觉。 “老爷,老爷,今儿白日来了一群红袍子的官爷,一句话不说便要拔刀。老太太出来调停,却有领头地说了一句‘那首辅父子二人犯上作乱,随意调动京中兵力,早被皇帝斩了,如今便是使他们抄家来的’,唬的当场吓昏过去!宫中的李太医来看过了,说是老夫人早已三魂离了体,活不长了......老爷、老爷你在听吗?” 周泰和忽的发起狂来,一把推开了小戏子,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内院,口中直呼“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此时,最后一抹夕日沉进了天际,玄黑掺杂殷虹,真是逢魔时刻。 七月而上,京里已泛起浓重热意,百姓们早换上了轻薄纱衫,沿街也有了各种卖杨梅汁子、冰镇糖水的小摊小铺。 闻名京里的饕楼日前推出了几款新式饮品,有叫酸梅汤的,也有叫奶茶的,还有一物最为奇特,说是叫甚冰淇淋。此三种,酸梅汤是最便宜的,便是寻常人家也喝得起,晚间歇了工的汉子媳妇儿多愿意花上三文钱买一大碗,饱饱地喝了,保管暑气全消。 “这就是冰淇淋?噫,还是托了环儿你的福,平日里我那个笨手笨脚的小厮青江竟是如何排队都买不着!”龚琳摇了摇头,并不客气地挖了一大勺塞进嘴里,今年热的有些不寻常了,此刻他也顾不得要甚颜面形象的。 贾环挽了挽手上过长的碧蓝折枝纹牡丹道袍广袖,正待伸手也取用一碗子刨冰,一个紫色衣裙的少女却面有难色的推门走了进来。 “哥儿,小皇——公子不见了您哭得厉害,主子嫌烦得很,便使我给您送来,也交代您早些回去。”女孩儿冲他福了福身,脸上也不知该哭该笑。 贾环大惊,急急地问道:“孩子呢,快快地抱上来,这恁热的天气,他这般胡闹如何使得!” 紫衣少女松了口气儿,只要这位主子愿意接手便好了,那确实是顶顶尊贵的人物不错,却也实打实是个烫手山芋,若是这位爷也推了,她可真是哭也没处哭去。 “哥儿放心,马车里置了冰盒,还有王嬷嬷和玉笙姐姐在,小公子并不要紧的!” 贾环点了点头,忙使莲香与这女孩儿一起下楼去,将那金贵要命的小祖宗抱了上来。 龚琳边吃边看,见贾环一心哄着手里蓝闪金心缎子襁褓,冰淇淋流成了水儿也不见他搭理,顿时奇道:“环儿你挺行啊,这么小连孩子都有了?是哪家的姑娘,也不曾听你说起的!” 贾环无奈道:“我今儿才十一,恐是有心无力罢,这孩子并不是我的!” “那是......”龚琳咬着勺子正欲接口,忽而想到了一个可能,顿时咳得惊天动地,“他、他、他——” 贾环摸了摸婴孩白皙的小脸儿,见他眨巴着一双明亮的褐金眼瞳咯咯直乐,不由轻笑道:“嗯,赫连千疆。” 赫连千疆,是暮春时节上苍送给大锦的第一个礼物。由后宫一位家世不高的昭仪夏氏所诞,人说母凭子贵,尤其在天潢贵胄之家,皇长子可谓是顶天的荣耀,奈何这却是个福薄的女子,临产当日血崩而死,赫连扣便是给她抬了皇贵妃衔,却也不过一场唏嘘。 贾环不愿去探究夏氏是否真因了难产而死,赫连扣实打实地并不喜爱这个婴孩,哪怕他在二人相遇前便已降临人间,哪怕赫连千疆的出生一举解决了皇嗣问题! 帝王看着这个软绵绵的生物,仿佛看到了他的小少年终有一日也会怀抱一个与他眉目现象的孩子,身侧又站着一个使人生厌的女子!如果不是贾环尚且稚龄,独断的帝王恐早已将他牢牢地锁在了宫中! 奈何贾环却极喜欢赫连千疆,这小孩儿生的好,与赫连扣眉眼都是很像,于贾环来说,被赫连扣养成他多少存着些心不甘情不愿,有了这孩子,却说不得也能体会一把帝王养成的成就感,如此说来,贾环其人果然很有些微妙的恶趣味! 紧随皇长子诞生的喜讯,只手遮天十余年的周文清周家总算倒了一半。 那日奚清流挝登闻鼓,龙鳞卫去学士府将周老太太好生地吓了一吓,竟使得她一病不起,即便日日拿人参雪莲地吊着,也不过一口气进出的功夫。强撑了半月,哪怕是曾经独断朝纲手眼通天的首辅大人也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夫唱妇随四十余年的发妻去了。 周严氏下葬后,按照本朝律例,周泰和须返乡丁忧三年,他万般不甘心,欲煽动周系官员对皇帝施压,求取夺情。朝野是非,实则没有谁能比这些周系官员看得清,如今皇帝得罗新和龚如守,可谓白虎插翼,势头正盛,而周家,不过是一条老而发病的百足虫,孰轻孰重,一看便知! 自然也有几个不死心的,连同周泰和上了折子,皇帝只以“不忠不孝”四字朱批,五味居加印了官府发放的邸报,天下任一个读书的、任一个懂些孝道的,登时对此几人口诛笔伐,更有甚者,日日堵在学士府门口谩骂不歇! 周文清似乎也不愿再去管这个儿子,任他无比黯然地退出了燕京这片烟花繁华之地。待周严氏正式落土后,首辅大人也长久地称病在家,龚如守的岳丈小杨学士成为次辅,代首辅之职。 一时间,龚家又仿佛成为第二个周府一般,恼的龚父烦不胜烦,只道面上长了恶疮,不便见客,一一地谢绝了。 老子找不到,这做儿子的自然得受着,龚琳可谓是被一票子不得门而入的亲戚官吏缠得焦头烂额,只好时常躲在饕楼贾环处偷闲。 岂料今儿一来,就看见了这天下最尊贵的人物之一,一口冰淇淋险些噎死了他去:“我滴个娘,真是、真是那位?皇上、皇上怎么放心地给你了?” 贾环笑道:“你适才不也听见了,赫连哪里愿意照顾他,不恼起来砸着出气便是好的。一个小娃娃,我怎么还养不得了?” 龚琳咽了口唾沫,这位爷说的可真够简便,养个皇子口气竟跟养只小猫儿小狗儿的无甚区别,那能一样吗?说不得这可能就是未来的储君啊! 贾环抱了一会儿便让王嬷嬷接了手,看了看天色,皱眉道:“时候不早,我且要走了的。你明儿正经地让你父亲带进宫来,赫连有事交代你。我不便在此多说,总不会害你便是。” 龚琳随意地应了,对于此事他倒并不慌张,皇帝看重龚如守的识时务和谨小慎微,要把龚家扶起来,他龚琳,也是其中不能脱身的一个! 贾环点了点头,正要出门,忽听身后传来龚琳略带游移的声音:“环、环儿,哥哥问你一句,那奚清流如今——如今怎样了?” 小少年一怔,继而轻笑道:“山东胶县县令,听说他做的如鱼得水,年少有为的,近日媒婆都要踏破了门。” 正文 第24章 洪水、那朵凋零的爱情花 城外神机营中军四司训练场上,一个高挽双袖、赤着两脚的军士随意躺在热得发烫的沙地上,一头硬质黑发洒落精赤的胸膛,蔓延出些许洒脱不羁意味。 一个青衫齐整,面色却叫毒日头晒得发红的书生样人物走过来,狠狠地踢他一脚,悻悻骂道:“你在此处偷什么懒?总司发来的十五件精铁鱼鳞铠,就堆在帐篷里,你就这么放着?” 那青年对着扭曲的空气笑起来,一把拽了他的脚腕子,在惊呼声中将人压在了满是汗渍的胸口,轻笑道:“好清流,不是还有你吗?我不过是来享福的,岂非人人都这样说,如此行事恐才是真真儿地合了他们心意罢!” 奚清流推了半天也不见松,所幸放弃抵抗往他身上一躺,皱眉道:“胡说什么?你如今的位置是实打实自己挣来的,他们一个两个的闲话你竟当了真,别叫底下那帮兔崽子红口白牙地看了笑话!” 青年用粗糙的手指刮了刮书生苍白削瘦的脸孔,呲牙咧嘴道:“我龚琳来此一月有余,便由一普通军士升至总旗,另有你这个正八品的兵马司吏目与我交好,他们如何看得过眼?” 奚清流冷然推开了他,自个儿理着衣襟慢慢地爬起:“嘴上喷粪,哪个与你好?若非他使我看顾着你,我才不愿咸吃萝卜淡操心来的!” 龚琳把手撑在脑后,滚热的汗珠从他额上留至下颔,继而划过突起的喉结,竟使奚清流有些灼眼般地慌忙撇过头去:“环儿确实是个好兄弟、好朋友。但说到底,奚清流,你到底是为了甚才回到京城,再蹚这么一滩墨墨黑的浑水?” 青衣书生脸皮子僵了一僵,他并非从未想起过这个问题,只是下意识地回避了。他想起曾飞至胶县官衙的那只白鸽,想起那小少年淡淡笑意,想起那片曾经掠过眼角的玄缁衣角,想起这个男人在校场第一次看见自己毫不遮掩的明媚笑脸,蓦然静静地笑了。 为甚回来,不是再明显不过了吗? “龚大少,你再不起来,本官可使全四司的人来鉴赏下您这个熊样儿了!” 龚琳嘟囔着“都说了不让你和环儿多呆的”,飞快地爬起身来,轻唱着“咱们老百姓呀,今儿真高兴”跟在奚清流身后颠颠儿地离开。 乾清宫内,贾环正潜心研究着一篇策论,是今年登科状元沈不知的习作,经天纬地之才,经世致用之能,可谓妙笔生花,锦绣文章,比年前儿废了的苏赫好上不知凡几。 贾环并不愿走仕途的道路,却发现除此之外的法子都难免为人诟病,他前世固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比起这些专攻八股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却还是差距颇大,为了日后不顶着个佞幸名头过活,贾环说不得也只能拼一把! 脚踝上忽有一处软滑上下游移,小少年挑了眉头俯身看去,一张咧着嘴几乎笑出口水的小脸儿挤进了眼里,贾环把他抱起,用帕子给小婴儿擦了擦口水,才见一个碧裙的少女不急不慢端着个红木漆盘走进来的。 “哥儿,吃些东西罢,玉笙姐姐说了小皇子已喂过奶的,使他玩一会儿,便要去睡了。”莲香福了福身,把盘里白底青花鱼戏荷叶汤盅小心地取了出来,一举一动规规整整,娴雅无比。 她在宫里待了个把月,又有皇帝身侧的两个大宫女教导着,所见所闻所学不知高出贾家多少去,如今再回想于荣国府对鸳鸯玻璃几个的羡慕妒恨,却不免只笑一笑,心中不以为甚么了。 贾环捏了把赫连千疆白胖的脸蛋儿,小孩儿认得他,抓着他的手指咯咯笑将起来,藕节一般的小人儿,又长得漂亮贵重,无论是哪个都要喜爱非凡的! 贾环亲了亲赫连千疆光光的脑门儿,抿着嘴唇静静地笑了,如一线春水蜿蜒徜徉,数不尽风致情意,又偏生带着股子并不叫人觉得突兀的温暖之意。 莲香有些怔愣,一个高大的身影掠过她旁侧,揽住小少年的脖子在他唇上狠狠亲了一番,帝王摩挲着他两片子薄唇冷笑道:“好个不长眼的东西,这么小就要从朕这儿讨走你一半,打大了却不知道要成什么样!玉笙、竹箫,还不速速地将小皇子待下去歇息?” 贾环用眼神挡了两个宫女,皱了皱眉,轻轻安抚着像被吓坏抖得厉害的小孩儿:“你凶什么?他是你的儿子不是,这么丁点儿大,吓出了毛病可怎么好?” 赫连扣挑了挑眉,捏着贾环细弱的手腕子:“这么容易就吓着,也配做我赫连氏族的子孙?” 贾环有些哭笑不得,赫连扣这个人天生霸道,又是不知情爱的主儿,天家无亲,自己都没享受过的东西,如何好叫他分给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婴孩儿?也不过是贾环,能得他的另眼相待,恐怕在帝王心里,小少年不光是情人,也可当了半个儿子养,如贾环这个的才是真正省心儿,哪像那个巴掌大光会哭闹个没完的糟心玩意儿? 贾环赏了赫连扣一个白眼,手法熟练地拍着赫连千疆的背使他入睡,小孩儿眼角还含着泪,嫩白手指紧抓着贾环一绺长发,模样怪可怜的,小少年不免低声抱怨:“你还看他千不好万不好,弄残了弄死了你可是再生一个去?扣扣,不怪我不提醒你,我这个人心小,在我前头的便也罢了,若还有那些小三小四的,你不能骂我翻脸不认人!” 赫连扣听不懂甚“小三小四”,只是瞧着小少年分明冷漠的眉眼知道他说的无一处不认真,不由笑了笑,戳了戳在他怀里睡着的赫连千疆,眼神虽不甚和善,却也并没有了先前的恶意满满:“嗯,听你的。待抓周过了,便立他为太子,到时候便是我要动,恐也要几分三思。” 小少年小心地拽出了自己的头发,把婴孩儿交给了一侧的玉笙,打开了盅子舀出几勺党参乌鸡汤装到碗里递给他:“你怎回来的这样早?不是说要检阅五军营吗?可是出了甚岔子的?” 赫连扣喝了一口,面上便显出些许烦躁来,砰地放下了碗勺:“一帮子废物,江浙两地连发水患,户部推吏部、吏部推工部、工部推地方,绕来绕去,没有一个出人出力!” 贾环大惊失色,国内多洪涝,后世98年百年难遇的旷世洪水是他亲身经历过的,当时地方派了一个班的子弟兵确保他和外公性命无虞,可是其他民众却绝没有了这样的好运。光他亲眼所见被洪水冲走的便有不下三人,另有许多挂在山间树枝上的,他也有心要救,却险些害得外公命丧洪水,若非最后老人家安然无恙,贾环绝不会轻易原谅自己! 眼前似乎还有那等人间地狱地惨状,还有外公躺在病床上缺乏人气的苍老脸孔,小少年脸色青白,眼中瞳影重重,抖抖索索地拉住了帝王的衣袖:“伤者几何?死者可过千?伤药粮食棉衣住房等物可一应安置了?” 赫连扣慌忙压住了他的脸孔,双手不住地顺着后颈子捋动,嘴里唤道:“不要紧不要紧,我一并已吩咐下去了!环儿不怕,我在此处呢!” 贾环从魔魇中回过神来,只觉手脚冰凉而背心汗湿,他也知道自己反应过了,按理说生在燕京之地并未曾出过半步的人绝无可能惧怕洪水至此,赫连扣身为帝王,多疑理当是天性,但此刻一句不问一径地安慰自己,却很使小少年感动。 恐怕赫连扣这个人的世界观,与贾环所知的很多人都不同。在小少年最初下了决心要交付信任帮他一把之时,帝王就已经将他放进了心里最重的一块位置。 此地,甚为狭小,或终生不有一物,或也不过容寸许心思。 能抢先占了那处宝地,竟不知是幸也不幸! 贾环抬头吻了吻帝王线条刚硬的下巴:“我没事,不过想起了一些过往。待日后闲置时,必定与你细细地讲上一番。赈灾之事恐怕颇为不易,你心中可有章程?” 赫连扣深深地看他一眼,终是将人揽进怀里,随是日头毒辣的七月中,殿里放满冰盆也阻不住出汗,他却觉得甚为熨帖,无半分不适,使李文来摊开一张羊皮制作的地图细细讲解起来。 江浙一带乃天下产粮重地,依傍钱塘江、长江,又有许多泄水大湖分布,可谓真真儿的人杰地灵,山明水秀。但奈何,水火自古无情,日渐频繁的水患洪涝使得两地百姓苦不堪言,自然上方朝廷也是焦头烂额。 譬如今年,虽不是如贾环印象中的那般威势,却也十分使人苦恼,几处拦江坝因年久失修尽毁,长江堤坝多处出现裂痕,水线上涨米余,随时有冲塌的危险。 再说长江处连日阴雨不停,哪怕堤坝不毁,恐也撑不住几时,两岸镇县皆已被水淹透了,秋熟的水稻作物等颗粒无收,不用清点也可知无论是百姓还是大锦,皆元气大伤。 “让罗新下令,各地的龙鳞卫须得大力镇压,否则灾民若是北上燕京,那才是真真儿的祸事!”贾环当即拍桌道,面上全是愤愤之色。 赫连扣神情莫测,冷笑道:“朕早已让刑十五去请他,罗新罗指挥使却佯称有病,闭门不见!” 贾环悚然一惊,不可置信地看向面色诡谲阴冷的帝王。 赫连扣低下头亲了亲小少年纤长的睫羽,呢喃道:“环儿可知罗新为何与周文清结怨?五十年前,他们本是看上了同一个女子——前大理寺卿的嫡女严氏,周文清棋高一着使他半生不娶......如今,他是要向朕报仇来了。” 正文 第25章 姚氏无双 江浙水患,荣国府可谓吵翻了天。 王熙凤只要一想到老宅子里那许多淹坏了的家私财产,另有墙皮帷帘、桌椅木盒,大大小小全数化作了催命的账目,便直欲昏死。 银子、银子,哪里来这许多银子!真当贾府是金山银山,取之不尽用之无竭吗? 不过几天,往日精明至极声名在外的琏二奶奶嘴边就起了数个燎火泡子,烦得整日整日饭也吃不下。 这日,好不容易叫平儿哄着喂着用了半碗子清热下火的绿豆百合粥,正半倚在榻上歇着,一个着青黄双排挂穗外袍,白色水云纹内衫的年轻男子推了门进来。此人生的样貌端正,七分俊俏三分贵重,眉眼却有些散,未免又多几丝轻佻淫-邪。 王熙凤眼也不睁,细密的睫羽略略抖动,张神仙妃子般的脸容印着从窗格子里落尽的影子,显得精致已极,连低低脆脆的语声也有几分难明的惑意:“这位爷,您还知道我这儿门朝哪开,床往哪儿摆啊?外头那些小骚蹄子,把你的魂儿都吸走了罢!” “你何苦这样说,我一心只有你!又是哪个长舌头的在你跟前胡言乱语,坏我的名声!”贾琏眼珠子一转,便要抓着她的手表心迹,王熙凤却一手打开了,恼的他面皮子有些发黑,迁怒般看向一侧站着的林之孝家的,“是不是她?成日里没羞没臊地拿主子家的事情做闲话唠嗑子,不知个好赖,迟早绞了你们的长舌头!” 王熙凤狠狠一拍桌子,吓得林之孝家的立刻跪在了她脚边,她生的一张好容貌,笑起来含嗔带媚,怒起来却又使人心中惶惶:“你若是不做,她们如何去说!怎不见有人编排老爷二老爷的?贾琏啊贾琏,我嫁你数年,里里外外可有哪个挑出了我的毛病?为了你贾家可谓劳心劳力,干了多少档子被人戳脊梁骨的阴私?说,前几日我使平儿找你,你究竟到了何处!” 贾琏本就心中有鬼,妄图让她几分好蒙混过去,眼见是不成了,倒也镇定下来,夫为妻纲夫为妻纲,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从心间升起来,也提了嗓门:“好个能嫉善妒的妇人!今日便是不休你,也要使大伙儿瞧瞧你这嚣张嘴脸!” 平儿忙上来劝:“我的好二爷,你消停些罢,奶奶正是急的时候呢!” 金陵祖地的消息早前儿便到了京里,且不去管宅子里的损坏,最重的一笔却是要重修祠堂。那日发水,祠堂里几个旁支看守顾不得许多只一味逃了,佛龛灵位甚的都叫水泡坏了,贾母等人虽痛惜惭愧,却也不过事后整理添上便是了。 奈何族中却有声音要求重修祠堂,此次贾府祖宅遭灾必也是祖宗发怒来的。贾母年事已高,何况此前更有贾宝玉中邪一事,心中对鬼神越发敬畏,如此倒也犹豫不决得很。 贾政言道,金陵多水患,贾家却因地势颇高而从未波及,这趟恐其中是因宗祠年久失修,先祖们心内不满,才借了天灾提点,倒是很有修缮一番的必要了。 除了贾宝玉,老太太一贯和重视贾政,闻言也确有道理,当下便拿出三千两银票命大房和二房一并去打点。 宁国府与荣国府同出一脉,并不好推辞,贾珍不管后院,尤氏却是个眼皮子浅的女人,差人送来一千五百两还哀哀地哭穷,弄得王熙凤都替她面皮子发臊。按说四千五百两决计不少,但贾家素来张扬豪奢,族中许多子弟也不例外,贾母又是喜爱面子上花团锦簇的,王熙凤算了算,竟是一万两还止不住,这还不曾算上老宅子的各项修复。 王夫人和邢夫人俱是精明的,一个只道要吃斋礼佛不好管这个,一个又道儿媳妇聪明能干,比她会来事,红脸白脸一起的,竟是全推给了她。 王熙凤嘴里发苦心里发慌,邢夫人与王夫人一直不睦,她夹在中间两头不讨好,有心要寻贾琏回来商量,却只听闻他眠花宿柳,在郊外庄子里养了个甚么湘楚院名妓的,只气的王熙凤连砸了好几样瓷器,咬着牙承担了此事。 水患还未停歇,便先定了修一处简单之地供奉祖宗牌位,如此又是一千两,王熙凤只道银子烧的比纸快,没几日便急得嘴上生泡,腹里发火了。 今日贾琏回来,却也是撞在了炮口,他在外面过得逍遥滋润,也不知哪个女人照料得竟是眼见面上圆了一圈儿,对比之下,王熙凤心中越发不是滋味,委屈不甘酸楚各色的只一味涌上来,此刻听了他要休妻,当下红了眼眶子道:“也好也好,我再不在你家受气!只当这七八年的喂了狗,你倒是去娶,甚么优伶娼妓的都八抬大轿的进这个院子,好叫天下人看看,你贾琏去了这层皮,是个甚么样的东西!” 贾琏也只是唬她一唬,对这个妻子他心里也是曾有过怜惜疼爱的,只王熙凤要强,同王夫人一道监管了后院不再热衷与他欢好,才起了爬墙的念头。此刻听闻她如此说,竟是被怔得回不过神来,直到平儿急急叫着“奶奶”才醒转过来,待回头看去,哪还有人。 林之孝家的的从地上爬起,低声道:“琏二爷,我下去了的,奶奶这几日身子不爽,大夫开了药须得准时服用。” 贾琏胡乱点头应了,看着偌大个厅子,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 且不提贾府这边剪不断理还乱,朝野之上已是真真儿地乱做了一锅。罗新称病,戍守京畿的五军都督府重职官员倒有三个跟着起不来床了,地方上的武将也少有听指挥的,这其中道理朝臣们心知肚明得很,看似窝在家中养老的周文清,出手了。 挑在此等时机,置江浙数十万黎民于不顾,这个精明了一辈子的老东西,竟是要在最后玩儿一把大的! 贾环和赫连扣也明白这恐怕是周系最后的反扑,殿试那日,五军都督府确有异动,待赫连扣想要借题发挥时却又不知被何人压了下去,便是龙鳞卫天大的本事,也不好进军中查探。五军都督府共设有正一品都督十名,从一品都督同知和正二品都督佥事各五名,此些人具握有调动亲兵的权柄,故而帝王也不好断定哪些才是真正应当除去的周系一脉。 周文清如此举动,也可看明他是舍掉身家底牌,豁出去了! 皇帝赢,天下周党绝无前路可走。 周文清赢,周系之风再起,只须迫得皇帝退让三年,待那周泰和丁忧而返,恐这个皇朝要做了他姓! 一子错,满盘皆输,这是场无论对谁都至关重要的棋局。不仅仅赫连扣,连贾环也罕见地有了几分焦急忧虑。 贾环心不在焉地拨动了两下琴弦,弹出几个破碎单音。 一根碧玉般纤细的竹条狠狠抽在他白皙的手背上,小少年唬的立时回过神来,并不敢呼痛,只是恭恭敬敬地垂下了头:“姚师。” 对面面向平和的老僧拂了拂白衣,语调平和,不怒自威:“大圣遗音是真正的好琴,你莫辱没了它。心思不属,如何驾驭得了此等名器?” 贾环此时身在元贞寺后山,面前这个老和尚是此间一个得道高人,法号忘尘,却是有个震惊天下的俗家姓名——姚无双。 姚无双乃两朝太傅,先皇死后即隐居于元贞后山,他的祖上才是真正的显赫风光。 大锦立朝,太祖身侧有一谋士,法号道衍,入世后有俗名姚天生。姚天生擅长周易,阴阳术数风水堪舆占卜问卦无一不精,可谓功参造化,太祖正是靠了他才鼎定九州、打下大锦数百年基业。姚天生此人嗜杀、铁血,晚年出家为僧,却也屡次触犯天机、煞气缠身早亡,姚氏一族更是从此没落。 而百年后横空出世的姚无双却是让世人认识到,姚家,仍是存在的。 早年姚无双领兵南征百战,平瓦剌,清鞑靼,更有数次镇压贫民起义,中年则立朝纲,改科举,便是功高震主,皇帝也无可奈何,可以说,此一人,便独挑了大锦半壁江山。 不过其中有利有弊,姚无双过于强势能干,赫连扣父皇以他为师,自觉天下有他守着自当无忧,便实际当起了闲散皇帝。待到老时有心生怨言,便捧起了擅长挑拨奉承的周文清,打压了忠心耿耿的姚无双。 姚无双也有八十高龄,对世间事实早已没有过多心思,当下不再留恋,卸了太傅职位躲进元贞后山里贪享清闲,后周文清势大,赫连扣有心请他出山,却连个面儿都不曾见过的,可见此人嚣张到了何等地步。 贾环与姚无双相识实是缘分,此前花朝节来这处时,出于礼貌他曾与一个素不相识的白衣小沙弥打过招呼,熟料此人竟是服侍姚无双的一个弟子。况又有元贞后山发生的一幕,一来二去,姚无双也对这个稚龄少年产生了些许兴趣。 姚无双对赫连扣的心性可谓熟稔,作为一个帝王,赫连扣是过于直白了些的,狠辣有余而智计不足,身边也不得一些有用的谋士。但从处置前状元苏赫至奚清流挝登闻鼓,朝臣皆以为此位皇帝城府深厚、算无遗策,心中兀自齿冷。但老和尚何等人物,立时从中嗅出一股子异气,人之本性,纵使要改,也绝非一朝一夕。 赫连扣十五那年弑兄,知情者有二,一个是深宫里那位陈皇太后,一个便是姚无双。 正文 第26章 夜话离别终有时 不同于陈皇太后的亲眼所见,姚无双却是从细枝末节中推演出的,可见其人心性智谋到了何等样的程度。他不曾向先皇告密褫夺赫连扣皇子之位的原因,是他曾费心血为这位年少的三皇子算过一卦。 赫连扣命理有缺,致使心性淡漠冷血,骨子里或有残酷嗜杀之向,如此成就帝位绝非好事。但卦象显示,他在二十有一时会得一奇珍,与自身相契,爱逾性命,更能为大锦皇朝迎来后世辉煌。 虽并未有此奇珍是何物,但据姚无双推断,却恐怕当是个人。 上元过后,紫薇帝星光芒日盛,其身侧辅星隐现,姚无双便有心见他一见。赫连扣纵使隐瞒,也奈何不过这老和尚本领通天,终是让他和贾环见了面。 姚无双见着小少年时心中也颇有几丝讶异,方外之人屏蔽天机,却与局中人多有瓜葛,更与自己结下因果,说不得也是有几分前缘天定的意味。何况贾环天生灵巧,两世累积可谓真真儿的万里无一,老头儿也动了几分凡心,只道姚氏晚景凄凉,也绝不愿断了传承,便收了小少年当个关门弟子。 原本贾环两头跑已是很不让他待见了,现下在课上竟有走神,恼得老和尚当即搓起火来,竟使着青竹枝子打了他一下。 贾环前世也时常被外公和爷爷教训的,心里倒也不以为意,身侧服侍着的白衣小沙弥童心却吓得倒抽一口子冷气。这位哪比得别人?那可是正儿八经的皇帝的心头宝,回去让那位看见了还能善了?忘尘师傅这可真是要了命的! “你心系江浙水患,更思虑三小子在周文清手上吃了大亏可是?”姚无双忽而开口道,略显浑浊的双眼里精光隐现。 贾环勾动嘴唇微露一丝苦涩:“天下诸事皆瞒不过姚师耳目,当是如此。” “我可助你破得此节,但你须应我,在此陪我五年,绝不理凡尘俗世,更不见任何一人!”姚无双喝道,白须无风自动,怒目圆睁,端的是吓人。 贾环却丝毫不为此气机所夺,只一味盯着他,手指却狠狠掐紧了:“姚师未免欺人太甚,我与他两情相悦,为何不能相守一处!” 姚无双断喝道:”痴儿,你竟还不醒悟!皇宫可是善地,你以为真不曾有人留心你吗?三小子别说本事尚未到家,便是真真儿地大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只但凡你一朝叫人知晓,便要落个佞幸头衔!你竟如此不爱惜自己吗!” 贾环目露悲苦,心中极是难受,他如何不知如何不晓。在宫中一月有余,已开始有人在乾清宫四周暗布眼线,伺机接近,恐不光是那位陈皇太后生了疑心,后宫中皇后嫔妃也猜测良多。赫连扣如今还远没有护住他的能力,便是有了,又如何与天下人争,与天下人辩? 姚无双不说,他或可当自己半点不知,一味地欺骗下去,今日他却偏偏要点破了,贾环只觉前途晦暗,无甚希望可寻。 姚无双见他神色哀戚却无悔意,暗自点头,情知贾环实是个坚韧不拔的性子。姚氏传承庞杂,更有说袭承自王禅鬼谷子,须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若是贾环就此动摇,姚无双恐也不见得愿帮上这一把。 “你也不要心急,为师如此说却是重了。我姚氏一脉入世,却从未惧怕退缩过,你只管前行,为师保你二人姻缘有续。只是三小子如今心智不坚,你对他的影响过大反对朝廷无益,况陈皇太后绝非易于之辈,如今你二人皆是孱弱,如何能与她斗得?”姚无双道,“五年,为师授你一身本领,三小子也可稳立朝纲,你,愿或不愿?” 贾环静静地看了半晌大圣遗音,如心神寄落,姚无双也不催促,只闭上了双目如同假寐。 “我答应,今日让我回宫,我与他说清楚。” 啼鸣婉转、叶过留声,细微语声传入耳侧,姚无双睁开眼,对面的小少年笑容沉静,却也坚定决断,初露国士风华:“否则他可是要掀翻了你这元贞寺的。” 从早间起,赫连扣就隐隐有些心神不宁。 放下手中奏折,一时有些烦闷,低低唤道:“李文来,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酉时了,您可要喊膳了?”李文来小心翼翼地放下一杯热茶,轻声问道。 赫连扣揉了揉酸疼的脖颈:“环儿呢?” “回皇上的话,小公子还未......” “姚无双好大的胆子!”赫连扣一巴掌拍在桌上,神色阴冷,他早先便定了申时必定要使贾环回到宫中,今日居然迟了这许久。 殿外传来一声笑语,清越如水,环佩叮咚一般:“这你可是错怪了我师,他可是准点准刻地放了我的。” 李文来向面带笑意走进来的小少年行了个礼,贾环回礼道:“李总管辛苦,今日便不劳御膳房了,我这儿且齐备下的,劳你取些好酒来。” 李文来看了皇帝一眼,见他无甚反应便点头去了。 贾环引着赫连扣到桌前,玉笙竹箫两个早已将杯盘碗碟地摆开,三菜一汤,在帝王眼里看来寒酸得很,并无甚稀奇的。 王嬷嬷抱来了赫连千疆,小东西一日不曾见过贾环,此刻嗷嗷地朝他身上扑,使得帝王脸色又黑上几分。 贾环挠了挠小孩儿的下巴,看他一眼:“怎么着,不喜欢?那我便撤了的,枉费我在饕楼厨房里折腾了一个多时辰,真真儿磨了白工。” 赫连扣一双褐金琥珀瞳立时明亮,道:“这些都是环儿你做的?” 贾环弯着眼眉笑道:“不信吗?倒也是有说君子远庖厨的,可为你做两个菜,也是无甚不可的。” 赫连扣心里暖得很,从小到大都不曾有人这般对他,身为皇子,固然吃穿上等,却也不过如此了,此时小少年一颗心一段情明明白白地呈在眼前放在手心,情动之间,却是将他拉进了怀里,便是中间夹着个碍事鬼儿也不妨碍他面上的笑意。 别说是贾环,便是伺候赫连扣长大的老人李文来也是第一次看见皇帝如这般愉悦,那笑,虽有些僵硬,却是实实在在的入了眼入了心,老太监心中宽慰,只觉贾环果真是个贵人无疑的。 贾环所做的不过是最简单的鱼香肉丝、宫保鸡丁、凉抄什锦和酸笋鸡皮汤,赫连扣却吃得极香,连平日里大大小小的规矩也一并省了,殿里只剩他们和赫连千疆,看着倒竟像普通的三口之家。 赫连千疆已断了奶,贾环却不敢喂他别的,只喝了半碗米粥与两勺子鸡汤,使得小孩儿扁着嘴巴,要哭不哭,极委屈的模样。 用过了饭,赫连扣也难得不愿意回到那位置上批改奏折,搂着贾环往榻上一坐,随手把小孩儿丢给了王嬷嬷,便使他们一一退了出去,连刑十五也不例外。 赫连扣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小少年润泽顺直的黑发,漫不经心道:“环儿可有什么想与我说的?” 贾环轻笑了笑:“瞒不过你,姚师要我陪他修行五年,不许见你,自然也不许见旁的什么人。” 赫连扣手臂顿时收紧了,手指捏着小少年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死死盯着那双细长瞳眸:“你答应了?” 贾环点了点头。 赫连扣毫无征兆地站起,贾环猝不及防摔倒在地。一声痛呼,抬头间隐见帝王放在身侧的双手握成拳状,轻抖了一下,沙哑如金铁摩擦的声线从上方传来:“滚出去。” 贾环愣了愣,慢慢爬起,有心要抱他一抱,却仍是收回了手,轻声道:“我住在偏殿。” 李文来从未见赫连扣发那么大的火,乾清宫里能砸的都砸了,帝王却像只负伤的野兽压低喉咙嘶吼着,像是满身的血,像是满身的疼,使人半句不敢多言。 “这天下终是要负我......”赫连扣呢喃道,忽而放声凄厉,“李文来,你告诉我,为何他也要走!为何他也要离我而去!” 李文来也看出几分端倪,心中说不上是疼惜还是感慨,贾环之聪慧隐忍,帝王远远不及。 “皇上,近几日来,陈皇太后和文皇后都有人来,怀疑、怀疑您在这殿中藏了人!” 只此一声,如洪钟大吕,震得赫连扣僵在当场,待反应过来后竟是半句话也不说地朝偏殿冲去。 李文来蹲□捡起几本奏折,发出一声轻叹。 贾环把头埋在松软被褥里,却半点睡不着,翻了几次身,才低低道:“莲香,把灯都灭了,亮着晃了眼。” 外头烛火应声而灭,贾环望着撒花帐顶漆黑的阴影,怅然若失,低低轻呼:“赫连......” 一只手从帐外伸进来握住他的腕子,紧接着是一具冰凉颤抖的躯体,不待贾环喝骂,便咬住了他的耳朵,嗓音低哑干涩:“我在。” 贾环惊了一惊,很快反应过来,伸手把他往被子里拖,骂道:“春寒料峭,你也敢穿着单衣跑来,可是想吃药了的?快快地进来,我给你暖一暖才好。” 赫连扣应了一声,紧紧地缠住他,道:“疼不疼?” 贾环笑道:“哪那么娇贵的,才摔一下便疼了?” 赫连扣搂得更紧,像要把他融进骨头里:“为甚不让李文来告诉我母后和那贱人派人来过?” 贾环顿了一下,才慢慢道:“前几日你忙得饭也顾不上吃,些许小事,并不值得你劳心的。也是今儿师傅提起我才想到,没甚大不了的。” “你明天......要走了。一去五年,你怎么忍心?”赫连扣把头埋进他颈子里,狠狠地咬了一口,他从未哭过,如今却不知眼眶为何有些酸涩。 贾环轻轻拍着他的背,神情温柔:“我自然不舍得。可是扣扣,我们都还未长成,以这样的姿态便是立在你身侧都不得。我师说得对,我们如今都还孱弱,哪里护得住对方?我总会回来的,有一日光明正大地回到这儿,天下任一个人都诟病不得!” 赫连扣许久没有说话,一片寂静中沉默如死。 直到贾环以为他睡着时,两片灼热的嘴唇带着不甘和执着贴上他的:“一定要回来,朕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入V第一更,还有两更 正文 第27章 元贞后山的雪和老僧 八月伊始,京里可谓动荡之秋。 先是长江下游发现一巨大负碑赑屃石刻,石碑断裂,赑屃倒仰,当地人视为不祥之兆。 碑上写明了周文清生平事迹,最后直言大锦存周,六代而亡。朝野上下闻声震动,因为算到赫连扣,凑了巧儿刚好是大锦第六位皇帝! 事实如此,若然周文清是叛逆夺权,恐也不过为史书诟病,天下黎民却不敢摆到台面上来说。如今却是天降神兆,可见大锦气运未衰,先发制人,周文清却是转瞬失了民心。 更有人道,负碑赑屃那是镇江神物,必定是周文清惹下天怒,才使得神仙收回了镇压长江的神物,碑碎江倾,水患不绝,一时间周文清的名声坏了个底掉,连周系一脉的近臣都有些动摇起来。 更在此时,一份有关龙鳞卫指挥使罗新和三位五军都督府重臣的资料放到了帝王桌前,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列着几人罪行,贪污受贿杀人结党,可谓不一而足,引得赫连扣大怒,当下便牌龙鳞卫冲进几家府里,扒了官衣,下到诏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清了个干净! 至此,周文清是真正地惨败,隔日便被人发现吊死在了屋内。皇帝念他劳苦功高,何况死者已矣,也不牵连,只罚了周氏一族贬为庶民,三代之内不录为官,竟引得天下分分称善,仁君一名倒传的响了。 任谁也看不透这其中贾环和姚无双所处的地位,只是处理完事情后,赫连扣又在宫里发了极大的脾气,此后更是心思莫测冷酷难言暂且按下不提。 又是一年冬,元贞后山积起了厚雪。 一处简陋院子里,一条裹着沉紫貂毛披风的人影坐在一张矮凳上,面前放着一座热气蒸腾的铜火锅,汤汁滚沸,鲜香散逸。 “三小子对你倒真是不错,蒙古草原的羊肉,神农架里的猴头菇,这等稀有的东西都送的来!”厢房里走出一个老和尚,体格健壮,数九隆冬竟还只穿着一身单薄僧衣,使人称奇。 看到那条人影,又不由骂道:“什么毛病!早该寒暑不侵了,还见天儿地裹了一层又一层,你也不嫌重!” “师傅你日渐地聒噪,原是该开副子药喝喝的,我乐意还不成吗?早该闻出来了,吃是不吃的?”那人影回过头,藏在风帽里的竟是一张极明媚极清丽的脸孔,如皎皎之月,似清清之风,眉间自有修竹傲骨,眼中更有江河山川,使人见之难忘见之心折。 他肤色白如羊脂玉石,细腻润泽,眸却狭且微挑,笑起来颇有一番雍容风情。 此人正是年已十五的荣国府庶子贾环。 姚无双撇了撇嘴,却也是扯过一张板凳坐下,毫不客气地吃将起来。 贾环来此五年,姚无双倒跟着享了五年的福,皇帝对少年的喜爱比卦象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恨不得把整个皇宫都搬来给他,吃穿用度甚至是比宫里那位太子还尊贵些。 朝臣后宫间也有猜疑,后乾清宫却放出话来,当年周文清倒台老太傅出了大力,况又使他乾坤定鼎,大锦如有重梁,可保盛世安平。天下间便再没有了流言,连陈皇太后也不再过问,若说她此间还有忌惮人物的话,一个是五年后的赫连扣,一个便是十多年前退隐的姚无双,虽不愿看到此二人搅和在一起,她却也没胆子去元贞寺拔这片逆鳞,故而贾环一事反倒没有多半个人知晓! 姚无双此人很有些豪性,打从贾环在此处第一次烹饪起,他便也不计了荤素,也亏了他是在元贞寺里当和尚,朝上除了皇帝,倒还真没人敢管他几分。 姚无双咬着极筋道的大块羊肉,直呼爽快。他是武将出身,早年沙场行走,过的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刀口舔血的日子,贾环投其所好,将羊骨敲碎熬进汤里,羊肉切成雪花薄片和带皮厚肉两种,又备下各色酱料蒜蓉花生末等,各有所好,一时院子里只剩下杯盘碰撞之声。 待到用的差不多,姚无双给自己舀了一碗乳白羊汤,吸溜吸溜地喝着,边吃边道:“城北那座宅子又有人去了,是个长得挺俊俏的丫头,说是什么平儿的,使人请你,只说她家琏二奶奶想你得紧,日子到了,也该早回去看看。” 贾环顿了顿,似笑非笑:“姚师愿意放我出去了?” 姚无双随意点了点头,倒使少年微微怔愣,老和尚也不知从哪里掏出根青竹枝子,往贾环脑门上点了点:“你承了我这一身本领,便也算我姚氏中人,换做先贤规矩,却是你要改名换姓的,如今也就算了。只我姚氏行走,三条规矩,一不得欺师灭祖,二不得助纣为虐,三不得□好色,你可能遵守?” 贾环肃穆神色,虽老僧坐没坐相,一副闲散样子,他却恭敬地站起,复而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一双漆眸正正地看着姚无双:“徒儿谨遵师命,今生今世,必不堕姚氏威名!” 姚无双笑了笑,拂袖而去:“你走罢,三小子的马车已在门口了,另有桌上一条红翡珠串乃师傅我送你的饯别礼。与我带他一句话,老僧不吃白饭,那支人马他恐也早惦记上了,具在燕山下藏着,莫亏待了他们。” 贾环此刻也顾不上矫情,抹了抹眼角的泪花子,再度跪下朝厢房磕了三个头,才回了自己房间,将东西一并收拾好了步出此处。 刑十五正闲极无聊地仰头看着元贞后山一棵枯萎的柳树,树梢尖儿上仍有四五片干叶子不断晃荡,过去的一个时辰里掉了三片,按姚无双的性子,他恐怕能在此处等到所有叶子齐齐掉落。 “十五。”身后忽传来一声唤,刑十五立时吐了衔在嘴里的草根儿,回过头去,却是一个身着暗紫貂皮披风的贵气少年,那容貌是隐约熟悉的,只是风姿更甚以往。 刑十五眼里难得含了几分喜气:“环哥儿,你欠我五年的布丁和麻薯。” 贾环有些忍俊不禁,这人倒还是当年的脾气秉性,轻笑道:“成啦,回头给你一并补上便是,带我回去罢。” “哎!” 乾清宫里四处充满了压抑的气息,便是龙涎香浓郁的芬芳也无法掩盖空气里尚未散去的血腥子气。李文来半耷拉着眼皮,只当看不到几个小太监抖抖索索的手脚。贾环离开五年,姚无双几乎禁了他所有的消息渠道,除了赫连扣,再没有第四个知道他去向的。 自然,贾环也不能猜想如今的皇帝是个甚么模样。 连跟了皇帝二十余年的大太监李文来如今也不敢揣度半点圣意,只一味地听着话做着事。 “那贱人还在外头跪着?”满室寂静中,满身玄金的帝王忽然放下奏折,淡淡道。 若说五年前,赫连扣此人还有半分稚嫩半分青涩时,如今却已完全长成了俊美无俦的男子,轮廓刚硬,剑眉入鬓,嘴唇削薄,一双褐金琥珀瞳宛如盛在冰水,再不见丝毫柔情,唯有无尽深邃冷酷。 李文来不敢怠慢,跪下道:“是,皇——文——她却还在外面跪着。” 赫连扣摸了摸腕子上系着的一个略有些褪色的红玉璎珞,突兀勾了勾唇,眼中一丝热意掠过:“让她滚回坤宁宫待着,若是让环儿见着脏了眼睛,朕便剜了咱们好国舅的那双招子给她下酒!” “是。”李文来只觉背上寒意森森,冷汗如雨,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传旨。 “噫,这是谁,好重的威仪,要把草民吓坏了的。”一声轻笑突兀,唬的一个小太监立时砸了手里的家伙什儿,尖叫起来,刑十五眼疾手快,随手从怀里抓出一物丢过去,小太监应声而倒。 刑十五皱了皱眉,咕哝了两句“吃饭的牌子可不能丢,比环哥儿说的信用卡重要,还不带补办的”,走过去捡起来在小太监衣服上蹭了两蹭,又塞回里衣。 赫连扣没有回头,一双微凉的手却后后方贴上他的颈子交叉抱紧,温热的呼吸落在耳侧:“不回头看看我?” 赫连扣一声暴喝:“滚出去守着,谁都不准放进来。”回身一把抱了人往内殿行去。 刑十五摸了摸下巴,暗自思忖道,自己目前这行为,倒挺有几分贾环说过的拉皮条的感觉。 赫连扣把怀中少年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龙床上,俯□轻轻触着他滑腻的肌肤,神情带了几分不可思议,竟显得莫名稚气。 贾环既是好笑又是心疼,一把握住那手放在自己颊上,轻声道:“真的,五年到期,我便回来了。” 赫连扣映着日光的双眸立时落满了深浅难测的阴翳,解下了少年的披风,任由未束的黑发落了满身满床,比之五年前,贾环身量抽长许多,已到了赫连扣肩膀,纤腰长腿,眉目如画,在帝王的眼里,已不再是个动不得要不了的小孩儿了。 赫连扣用手指描着少年的眉眼,低哑道:“头发这么长,嗯?” 贾环凝视着他的双眼,笑道:“前头自己绞过一两回,师傅嫌丑,又不愿旁的人进来,偏生寺里的都只擅长剃度,我也不好弄个光头罢,便随意留着了。” 赫连扣亲了亲那双弯月般的眸子,应道:“挺好看,不要剪了,回头多弄两套发饰给你带着。今日在宫里陪我,我不动你。” 贾环顿了一下才想起这茬,与现世不同,十五岁的世家公子恐是早行了房的,便是红楼梦中,对林黛玉情根深种的贾宝玉也有袭人碧痕几个,更有与秦可卿一段不可考证的露水情谊。若是不曾遇到赫连扣,莲香原也是要做他房里人的,只如今—— 瞧着上方眼神露骨深刻霸道的帝王,少年却断断不可能有这样的想法,揽着赫连扣脖子亲了一下,呢喃道:“陪我睡会儿,困得很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正文 第28章 归来他看见眼泪 这两日的,贾宝玉颇有些茶饭不思,时常倚靠在绛云轩外的回廊上张望着甚么,又时常地叹气,看得那些丫鬟仆妇皆是心里不落忍的。 “你又在这处,可是风大好乘凉的?正经书不去读着,莫叫老爷见了又赏你顿挂落。”袭人一身簇新橘红裙袄,腰间缠着块撒花绿巾,张着一条披风盖在他身上。 贾宝玉颇有不耐道:“你一径向着老爷去吧,读书读书,我是要读成了个傻子你们才高兴啊!” 袭人神色一暗,强笑着劝道:“并不是你这样的道理。你且回屋去等着罢,你也瞧见了,天上落着雪,林姑娘向来身子娇弱,绝不会出来的。” 贾宝玉心里也没有不明白的道理,只是他三两天的不曾见过林黛玉了,一想起来就只觉茶饭不思、肝肠寸断,直恨不得扇自己两嘴巴,好叫这祸端再出不了声。 “咦,那可是紫鹃妹子和......和林姑娘吗?” 袭人俄而惊呼一声,贾宝玉歪身出去,果见一阕青油纸伞下立着两个俏生生的女孩儿,皆穿着皮色素净的斗篷,高些的那个紧紧护着瘦弱些的,贾宝玉张口欲喊,却见那主仆二人停都不停一下地往前厅去了。 贾宝玉犯了痴性,当即掀了披风急急地追下去。 袭人怔了一怔,才想到竟是连个厚衣裳都没给那人披上的,急得要哭:“二爷!” 林黛玉到厅里时已气喘吁吁、疲累不堪,她本就是天生不足的,虽有后来贾环各式各样的好物件儿养着,却也并不能从根子上祛除了,但比起五年前,她的身子已是好了许多的,只要不犯大病,也并无什么要紧。 “我说甚么来着,老祖宗,你可是输了的,该罚该罚!”端坐在椅子上喝茶的王熙凤见了林黛玉,笑得眉眼弯弯,譬若夏花初绽,衬着件儿紫缎五蝠纹夹层袄子,愈发显得形容艳丽张扬。 老太太唬的立时让鸳鸯把人牵到榻上来,正待开口,帘外冲进个只穿了半旧朱红袄子懂得嘴唇发青的漂亮男孩儿,看也不看,急急地扑到贾母跟前儿,抖索道:“林妹妹......听我......说!” 王夫人心疼地不能自己,连忙让金钏儿端了姜汤热水来,一把将他搂进怀里,斥骂道:“都这个样子了,还惦记着什么姐姐妹妹!早晚有一日使你送了命去!” 贾母身侧的林黛玉一时便红了眼睛,只是想到今儿是喜庆日子,不好哭的,才硬生生忍住了,使旁侧的紫鹃王熙凤等人皆有些不落忍。 贾母情知此二人这五年来多有不合,但私心里仍是希望林黛玉和贾宝玉好的,当即拍了拍林黛玉的手,低喝道:“管不住你的嘴。” 王夫人便不敢多言了,只愤愤地拿着烫好的巾子替贾宝玉擦着手脚。 不过一会儿三春也到了,一一的见过礼后,会来事些的探春笑道:“怎么今儿来的这样齐,我倒以为这又风又雪的天气大家伙儿都要在宅子里温酒吃,竟想不着全跑老太太处了,可见府里头还是老祖宗最招人喜爱最使人敬重。” 贾母叫她一番话说得心里舒坦,何况今儿又是那样的日子,便也不吝夸了:“你这丫头好会说话,倒和环儿当年一个样的。如今他要回来了,你姐弟二个也好多走动走动。” 探春一时面皮子青面皮子红的,又想到贾环当年走得蹊跷,未必没有自己在抱厦一番话的引子,他要回来了,能与自己这个亲姐过得去吗? 一侧的王熙凤吹了吹茶汤,嘴角勾出一丝笑。 贾环在外五年名义上倒全是她这个当嫂子的打理的,实际上竟不知他往何处去了,只有人带话儿,使她不必忧心,小少年正在某处静修。贾环与王熙凤的联系时有时无,但来的那人却也总愿意有意无意点她两句,有些话更是使她颇有心惊肉跳之感。 她素知贾环不简单,必也是人中龙凤,却从未想见竟与那天下最尊贵之处有关。随着的几笔生意,便是皇宫来人吃肉她喝汤也是赚了个盆满钵满,另有甚么稀罕物饕楼股份的,贾环也给了她半成,一年光吃红利银子也有数千两。可说如今贾府里,除了不知底细的贾母,哪个也没有她阔绰! 王熙凤承了情,也明白贾环助他一臂的心意,人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故此她嘴巴闭得紧紧的,回来也只说贾环跟了名师学习,更替他圆了许多次谎,这才没使小少年的行踪在贾府露了馅儿落了把柄。 如今贾环回来,王熙凤无疑是最高兴最上心的一个,她与林黛玉不同,倒也不说她不喜欢贾环,只是若能互惠互利,才是最为绝妙的! 一定盖着蓝色夹面儿缎子帘的马车停在了荣国府侧门,驾车的是个穿着件儿黑布褂子衣的健壮男人,面色冰冷,唬的门口站着的小厮退了好大一步。 “这位爷.....您、您......” “边儿去,瞎凑什么头!我这马性子可烈,别踹你个跌份儿!”男人瞪了瞪眼,小厮“妈呀”一声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惊起马鸣嘶嘶,其中又有汉子笑骂的声响。 “老彭,你欺负一个孩子作甚!回头该让十五好好管管你!” 帘子略动了动,彭索骥连忙回头扶住了将要出来的少年,谄笑道:“头儿可没少操弄我,等着您张张金口,省了我每日的负重跑罢,我这把子老腰都能断了!” 贾环摇了摇头,只当不曾听见。 龙鳞卫交予刑十五后,这帮子玩意儿一个个的居然改了以往冷漠寡言的形象,总爱臭贫几句,彭索骥更是其中翘楚,只怕这会儿给他根杆子,都能一路顺着爬到天上去的! “哥儿、环哥儿!”身前传来一个怯怯的嗓音,竟还有几分欣喜战栗,“可是环哥儿?” 贾环站稳后侧了侧头,乌木般的发丝拂过耳际,露出一张如玉脸孔,少年眯了眯眼,像是想起甚似的笑了笑:“哦,是夏生啊,当真儿是久违了的,也怨不得你要认不出我。” 夏生激动地连连点头,少年却转了头,吩咐身后跟下来的莲香:“你和老彭先回院子去,拾掇拾掇别不能住人的。我先去见了老祖宗,若是被留了晚饭你们便自己先吃。” 话落,便拢着厚实的狐皮斗篷进了门。 莲香如今已有十八,是个端庄貌美的女子了,在宫里待得久了更添几分大气,瞧了夏生呆头鹅似的模样,不由冷嘲道:“有些子人,心可大着,眼却小着。却从不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早叫他后悔地肠子都青了!” 彭索骥重新套上马车,笑道:“姑娘说的是,上车吧,我们不走贾家前院,直接从后门进。” 彭索骥如今升了龙鳞卫镇抚使,大小是个四品,虽说给贾环驾车是心甘情愿的,却也绝不愿进贾府去给这帮子俗物丢人丢面儿去。 贾环一路走一路看,五年里,贾府却是整修过一二次,新添置了些奇石花木的,前头路过一个亭子,竟挂着各色鸟笼数百个,花花绿绿的雀儿在其中啼鸣欢叫,说不出的喜庆吉祥。 少年垂眸冷笑三分,光这一项没有千两银可下不来,荣国府,可是真有那顶了天的富贵吗? 如今在朝的不过是袭了爵的贾政贾赦等人,正儿八经科举出身的竟是一个没有!贾珠去得早,固然贾兰是个好苗子,却也年幼的很,待他成长起来,这贾府,却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到了厅子前,贾环拍了拍双颊,露出一丝激动腼腆来,看着倒十足十是个许久不曾归家的少年人。 贾母正和林黛玉说着小话儿,却见怀里的姑娘忽然眼睛直直看向门口,面上显出不一样的欣喜动情来,老太太顺着看了过去,立在门侧一身明蓝箭袖、乌发如瀑、眉目清丽的少年除了贾环还有哪个! “给老祖宗请安,给大太太二太太请安,环儿回来了。”少年拢了拢袍摆,端端正正地行礼道。 贾母见他通身贵气难言,礼节更是半丝错漏也挑不出,更兼了绝无半分赵姨娘似的小家子气,心中愧疚之余更添喜爱,喜不自禁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上来给奶奶我看看!五年啦,环儿受苦了,受苦了!” 贾环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乖顺道:“环儿不苦,能为宝哥哥和贾府出一份力,环儿心中与有荣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家里做些牺牲,原也是应该的。” 贾母笑得合不拢嘴:“先前儿还在和你探春姐姐说环儿最是伶俐机巧不过,果是不错的。快去见过你几个姐姐,她们也想煞了你的!” 贾环一一走过去见礼,到了王熙凤跟前,更是一揖到底,唬的王熙凤忙忙去扶他:“劳嫂子费心五年,环儿铭记于心,往后若有所得,必不能忘姐姐恩情。” 王熙凤道:“好你个兔崽子,光会拿好听话来哄我!哪个要你的恩,快去看看你林姐姐,再把她弄哭了可仔细你的皮!” 贾环遂笑着转到林黛玉处,从袖中取出一根细花银簪、一件儿桃木小梳、一个瓷白女偶、另并一盒胭脂一盒香粉,一股脑儿塞在她怀里:“姐姐年年使人给我送亲手缝了的荷包,环儿心中感念,只得备下这些,林姐姐可莫要嫌弃的!” 林黛玉何曾有过这样熨帖,笑着抹了抹泪:“不枉我疼你一场,环儿是最记着好的。” 一旁贾宝玉心中顿时不是滋味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V5!民那桑求支持,涅子会加油的~ 正文 第29章 有母如此何须念 贾环回府,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譬如贾宝玉见他与林黛玉两个如此要好,心里不免酸酸涩涩,譬如贾探春见了贾环气度不凡,心内又有愧疚不甘嫉妒等等。 但这全不与他有关,闲来时晒晒日头翻翻书册,一天倒有半数是在榻上过的,使得莲香每回看见了都要嘲他竟是和被褥床板长到了一起的。 “让我进去!环哥儿、哥儿!” “外头吵吵甚么?搅得我看书也不得安宁。”贾环侧了侧头,淡淡地问道。 莲香放下了手里的女工:“倒也不知的,我且去看看来。” 莲香还未站起,一麻布青年便推了门进来,张脸面上划了两道红痕,瞧着极为狼狈。 这人是彭索骥留下的一个小旗,名叫宫保的,此时眼里含了几分怒意,举止僵硬地行了个礼:“哥儿,外头有个泼妇吵闹不休,说是您的姨娘,非要见你一见!” 贾环皱了皱眉,偌大贾府里头能在龙鳞卫跟前撒泼耍赖的想来也不过一个赵姨娘而已,他有心不见,外头尖锐的叫声却替做了声声咒骂。贾环处虽偏远,却也不是不见人的,此时便有好些丫头仆妇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瞧起稀罕来。 “使她进来,回头你自领了伤药去搽。” 贾环按了按眉心,情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幸而已有五年做托儿,便是赵姨娘那个亲妈,也恐看不出甚岔子来。 宫保本是个小旗,以龙鳞卫此间的权势地位,放在地方上那也是个横着走的主儿没跑,贾环是皇帝身边人的消息,也不过刑十五彭索骥李文来等寥寥几个知道,以他的身份地位不过是在此处看个门子的。原心里就很不得劲儿,现下被一个不知来历的卑贱东西倒抓挠一番,心中甭提有多恼,遂手段甚是粗暴简单地拽着人头发往里拖来。 那赵姨娘可是简单人物,原最泼辣皮厚的一个,自然又打又踢、口中话越发难听起来。 贾环喝道:“你们可当我是此间的主人不成!闹闹闹,叫外头看见了脸子丢的不够大是不是!” 贾环日前性子便不好,五年来修身养性也不过是看着温和罢了,里子到底还是那个烈脾性,不说莲香被吓了一跳,真正见过血的宫保也被少年阴冷的眼神骇得抖了一抖。 赵姨娘先是一怔,继而扑倒在地嚎啕大哭:“我早知道你是个黑了心肝的白眼狼啊!你的良心都叫狗吃了啊,我怎么怀胎十月生下这么一堆烂肉啊!” 贾环抬了抬手:“莲香,把窗门关严实了,宫保,去把门口窗外那起子人撵远了些,没白的使一帮子下人听了、看了笑话去。” 二人一一地照办了,屋内哭声戛然而止,贾环侧目看着面有不甘的赵姨娘:“此刻你尽情地哭罢,累了渴了便倒杯水继续得好。我素日是无聊了,倒有劳姨娘解个闷子。” 赵姨娘瞪圆了眼,指着他破口大骂:“你是我生的,竟拿这等话来堵我!好啊好啊,我倒要出去说将说将,好使他们都看透了你那坏到底的心肝肚肠!” 贾环不以为意地啜了口茶,他实则最不愿见的人便是赵姨娘。 此人系贾环生母,自个儿一个方外孤魂占了她老儿子的皮囊肉壳,心中不是不发虚的,更有愧疚无奈种种,虽不喜他人品,却倒也真真儿没有什么与她为难的意思。 奈何赵姨娘本人就像个麻烦携带体,且不说五年前那一遭,便是今日,恐明儿后的府里便要生出许多笑话讥讽来。 又揉了揉眉心,贾环道:“你也甭拿话来激我。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姨娘,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莲香略略有些不忿,她倒是很瞧不起赵姨娘的做派,张口就骂,闭口就嫌的,哥儿是欠她的还是亏她的?要说倒还是琏二奶奶说得对极,便是要管,又哪个轮得到她?只看如今贾环却又帮她的意思,未免讨了无趣,莲香也只得按了自己的心思。 赵姨娘立时僵着一张面皮,做刻薄恶毒姿态也不是,做小人伏低也不是,叫人看着好生没趣,只得哭不哭笑不笑的:“也不是甚么大事,只管找你拆借两个银子匀使调度的。你那舅舅叫人不长心眼子,叫人骗了全副身家的,如今家里可是揭不开锅了,我又没有许多体己......哥儿,他可是真真儿的老实人,谁料那骗......” 贾环冷笑一声打断她:“你不必和我说许多细节,我是不爱听的。我一个不受待见的庶子,哪里来银子补贴你?倒是敢想!” 赵姨娘立时横眉冷目尖声叫起:“好你个吃了不吐的白眼狼!老娘白养了你这许多年。往日倒说事事的孝顺我,时时的迎合我,怎么着,如今出去住了五年,竟是骨头反了翅膀硬了的?” 贾环眯着眼,静静地看着她:“那姨娘待如何?” “你该把那些好的都存在我这儿,此时借你舅舅帮衬一把,来日好给你添上足足的彩礼钱!我瞧你这个丫头就不错,入得房来,总该添置两身新衣裳不是?”赵姨娘像是松了口气儿,忙急急地说道,浑然没注意到莲香吓得煞白的脸孔和贾环越发冷然的神色。 此时屋中三人也算看清了,今儿这赵姨娘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了,若没个银子甚的,便要像个狗皮膏药的黏着,迎面泼人一头粪水,真正地臭不可闻! 贾环暗自捏了捏手指,叹了口气,只觉心中烦恼不已。说到底,他最亏欠的恐怕就是此人,原著中本体固然愚笨刻毒,但却仍是有着几分孝心的。赵姨娘固然自私狠辣,一心想着上位出头,却未必是一点儿慈母心也不曾有。自己夺了她儿子的未来与生命,帮这一次便也算了。 心里有了计较,贾环却仍是不喜赵姨娘见钱眼开自私自利的性子,只冲莲香使了个眼色,道:“我存了好些年的月例银子可还有剩罢?都取了给她。” 莲香转了转眼珠子,抿嘴极是不甘道:“哥儿,那可是你分分厘厘存的,白给了她,又不知感激的,我冷眼瞧着都心痛得很!” 赵姨娘一瞪眼,竟是疾走几步要去推她打她:“好你个牙尖嘴利的骚蹄子!你要给我儿灌甚迷汤,小心我使他撵了你出去!凭你的皮相,在青楼里恐好卖个高价了!” 莲香气得身子发抖,贾环却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拍,碎成了八瓣儿,冷喝道:“吵闹什么!莲香是我的人,哪个轮得到你要打要卖!进去取银子去,好让她快快地走!” 莲香狠狠跺了跺脚,红着眼眶进了里间。 赵姨娘面有得色,只以为贾环怎么说都是她十月怀胎肚里掉下的肉,虽离家五年略有生疏,心里却还是惦记自己的,当下便要贴上去好好地说些小意话,宫保却拦将在她眼前,绝不使她迈过半步去。恼的赵姨娘面色涨紫,却仍是欺软怕硬,不敢与这壮汉较真儿。 很快莲香便捧着一个巴掌大的红布包走了出来,赵姨娘忙不迭从她手里抢过,散在桌面上,却仅有十几枚大字儿,一二两散碎银,几张小面儿的宝钞,登时露出不可置信之色,又似想到甚么转眼愤怒起来:“好你个莲香,原是个手黑的贼丫头!他们都和我说了的,环儿此处至少有百十两银子,怎么如今只剩这些了!” 莲香撇了撇嘴,恶毒道:“哎哟喂,瞧姨娘这话说的?哥儿和我可还没成仙呢,一月统共就那么些钱进账,要吃要喝的,过年了还多少要添一二件衣裳的!哪个还剩那么多闲钱,就这些,还是哥儿从牙缝里抠下的,您瞧瞧他的衣裳,可有好料子的,俱是些细布粗麻,至多不过是府里先前的旧衣裳改了的,倒怎不见您关心?” 赵姨娘一时语噎,竟想不出半句话来驳她。 贾环在外自然从不遮掩,赫连扣给的那都是御用贡品,千金不换,在家却向来谨言慎行,那些好穿好用的,都叫莲香细细收了,处处不忘身为庶子的本分习惯。 这屋中稍有几件好的,也不过是老太太兴头上了赏赐玩儿的,赵姨娘虽眼红心喜,却半点不敢将手伸到这上面去。 赵姨娘不信,自要进屋去找,贾环也不阻拦,由她去了。里屋乒呤哐啷一通响动,赵姨娘发鬓散乱面沉如水地出来了,她向来是不知羞耻脸面的人,当下也不管不顾地往地上一坐,嘴里吵吵道:“我不管,别人只与我说了环哥儿你是有好些钱的!这糟了心的狼崽子啊,竟连他的亲舅也不帮手,可是要我如何出去做人......” 说不到一句,她又哭闹起来,手脚撒疯似的挣得厉害,连宫保也治不住她。 贾环暗了暗眸色,哑声道:“莲香,把屋里嫂子与我把玩的那块玉佩给了她!” “哥儿!”莲香惊叫道。 “去!” 赵姨娘只听还有好处拿,登时爬起身来,少年却似依稀地笑了:“姨娘,你也说不得环儿不帮你,也就这一回罢,日后你过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祸福不相连的,可好?” 女子握了莲香手里那块颜色上乘的羊脂白玉莲花佩,喜上眉梢,哪里还顾得上他说些什么,连忙口上应了,欢天喜地地去了。 莲香愤愤道:“哥儿,这人就是个填不满地蛀虫,你且护她做什么?” 贾环抿着唇,眉上蜿蜒出极冷厉的线条:“也就这么一回,自是我欠她的。宫保,且去查查那赵国基的事情,恐不简单罢!” 正文 第30章 温泉情词 贾环如今已年有十五,手底下还划着一二个当年出府时得的庄子,又有王熙凤帮衬,进进出出倒远不像小时那样的麻烦已极,一径到逢年过节的才少了些限制。 要说他也是被娇养了的身子骨儿,有道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穿了几日粗布麻衣的,虽内有料子柔软细腻的中衣衬着,也架不住委实细腻的一身皮子,没多久的,便混身又疼又痒不得劲儿了。 贾环便寻思着要去郊外的庄子住上一段儿,三年前赫连扣使人给里头通了地龙和温泉,如今光是想着,便要耐不住性子。 王熙凤如今只依他顺他,又拿了贾环从宫里得来的两个自行人,新鲜喜欢得不得了,只让他去,老太太那处有她说道,只消年节时回来过便是。 贾环倒是只等她这一句,又与林黛玉细心嘱咐一番,便携着莲香坐了马车出城去了。 守在庄子里的是宫里的老人,手脚麻利,行事恭谨,贾环一路行进这处,倒颇有些惊奇欢喜之感。 “哥儿且看,这行曲水廊,荷塘垂柳,假山奇石,都是主子一点点儿替您备下的,端的是和工部金大人好生地吵闹了一番。”身旁跟着的六旬老翁原先是宫里管膳食的老太监,名刘三七,贾环便尊他一声七叔,使得老家伙对着他倒时常的是慈眉善目,浑没有脾气一般。 贾环眉目柔和了数分,他本就生的雪肤玉貌,此刻看着倒真真儿的谪仙一般。老太监在心中兀自点头,看来这也是个知冷知热的人。他倒是曾听李文来提起过的,帝王与此少年定情尚不过稚龄,依着皇帝的性子,养出的也恐怕不过是具壳子臭皮囊,若果真如此,便是卖了老脸说不得他也要管上一管。 如今见贾环谦恭有礼,并无自矜自傲,更难得是心里记着皇帝的好,怎么看,也是比那个意味向着母家的文皇后要好上百倍的! 待到进了后院,一处以汉白玉细细砌起围了约莫半个池子大小的泉眼使少年双眼一亮,汩汩泉水细细翻腾,烟腾雾起,如云似龙,更似芝兰玉树盛放其间,说不出的玄奇美丽。 温泉旁侧栽有大量花草,虽是隆冬时节,此处倒开的欣欣向荣,格外美丽,芬芳馥郁甚至掩去了大半硫磺味道。 刘三七看出少年心中急切欢喜,笑道:“哥儿待先用饭还是先泡汤,只是后者免不了要短一些时候,可不能凭白的损了胃经,倒是堕了我老头子的名声,要交李文来看笑话了。” 贾环闻言脸上羞赧,躬身作揖道:“环儿疏忽了,有劳七叔,一贯听赫连念叨着在先皇跟前儿吃的那许多精致新奇,想来今晚倒可以一饱口福的。” 刘三七笑得合不拢嘴,连连推说着“是主子抬举”,便喜滋滋地去了。 贾环与刘三七说的倒也不全是虚话好话,赫连扣却在贾环跟前儿提过一回此人,不过说的更多的,倒是姚无双。姚无双此人行事不羁,性子马虎,早年行走疆场时吃喝生冷不忌,早早地将胃搞坏了的,宫里太医人人给他瞧过,无奈何此人是最厌恶苦药汤子不过,也就赖着不治。 倒日后越加危险难熬时,还是这位掌膳食的老太监出了马,以食补给他将养了好几年,才算是稳住了他的胃疾。故此,姚无双虽一口一个的“老梆子老梆子”骂着,却也是很感激敬重此人的。 一顿晚饭贾环用的极为满足,只吃到肚圆儿才恋恋不舍地停了箸,又在厢房内写了会字儿消了会儿食儿,便急急地抱着莲香备下的梳洗物什朝后院去了。 在温泉旁快手快脚地退了衣裳,随意在腰间系了一块云锦软巾,少年便小心翼翼地跨进了水里。温泉水略烫,坐下后却是恰好到他脖颈,草木清香浮在鼻尖,数不尽的惬意柔暖,使人舒坦地将要分不清南北。 贾环闭上了眼睛靠在池边,一波波水浪打在他身上,温柔如春风拂面,恰似含情脉脉。少年此刻四肢舒展,满心都是倦怠慵懒,况这又是自家庄子,纵是五感敏锐,却也不曾得知背后一束目光火烧火燎,竟似要将他焚化一般。 赫连扣在院门口看了足有盏茶时间,从少年衣衫尽褪,浮露出那具美好纤细身条开始,到此刻见他如醉温柔乡,似沉甜梦里,只觉心中一股子燥气愈加浓郁,双褐金琥珀瞳泛起择人欲噬之光。 “谁!” 身后忽有窸窣之声,贾环倏然睁眼,刷的腾身而起,带出一片晶莹水珠。 不待他回头,一双手臂却将他按了回去,男子的声音低沉而哑,像是苦苦隐忍:“外头凉,你好生泡着,莫得了病灶。” 贾环紧绷的肌肉顿然放松,懒懒地坐下去,后仰着头看他,眉目清丽的脸孔上浮起清淡温和的笑:“可见七叔心里还是最记挂着你,巴巴儿地要给你送人不是?” 赫连扣脱了里衣,不着寸缕地跨入水中,窄腰长腿的,倒使贾环略略红了脸面,嘴里轻啐了句“暴露狂,不要脸”,却也不曾将头扭过去,只略带欣赏地看着。 要说皇帝,那决计算得上天字第一号死宅。 若非必要,一年半载不出紫禁城也是常有的,如此说来,赫连扣已是其中的异类。 此刻贾环细细一瞧,赫连扣身上却半点没有宅男特征,胸膛宽阔精干不说,小腹上还有明显浮突的纹理,一身蜜金皮子,比着贾环形容,倒看着更健康壮实的! 贾环虽没有成长为肌肉壮士的野心,却也是不无妒忌的,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姚无双又不教他杀人之术,真真儿的看着是个弱鸡,实则也强不了几分去。 “喜欢?”赫连扣把少年报到腿上,右手捏了他削尖的下巴问道。 贾环倦懒地动了动眼皮子,眉宇间有种撩人的宁静风致,那声音也似叫温泉水泡软了,尾音略沙而甜:“自然是满意的,你是我男人,还不许我看看的?” 赫连扣的呼吸立时有些乱,直恨不得把这张时而蜜语时而生利的嘴巴吞进肚子里去,微微朝前倾了倾,与少年额头贴着额头,低声道:“什么时候出贾府?宫外宫内,一应都齐备了的,只待你来。” 贾环把玩着帝王垂在肩侧的长发,沾了水的发丝略有蜷曲,浮在少年雪白修长的掌心中,素白鸦黑,端的是夺人眼球。 “你要对贾家动手了?” 赫连扣顿了一顿,环着少年腰际的手臂却收紧了一些:“环儿舍不得?” 少年勾了勾唇,讽刺味儿十足:“舍不得我那亲爹还是舍不得我那好祖母?你只管去罢,只将我林姐姐与二嫂子留下便是。” 赫连扣抚了抚贾环柔腻的脸颊:“你倒是风流。据我所知,你那个嫂子也不是甚好物,具体如何恐你心中有数。那林如海的女儿,只对贾家那草包一往情深的,你且救她做甚!” 贾环心中只道这男人真真儿的小气,也不过提上一提,他便要横生这许多歪理说头来。奈何王熙凤那事却也算个把柄,赫连扣若是硬拽着不放手,少不了又是一起子麻烦。 想到此节,贾环恹恹道:“你待如何罢,只管说给我听听。” 赫连扣湿润滚烫的嘴唇贴着他的脖子一溜儿亲吻,间或用犬齿轻轻啮咬。那处是颈动脉,破之即死,贾环有些眩晕,更有些出自本能的恐惧,待那舌尖吻上时,抖了一抖,不知怎的竟生出几丝快意来。 “我待如何,环儿只需享受着便可......” 贾环此刻连气都有些喘不匀,只觉一滚烫硬物在臀间细细滑动,比泉水更热,直烧的他那处柔嫩皮肤都要化掉一样:“衣冠,呼,衣冠禽兽......” 赫连扣轻笑一声,却是恶意掐着他胸前一处粉红低低道:“环儿可真是冤枉了我,这五年,我满心满眼的都是你,憋得久了,也不怪此时急迫些!” 闻言,贾环心头倒先软了三分,莫说他是个皇帝,又是春秋鼎盛之年,便是个常人,恐也没有那样的毅力。想着此时身体也是调理得差不多,又叫温泉水浸的混身暖融融软绵绵的,脑子一涨,脱口道:“要便随你,只是、只是略缓着一些!” 赫连扣见他此刻眼眸似一汪春水,迷蒙情动处使人心醉神迷,怀中躯体更是纤瘦合度,肤若凝脂,想起五年苦恋,登时欣喜若狂,一把解了少年腰间软巾扔到岸上。 细碎亲吻落在少年眉眼、嘴唇、锁骨、前胸,点点暄绯如桃花十里渐次盛开,浮着暗香层层,拘着春韶迤逦,媚意入骨,却又分明修竹般傲骨嶙峋。 赫连扣吻得慎重而虔诚,他总记着那年初见,小孩儿眼中分明没有稚童的天真烂漫,却干净地要了性命,如铅华洗净、似沧海桑田,有斗转星移、映万里江山。 自己已然不曾有那样的安然沉凝,故而如同蛊惑,待到他为自己做下那一桩桩一件件,赫连扣便执意定要与他百年,良辰美景,他二人,本该在一起的!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嘿==上肉还是不上肉,这是个问题~ 正文 第31章 日光下的阴影 赫连扣的手指修长灵活,沿着少年脊椎一路下滑,滚烫得使他皮肤绷紧而疼,又隐隐带些难耐,禁不住随着泉水流动款摆起来。 帝王喉咙发出成串儿的低笑,恼得贾环红着脸面一口啃着他脖子,瓷白牙口细细磨蹭,心中又着实恨极了这具初识情--事万分敏感的身子骨。 赫连扣脖间突起上下滑动一番,眸色暗极,股间恶意朝上顶弄,粗热硬物正正卡在少年密处,使得他惊呼一声,继而僵僵地叫帝王握住,半点不敢动弹。 “真乖。”赫连扣亲了亲贾环轻颤的浓密睫羽,一根手指正要捅入那处喧软紧致时,院外却传来一阵吵闹。 刘三七似与何人争执不休,间或有“老不死”“给脸不要脸”的恶语传来。 “哪个在外头!”赫连扣把贾环按在怀里,神色风雨欲来,恐是真真儿气得狠了,一双褐金琥珀瞳子层层冰封,骇人得紧。 贾环亦有些承受不住,他二人间毕竟隔了五年,虽先前皇帝自愿纡尊降贵宠他爱他,性子上却已然大变。无怪姚师曾直言赫连扣命理有缺,如今看来,竟是过而无不及了!姚无双的担忧果然不无其道理,若是贾环这补缺得在离去几年,却也不知是否还能压得住此种天生杀性! 伸手拍了拍揽在腰间有如铁铸的双臂,贾环轻声道:“不曾随我来的只有宫保,他又不知你我情谊,恐是误闯了的。” 赫连扣却仍不见放松,低头看了看锢在怀里的少年,眼神阴郁:“主子的院儿也敢强闯,这等不分尊卑的劣物,不如剜了双目刺聋双耳,发配边疆算了!” 贾环轻叹一声,却不敢想皇帝已有此种戾气,双手环住他颈子在那两片殷红削薄上蜻蜓点水般一吻:“你哪儿那么大杀性,恐叫师傅知道了,又要喊我回元贞寺去给你抄佛经积福消罪。他不过一个小人物,你一径计较个甚,回头调得远远的便是了。我使他查了事儿,且让我听一听罢。” 赫连扣喝道:“他敢!早晚都要封了元贞后山,我且看他去何处逍遥闲散的!” 贾环见他面色稍霁,情知已是听进去了,便笑着高声道:“七叔,让宫保在前院等着,我一会儿便到!你只使他知道,我这儿总是有高过他百倍千倍的人物,却是一贯的横行了,如今倒要尝了苦头去。” 门外登时静了,刘三七应道:“我省得了,哥儿不必急,切莫使身子着了凉才是要紧,老头子心中自有数的。” 赫连扣听二人一说一答,竟是将自己晾了个彻底,不由黑着脸用那物在贾环腿间动了一动:“环儿,难受!” “哦……”少年翘着嘴角,眯缝着眼,一手伸到水中迅速握住了赫连扣不断抖动的□,那等触感那等尺寸,简直如同吃了药打了激素的,饶是贾环早有准备也禁不住头皮子略略发麻。 赫连扣低吼一声,贾环却已按着那处流水的眼儿上下□起来。 少年的嗓音合着灼热的呼吸落在耳侧,有如魔魅:“此次只当我欠了你的罢,下回一并补上。” 宫保此刻正焦灼不安地坐在花厅内,刘三七恼他使自己在赫连扣面前跌了份子,连杯茶水都不愿倒的,只耷拉着眼皮立在一边儿,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宫保此刻却全没有了先前的嚣张气焰,只一想着贾环那句交代,他心里便凉的透了。他也是离权利中心远了许久,昨儿又有赵姨娘泼妇般没白的闹了一通,故而未免不存了些子对贾环的轻贱鄙夷。今儿行事也乱了规矩,却谁知竟犯了太岁吗? 想着临来前上头传来的叮咛嘱托,宫保额上便有了层层冷汗! 正在他惶急无措之时,贾环披着一身墨紫的大毛衣裳走进来,一头润湿的黑发散在肩背,几有小腿长度,行走间水浪般起伏不定,越发衬得轮廓柔美,肤白玉脂。 少年在首位坐了,刘三七立时端上一碗温着的驱寒生津汤药,里头加了甘草,倒也无甚古怪味道,固然心有戚戚,贾环也捏着鼻子一口喝尽了。 “说罢,我却只能留一刻钟的,少不得要劳你精简些。”贾环吹了吹莲香稍后端上来的茶汤,云白烟气笼在他面上,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般。 宫保面色难看地稳住了心神,单膝下跪道:“哥儿吩咐的活计小人一向是当最紧要的最正经的去办——” “成了,甭跟我来这些虚的,你那点儿微末心眼子爷还瞧不上,只管好好交代了我要你查的。”贾环看了他一眼,其中冷厉凉薄使前龙鳞卫小旗心内震颤,又听他缓缓道,“好话我已为你说了,自是不会为了你再去得罪贵人,不如找你家上峰想想辄儿,许还能保住你锦绣荣华。” 说到底,皇帝就是极小气极霸道的,况宫保可是恰巧踩在了他的两大禁区上。先有扰人情--事,又有轻贱主子,不免使赫连扣想起从前周文清把持朝政之时自己的境遇,一把子心火哪是贾环几句能说下去的?便是刑十五,也别说什么保他锦绣前程了,便是能护住姓名便该感恩戴德了!更遑论贾环是实实在在的冷情人,此点且瞧瞧他九岁时做了些甚便是有数的,若非那几个与他相熟对他好的,否则天下万人,与陌路何异? 宫保闻言心中绝望,眉宇间更有几分灰暗,且仍存着一丝希望,也只盼着自己表现好些,使贾环动容一二了。立时一言一语讲起来,连过多修饰也不愿用的。 原那赵国基也就是贾环的娘舅是叫人设了套的,此人还不是别的,正是薛姨妈那房的一个管事。 薛家衰败在前,更有薛蟠打死了那冯渊,如今阖家寄居在荣国府梨香院里。且不论金玉良缘在哪些有心人的推动下轰轰烈烈,光是那薛蟠,便已是一霸。 他上了贾家义学,也不过只当了一个花柳地罢,左怜香右玉爱的,少不得将个贾代儒气得半死。薛蟠此人好奢靡、勤言情,花钱只当流水,虽手中还颇握有几支皇商的活计,却也在赫连扣的有意安排下,渐渐地有些入不敷出。 他却并不知收敛,浑不以为然,也当是如此,贾史王薛四家显赫百年,又有谁能想到大厦将倾危在旦夕? 薛家几个精明的管事却看出了其中的问题,薛蟠的取用在账面上颇有些压不住了,再如此下去,他们恐是一分油水也捞不着。当下便拿定注意,要瞒着薛姨妈薛宝钗等人私卖皇帝御用之物。 如今走私并不算稀罕事,朝廷屡禁不止,南边织造局通过海上航线,行得更凶,薛家有些人早已对其中暴利垂涎不已,奈何天子脚下,却是一直无甚机会。直到薛蟠与夏金桂定亲,搭上了桂花夏家,薛家几人心中难免活络起来。 更有夏家主事一拍即合,狼狈为奸,走私之风,竟是在京里蔚然成风! 至于赵国基,不过是卷入其中的一只小鱼小虾,连个正经人物都算不得。他自以为与薛家管事相熟,便再三要拿钱入股,薛家管事虽心中恼怒,却也委实对他扯出的贾政大旗不敢推辞。奈何赵国基与赵姨娘二个是最不知收敛的。待尝到了一些甜头后,竟变卖了全副身家赔上,那薛家管事却早已烦不胜烦,待从薛蟠处知晓贾环与赵姨娘不过是比荣国府奴才稍高些的身份,更是恨他入骨,只给了他许多劣质品。 赵国基自然一样也脱不了手,上薛家吵闹也不过被大棍打出,万般羞耻才鼻青脸肿地求到了赵姨娘身上。 之后的事贾环也知晓了,这赵国基可谓是自讨苦吃罢了,若非他贪心不足,又拿着贾府说事儿,哪里会落得如此下场? 少年摸着茶杯温热的外沿,轻笑道:“这薛家倒是恁大的胆子,薛家先祖去了这许久,威名早堕了,连子孙后辈也不堪至此,实在叫人可悲,可见是祖坟冒起了黑烟的。只是这皇商走私委实是给了皇上一个脆儿响的嘴巴子,七叔以为当怎么处理?” 人说宦官心狠,此话是绝不错的,刘三七眯着眼冷声道:“五马分尸尚不足惜,千刀凌迟犹有未及,这帮子蠹虫,却要使他们好好地将龙鳞卫诏狱里头那套东西都试一遍才好!” 入了夜,贾环把此事与赫连扣一一讲明了,哪料这人眼眉微扬,抚着自个儿的鬓发淡淡道:“我早已知晓的。那薛家便把天下人都当了傻子瞎子,敢在这燕京盛地行此等隐私龌龊也算是真真儿的前无古人了。朕只放着,且看他们到底能猖獗到何等程度!” 贾环皱了皱眉:“你要将薛家也连根拔了?” 四家虽说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贾府落败,到底也不能拖累着另三家从此一蹶不振。譬如那史家一门双侯,王家势头正猛的王子腾,只要有此些人在,这二家便一时不可能真正地落败! 赫连扣略略翘起嘴角,略有粗粝的手指磨蹭着少年细腻红润的嘴唇,低哑声线在空气中隐隐飘散:“我知环儿你在操心甚。千里冰封,绝非一日之寒,我只是来日要使天下的行商看看,冒犯皇家,究竟会有何等惨烈的下场。好使他们乖乖的、乖乖的,朕自然留得他们性命!” 贾环抖了一抖,细长黑眸静静地看着与自己同榻而眠的这个男子,伸出手指凌空描了描他俊美刚毅的轮廓,把头埋进他怀里,轻叹一声:“有点儿冷,扣扣你抱抱我......” 帝王把手放在少年背上,慢慢地收紧,决绝而冷酷的力度。 “环儿,留在我身边......” “嗯,困了,睡吧。” 正文 第32章 无题 “姑娘,喝口子燕窝暖暖身,倒不知环哥儿哪里弄来的好东西,如此色泽质地,倒是在老太太处也少见。”紫鹃小心地捧了盅子到侧坐在花窗下的林黛玉跟前,揭开盖子,满目的莹丽橙红,带着一股子冰糖的清甜。 林黛玉放下书,蹙着眉道:“你且把严些口风,吃便吃了,挂在嘴上一径叨叨个甚?若是叫老爷老太太知晓了,怕又是给环儿惹一身子腥气!” “是,姑娘,紫鹃省得了。”这丫头心里倒也没什么膈应的,别人是不知道,但贾环惯素出手阔绰得很,身上这件粉紫缎面儿的比甲还是拿了他的赏头添置的,别说是在那些二等三等的小丫头子里,便是在鸳鸯玻璃等面前,她也是颇有几分里子面子的。 自然,林黛玉对外只消说是林如海捎寄来的,一时贾琏王夫人等心眼子各自活动不提。 紫鹃见午间的日头略有些晒人,风却凉得很,未免使林黛玉伤了身子,便欲过去拉上窗子,忽见一抹月白从外头廊下跑过,六幅山水裙子下露出一双红生生的绣鞋,背影丰腴美丽,很是使人神往。 “咦,那不是宝姑娘吗?平素见她一贯是不急不缓、雍容娴静、最是稳重不过的,如今怎么竟跑起来了?” 林黛玉瞅了一眼,淡淡道:“她自有她的事,你管甚呢?看这方向当是从绛云轩来的,恐是和宝玉二个玩狠了,误了自家的饭点罢!” 紫鹃讷讷退下了,林黛玉却仔细思索了下,瞧着薛宝钗怀里抱的那物,竟有几分像是林如海曾给她瞧过的金陵云锦,那理应是御用之物的,却不知那宝姐姐如何得来的? 旋即想到她家毕竟是皇商,私藏几匹恐也算不得甚,又有林黛玉本是清高孤洁的性子,便也如此过去了。 岂料这一头的薛宝钗却远非如此所想。待一溜儿疾跑到梨香院,薛宝钗已喘的话都要说不上来。在房内打一个雪青络子的薛姨妈见了,连鞋也顾不上穿,急急地掀了被子下榻来,不住摩着女孩儿冰冷的手掌:“我的儿,你何苦跑这样急,可是哪个欺了你不成?莺儿,还不快给你家姑娘倒茶来!另且再多端一个炭盆!” 薛宝钗跺着脚,也失了一贯的从容大气:“妈妈,你可知道的,我那哥哥,犯了大忌了!” 薛姨妈心下一惊,也顾不得脚下冰凉刺骨,迭声问道:“蟠儿他怎么了,宝丫头你且详细与我说说?” 原来自打贾环回府前,贾宝玉曾因最快数落了他两句,便有林黛玉负气而去,再不与他相好。眼见宝玉日日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薛宝钗心中颇为不忍,且想着姨娘与母亲二个的交代,不免常常往绛云轩去。 宝玉待她虽不如待林黛玉般亲昵无间,却也很是尊敬的。更有迎春几个处在一地,说说笑笑得倒也确实消了不少闷子。宝玉时常爱拿些新鲜玩意儿来耍,会说好话儿的八哥啊、戴在手上可活动的布偶啊、还有整套西厢记的皮影等。 今儿他却拿出了一匹子锦缎,那颜色是个碧蓝的,面儿有蝴蝶穿花图样,极素极美。贾宝玉嘻嘻笑了递到薛宝钗跟前儿,道:“好姐姐,我知你想来爱朴素的,这布料是我特意管太太讨来的。只当我送你做了衣裳,且与我一口胭脂吃好是不好?” 若在往日,他如此说,薛宝钗恐真真儿的要拂袖而去了,可见了那匹缎子,她早已慌得不知甚好,只勉力笑道:“胡说什么,让太太知道又要赏你的排头!宝兄弟,你手里这个,给我看看可好的?” 宝玉道:“姐姐只管看。太太说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说是金陵云锦的,冬暖夏凉,做成衣服倒是极好的。我不过是个朽木粪窟的,哪里配得用这等好东西,姐姐喜欢拿去便是,也不污了它的好名声。” 迎春等人一时又上去劝他,只要他别说这话,使人听了心里没白堵得慌。 薛宝钗待细细地看清了那蓝色云锦,脑中嗡嗡,竟直欲昏厥过去。这图样,这花色,还是她亲自选的,虽是几年前的事儿,她却仍有深刻的印象! 云锦难成,素来珍贵已极,与蜀锦都列为御用贡品,如今却在贾宝玉手中出现,其中关窍不言而喻。必是有人在京里走私这些物什,王夫人偶然得到了,以她的心性儿必是要好好藏着的,奈何讨要的人是一贯宠爱成了眼珠子心尖子的宝玉,虽不无隐忧,却恐也只是叮嘱一番仍与了他。 若非贾宝玉从不将绫罗珍珠当回事儿,她和薛姨妈倒不知要在这鼓皮里瞒多久!到时满城风雨,想要挽回,怕早已晚了! 那一刻薛宝钗真是恨煞了薛蟠,呆傻便呆傻,可要糊涂到了牵连九族,她和母亲莫非要下地府去给列祖列宗请罪不成? 薛宝钗当下也顾不了其他,只以薛姨妈处已治下饭不好缺席便急急跑了,连身后宝玉留她一并用膳也不加理会。 将详情一一道与薛姨妈听,薛宝钗已是满面泪痕,哭道:“妈妈,他怎么做的这等事?这可是要杀头的大罪啊!往日我只以为他性子颇有些痴性,打死了人也浑不当事儿的,原是个来讨债的祸根啊!” 薛姨妈急得拍打着大腿,也是泪水涟涟,不住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造了什么孽啊!这样下去,我如何还有脸去见老爷,不如一头触柱死了,倒也一了百了!” 正在母女二人长吁短叹之际,大白日便喝得醉醉醺醺的薛蟠进得房来,眯着眼顶顶看她两个,先是痴痴笑将一阵,继而大怒起来:“呔,妈、妹妹,是哪个不长眼地欺负了你们不成,且告诉我名姓,待要、待要......” “孽障,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便是天也要捅个窟窿才成的是罢!给我跪下!” 且不提这头薛家如何一团乱麻、胆战心惊,贾环在温泉庄子里过得委实轻松愉快,竟有些乐不思蜀了。 “七叔,这菜是你种的吗?还长着红果,倒好有趣的。”贾环蹲在一处菜畦前,饶有兴致地盯着面前黑土里露出的一根根翠绿长茎。 刘三七见他伸手要去拨,唬的连忙一时握住他的手,苦笑道:“我的祖宗,这玩意儿可碰不得。掉在土里就摔坏了,可要叫老头子好生心疼的!” 贾环道:“那么娇弱?这是甚菜?” 刘三七笑道:“这哪是什么菜。原是人参来的,不过是六七年的嫩茬子,放在菜中提提鲜味儿的,您和主子前几日喝的鸡汤,里头便放了这个,放在冬日很是滋补的!” 贾环略略吃惊,心道宫中人果然是个个有本事的。要知道人参可是真真儿的中药之王,对生长条件之苛刻绝非一般,便是现世也要有极先进的技术支撑着,想不到这其貌不扬的老头儿竟也有如此两把刷子。 贾环正待再说,一双手却从身后把他抱起,刘三七端端地躬下腰背,苍老面皮上却颇有几丝戏谑。 “你作甚呢,也不让我多瞧一会儿,难得见个稀奇。”贾环动了一阵儿,见摆脱不了,只要眼巴巴地看着菜畦越发离得远了,不由回头赏了两个白眼。 赫连扣空出一只手来捏捏他鼻尖,淡淡道:“有什么好看的,又脏又乱。你真喜欢,回头叫他把法子写给你也便罢了。另要说起人参,我那儿还有两支三百年、一支五百年的,回头给你打包送来。” “这怎么能比。”贾环郁闷道,“那是续命的好东西,你一径留着,给了我也是糟蹋。” 赫连扣随意点点头:“你决定便是。今儿我带你见一个人,以后在宫外行走,我多是不好顾及,有他便容易多了。你只管往他处去,不论麻烦不麻烦的,他总不敢说半个‘不’字!” 贾环奇道:“这是哪个倒霉的叫你霸上了,好使我知道名字,定要笑他一笑。” “北静郡王水溶。” “......” 要说北静王水溶,绝对是红楼里极出彩的一个角色。书里曾言道他是秀丽好人物,更兼身份贵重、性情谦和,那真真是一等的人品一等的风流,使人心驰神往。 贾环对此人颇有好奇,早也想着要去见见,奈何并无适等的机会身份,此时得了机会,面上便不免显出几分激动喜悦来。 赫连扣瞧得脸色阴沉,眸中更是熠熠生寒,在花厅外将他放下,冷冷道:“环儿很想见他?” 贾环哪里看不到帝王的异常,只道他疑心小气的毛病又犯了,只笑:“哪里,不过是民间盛闻其人品,我父亲也时时提到他,况你又似是信任的,难免有几分好奇。” 赫连扣神情稍霁,伸出两根手指捻了捻少年圆润的耳垂,俯身道:“环儿可不要被他骗了,此人最是爱装不错,实质上却绝不愿使自己吃一点亏、烦一份心。” 贾环轻笑道:“赫连,你以为打从见了你后,我还对你家人有任何幻想吗?” 赫连扣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正文 第33章 有个王爷叫水溶 北静王水溶已在厅里坐了许久,自开始时的饶有兴致到此刻的意兴索然,他倒也算是修养极好,竟鲜有怒气,只是心中颇具无奈。 可见果然是皇兄捧在心尖子的人物,这般好生藏着掩着,还不吝了给自己个儿这个亲兄弟一个下马威吃,倒竟不知是何等样神仙般的人物! 一侧的刑十五耷拉着眼皮,一副将睡未睡的模样儿,水溶瞧他一眼、两眼,盯着那张木头般的脸孔竟有些微的手痒,忍不住要戳将一戳,品品可是如看上去一般的僵硬冰冷。 在将要触到那微黄的面皮时,现任龙鳞卫指挥使大人伸出二指,迅疾地夹住了,半睁的漆黑眸底掠过几丝光影,嘟囔道:“原不是苍蝇,还以为师傅又来了。” 水溶:“......” 刑十五松了桎梏,僵着面皮,举着手随意行了礼:“冒犯王爷处,请多见谅。” 水溶默默揉着生疼的食指,苦笑道:“刑指挥使是习武之人,又是皇兄近臣,自然警惕十分,倒是水溶唐突了。” 刑十五拿眼神一瞟,分明是“知道你还戳甚戳,当我面人儿啊”的意思,鄙夷之意溢于言表。 赫赫有名的北静郡王只得讪讪摸了摸鼻子,却也不好多说,总不能告诉他自己的本意,按着这位指挥使不着调儿且胆大妄为的性子,只怕把自己套了布袋拎到墙角胖揍一顿也是有的。 门外传来低低笑声,温润如洗,数不尽的柔和风致,很使人心驰神往。 “想不到堂堂北静王,竟也有这等稚子行径,着实有趣。”赫连扣牵着贾环的手跨进门来,小少年半个身子隐在帝王身后,只见半片雪白衣袂,浮袖浅翠并蒂双枝,水溶很认得那般工艺,当是苏州顶级绣娘费廿月功夫制了的,可谓真真儿的一线千金也不为过。 “水溶参见皇兄。”北静王起身拜倒。 赫连扣冷冷道:“不必多礼,你我原是一家,本不该有这样的隔阂。” 水溶依言站起,浅笑道:“礼不可废,皇兄于我先皇后兄,水溶不敢做那大逆不道之人。” 赫连扣抿着嘴唇,走向首座,贾环原不欲跟上,岂料被帝王一把抱了塞在怀里,也只得僵僵地坐在他大腿处不敢动弹。 水溶仍含着清浅笑意,君子端方模样,贾环苦笑道:“草民贾环见过北静王爷,恕我不便多礼,劳您见谅则个。” 水溶揖了揖手:“贾?哥儿系敕造荣国府中人?一向倒只听闻他家有麟儿宝玉,生的秀丽端方,竟不知另有子侄也是如此明媚耀人,是小王眼拙了。” 贾环摇了摇头:“原怪不得王爷,贾环区区庶子,您知晓我已是天大荣耀,怎敢宵想更多的。王爷请坐,莲香去我房里,把剩下的那些六安瓜片取出的,另给十五取些温好的奶茶和小点来,好叫他解个闷子消消郁气。” 刑十五眼睛一亮,面上却仍未有半分神色变动,搅得水溶越发觉得此人有意思的很。奈何此时皇帝高居首位,他二人虽不似别个君臣,却也断不能逾越了礼制。 赫连扣把玩着手心一簇长发,缠在指间有若脉络细软的流苏,端的是顺直柔滑,使他万分爱不释手,但听水溶说了那番话,嘴角便不免露出丝冷笑来:“贾宝玉那是个甚蠢货?不过衔了块玉落草,便真是什么良才美质了?依朕看,也不过是个仰仗祖宗余荫不通人间疾苦的废物了!” 言下之意竟是无一处能与贾环相比了? 水溶不掩惊异,抬眼向上看了看,却见坐在皇帝大腿上衣衫胜雪三分的少年眉目沉静,含笑而对,一时心中不知是畏惧还是感慨更多。 不过片刻,莲香便端着沏好的茶水糕点等物进来,水溶言笑晏晏,与贾环聊了几句时新的消息,又有他在民间听来的许多怪谈趣闻,除了埋头苦吃的刑十五,厅子里倒也热闹非常。 待得酒足饭饱,贾环今日见水溶的目的也算达成,赫连扣便不欲他再与水溶多有交集,故一路送他出去。 “皇兄,不知您可曾听闻京里多出了一批子御用贡品,开始臣弟只当风传,着管家去看过,竟是确有其事,不知您......”水溶看着走在自己三步之前的帝王,只觉冷硬淡漠如冰山寒川,仿若适才在厅里的言笑皆不过是假象罢了。 赫连扣负着双手,仰头看着偏西的日头,淡淡道:“不该管的便不要插手进去,朕有龙鳞卫为耳目,你便以为刑十五是真正吃素的吗?” 想到如今龙鳞卫的滔天权力和强大官能,素来以谦和慈善闻名的北静郡王悚然而惊。 怪也怪刑十五的外表过于有欺骗性,一个清瘦高挑的青年,至多不过冷了些,面无表情了些,放在阅人无数的王爷眼里倒还真看不出几分特别。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可说是皇帝真正的左臂右膀,握有龙鳞卫此等天子近军,在此种首辅之位悬空之际,可谓真真儿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像此种人,如果没有十分的真本事,如何能常伴君侧而如日中天?想来不过是自己个儿剃头挑子一头热,没白讨了无趣的。 “皇兄教训的是,臣弟逾矩了。”水溶深吸一口气,端正作揖,俊美面庞上略有几分苦涩。 赫连扣睨他一眼,语声平静却又似乎暗含不同的柔情:“朕把环儿交给你,必定保他在宫外平安。” 水溶顿了一顿,肃容道:“皇兄所托,必不敢辞。” 帝王似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竟将他送到门口,又摘了一副长戴的鹡鸰香念珠给他才回。 “王爷,怎么竟看着您跟打了场仗似的,累成这许样?” 水溶到了马车上,便不顾形象地倒在了软座上,墨发散乱,银白五爪坐龙白蟒袍也似失了一贯的贵气,松垮垮地搭在身上,衬得那张本就白皙的脸面竟显出几分苍白来。 坐在车辇上的马夫是他的一个清客,名唤狄文耀的,他一贯深得水溶信任,因此说起话来也少了那份顾忌。 水溶苦笑道:“你知道甚?今上如今日渐威严,我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仍不免犯错,只消多说一句,我便是冷汗涔涔,竟觉下一刻当要俯首跪地一般。” 狄文耀打了个呼哨,马车转过长街,行入一处风光恬静杨柳成荫的河岸,瞧着波光粼粼如红霞渐染的水面,水溶心情好了数分,轻快道:“不过今日倒也不无收获,可见皇兄还是信任我的。文耀,在饕楼前停一停,我时常听闻那里的点心茶水颇有新意,今日倒想尝上一尝了!” 想起刑十五啃着零嘴儿那般双颊鼓鼓的模样,水溶便不由噗嗤轻笑,只觉世上再没有如此可爱的人了,恐也少有人能猜到那权倾半朝的龙鳞卫指挥使竟是个端端儿爱吃小玩意儿的呢! 贾环在温泉庄子处磨了半月,终是架不住王熙凤与林黛玉的书信攻势,心不甘情不愿地回了荣国府。 此时已近年关,府里一片祥和欢腾。莲香也凑至平儿鸳鸯处剪了好些窗花福纸回来,贾环原是写好了对联的,赫连扣又偏生使人从宫里带来数卷。言道他近日来不得此处,非要使他睹物思人,没白的叫贾环好笑。 待热热闹闹烦烦琐琐地过了年,一日,贾环正在林黛玉处求她给自己打个络子,前面便传来消息,说是东府的梅花开了,尤氏已治下饭菜,只请了王熙凤宝玉并林姑娘几个一道去玩。 贾环手持一卷书,在紫檀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笑道:“林姐姐去罢,我只在你处弄完这局。一时也便回房歇了,这年过的我倒是全身骨头要散了架。” 林黛玉啐他一声:“一径胡说,我瞧着你那处便也是莲香里里外外地给你收拾齐整了,你日日只在那榻上当个富贵闲人,何处累得起?” 贾环哂笑两声,岔开话题道:“听闻那小蓉奶奶倒是个妙人,诗词歌赋无一不通的,又袅娜纤巧、性格风流,想来林姐姐与她可有话聊。” 林黛玉冷嗤道:“我也不去凑那起子闲事,我是个不会说话的,便在这贾府里耍耍小性儿还讨得人好一顿厌烦。若是再去那东府自讨了没趣,可不是要叫人笑掉大牙?” 贾环见她眼眶竟红,便知林黛玉是听见了府里传言无疑了。 日前她与宝玉不和,许多丫头子儿明的暗的说她不光与二爷相好,竟连那没个人样的三爷也不放过,想来不是自小教养的,果然不上品格,难为宝玉一片真心对她,却被踩到脚下! 令还有更不堪入耳的,直听得林黛玉流了两天眼泪珠子,气得险些旧病复发,若非贾环数年好药给她熬好了身体,恐这个冬天倒真要落了病根儿。 贾环走过去拍了拍女孩儿的背,笑道:“姐姐竟听那些风言风语作甚,来陪我下棋罢,这残局我竟是如何都参不透了的。” 林黛玉点头去拿棋子,少年侧了侧头,明亮的日光沿着他柔和的眉眼蜿蜒而下,竟显出几分逼人的艳丽来。 贾环兀自冷笑,林黛玉不去倒也甚好,贾宝玉就是在那处初识了云雨情,此刻宝黛二人尚有几分情愫,若要让林黛玉见了,那才是真正地伤透了心,粉碎了情。 如此精彩的剧本,怎可起先便断了一环呢? 作者有话要说:我食言了OTZ。。。 因为寝室里出了好多糟心事儿 妈蛋还不能说。。 菇凉们记着,我有空补上 正文 第34章 人心易变 细雪天,三尺阴霾,街上行人零散,偶有急匆匆快步而过的,面上也是一副绝不耐冻的模样。 一辆蒙着厚厚猩红毡子的黑蓬马车缓缓驶过街尾,转动的车轱辘在地上留下两条长而漆黑的辙子,车辕上却坐着个衣衫单薄的壮汉,指粗的牛皮鞭子在他手中爆了个脆响,马车便将将地在一处占地极广的府邸前停住了。 “哥儿,到了。” 帘子略动了动,探出张眉眼清丽的少年脸孔来,朝他手里递了一物,嘴角微微带着丝笑儿:“这大雪天的,倒劳烦老彭你了。” 彭索骥不着痕迹地拿手指掐了下,却是两个刻着细致纹路的金馃子,虽说龙鳞卫油水极大,却也绝少有这样大方的,何况在此人面前也轮不到他来端着架子,只心中暗赞一声,便恭恭敬敬扶贾环下车,道:“哥儿说哪里话!要是一径地让所里那些崽子们知道了,便是下刀子只怕也得上赶着来。这么没白的这样客气倒要臊死老彭我了!” 贾环笑了笑,递了拜帖后,又与他约略交谈了几句,便由人一路引进了北静郡王府。 大锦尚奢靡,衣食住行方面往往有逾制现象,譬如荣宁二府,虽多有衰败,其实际吃穿用度却仍叫人不免咂舌。对此类现象,赫连扣虽深恶痛绝,却也并无多的办法,官商勾结自古而来,他便是有心想动一动,却恐怕满朝文武和世族大家是断断不依的。 贾环细细瞧了瞧水溶的府邸,原是袭承自亲王名号,故要大出普通郡王府良多。但大体规格却仍是按着祖制改了的,只有些古旧处隐约可见朱红明黄,可见此位北静郡王确实是心思极缜密了。 郡王府风景极美,水溶是颇有性情之人,在绿瓦花廊里摆了一溜儿的兰花,另细细地排布了水仙红梅迎春等,虽是数九隆冬的,却仍显得芬芳满园、红紫争艳。 “郡王果然好心思,换做是我,却绝没有这番情趣。”贾环随手折了一枝艳艳的红梅,累累白雪覆压其上,却是燃焰一般,几乎灼伤了眼球。 “哥儿谬赞,小王实在愧不敢当。”身后传来一抹清润,又有言笑晏晏,“想来在那处庄子里所见春意盎然,却是环儿的手笔罢。比起那些,小王此处也不过堪堪入目罢了,却是远远不及。” 贾环回转身来,扬了扬手里的梅枝抿唇轻笑:“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王爷但以梅而立,却是真真儿的好人品。” 水溶怔了一怔,扶着梅树的那少年眉眼极干净极清冽,如拿初冬冰雪泠泠浸过一般,银鼠皮滚白边儿风毛斗篷几遮了他半张脸,却又越发显得肤白貌美,更压着那一枝浮艳,竟仿佛眼尾都蔓延出一股子使人陶醉的风情来。 原是这样的好人物,也难怪他那个心气极高的皇兄如此折服。 水溶本就是自制之人,只愣了一瞬,便侧身而让,嘴角噙着柔笑:“外头天寒地冻的,这些玩意儿看久了不免是要晃眼睛的。哥儿还是跟小王进去,也好使水溶进一进地主之谊。” 贾环将梅花交给了彭索骥,自是应下不提。 与贾府无处不精致华贵迥异,北静郡王府却是真正的大气内敛,但实在又是讲究到了极致的,若非贾环在宫中待过一段,约略也跟着李文来学过一些,却恐是要丢丑了。更别提那彭索骥,他本就是一介武夫,虽官居高位,骨子里却也是粗豪之人,哪受得了这些个,唬的快连手脚也不知何处放去了。 贾环瞧了瞧水溶,这位有名的贤王正细细地使人拿热巾子擦着手,浓密的睫羽覆在眼睛下方,半张脸孔显得极温润秀美,竟也是与赫连扣绝不相同的风姿卓绝。 “环儿今日来此,可是何事有小王能帮衬一二处?” 正端着茶杯欲要啜饮的少年微微一怔,抬头看他半晌,却难从那张始终微笑的脸面上瞧出半分,想着赫连扣对此人的评价,心中多有所感,只道:“原不知王爷是如此直白,来前许多说词此时可一并推了,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水溶抿唇摇了摇头,轻笑道:“环儿说哪里话。若换别个,小王自然忖度再三,但你是皇兄特意交代了的,水溶自然须得竭力而为。” 言下之意竟是将二人撇得清清的,决计不谈半分私交之类,这北静郡王倒是个有意思的! 贾环嘴唇碰上杯沿,长眸微敛,略略含进一口润了润喉,淡淡道:“王爷既如此说,那小子也务须藏着掩着小家子气的。闻听王爷与太医令颇有几分交情,家姐待我极好,却是自小体弱多病的,还望王爷请得此位大人一观,好叫我也尽一尽孝心的。” 更有王熙凤日后隐疾,此时却是不好同水溶直说的,贾环只想着到时劳请太医令多走一遭便也是了。 水溶闻言立时侧头看来,似是颇为讶异:“此等小事,你只消得告知皇兄一声,他理应依你的。” 贾环动作一顿,嘴角僵僵地抽动了两下。 谈起这事,他便气得五脏俱疼起来,直恨不得揪着那帝王衣领咆哮一顿算了。 每每提起此事,赫连绝不会给他半个好脸看,按帝王的道理来说,来日抄惩贾家,放过她二个已是天大的恩赐,如今还要用皇帝的人来给她们瞧病问诊,却别说是扇门,连条窗户缝儿都没有! 前头宝玉从东府回来,与那秦可卿或有些可说不可说的,但与袭人却是真真切切假不了的,明眼人都看着了。林黛玉经了贾环说叨多年,心中倒也成了些道理规矩,哪个女孩儿不爱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换做是以前那个,只怕心里再疼再苦便也忍了,关了房门哭几日便也过得,毕竟这是大锦,而非贾环经历过的现世。可奈何,此时的林妹妹虽仍身子骨柔柔弱弱的,却也不再是那个一味让人揉捏着的孤苦少女了,她倒也不与宝玉撒小性儿什么,只回了碧纱橱,想了三日竟再也不留有那般痴情爱恋的心思了。 这在贾环看来本是极好的事,却不料这女孩儿是个性子执拗的,没想通那段儿竟是少吃少喝不睡的,她本就不足,到底熬坏了身子,吃了几副以前的方子竟是眼看着连床都起不来了。 若非到此万不得已,以贾环的气性,却也绝不愿跑到北静郡王府来! 只是此中道理并没有理由解释给水溶听去,少年眯了眯眼,淡笑道:“王爷可知,饕楼每隔一旬半便有一品鉴大会,到时可谓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十五虽不爱热闹,却也断断不会错过的。” 作为皇帝的龙鳞卫指挥使兼职贴身护卫,刑十五却是鲜有自由可言,若非皇帝时常爱出宫晃晃,只怕他三年五载地也要被困在那处禁地。这品鉴大会,与其说是贾环招揽生意的手段,不如说是光明正大为刑十五找的休息时刻。 按少年的道理来说,哪怕是暗卫也是要得人权的,在那处憋久了指不定要得上甚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呢!只是说与他们也听不懂,赫连扣想到刑十五多年辛劳,难得有些个小爱好,他也尽可跟去饕楼与贾环腻固,便早早地准了。 水溶心中一紧,握着杯子的手也用力三分,笑道:“环儿说话颇有意思,怎么好好儿的竟扯上了刑大人?不过这品鉴大会,小王倒也颇有兴趣,只请哥儿记得发我一张帖子,到时也可登门叨扰一二。” 贾环站起身,毫不顾忌地伸了个懒腰,秀眉微挑,直如只倦怠的猫儿,点漆长眸中却又隐隐透出狡黠:“自然,王爷愿来,饕楼可是真真儿地蓬荜生辉了,只怕到月末还得给王爷包份厚厚的红包。天色也不早了,老彭还得回所里交差,小子便先告辞了。王爷留步,好叫我再去折几枝梅花回去,也算承您一个情。” 水溶含笑点头,更亲自为他挑选了几枝最好最美的,仔细包了送到车上,连上头积雪也刻意不曾拂去。 马车吱吱嘎嘎朝贾府行去,随意倚在软榻上的少年静静看着小几上那捧寒梅,片刻,露出一丝讽笑,继而微微合上了眼睑。 回到贾府,换了大毛衣裳的贾环抱着一捧开的甚好的红梅进了别院。 自打林黛玉一病不起后,王夫人便以生恐过了病气给老太太的理由要将女孩儿迁出碧纱橱。贾母虽一千一万个不愿,却耐不过媳妇儿子的劝谏,只得同意将林黛玉安置在不太远的别院里。 此时正是晚饭,贾母宝玉等几个皆都回去了,这处倒只留了雪雁紫鹃几个熟悉的小丫头。 “紫鹃,把花儿插起来,我瞧着开的那么好,便摘回来养着,想来也能使你家小姐心情好些。雪雁,把窗户略开起一丝,一股子药汤子腥气的,姐姐哪里好的了?” 紫鹃接过那梅花,眼圈便是一红,哽咽道:“姑娘病了,也只哥儿真心念着记着。早前儿二爷来过一回,说不上两句便要走,袭人姐姐只说二太太吩咐的,说二爷一贯体弱,恐、恐......” 贾环神色一冷,那女人,竟是把林黛玉当成了个祸根病原吗? 正文 第35章 病中见人心 紫鹃心里着实是委屈透了。 此刻林黛玉病着,竟才算看清了这荣国府的人情冷暖。若非实有老太太宠着爱着,只怕王夫人能立时将她逐出府去,便是往日玩的极好的三春姐妹也不过来张望过一二回,瞧着那架势,竟如此避之不及,没白的叫姑娘好好落了回眼泪,连着几日郁郁不乐的。 贾环拍了拍紫鹃的手臂,只令她和雪雁二个去把莲香带来的燕窝人参一并归置了,独自个儿挑了帘子进到里间。 按说男女七岁不同席,林黛玉的闺房,贾环是须得止步的,好过叫旁人说了闲话去。 但他二人一贯感情深厚,贾府更不忌讳这许多,贾环又着实心忧她病情,一时也只能顾头不顾尾,且先进了再行别法。 别院清冷,那房中摆设陈列自然也高不到哪儿去。只得一张拔步床,铺着的厚实褥子锦缎绣被倒还有一半是莲香搬来的瘦弱已极的林黛玉整个儿陷在杏色的锦被里,脸面苍白憔悴,鸦羽般的长睫微微抖动,似是极不安稳,眼见着却是比来时更不济了,竟隐隐有几分油尽灯枯之感! 贾环悚然一惊,忙几步上前,搭上女孩儿细骨伶仃的手腕。姚无双也曾交过他一二手岐黄之术,此时一诊之下,竟却是不好! “环儿......咳咳,你、你回来了吗?”林黛玉本就浅眠,叫他一动,却是又醒将过来,细细咳几声,面上略多了一丝浅笑。 少年看得险些落下泪来,有心想伸手触触女孩儿苍白的面颊,却又顾着那重重规矩道理,只觉无力至极。 固然,初入红楼,他不过以为自己是个过客,哪怕接受了贾环之名,骨子里也仍是淡漠凉薄的。若非有赫连扣,待得手里暗棋足够,他恐早环游世界去了,哪愿意留在这个是非之地劳心劳力! 对林黛玉好,贾环也是不无私心的。 作为最主要的那几个局中人之一,林妹妹柔弱敏感,虽也有些孤高小性儿,却无疑是最单纯弱势的那个,贾环只要和她搞好关系,不愁不在红楼此大舞台中着一席之地,至少保他在贾府无忧是不错的。何况她身后还有林家和林如海,虽原作情节不知可逆与否,但多条出路总是有害无益的。 只是时日长了,假戏也就变了真做。 林黛玉慧黠细腻,与贾环识得的现代女子大相径庭,说得通俗些,便是极容易激起保护欲。何况累月相处,贾环也深知她的单纯良善,又有那书中凄惨困苦,说不得使人怜爱,况他又不是那真真儿的铁石心肠之人。 如今见她竟俨然是病入膏肓之态,贾环眼圈儿一红,手指略略捏紧,强笑道:“姐姐,不过几日没见的,怎么竟瘦成这个样子了?可是那起子奴婢婆子捧高踩地,不曾尽心伺候了?” 林黛玉蹙着眉心,把帕子压在嘴唇上一阵咳嗽,王嬷嬷慌忙倒来了茶水,要使她过过口,女孩儿却一把推了,断续道:“我与环、环哥儿说话,你、你且出去——咳咳——候着,咳咳。” 那婆子踌躇半晌,见姑娘瞪她,方讪讪地退了。 贾环眼见着白色帕子上漫出些许刺目血红,心中哀恸,只盼着那水溶手脚再快些,那太医令本事再高些。 “环儿,你、你听姐姐一言。贾府不是、不是善地,待我走后,你、你竟还是——咳咳——快快地离去了罢,我、我知你——咳咳,外头有路子!”林黛玉仰脸艰难地说道。 贾环望着那双殷殷期盼的凤目,终于忍将不住,眼泪滴滴而落:“姐姐胡说甚呢,哪里便要走了,你且有好日子呢。我倒说过出息了便要给你找个好人家,你竟不信的吗?” 林黛玉颤颤伸手替他抹泪,只浅笑道:“男儿有泪不轻弹,环儿莫哭了。叫凤姐姐看到,却又要说我的不是。” 贾环握着她冰凉的手塞进被子,低声道:“全是姐姐招的我。等你好过来,我却是要使嫂子整治你一番。姐姐,只当信环儿一回,并不是甚大不了的病灶,且放宽心子,再不想与这贾府千种缘分万般情仇,只当他们全是云烟过客便是。你既知道我的本事,却哪个也收不得你命去!” 林黛玉瞧他半晌,忽而痴痴一笑,只道:“我自是信你的。” 她身子日渐虚弱,今儿一遭已是难得,言毕便昏昏睡去。 贾环替女孩儿理了理被冷汗打湿的鬓角,又坐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此处。 话分两头,林黛玉病了有些时日,贾宝玉虽心有挂念,却因王夫人等搪塞隐瞒,倒也并不知其轻重,仍是爱玩的天性,端端儿地与秦可卿之弟秦钟好上了。 要说秦钟此人,生的比宝玉还好些,女孩儿一般,他见了自然喜欢得紧,连日来一颗心倒有多半放到了此人身上。 贾宝玉要为了秦钟入族中义学,倒把个望孙成龙的老太太喜得不知说什么好,忙一应地备下了各式用具,只怕他二个在学内受了委屈。此番一忙活,倒很是冲淡了些贾母因林黛玉而起的忧虑焦心之情。 贾环自然知道他二个在塾里发生的勾当,原不愿意去理,奈何贾政不知抽了哪门子风,竟使人来请他去书房一叙,当下便有种头皮发麻的不妙感觉。 来到书房,贾政立在书桌后,青棉直裰挽起一截袖子,悬着根紫狼毫竟是在练字。 贾环来了,他也浑当不见,似一心醉在那墨香里。 少年情知这人必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吃,也不着相,只是静静站在桌前,眼眉微微敛起,似是七分谦恭三分敬畏。 约莫有两刻钟功夫,贾政收了笔,终于打破一室寂静,道:“环儿早来了?” 贾环作揖道:“不过片刻,见老爷正在写字,却是不敢稍扫雅兴。” 如此进退得度,贾政不禁抬头细细瞧着这个自个儿鲜少注意到的庶子,日前最鲜明的似乎也不过是五年前在老太太跟前儿泣言其罪有五的小大人模样。他因何出府贾政却也是知道的,只是嫡子不比其他,便是他心里万般恼恨,也只得佯装不知将此庶子扫地出门。 贾环这五年出落得越发好看,又兼之从师姚无双,眉眼间自然带出些风华大气,他穿衣素净,和早间儿穿红戴绿前来的宝玉相比,却徒然添了几分难掩的清贵无尘。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贾宝玉与他一比,便是容貌更胜一筹,却端的是不及,一错眼贾政也不知该作何感想。 “你哥哥他今日学里去了,不过是场胡闹。未免他惹了祸端,你也一并去罢!”贾政言道此处,刚正呆板的面孔上不免又有几分气恼羞愤之色,倒也是的,哪家养了个混世魔王都不愿外头说去,贾宝玉若是在一众学生前丢了丑,说不得明儿整个盛京便要以此为笑柄了! 贾环心里恨得滴血,这荣国府,果然是个吃人的地方。贾政竟是光明正大要他给贾宝玉当挡箭牌去,倒是真真儿地不怕寒了他这个庶子的心。 虽说如此,贾环面皮子上也不过作了委屈惊慌,清丽眉眼倒越发显得可怜:“这、这、这可是略有不妥的?我不过是个庶子,哪里好叫宝哥哥听话?况林姐姐又病着,我、我......” “畜生!你几岁了,竟还只念着儿女情长吗!我倒以为你是个好的,原不想也不过与他是一路货!”贾政登时怒将起来,手掌狠狠拍在桌上,四溅的墨汁泅了半打宣纸,刚写好的字也废了干净,贾政顿时扼腕不已。 贾环被吓得倒退几步,眼中含泪:“老爷,环儿在此处不曾有人疼有人爱的,唯有那林姐姐待我好,如今她病着,我、我、我......我也不是不愿去上学的,只是那别院冷清,我边读书边照顾姐姐却也是可以的。” 贾政思忖着,那林如海系书香之后,更中过一甲探花,学问自然是一等一的,往日见着,林黛玉自然也是不差。如此可见,贾环确实是比宝玉要认真得多,想到他在府中一贯艰难,更是许久不归疏于管教,也便软了三分:“你倒是个孝悌的。可黛玉毕竟是个女孩儿,能教你的毕竟不多,你只管安心去,我明儿便去宫里请太医,再求了老太太将她那处好好地添置了,想必不日也就好了。” 贾环立时破涕为笑,满脸狼狈叫贾政瞧得眉头直皱,少年却一揖到底,双目宛若赤字般纯净濡慕:“环儿代林姐姐谢过老爷,环儿必不负老爷所托,将来考取功名,却也可为贾府争一分门楣光耀。” “好!好志向!你且下去理理,我这处备下了文房四宝,你稍后挑个书童便径直去了吧。” 贾环暗暗咬牙,恭敬应是,才退了出去。 待回了院子,贾环眼里才露出一抹阴狠冷厉,淡淡道:“贾政,既你待我不仁,也不怪我不义了!” 正文 第36章 初入学里 贾家义学较之荣国府不过一里之遥,也无需车马之流,贾环拾掇拾掇便直领着个书童去了。 说到这节,又不得不提一二句这书童之事,原来此人系贾环离开前的小厮夏生。打从贾环回府那日见了他,心中也颇有感慨,倒不过是些物是人非捧高踩地罢了。 这夏生原算得上是同批进府里头条件好的,若非王熙凤横插一杠子,却恐也是要到贾宝玉此等吃香处去。只是他为人谨慎,更有些懦气,当初那绾碧倒也曾撺着他一同与贾环对着干,只是他固然有千万不满,倒也知道贾环身份再低大小也是个主子,无论如何也越不过那条槛去。 贾环走后,王熙凤也不曾给过他与绾碧好果子吃。那琦年玉貌的女孩儿被分去做了下等的洗衣姑子,年轻轻儿的眼见着竟似老了十多岁。自己个儿则被扔到了侧门处,又有原那些管门仆从比他年长得多,早都结了派子,并不说欺负他,总也无甚好日子过。 贾环在荣国府中,除了莲香外并无甚得力的,他见夏生际遇悲苦,前头服侍他倒也上心,此刻便也只拉他一把,至于日后出了贾府是否也要携着此人,却又是另一说了。 有道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夏生只当自己没了盼头,却不想倒还有际遇,若然贾环一朝及第,他可也算有了靠山的,更感念他不计前嫌,自此用上十二分心打理贾环事物不提。 义学塾掌贾代儒此人,说来很是方正迂腐,对独孙贾瑞可谓托之厚望,奈何学里前段时间来了个甚薛蟠的,招猫逗狗不说,还非将圣人之地搅得乌烟瘴气,更是带坏了原本心术便不十分端正的贾瑞。 薛蟠是浮萍心性,最近几日似得了更新鲜的,也不太爱来塾里,虽则贾蔷贾瑞几个约莫有些失落,贾代儒却万分高兴。谁料昨儿荣国府却使了人来回道,竟要让那如珠似宝好生供着的活祖宗入学来,他并不愿,老太太却备上了双份足足的束脩,所谓拿人手短,却也推拒不开,翌日只阴沉着脸面进了学里。 贾家素来不拘着银钱花销,故而这义学却也修得极好。一色的黄花梨矮几,座椅上铺着半旧的紫金弹墨椅袱,桌上另备有各式上品文房四宝,砖下更通了地龙,比之那些个寒门学子,却不知好上几倍。 贾代儒捧着本论语进来之时,新来的宝玉与秦钟二人正凑在一块儿亲亲热热地说话,桌上随意放着几个打开尚冒着热气的盅子,想来是参汤燕窝之类。 真真儿享福来了!老儒心内冷哼。 “静一静、静一静,昨天我们讲到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齐读——”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 等贾环抵达之时,所见便是如此情景,一须发霜白着灰黄直裰的老儒手捧一卷书摇头晃脑,似是颇为沉醉,底下坐着的学生或趴在桌上瞌睡不已,或凑在一处窃窃私语,唯有二三个读得颇为认真,也学着先生一般晃着脑袋,直瞧得少年眼晕不已。 虽则已来了数年,贾环却是真不曾见过此等场景的。他起点较之别人高出不知凡几,既有前世的底子,又有姚无双赫连扣亲身教导,所看所习皆是沈不知此种锦绣文字精萃篇章,若非他如今身份不过区区庶子尔,赫连扣只怕早叫次辅小杨学士收他做学生了。 无论脑海中转过何等念头,他的养气功夫却也是常人不及的,面孔上含了一丝洵洵温雅,轻手轻脚地站在门口,微垂着头,并不打扰。 贾环本就生的极好,些许轮廓不及宝玉者或有一二,身上那股子出尘清冽却过之远矣。他今日只着了件浆洗得略略发白的竹叶青回字纹直裰,乌色发丝松松挽着张黄底白边四方巾,并不是多出奇的打败,穿在他身上一眼望去却叫人觉得干净透彻。 代儒讲完一篇,却见底下诸生竟多数直直望向门外,倒不似平常惫懒,不免起疑,一同望去,待看清那少年容貌打扮,却又不免诧异起来,道:“你是哪个,可是立在那处多时了?” 贾环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教室内,朝面带好奇的贾兰微微一笑,才行礼答道:“小子荣国府二房庶子贾环。家父一贯以为先生学识渊博,又胸怀大度,乃年高有德之人,认为我还有几分可造,便许了特例使我跟随先生学习。小子资质驽钝,只但凡能得您一二分,也大抵可光耀门楣,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贾代儒许久不曾见此等有礼的学生,脸上竟一时怔愣起来。 在这学里的,多是两府的正派子孙或贾家旁支嫡系,且不提前者。后面那些但凡与贾家有些子微末联系的,竟也不知哪里来的傲气,处世嚣张无礼至极,譬如那金荣薛蟠等。别看他这个老师整日拿着戒尺,却是哪个也不敢得罪,任由他们对自己不孝不敬,没白的憋出了股子郁气。 如今来了个知趣识礼的,言辞间又不像是不曾读过书的,贾代儒便升起了几分兴致,慢吞吞道:“哦?庶子?可读过什么书了?你冒冒然来,恐有跟不上之处。” 贾环恭恭敬敬行礼:“只读过四书五经,浅尝粗嚼的,也不过是闻听些圣人言语使身正志立,行止未有失当罢了。” 贾代儒哼道:“能从书中学到此些已是大幸,只恐有些人一辈子也不得其门而入!” 这话倒是有些在隐射了,贾兰、贾菌此些听懂的不免暗自好笑,贾宝玉和秦钟二个却浑不放在心上,只因他们目光皆都顿足于贾环身上,只一个微愤,一个倾慕。 贾环挑了挑眉,并不接茬儿。如今并没有赫连扣这座靠山给他狐假虎威,区区一个庶子却也不敢顺着此话头一并将嫡系旁系得罪光了。 贾代儒本也是有些悔意,此刻慌不迭掩过去,低咳道:“你说你读过了四书五经的。今儿我教的又是论语,那我便抽一二条考考你。” “先生请问。” “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是为何意?” “按此章言人人殊,窃谓当指趋向而言之。君子终日所思者,是如何进德修业。小人则求田问舍而已。君子安分守法。小人则唯利是图,虽蹈刑辟而不顾也。”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又当如何?” “君子合群而不与人勾结,小人与人勾结而不合群。” 贾代儒捋着三缕胡须道:“倒是所言不虚,却有些见解。只待问你最后一题,子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你以为对或不对?” 贾环侧头想了一想,笑道:“孟子曾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小子不才,却以为天地君亲师,君在亲之前,既可视君之态度而待君,想来搬于兄弟之间也同样适用,先生以为然否?” “哼,巧言令色,坐下罢!”贾代儒瞥了他一眼,又似不经意般道,“你既熟读论语,切切将君子之道铭记于心。” 贾环又行一礼,从夏生手里接过一应物事寻了位置落座,从包中取出一本论语朗声诵读起来。 好不容易熬到午间歇息,贾兰贾菌二个早憋不住,一径地挤到了他桌前来,贾兰是他侄儿,却也是鲜少见面,贾菌更甭提,三人大眼瞪小眼,终是贾环噗嗤一笑,解了尴尬。 “兰儿有甚要问我,只管说便是。”贾环眯了眯眼,举着碧青的竹筷子随意夹了块笋片放进嘴里,模样说不出的惫懒宁静。 贾兰只觉得这人一举一动皆似清风拂面,数不尽的风流情韵,不由瞟他一眼,红了面皮,道:“环叔......方才先生所讲的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侄儿、侄儿有些不懂,还请叔叔赐教。” 贾环见他颇为有趣,形状羞怯如同个女孩儿,又知他是日后贾家唯一一个出了头的,也有心扶持他一把,因笑道:“可甭提什么赐教,你我都是此间学生,况孔圣人也言,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兰儿较我早入先生门下,原是该我以你为师的。” 贾兰脸色越发红涨,连连推道:“叔叔谬赞,叔叔谬赞。” 旁侧的贾菌一贯是个急躁性子,见他二人文绉绉的,说话半天不答点子上,他又实在看贾环那几道精致小菜眼馋极了,便道:“你俩算个甚,互相学着比着不就完了?有那闲功夫耍嘴皮子还不及多吃两道菜的!” 贾兰窘然,贾环却莞尔一笑:“菌儿说的是,只管吃罢,不够还有的。” 三人于是说说笑笑边吃便聊起来,贾兰也放开了起初的拘谨,偶听贾环一两句戏语也笑得乐不可支,只觉这个叔叔浑不似府里说的那般不堪,不仅不似,简直是个真真儿谪仙般的人物。 却说这头他三人本都是各有各的贵重气节,自然不顾旁的,那头秦钟却是看着贾环入了迷,连宝玉精心备下的饭食也不多加理睬,一径盯着少年清丽的眉目发起了魔怔。 贾宝玉喊他几声鲸卿不见答应,本是性子顶顶温柔小意的,却不知为何今儿见了贾环便有万般不顺遂,当下便把碗筷狠狠拍将在桌上,张春花容色黑如锅底。 正文 第37章 无妄之灾 不仅秦钟被他唬住,原先在室内三两成群的学子也多将目光集中过来,贾菌贾兰二个停了笑闹,也一同望过去,唯有贾环,八风不动仍夹着菜,浑似半点不曾听见的。 贾宝玉顿时略有讪讪,秦钟却已然受惊,他素来是女孩儿一般的品行为人,此时不免眼眶通红,一径扭了头去避开,低低道:“宝叔想来是厌了我罢,既如此,我便也不在此处污你的眼扫你的兴,只和令其他亲近的吃了饭去。” 贾宝玉急得不知该说甚好,忙握住他的手:“好鲸卿,你这可是也要逼得我同哭不是?我原也没有恼你的意思,只是你不愿理我,不爱吃饭,我心里急得很,一时才失了态的!” 秦钟叫他拉住了,只觉手心相贴处温软黏湿,一股子浓郁甜馥的迷迭香熏得他面上露粉,一时怀揣着些自觉龌龊风流之情意又与宝玉腻歪到了一处。 贾菌撇了撇嘴,嘲道:“就他两个好,旁若无人的,倒把这学堂当成了什么花柳之地,来谈情说爱了吗?倒要叫先生看看,也赏他们一顿排头,没白的使人脏了眼睛!” 贾兰拉他一把,轻声道:“我那宝二叔惯是受宠的,你不小声着点儿,固然他是大度人,心里又不存别的。难保没有别个立意巴结的,若是到老祖宗跟前儿嚼几句舌根,可还不是你遭罪?” 贾环见贾菌面有不忿,只给他夹了一筷子笋丝,因笑道:“你也不必看不惯,既有人愿拿肉麻当饭吃,又不惧此处孔圣高悬,日月朗朗。我等虽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却也绝没有那个闲功夫蒙目遮耳,便只好听一两句,只当锻炼心境了不是?” 两个年岁不大的小孩儿听得颇有些乐不可支,只道爽极,更有那贾菌耐不住性子,急急道:“好环叔,我观你着实是个人物,缘何从不听人提起?拿一个破烂朽木来充门面儿,这荣国府管事的几个,可是昏了头的?” 贾环睨他一眼,却不答话,只摆上几个空酒杯,往里头倒了些茶水,举着根竹筷子轻轻敲击起来。 开始并不甚连贯,不过片刻,却又俨然成曲,凛然清洁、雪竹琳琅,竟是那阳春白雪之曲。 贾菌贾兰俱是精通经史之人,略略怔忡,便不免相视骇然,贾环曲艺尚在其次,此中所含深意却使人可知他性格一二。 原倒以为那贾宝玉是顶顶高洁骄傲的,可面前这个低敛眉目,素手微抬间风姿宜人的少年恐才是那真真儿性子孤傲之人,世间种种,原皆不在他眼中!区区身份、寥寥轻视,他何曾放在心上过? 此等傲气难驯,若放在别个儿身上指不定要叫人好一顿嫌弃谩骂,只当他自视甚高沽名钓誉之辈,可眼瞧着贾环墨画一般细致精巧的眉目,和风拂柳一般的举止,却竟生不出半点厌恶、半分鄙弃! 贾菌暗暗颔首,贾兰个眼皮子浅的,早已被自家三叔一番装模作样,迷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那处秦钟虽与宝玉亲亲热热地叙着话儿,眼角余光却始终瞟着贾环,待阳春白雪之曲启奏,便只觉少年形容风采远胜他所见任何一人,只心中犯苦,缘何宝叔竟与他关系不好?如此神仙人物,若我有幸交谈相处,一抒胸臆,想来是再好不过!又闻听他身世悲苦,我也不过是清贫人家,必然有说不完的话,只可惜、只可惜......唉...... 待到晚间放学,贾环与贾菌贾兰二个一路说笑正到门口,一架翠幄青绸子马车竟停在面前,车架上闲扯着马鞭的壮汉一见夹在人群中的少年立时眼前一亮,上前笑道:“环哥儿,可算是等到了你,主子想你想得紧,说是今儿不把您带回去非要扒了老彭一层皮子,但请可怜可怜罢,也好使我有个交代!” 贾环挑了挑眉:“你十次来找我倒有八次说这个话,可见是皮厚不怕撕的。我这儿还有两个朋友呢,我答应了要一并去饕楼尝鲜儿的,你却要横插一杠子,可是略不妥些?” 彭索骥暗自翻个白眼,心说那饕楼是哪儿,还不是您小祖宗的地盘子,哪些好的不是先吃先品的,混说甚尝鲜呢?面上却不露分毫,仍嘻嘻笑道:“这也不算个事儿,我这张脸面在京城里大小也算熟悉。改天、改天老彭做东,也请二位小友搓一顿,想来与哥儿好的,俱也都是人中龙凤,只别看不起我个粗人便是!” 贾菌贾兰见此人虽面有痞色,说话没个正形儿,一双眼睛却锋利至极,远比那同样在朝为官的贾政贾赦等厉害多了,也知恐不是普通人。两个小孩儿虽年岁不大,心眼子却决计不少,都是一心要搏功名出头的,只一错眼功夫便明白了贾环的心思。 贾环这是正正经经的阳谋,贾兰且不说,贾菌此人在曹公的前八十回里却也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若非高鹗续写,想来也多有个不错的结局。为了赫连扣,贾环必是要考科举入朝野的,与其找那些不相熟的,倒还不如早早地笼络了这两个,说到底也是一根而生,本也比别人亲近些。 也是彭索骥来得巧,倒正正撞在此处。他心里可是美不滋儿得很了,能让贾环欠个人情,那是天大的喜事,以前那是没机会,如今不好好把握着可怎么能够呢? 贾菌贾兰也没有不明白的,却也实实在在佩服贾环的人品,更从彭索骥口气中推测出许多隐晦,心说与其指望荣宁二府那些四五不着的,倒不如投了他去,当下便双双一揖到底:“那便多谢彭先生了。” 彭索骥眯着眼笑,扶起他两个:“果然是哥儿看上的好气度,喏,我这儿有几个小金馃子,不值甚钱,便图个‘状元及第’的好彩头,你俩拿去玩儿吧!” 贾菌贾兰虽系荣国府嫡系近派,却只有孤母,生活说不上拮据却也不见得阔绰,当下喜笑颜开地谢了,又与贾环说了会子话便结伴离开了。 彭索骥扶贾环上了车辕,少年还未说话,便有一双手从青色软缎里伸出,一把箍了他的腰将人拖进去,低喝道:“走。” “得嘞,爷您二个坐好哎!”彭索骥打了个呼哨,鞭子在空中一声爆响,马车便缓缓向前行去。 马车内,贾环几乎被突如其来的亲吻惊得喘不过气来,使力拉了拉赫连扣的头发,推开了他脸孔,红着面皮喘道:“你发、发什么疯,这可是在外面呢?叫人看见像什么样?” 赫连扣趴在他身上,拿手指一味描画少年清丽轮廓,指间缠了些许乌木发丝,淡淡道:“你不说说,几日不曾见了?环儿倒是好耐性,可怜了朕,独守空闺好不寂寞!” 言语间,双股还恶意抬了抬,贾环下意识夹住腿间不住耸动的孽根,闻听他一声低喘,当下羞得颈子都染了红,飞快别过脸去,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赫连扣微微翘起嘴角,拧着少年尖细的下巴狠狠咬上那双红软湿糯,复又缠绵缱绻,一味与他交换着津涎,逗的未经人事的贾环嘴角银丝流淌,瞳子里水汽一片,也不禁伸手揽了帝王精壮窄实的腰身。 “真好看,环儿、环儿......” 贾环抬眸,正对上帝王褐金琥珀双眸潋滟温柔,心中也似漾了一汪子春水,只双腿夹紧了轻轻蹭动,低低道:“再等一会儿,赫连,待过了年,我便可借口备考科举出得府来,到时候,你......” 赫连扣见他面色红得厉害,哪有不知晓其未竟之语的道理,轻笑一声,满心喜欢地拥住了怀中比什么都珍贵的少年,低喘着狠狠动作起来。 赫连扣以刑十五的名义买下了北静郡王府隔壁的一间宅邸,离贾府也不多远,并不曾挂牌子,旁的便只当做是水溶家的私产,不敢多扰,因此甚是清静。 贾环知道后,还曾取笑过赫连扣,说道,分明是个帝王,倒学着人兔子弄个狡兔三窟的!怨不得皇家最有钱,这可真真儿是最坑爹的炒房了! 赫连扣倒是听不懂后面半句,可也不打紧儿,为了那个狡兔,又与他闹了半日,直弄得少年面红耳赤哼哼唧唧才算完事儿。 “这就叫兔子不吃窝边草。”得意洋洋的皇帝。 “......”你大爷的,被折腾得手疼嘴酸的某环儿。 又过几天,贾环日日往私塾去,为人又十分地谦恭好学,甚得师长同学喜爱。尤其贾兰贾菌两个,佩服得只爱跟在他身后当小尾巴,像极了后世追星的脑残粉儿。 贾环细心观察了一段时日,那香怜玉爱两个果与宝玉秦钟勾搭上了,八目勾留,欲说还休,浑一副情根深种的样子。 正是午间,贾环见香怜与秦钟并肩出去,金荣在后头蹑手蹑脚跟着的,拿在手里的一卷论语不由向上竖起,遮住半张面孔,弯细了眉眼,端的是个笑模样。 贾兰贾菌正在他跟前儿说话,见他样子奇怪,心中生疑,贾菌道:“好环叔,你笑成这样子作甚?可是侄儿讲得有甚好笑了,我怎不曾发现?” 贾环放下书,抿着嘴角,故作神秘地比了比手指:“你猜。” “......”贾兰贾菌不忍卒视地撇过头去。待得日子久了,便也知道贾环此人颇有些劣根性,最爱看人着急丢丑,也不知被耍了多少次,奈何只他挖了坑,自己还回回地往下跳,真真儿前世的冤孽一般。 贾环趴在桌上笑道:“咦,两个小木头,怪没意思的。在我不曾来前,那香怜玉爱可是与薛蟠最好?璜嫂子家的侄儿金荣可也是最阿谀奉承他们不过?” “嗤,三个丑角儿。且不提那金荣,一贯是个见钱眼开狗仗人势的,香玉二人却实打实的还不如个秦楼小倌儿,没白叫人恶心透了!”此处说话的竟是贾兰,他素来性子温和些,想来也是厌恶得狠了,才要发出这样尖利的言辞。 贾环伸着手指扯了扯小侄儿玉雪可爱的面皮,直到掐出了个红印子才作罢,道:“那不正着了吗?金荣自视甚高,想来虽巴结着香玉,却也很是醋妒嫉恨的,如今薛蟠走了个干净,不把他仨当回事儿,你当他们还不掐起来?如今香玉看上了我那哥哥与小秦相公,可见有出好戏!” 果不其然,不过片刻,便有香怜秦钟往贾瑞处告状。贾瑞仍拿着香怜作法,贾蔷也挑拨了茗烟,一时学里鸡飞狗跳,闹得不可开交。 那金荣挥着个毛竹大板,逮谁打谁,贾菌最是淘气,也推将推将地随意加入了战局,他如今一心待贾环,惯见宝玉不喜,暗处给他使了好几次绊子。 秦钟尖叫着不住躲闪,贾宝玉虽有心护他,奈何自己个儿也不过是副瘦弱身条,哪里保得及。正见金荣那根毛竹板要挥至秦钟苍白清秀的脸面上,也顾不得别个,随意从身侧拉了一把,一个身形纤细比他略矮些的少年迎头撞开了秦钟,直直撞上了那根竹板。 “啊——啊——血!流血了!”秦钟只觉温热粘稠低落在额上,抬起眼,却见一张血迹淋漓的可怖面孔,唬的一时要昏过去。倒亏他那么一喊,场中欢腾热闹顿时停住手来。 玩得兴奋的贾菌贾兰回过头来,却见贾环僵僵立在正中,额上鲜血汩汩,染得半张面孔有如恶鬼重生,冷气森森。秦钟木愣愣站在他跟前儿,哪还有甚不明白的道理! 贾菌气得双眼发红,冲过去一把打掉了仍拽着贾环素白衣角的手,冲贾宝玉恶狠狠道:“宝叔,我一贯敬重你人品,可你却、却为了朋友伤害自己嫡亲的弟弟?你要是真喜欢他,怎生不自己去挡了的,倒也落得个义气美名!环叔可不是您,他将来要考功名的,若是脸上留了疤,圣上不待见他该当如何,你要陪他个锦绣前程吗!” 贾菌这话说得不可谓不诛心,以他的身份来指责贾宝玉那却是逾矩了,只气昏了头,年岁也小,条条又是在理儿,旁人也不好多加置喙。 贾兰急得不知该怎么好,贾环拍了拍他的手,撕了半片袖子盖在额上,他倒不怎么在意那伤口问题,莲香处还有从宫中捎带出来的御用药物,再不成跑趟元贞后山便是了,姚无双私存着好些名贵丹药,除疤祛痕自是容易得很的。 只是看个戏都要遭到无妄之灾,他心中可是郁闷二字可形容的,当下便冷笑道:“菌儿不必说了,我本就是个庶子,哪里有二哥哥身份贵重?倒也好过伤了他去,我也无处与老爷太太交代的。只是此刻也读不了书罢,还劳请诸位替我与先生说道一声,我且去医馆包扎了事。” 贾菌推着他便往门外走,急吼吼道:”说个甚,便是不请还有人能责怪你不成?兰儿,我与环叔同去,下了学你替我们收拾东西一并带走,我稍后上你那儿取去!” 贾兰自是应下不提。 贾宝玉张张嘴,眼前却全是贾环鲜血淋淋的脸孔及那双冰冷愤恨的眼瞳,贾菌声声责问言犹在耳,顿时只觉凉意从脚底伸至头顶,一时急躁得红了眼眶。 秦钟捂着起了层油皮的手臂,泪涟涟看他:“宝叔,下了课我、我看看他去......” 贾宝玉闻言哪里了得,他本是心内如同火烧如同油烹,秦钟却还要说这话!伤了贾环可不是为了他吗?这倒搅得自个儿里外不是人了!他最是爱钻牛角尖的性子,登时发起疯来,抄起桌上的砚台狠狠砸向自知惹了祸事躲躲闪闪的金荣,怒道:“你个狗娘养的,我待杀了你!好给他赔罪去!” 金荣是寡母胡氏带大,也受不得激,本还有些愧疚,此刻全抛到了脑后,举着毛竹板子冲将过去,学堂内李贵茗烟等或遮挡或帮腔自是不提。唯有贾兰冷冷看着,也不去找那懦弱不堪的贾瑞,只收拾了三人的东西出了义学朝荣国府走去。 一番诊弄,贾环回到府里已是入夜,莲香早前儿便知道了学堂里那许多事儿,待看见他伤口,心疼得眼泪都落了下来。 “傻丫头,哭什么劲儿,你哥儿又不是伤了紧要的,抹几天药,便也好的透了!”贾环颇有些哭笑不得地替她擦拭掉泪水,“可有吃的没有,菌儿那小鬼又不准我早回,且饿着呢!” 莲香轻声道:“早备下了的,饕楼还送来了新的菜品,都给你温在了灶上。我这就去端,你好生坐着,再不敢乱动!” “成了成了,我又不是伤了手脚。”贾环抿着嘴角嘲道,目中却闪过一丝灼暖。 对着菱花散下满头墨发,贾环摸了摸额角一圈纱布,垂敛了眉目低叹道:“啧,赫连又少不了生气......” “环儿倒是有些自知,也不枉我在此等你半日。” 一声阴冷使得少年身形紧绷,铜镜里一副修长手指轻柔抚上他脸颊,映出的半张面孔却冰冷漠然,端的是比初见那回还戾气深重,一弯褐金瞳孔如刻在刀锋之上,杀锐泠泠,叫人心惊胆战。 正文 第38章 离家(上) 房里一时寂静,贾环是想着当如何开口,虽必定有人在帝王面前一五一十地说了,却难免不为了讨好略有偏颇。 至若赫连扣,则是实打实地心里起火,烧得五内俱焚一般,恨不得立时把荣宁二府子夷为平地。凭甚连他都放在心尖尖儿上的人物,还没白的叫一起子蠢物俗人轻贱伤及了,简直是真真儿地找死! “你心里想什么呢?瞧着倒绝不是些好主意。”贾环瞥了他一眼,口气淡淡的,神色却分明有些不赞同。 赫连扣从他妆镜前随意取了枚白玉孔雀开屏扇坠搁在手心里转着,垂敛的睫羽细密覆在眼下,去了几分戾气,粗瞧着倒颇有种宁静风致意味。 “知我者莫若环儿也,无论是上得还是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总该使出些,贾氏一族,说不得是嚣张了些。” 贾环抿唇一笑,侧过去抱住他腰身,柔声道:“你总该知道我要说什么的,扣扣你心中早已有了定计,何苦为我改了章程?况今日也不过是我略疏忽了些,我虽不待见他的性子,却也不愿诋毁他的人品,不过是做了回池鱼罢,你且放宽了心去。” 贾环说得并非虚言,于他看来,秦钟自是宝玉心头好无疑,当时那般情况下,自保本能发作,不愿自己去挨了板子,拉旁的来挡灾倒也无可厚非。 这便跟前世普通人遭遇银行抢劫,但凡有余地,任一个都准定希望藏匿在别人身后,冲上去做出头鸟的不是傻逼就是便衣! 当然这种思想并不能拿出来和赫连扣陈述,毕竟在如此一个皇权至上的朝代,为主子受伤或赴死乃是天经地义的,不做反倒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不忠不义! 就譬如贾环今天这个事儿,除了宝玉秦钟或有愧疚惶恐,贾母贾政王夫人却绝计不会如此思量。 贾环捻着手心,轻轻笑了一声:“说起来这倒也并非全然的坏事,我总可以编排些子丑寅卯找个借口搬出府去,免得再操这一起子闲心,遭一起子闲罪。” 赫连扣顿了一顿,倾身抱住他,眼眉间略略放柔了一些:“水溶府邸旁侧的宅子不错,原就是给你留的,你来了,我也好时常见你。” 贾宝玉回来时,王夫人正伏在案上抄写佛经,闻声抬起头来,招手道:“还不快快过来,好茶好吃伺候着,非要在门口吹什么风?” 贾宝玉慌乱无措地摆摆手,竟不敢上前,金钏儿来拉他,只觉满手湿冷,还不住哆嗦着,唬的惊呼一声:“手这样凉,你可是病了的?” 王夫人惊得摔了念珠,几步跨下榻来,上上下下摸了一阵,心疼得不知该说什么好:“怎么早上走的时候还好好的,现下竟跟掉了魂儿一般。可是先生打你骂你了?可是哪个不长眼睛地欺侮你了?快与我说说,倒要好好论个理!” 贾宝玉被她拉扯着上了榻,层层地锦被堆在脚上,又被强逼着喝下去半碗子参汤,才仿佛有了些生气,哭哭啼啼道:“我、我把他伤了......我心里、心里难受的很......” “哪个他?莫非是先生?”王夫人暗暗吃惊,宝玉虽有些痴性,但素来还是乖巧的,若是要和先生对起仗来,那还不见得是捅破了甚天大的篓子,想到此处,她不免有些急切起来。 贾宝玉抽抽噎噎道:“是环儿......” 当下便把事情种种一一道来,虽犹有缺漏,但胜在不曾添油加醋,也算平和。 奈何这王夫人心里眼里只有自己个儿的宝贝蛋心肝肉,那贾环又是赵姨娘那贱妇的种,故而评判起来早不知偏了多少个十万八千里,虽嘴上不说,心里却恨得都泛出了毒水儿。 好一个贾环,竟要搅得宝玉万般愧疚,好叫他在老爷跟前儿露脸吗? 何况大闹私塾这个事儿本就来得蹊跷,说不得贾环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呢! 错眼的功夫,这位吃斋念佛心地慈和的王夫人竟想了整整一篇儿阴谋论出来,可见真真儿一万个心眼子,手段狠辣十分。 王夫人吐了口气,拍着宝玉的手道:“我的儿,你不要慌。要我说,这并不是与你相关的,是环儿自己不当心才撞上去了的,你是他哥哥,府里问哪个都要说你温柔好说话,怎么就能害了他呢?何况他是庶子,自然比不得你嫡子金贵,既不是大伤,回头多添上些例银吃穿便也是了。” 若放在平时,听到这话贾宝玉心里必定是不舒坦的,只此刻他满心惶急,望进王夫人柔和慈善的双目里,心中不知为何竟像是大大松了口气儿的,仿佛事实也便该是如此的,乖顺小心地点了点头。 王夫人笑得更为温柔,道:“我的儿,你父亲想必也要听闻这事了,你知道府里总有些爱捏造事实嚼舌根子的,且与我一并去老爷处说道几句,又省了他回头找法子惩治你。” 彼时书房处,贾环站在书桌一侧,略微躬身细致地研磨着手中墨条,贾政神情严肃地悬着笔,仿佛手握千钧,眉间凝重如山,突然吐气开声,笔走龙蛇,墨迹昂然跃于纸上。 “好!”贾环赞道。 “瞎叫个什么?这可不上台面,今儿太医令给我瞧了一幅,才是真正的笔力深厚、炉火纯青,堪称典范!”贾政瞥他一眼,口中虽有斥责却难掩目中得色。 显然他是极满意自己的。 贾环笑了笑,垂下的长睫覆住了眼下一块阴影,声线在静默的书房中显得轻柔醇美:“老爷太过自谦了。太医令大人是这世上少有的修身养性之人,本也是鲜有人能与之相媲。何况您兼着员外郎之职,却少不得要为圣上分劳担忧,鞠躬尽瘁,写得如何还在其次,凡是字字珠玑,不蔓不枝,想来才是更妙的。” 贾政挑了挑眉,喜得将要眉飞色舞起来,这算是他面上少见的表情了,颇有种总算找到了知音的庆幸与激越,但想到贾环的身份,又生生地抑制了下去,只淡淡道:“黄口小儿,别摆弄你那些精致的淘气了。我知你心系黛玉,今儿特求了宗太医令,他倒愿意来瞧上一瞧,只要我写幅字儿,只是为何不写杏林春满之类,偏要求这‘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呢?” 贾环抿了抿唇,小心地卷起了那副宣纸,细长眸中掠过几丝酷冷。 何为水满月盈,如贾政这种只思考了片刻待想不通便急急放弃了,以为太医令欣赏他才华美不滋儿的模样便是! 也不想想他区区个员外郎,更不过是贾府一脉的嫡次子,哪里使得太医令青眼相加?恐怕那位活成了人精儿的太医令早从水溶的只字片语中探知到了马脚,故才有此一说。 只不过,这对贾环本身而言未尝也不是一个警醒! 待水满月盈,若是身在其中,何愁不翻船?若说这其中没有赫连扣的心眼子,打死贾环也是不信的。 贾政又兴致勃勃地与贾环说起他前儿在朝上写下的一份慷慨激昂弹劾龚如守的奏折,言辞间皆是一山不容二虎、龚卿略有功高震主之意,贾环不急不缓地敷衍几句,倒也算相谈甚欢。 贾政正说到兴头上,门却叫人轻轻叩击了几下,一个端方的嗓音从门外传来:“老爷,您在书房呆了许久,里头阴凉,我给您熬了些燕窝,也好填补填补。” 贾政皱了皱眉,暗道她怎么来了,语气不愉地开口:“进来罢。” 王夫人遂拎着个食盒领着宝玉并两个贴身的大丫鬟进得房来。 瞧见一侧恭敬低首的贾环她现是愣了一愣,继而眼中浮起一丝微妙的恶意,把食盒放在桌上,慢慢捋平了衣袖上的褶痕道:“这不是环儿吗?该是饭点儿了,你来这里做什么,没白的也不知扰没扰了老爷清静。” 贾环挑起一侧眉毛,眉峰圆润,眉骨蜿蜒明秀,细长眼角瞟了瞟贾宝玉,看得男孩儿略略失神,才淡淡道:“太太过虑了。老爷日日勤耕不辍,便是身居高位也决不放松,我只不过是来细说些平日学里的趣事儿,也好稍解老爷乏味,聊表孝心。” 王夫人心中一个咯噔,下意识去看贾政并不算太好的脸色,见他一味盯着宝玉,眼神颇有些厌恶烦躁,只当他是知道了的,直把贾环骂了个狗血淋头,蓦地一抹眼睛垂起泪来:“老爷,你可不能听信片面之词惩罚宝玉啊!他哪里是有心的,你又知道他跟个女孩儿似的柔柔弱弱,可别叫污言秽语蒙蔽了耳目啊!” 贾环假意喝茶掩了嘴角一丝笑纹,来了。 她话说得又快又急,贾政细细咀嚼半晌才反应过来,登时气得勃然大怒:“你说什么!这个畜生又惹事儿了!孽子孽子!家法呢,家法在哪里!” 一时间除了贾政的怒吼,竟落得满堂寂静。 王夫人被噎得不知该说什么好,贾宝玉早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唬的瑟瑟发抖,眼珠子要落不落。贾环也佯装畏惧谦卑地低头往后缩了缩。 正文 第39章 离家(中) 贾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所幸还记得贾环这个庶子一并在此处,他此般对宝玉大加责骂,少不得有灭嫡立庶之嫌,传出去又将引起许多流言,更遑论长了贾环气焰种种。 可心里实在是堵得慌,扶着桌子边喘气边指着王夫人恨恨道:“都是你这个无知妇人——你成日介一径教他些什么?看看环儿,再看看他,穿得倒是人模狗样极尽奢侈,可是行止——行止竟连个粗鄙市井都不如!我愧对先父愧对先父啊!” 王夫人被说得脸色煞白,死死地捏住了手中的帕子,神情却仍是肃穆端庄的,像个不笑不哭的木头菩萨。 贾政最见不得的就是她这个样子。他往日多有偏宠赵姨娘不过也是贪了她的温柔小意、形状妖娆,并谈不上几分真心,且瞧对贾环的态度便可见一斑。他一向以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取得的夫人却是出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金陵王家,心中郁闷,可想而知。 贾环嘴唇略勾了一下,轻声道:“老爷莫气,今儿那事我也是在场的,并怪不得二哥哥许多。那金荣说的委实过分了些,秦家后生和宝玉哥哥最是清白不过,这却是实实在在地污了荣宁二府名声了。以后他二个还要出仕为官,哪里背得起这等脏水,故而宝玉哥哥才冲动了些罢!” 贾政闻言冷笑,分明是满脸的不屑通透:“他清白?真真儿笑话,全天下乌鸦都白了他也是浊蠢之物一个!把自个儿名声陪个精光不说,倒还要勾了别家的后生小子!你也不必再劝,这个学,我早说不该使他去上!你只需告诉我,那金荣是谁家的?” 贾环抿了抿嘴,摇头示意不知,王夫人怯懦道:“当是璜儿媳妇的内侄,前两日去东府时还见她来请过安。” 贾政瞪她一眼,不耐烦地挥手道:“领着你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滚出去,且让我静静。环儿你且带人跑一趟太医令府,郑郑重重地把字送去,若坏了一星半点儿,仔细你的皮。” 贾环抱起卷轴,恭敬应是后悄然退出去。王夫人还欲纠缠,却被贾政大声吼将出来,面上时青时紫,直如开了个酱油铺一般。 贾环抱着画轴子缓步行止,分明是严冬雪月,他竟如身在春韶灿烂的御花园中一般,碧青滚泥金纹镶边衣袂飘摇拂过青石地面,如亭亭擎雨荷盖,坠在丝缕皆是风骨曼妙。 王夫人再瞧瞧身侧贾宝玉泪痕未干,面上怯懦不胜模样,便恨不得要咬碎一口银牙,眼底划过几丝狠毒决意。区区一个贱种,也未免太过得意了些,倒要叫他知道这贾府一脉真正的主子是谁! 且将王夫人处种种隐私谋策按下不表,贾环使夏生驾了马车,出府后先是往城内杏林堂取了只镇店的三百年参王,再急急向太医令府赶去。 当今太医令大名宗盛,表字延平,执太医牛耳三十年余,可谓是真真儿的杏林第一人。他如今年事已高,早已不大管事,若非是皇帝病中,并不轻易出手,连出勤太医院也是赫连扣特赦了的半月一次,可见荣宠。 贾环若不拿出与皇帝那层关系,别说是他个小小庶子,便是位列四王八公的荣宁二府加起来恐也请不动他老人家一根指头。 马车刚到门口,未投拜帖便有一名紫衣小厮上前稽首道:“可是贾家公子环三爷来的?” 贾环下车颔首:“正是在下。” “老爷与郡王久候多时了,三爷里面请。” “有劳了。”贾环往他手里塞了个荷包,转头与夏生细细吩咐了几句。 那紫衣小厮掂了掂手里的物什,面上露出丝笑来,心道这年岁不大的公子倒是好生精于人情世故,怨不得老爷使自己对他再三恭敬着。 贾环到时,水溶正与太医令执棋相对,屋内烧着暖暖的炭盆子,隐约又有一股子清苦药香,颇有醒脑提神之效。 贾环脱□上披着的银鼠皮子斗篷交予一侧前来奉茶的婢女,随意地立在小几旁看他二人一黑一白、一进一退,杀得旗鼓相当,一时满室寂静中只得啪啪落子之声。 贾环只大致看了一眼,便知他二人这局早已是到了尾声的,宗盛常年浸淫此道,又兼之性子沉稳平和,最是善于防守不过,水溶一方早已现了颓势,果不过三五十手的功夫,这位天资聪颖的郡王爷便举着手哀哀投降了。 “郡王承让,那说好的灵芝老头子可就腆着面皮子收下了的。”宗盛弯着眼睛笑眯眯道,手侧的茶早有人换了新沏的滚热的端上,因喝了一口,看向贾环,“好叫人佩服的气度,倒也不愧了他二个皆对你青眼有加。” 贾环恭敬作揖:“老大人过奖。天寒地冻,本不该扰,奈何着实心忧家姐安危,但请老大人见谅。” 输了的水溶也不见恼,瞧着贾环一本正经的模样倒是颇觉有趣,这厮变脸的功夫可是真真儿出神入化了,出言调侃道:“环儿你这岂不是过河拆桥?只说老太医辛苦,倒把我这个从中搭线的扔过墙去了,可怜我还巴巴儿的送了一枚百年灵芝,可是亏大了!” 贾环瞟他一眼,那张与赫连扣有三分相似的面孔竟生生作了几分楚楚情状,不免使人心中恶寒,忙撇过头去不看他,淡淡道:“王爷所言差矣。那灵芝本该是老大人赢去的,贾环身家薄弱,倒十分担不起这名头。贾环一贯以为心中感念不必时常宣之于口,王爷大恩,小子不敢稍忘,待得出头之日,自有厚厚一封谢礼。” 水溶听得他重咬“厚厚”二字便暗道不妙,贾环此人心眼子小,自个儿心系刑十五一事又被他吃得死死的,少不得以后可要挨绊子了,思及此面上不禁露出几分苦闷来。 宗盛见一贯稳重老成的北静王都吃了个不声不响的哑巴亏,不由笑道:“王爷倒和环儿个孩子闹起来了,凭白的叫老头子看了笑话不是?听闻环儿同席诗书,更难得六艺俱全,颇有魏晋之风,不如陪老头子下一局否?” 贾环稽首:“却之不恭。” 贾环此人,前世便不是如何省油的灯,何况今生又多了个彪子似的师傅姚无双,纵然表面看着再如何温和洵雅,细节处可见的仍是一股子难以遮掩的纵横锋锐。 几十手棋下来,宗盛惊得眼睛都瞪大了,眼见着大龙都被人吃得七零八落,叫道:“小子,小子,你悠着点儿!老头子这是下棋,不是拼命呢!” 贾环抿唇浅笑,双指执白凛然敲下,取走他五颗黑棋:“老大人见谅,家师常言,棋盘如战场,布局千行,唯快不破,无坚不摧。却是成了习惯,瞬息间难改了。” 宗盛不住摇头,心中却着实暗暗惊奇。围棋这种东西或也可说得修身养性,但实则最能体现一人思想谋略不过。他也是曾与西北军统领龚如守下过的,行军之人善于下快棋,疾如风,掠如火,正合兵者一道,但放在棋盘上未免往往又有后继无力之漏。贾环却不同,虽不过区区几十手,他却不仅攻略迅疾,难得的是纵观全局,早已布好了无数陷阱只等他一步步掉入,不过看出其中六分变化的宗盛都不得不赞叹一句其心之高远。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老头子不服不行啊。但不知家师是哪位隐士高人,竟真真儿好大的福气!”宗盛罢了手,仍摆着笑眯眯的面孔问道。他养气约略一个甲子,性子渐趋返璞归真之态,输赢此类皆不在他心中,故而神态十分自然慈和。 少年眼中含着几分濡慕:“家师常年居住于元贞后山,却是不愿我与他人提起他的名讳,没白因他扰了佛门清净。” 宗盛闻言,肃然起敬:“原是那位,老头子失敬了。多年不曾见过了,他身体可还好吗?当年闹得整个太医院人仰马翻,若非有刘总管出面镇着,老头子这个太医令却是早到了头的!” 贾环笑道:“师傅身子极好,顿饭要用两碗,少了荤腥倒要破口大骂。劳烦老大人挂念着,空闲时小子必去元贞后山禀了他老人家的。” 宗盛眉开眼笑,又与他和水溶说了会子话,应下明日去贾府内诊治林黛玉不提,至于贾政那幅字倒是谁也不曾提起过。 贾环回府时已近酉时,莲香问了他好一通吃食冷暖,才服侍着他一应洗漱。待少年摸得床沿时,也是好大地松了口气儿。 帐外灯都熄了,贾环正要躺下,一双铁箍般的手臂从藕荷色锦被底下猛然探出,一把将他搂进了一处暖融紧绷。 鼻翼间满是熟悉的龙涎木樨香,贾环伸手圈住男人精瘦的腰肢,把头埋到他颈侧:“你知道了?” 赫连扣的右手缓缓下移,在少年那处圆润挺翘的臀上轻轻拍了一记,语声却淡,仍似不含丁点人味儿一般:“胆子不小,要瞒着我做起事来了。” 贾环窘得简直不知该说甚好,若非有夜色掩着,帝王早该看到他满面羞红无地自处了:“......你、你、你......睡、睡觉!” 赫连扣微微翘起唇角,咬着他圆润的耳垂呼着热气:“明儿让刑十五接你进宫去,那毛小子想你得很,念得我耳朵要生茧子,你且瞧一瞧他去。” 作者有话要说:= =+收藏反复掉不幸胡脸。。。。 嘛,马上就要离开贾府了,林妹妹也要走,不是善地啊。。。 正文 第40章 离家(下) 第二日上午贾环并不曾去学里,单使夏生去贾代儒处请个假,便早早地同莲香一起候在了林黛玉处。 林黛玉已经被病痛折腾得去了人样儿,瘦得几近脱了形,下颔极尖的瓜子脸上一双眸子大得吓人,若非有贾环不间断的药材补品吊着,恐尸骨都凉透了。宝玉日前与那秦钟好得如胶似漆,出了那档子事后,更是被贾政禁在了绛云轩,算算前后,竟是有半月不曾来过了的。虽有袭人晴雯往来说话,黛玉却少有搭理的,也不过敷衍了事,可见是真真儿地断绝了那些念想。 紫鹃如今一心一意待她,端茶喂药无不尽职尽责,恨不得替她疼替她病,眼瞧着也是苍白瘦弱极了,莲香每每瞧见她主仆两个倒要搂着痛苦一场,只说好生心疼的。 “姑娘,环哥儿来了,您好歹张嘴吃上一口,好叫他不心疼得狠了。”紫鹃端着半碗奶糖子粳米粥,张姣好的面目上泪痕斑驳,眼睛红肿得如两枚胡桃,声音也压得厉害了。 林黛玉病得实在是重了,从昨儿便开始吃一口吐两口,险险儿地连胆汁都一并吐出来,咯血也是有的,只她暗暗地藏了帕子。紫鹃翻出来那一叠子绫白染血的绢子时,绞得一颗心都碎透了。 贾环抚了抚少女乌黑的鬓发,抹去了她眼角滑落的泪水,柔声道:“姐姐不哭了,可别再伤及身子,我瞧着不过还几刻钟的功夫,太医令就该来了。他是医科圣手,断没有治不好你的道理,如今你该好好的,若是和紫鹃个傻丫头般哭红了眼,可是不好见人了的。” 林黛玉勉力提了提嘴角,蠕动着干花般的唇儿翕合几下,依稀可辨出“环儿费心了”之意。 贾环心中一酸,轻声道:“姐姐胡乱地客气甚么,我本是你的弟弟,哪来的这许多客气!” 正说着话,宗盛便来了。 同来的自然还有贾母贾政等,女眷等虽说要避嫌,却也抵不过老太太担忧外孙女儿之心,也只远远地张望着。 贾母甫进门,见贾环正伏在床头上轻轻柔柔地说话儿,黛玉苍白的脸孔上难得带了丝笑意,眼中便是一暖。贾宝玉缩在她身后,王夫人死死拽住他手,却是无论如何也上不得前。 “老大人,您来了!”贾环听见人声,喜得跃将起来,宗盛抬了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贾母轻声道:“老大人有何吩咐只管说下去,但凡能治得玉儿一二分,贾府上下必阖家感念,为您立长生牌位日日香火不息。” 也亏得是养气功夫极好的宗盛,换做别个心高气傲的太医,贾母这番连敲带打的早该使心头不痛快了,比如宗盛带来的几个弟子面色便不是坏了一星半点。自然这活成了人精的史老太君也合该掂量着份子来说话,奈何却实打实的是人上人当久了,一时竟也转不过角色来。 宗盛对身侧一个着浅黄挑绿柳枝回纹短襦、白色撒腿绫裤,扎着单股高马尾的女孩儿低声询问几句,女孩儿一径地颔首,那截白腻修长颈子看得贾宝玉眼都痴了。 “蕈儿,环儿也稍懂岐黄之术,你且与他磨合一二,过后少不得要你俩配合一番。” “是,师傅。” 女孩儿得了指令便朝贾环走去,贾环眯了眯眼,他记性极好,第一眼便认出了这个黄衫少女,竟是当年在元贞后山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葛蕈。算算年纪,她如今已有十□岁了,眼见还梳着未出阁的发式,不免叫人十分惊奇。 “原来是葛蕈姐姐,一别经年,不想今日竟相会了,实在是双喜临门。”贾环浅笑道。 葛蕈抿着唇露出小小的笑弧,显得矜持温婉:“哥儿端的是好记性,口齿倒果真地越发好了。” 如今黛玉当前,二人也并未有过多交谈的兴致。葛蕈弯身在林黛玉伶仃腕子上系上粗股长红绳,一面又做些简单地望闻问切之类。贾环则在旁边与她时不时地搭把手,更分说一二黛玉病情,二人面上皆是一样的凝重谨慎,瞧着倒是万分和谐。 站在帘外的贾宝玉痴痴望着女孩儿头上用来绾发的银黑双扣悬碧青流苏发饰垂坠在她珠玉般的耳侧,只觉葛蕈大抵是他所见的最美好最特别的女子。 葛蕈生得极美,肩若削成,腰若约素,更兼之一举一动皆是大家风范闺房典秀,莫说薛宝钗三春姐妹之流,便是先天不足的林黛玉也要略逊她半筹。况她年岁约略长了一些,放在现代,十□岁才是一个女子最美最艳的时节,胸脯高耸而腰肢柔软,露出半截天鹅般的颈子白腻地使人炫目。 自然,同年纪的秦可卿也是如此,但她不过出身营缮郎家,身上毕竟输了葛蕈的高雅清贵,一时宝玉倒也想不起她来。 旁侧的王夫人见了他痴相,并不以为亲儿有何不妥,暗暗捏紧了手心的帕子,只道这女子已到了此般年纪不思修习三从四德好早日寻个夫婿便也罢了,竟还如此不知羞耻出来抛头露面,真真儿地没脸没皮! 且不提此处何等心思流转,宗盛那里倒是颇为快捷。 双指悬于红线上约莫盏茶功夫,又并贾环之前提及的些许细节,太医令便捋着花白须髯道:“女公子这倒并不算甚。无非是心思郁结,一日得解未免刺激过大承受不住,兼之本就是体弱不足的,才落至这步田地。老头子开两副汤药便是,只其中几味药实在难得,非龙须凤翎至亲血不行,老太君还请借一步说话。” 他二人遂出去了,屋里女眷皆细声讨论起来。这最后一味倒还好说,龙须凤翎的,哪处去求?莫不是还真要飞到那九天之上去寻此等传说神物不成?一时倒有人说那林姑娘是铁定没救了的,也有人说指不定倒有贵人相助,瞧着那林妹妹并不是福薄的,众说纷纭,并不一致。 贾环皱了皱眉,眼瞧着黛玉眼里那点光转瞬都没了的,只恨不得拿布团一一堵了这些长舌妇的嘴。 少年眸光冷厉,注意到的却只有唯二两个人,一是他身侧的葛蕈,另一则是时刻留心着他的王熙凤。凤姐儿是何等泼辣的人物,一贯也是和林黛玉好的,当下便狠狠地拍了桌子:“一径胡咧咧什么!再叫我听见甚不吉利的于姐儿痊愈不力的!我必正正反反扇她百个嘴巴子,再割了那孽根子腌菜吃!好叫她嚼舌,倒看你嚼个什么去!” 一时间倒唬的再不敢有半个多言的。那贾宝玉闻听了,只觉心碎得厉害,将将要扑到床前来哭他的林妹妹,葛蕈却不着痕迹地阻住了,柔声道:“想来这位是宝二爷吧。姐们如今闻听不得哭声,还请远着些,若再受了郁气,莫说是师傅,大罗神仙恐也难救。我们一并出去罢,师傅想来还是有法子的,总不好应下了贾大人的请托,却拿不出方子的。也请诸位放宽了心子,我们既来了,总不好砸了招牌回去的。” 王熙凤赶着让她们散了,贾宝玉也被王夫人拉了出去,贾环冷眼瞧着那些避之不及的丫鬟婆子和一步三回头却不知看谁的宝玉,狭长凤目皆是霜凌般的寒意。 “好啦好啦,你也莫摆出这样的脸子,你那姐们哪里病得这样重,师傅不过替你寻一个脱身路罢了。”葛蕈坐在床沿,抚了抚病中女孩儿苍白削瘦的脸颊,和声道,“姑娘也不必沮丧难过,待师傅回来,您的病便要好大半了的。” 贾环自顾自倒了杯茶,勾着嘴角冷笑道:“我哪里不晓得,想必还是赫连在后头出的主意罢。他倒着紧得很,也不怕我去了扬州不愿回来的。” 葛蕈闻言微微一惊,愕然道:“你竟全猜到了?” 贾环偏过头,并不理睬。 “难怪端阳总说你乃是天下一等一的人物,我竟从不如她看得远。”葛蕈怅然若失地呢喃道。 贾环翻了个白眼,心说我还知道你为何迟迟不嫁的缘由呢!一对虚凰假凤,这点子微末心思还要拿出来显摆,端的是没趣。 不过片刻,宗盛便领着失魂落魄的贾母回来了。许也是听了医嘱,并不敢在黛玉面前哭,只细细解释了龙须凤翎乃是皇帝的胡子太后的发丝,便是荣宁二府也求不过来!只得沿用至亲血一味将养着,虽要落下病根,却总比一时病死强。又有那贾母此流毕竟是隔了骨血的,要将黛玉送往扬州,去寻她生父林海,待好些了再回京来。贾环贾琏等陪着上路,并不使她寂寞感伤,路上也可照应,想来周全十分。 黛玉闻毕,眼中喜色如潮。她多年不曾见过林海,想念得厉害,如今竟似有了寄托,果如葛蕈说的,好了三四成按下不表。 至于贾环也一并跟着去,实打实地出人意料,起初连贾母也是不同意的,只道一个庶子去到扬州拜见姑父并不合规矩。若是失了仪态,还要当他京中贾家何等落魄教出此种蠢物呢! 此事却还是贾政出的头,言明贾环如今改了许多,更兼之林海是正儿八经的探花郎出身,与其让宝玉个一心厌恶仕途经济的去丢丑,倒还不如让这庶子去受荫!也毕竟是养在二房的,将来有了出息也可不忘此等大恩大德。 贾母再三思量,又添进了自己的考虑,最终倒是同意了,只在临走前把贾环叫到了房内,好生敲打了一番,又送了百十两散碎银子,使他小心花用,切不可少了面子,换得少年连连冷笑不提。 春二月,贾环贾琏一行人便南下前去扬州。 作者有话要说:跪谢各位看正版的妹纸~我又来了~ 会努力更新的~最近感冒神马的==半点动力都没有。。。。给南京的天气跪了嘿。。。 因为是换季,姑娘们也注意身体啊~ =皿=最近看多了好基友熬夜,你们都是好孩纸。。不要随便学,睡眠不足对身体伤害很大的! 正文 第41章 烟花三月下扬州(一) “爷们,您回来了?倒有冰镇了的酸汤子,您且喝上两口解解乏。”一个着白色短打、腰间系半截子牙色麻布的小厮贴上来,细声细气地说道。 贾琏推开他,摆手道:“且不提别的,拿纸笔来,我今儿算是开了眼界,说不得要好好地记录揣摩一番。” 昭儿忙忙地去了,临走前狠狠瞪了眼那眉目清秀的白衣小厮。 “二爷......”楚玉万分委屈地唤道,泪水盈然于睫,十分叫人怜惜,见贾琏半点不予理睬,牙根紧咬,心内着实恨死了贾环。他本是林海赏给贾琏的小玩意儿,同来的还有一个名汉玉的婢女,生的也是体态风流、面容俊俏,二人本就是青楼楚馆出身,床笫间很是放得开,三人同行也是常有的,故而颇得贾琏宠爱,日前时时有耳鬓厮磨唇齿交缠,好不快活的。 哪晓得一回贾环见了,发了好大的脾气,拉着贾琏密谈了约莫好几个时辰,出来这位琏二爷面色青白隐约是半点人气儿都没了,转头就将同坏了事儿的汉玉打发了。若非其中另有不可说的道理,想来楚玉也是留不长久的。 昭儿捧了文房用具回来,冷冷笑道:“哟,好大的酸气儿。我道是谁,原是我们房里顶顶金贵的楚玉公子呢!还真把自个儿当个人物了,凭白脏了府上大姑娘的名讳!” 楚玉面色一白,捂着心口摇摇欲坠,贾琏皱了皱眉:“吵吵个屁,还不赶紧来磨墨。待我写完了,昭儿你快马上京给奶奶送去,耽误了半点,断没有好果子吃!” “得嘞,二爷!” 扬州的夏季并不如何炎热,比之燕京,简直称得上温凉二字。 一处修建极为精致的高阁之上,一个捧着幅绣品的女孩儿闻得细微脚步,将将抬起面来,瞧清楚来人模样蓦然显出半丝笑来,唇边一个梨涡若隐若现。 她生得极为清秀韵致,肤色略有些病态的白,却并不掩眉间大方华贵的气度,一头乌发绾作时新的神仙双髻,鬓边簪着一串儿足金镶翠的藤萝花钿,宝蓝交领滚银线纱衣层层挽在臂上,越发显得如画中人一般。 贾环抿了抿唇,浅笑端方:“姐姐很是精神了,眼见着却是一日好过一日。前回老爷还与我商量,说是要尽心尽力为你寻一户好人家的。” 林黛玉红了半张面皮,狠狠瞪他一眼,啐道:“也不知是谁才搅扰了这府中安宁!打你中了案首开始,我这府里门槛都要被那起子媒婆冰人踏平了的,倒要交莲香那小蹄子掏钱出来,好早早地贴两片铁皮,也免了日后丢人!” 贾环不以为杵,随手给自己斟了杯茶,还是从林海处偷来的雨前龙井,恼得那一贯好性子的探花郎险些抄着笤帚来追打他,每每想起便要搏得一笑。 “前些时候赶出去的汉玉又在门口哭了,十分使人看笑话,奴婢瞧着倒好个没羞没臊的贱种!”紫鹃放下端着的两盘早拿冰水湃了的时鲜果子,愤愤插口道。 贾环眯了眯眼,淡声道:“恐不过是得了我们那好太太的令吧,只管拿捏住二哥哥,回去也好生恶心下嫂嫂,倒是打的好算盘。如今二哥哥一心扑在金玉缘与潇湘绣馆,只恨不得一刻钟掰成两刻钟来用,什么汉玉楚玉,便是再来一沓子玉也不顶半点用处!” 林黛玉掩口轻笑,润泽双眸里却含着三分冷冽:“离了贾府,我竟才通晓那慈善人的好手段,真真儿厉害得很。十多年前,恐也是这么谋害了我母亲,我林家是欠她亏她,何苦做到这般田地?” 紫鹃见她眼圈红的厉害,唬的急急递上帕子替她抹泪。 贾环叹了口气儿,这话题他们也不是头回涉及了,每每说到都要惹了女孩儿恸哭深恨。那京里的王夫人不知使何种法子知道了如今贾琏出息,自个儿又得了秀才名头,一连发了六封家书,措辞恳切得都要使人落泪,话里话外却全是要他们并林妹妹快快地赶回去。 如今元春封了妃,省亲别墅造得如火如荼,二房正是缺钱的时候,他几人回去倒是白白做了那待宰的羔羊! 想到元春封妃,贾环略略转了转眼珠子,一抹流光潋滟如水。 “师傅、师傅,疆儿回来了!”正在他思考当下,不远处传来一个软糯稚脆的童音,一个玉雪可爱、着大红衣衫、不过齐膝高的小孩儿骨溜溜撞进了贾环怀里,抱住条大腿便不愿意撒手了。 贾环弯身把他抱起,见小孩儿一脑门子热汗,衣襟却是大敞的,脸色立时黑了,喝道:“哪个不长眼的给小哥儿解了衣服?” 急急奔来的四五个少女中霎时有一个白了脸色,嗫嚅着不敢开口。 贾环却并不指责她,冷笑道:“王嬷嬷,我一贯敬重您是老人,又懂得多。哥儿出了这许多子汗,你竟使那般没脑子的给他解了衣裳,可是存了心要害疆儿,好叫他着凉不成!” 言毕,少年狠狠拍了拍桌子,唬地老嬷嬷连忙跪下了。来林府后,贾环少有发火,一贯是谦和有礼的好面子,如今横眉竖目起来,竟没的使人两股战栗、又惊又怖。 “三爷饶命,三爷饶命,且看在我奶过姑娘一场的份儿上,待小哥儿又是尽心尽力,歹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放过我这一回,下次定不再犯!” 贾环喉间一声短促冷笑,直如贴着人脊骨游走一般低沉严酷。赫连千疆拉拉他的衣袖,嗓音脆生生水嫩嫩的:“师傅,这可是你常说的顺杆儿爬又并那倚老卖老的?” 贾环掐了把子他的小脸,亲了亲那双与赫连扣形似的褐金眼瞳:“疆儿好记性,可见倒是不曾把功课拉下。今日师傅便与你上一课,待人确乎是要仁善兼爱,却断不可妇人之仁一味纵容。她如今敢不把你的好坏放在心上,明儿便敢偷了你的补贴自家去,浑不把你当个正儿八经的主子看,人性便是如此,疆儿可明白了?” 小孩儿老成地点点头:“疆儿懂了。”复又补充道,“师傅一定不会,师傅待疆儿最好。” 贾环禁不住笑了,底下王嬷嬷却惨呼道:“三爷说的可是字字诛心啊!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我待小哥儿是一片赤诚,就差掏心窝子了!三爷,您的血也是红的,怎么心就黑成了这样!” 林黛玉皱了皱眉,低声道:“环儿,她往日待我尚算不错的,在贾府里也时常回护,打骂打骂便得了,调去别处做事也就罢了。” 贾环垂了长而浓密的睫,显得温婉沉静。 他腕子上系着一根极精致的红绳子,两头扣着一双羊脂同心玉环,浮刻并蒂双花比翼连枝,雕工宛然,栩栩如生。这物件儿是半年前与赫连千疆一道从京里捎来的,深宫里的帝王不曾多言半字,情之深浓却要使他头回真真切切地哭了一场。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这也许不是他们的第一次分离,其中意义却不足为外人道。 赫连千疆是赫连扣唯一的子嗣,更是贾环一手拉扯长大的粉团儿,倒了说,恐怕小孩儿心里放在第一位的还不是亲生的皇帝爹爹,反而是这个年岁不大却时常哄他爱他的俊秀师傅,至于那早亡的昭仪夏氏,在赫连千疆意识里,也不过是一个顶着母妃头衔的牌位罢了,除了年节上两柱香烧两张纸,并没有别的。 贾环比任一人都要疼惜赫连千疆,他对小孩儿的好不带半分功利,一朝天子一朝臣,说句不好听的,哪天赫连扣走了,他留在燕京的意义都随之灰飞烟灭,哪还有那个闲心去做甚两朝元老三代名臣呢?他这样惫懒冷情的人物,说出来倒真真儿是个笑话。 故而这个王嬷嬷所作所为,便是说破了大天贾环也绝没有饶她的道理! “姐姐只别管了,疆儿身份不比其他。何况她王嬷嬷自己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她自个儿还不清楚吗?我听闻她家最近倒是添置了不少好物件儿,连黄花梨的桌椅都齐备了,儿子娶的风风光光的,想来京里那位倒是下了血本。”贾环把玩着小孩儿一双小手,赫连千疆也不过是看着圆滚了些,实则因不足月降生瘦得厉害,指头纤细,指骨圆润,倒看得出日后是极漂亮极修长的一双手。 林黛玉立时住了口,瞧着王嬷嬷眼里透出点子恨和怨来。她是何等心思玲珑之人,转瞬便懂了贾环意思的,原倒是当她待自己还有两分真心,却没成想也不过是一颗扎得更深更隐秘的钉子罢了。 王嬷嬷闻言唬的连哭声都顿住了,脑子只得了三字“要坏事”,又想到王夫人那狠辣手段,顿觉眼前一片黑,干脆两眼一翻白晕了过去。 贾环厌恶地皱了皱眉:“恁的碍事,把这老东西拖去柴房里关了。纸鹤连扣两月饷钱,再送到乌嬷嬷手下学学规矩。” 纸鹤正是那个替赫连千疆解了衣襟的三等丫头,当下千恩万谢去了不提。 正文 第42章 烟花三月下扬州(二) 七月的京里,刚歇了一场大雨,连草叶都泛着浅香,黄昏的日光也并不那样晒,贾府里颜色鲜亮的女孩儿都聚在檐下池里踩水玩儿,提着裙子,赤着双足,满是难以形容而使人愉悦的天真稚趣。 “晴雯姐姐,快看快看,那儿还有条鱼呢!呀,游到小红那蹄子的脚趾里了!”拎着黄裙子的少女尖叫道,笑嘻嘻猛地抱住了晴雯一把子细腰,双手去呵她痒痒。 晴雯恼得利声骂起来:“你个贱蹄子做什么呢——哎呦,哎呦,好妹妹、好茜雪,饶——哈哈——饶我这一回罢!” 宝玉看得有趣,倚在廊上乐得抚掌大笑。 袭人在他旁侧挑着打一根黑银丝的穗子,打从见了葛蕈后,她心里便十分偏好起此种颜色来。忽见不远处檐下行过一个小厮打扮人物,穿深色的麻衫,脚步匆匆、风尘仆仆。 “那可是昭儿不是?哥儿你眼力好替我瞧瞧,他不是随着琏二爷去扬州了的,怎生突然回来了?” 贾宝玉一心挂着那几个踩水的丫头,犹有那晴雯面上带红、发丝湿润竟如仙女儿出水一般,更是迷得眼珠子都恨不得粘上去,不过粗粗一听,浑不在意问道:“哪个昭儿?” 袭人有些火了,因嗔道:“还能哪个昭儿,自然是你二哥哥房里,随了爷们送林姑娘去扬州的那位!只看你成日介儿念着林姑娘,如今怎么的,竟全抛到茅坑粪窟里了,可见是黑了心的!” 贾宝玉唬的连忙回过神来,袭人一贯是顶顶好的脾气,待他又很是忠心体贴,否则也断不能取作“花气袭人知昼暖”此等小意温柔名姓。但一听得林黛玉他又心中又泛起痴性,只觉那等超逸音容皆在眼前,颦蹙罥眉,盈泪眼睫,真真儿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清美,嘴上哄劝固也越发没诚意了。 袭人最是知道他心思,当下只挥了挥手:“罢罢罢,你劝我做个甚,左右不过是个老太太赏来伺候你的人物。去追昭儿吧,也向我问奶奶句好,大姐病中,我倒许久不曾见过她了!” 宝玉因像得了特赦似的,搂着她手臂许了百个好千句妙,方急急的去了,也不知把她的话听进去几成。 晴雯一头汗跑上来,拿起桌上刚出了色的枫露茶灌进嘴里,问道:“他怎么走了?往常不是最爱看我踩水,还非要拿走鞋子逗我玩的?” 袭人瞥她一眼,冷笑转身:“人林姑娘的绣鞋自然是苏杭名品,他上赶着跑去还求不到,哪个还稀罕你那双破烂?” 晴雯气了个倒仰,双手叉腰在她背后又闹又骂措辞极是难听按下不表。 这厢王夫人也得了昭儿回京的信子,心中高兴得很,连忙派了周瑞家的去请。 她此刻正是为元春省亲别墅着急上火之时,她为人好虚荣却也小气十分,竟半点不肯从自个儿私房里出,东抠一点西凑一些,搅得这两日连贾母都恨不得躲着她。 昭儿都回来了,贾琏与林黛玉还能远着吗? 那富得流油的林府先不提,单论贾琏,她的耳目可是一一通报了的。不过半年功夫,那往日只知招猫逗狗养女人玩儿的琏哥儿倒像突然开了心窍子长进了一般,风风火火地搞起了金玉缘和潇湘绣馆。 扬州芍药甲天下,芍药品格不凡,又有花相之称,故而深受学子官绅喜爱。 这金玉缘往来的便是芍药采买种植及各种相关生意,其中又有一株百年的金玉缘名种芍药,乃是贾环亲自从山中寻来的,千金不换,固以此命名。 至若潇湘绣馆,扬州近苏锡杭,网罗了百十余绣娘,又有林黛玉亲自执笔设计图样儿,如今也是办得风生水起。 贾环曾对贾琏说过,女人脂粉钱乃是顶顶好赚的。果然不假,这两处生意之火爆传到京里,莫说王夫人,便是贾母都有些微眼红。 王夫人倒是把一切想得简单,贾琏此人耳根子软,最受不得枕旁风,只但凡找几个颜色好的将他哄上一哄,挪些银子补上省亲别墅的空子必然是轻而易举的。 奈何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金玉缘与潇湘绣馆真正的主子乃是贾环,贾琏不过却是明面儿上的掌柜,拿一成半干股,另有扬苏锡杭各方老板共持股两成,林如海与林黛玉也握有一成半。别说贾环时不时冒出来闻所未闻却收效甚大的点子,便只扬州府龙鳞卫所客客气气执了拜帖前来并那些牢牢把着股权的大族豪富,都唬的他早已熄了心中一二不甘妄念,原怪道在府中王熙凤与贾环走得那样近,出来又时常叮咛嘱咐,其中竟是有非常的道理。 她前头发了六封家书皆是石沉大海,扬州那方竟连推诿也懒得,王夫人又愁又恼,元春省亲在即,往苏州采买的女孩子还不曾齐置,所用帘子摆设等也因了银子告罄只将将弄了一半,更有那木材梁柱才是头等大事。想到那起子极横极蛮的山东行商,只但凡拿不着银子,宁可把木材放在郊外寺里烂了也半点不肯赊,王夫人便暗自愤恨,天儿又热,不过几天,嘴上便起了一排的燎泡子。 薛姨妈处她早去了的,不过区区五万两银子哪里够填个无底洞,她自个儿又贪墨了不少,纵然心中再不满却也不愿腆着脸皮子再去讨,说不得昭儿此次回来竟像是带来了曙光一般。 可是左等右等,席上饭菜都换了三遍,眼见着天已是黑透了的,那门口却还不过是两盏煌煌火柱,并不见半个人影。 “金钏儿,你且去看看,怎生到这会儿还不曾请回来?” 穿粉菊薄衫浅黄襦裙的婢女应声去了,不过一会儿便领着一个妇人回来,这妇人打扮得有几分气派,眉眼却显得畏缩怯懦,却正是那周瑞家的不错。 “太太......”周瑞家的此刻见了王夫人岂不和老鼠被猫儿逮着一般,只唤了一声便不敢再说,唬的险险要哭出来。 王夫人从她一进门便黑了脸色,狠狠拍了拍桌子,捏在手心中的一串佛珠先是硌痛了她掌心,继而散碎掉了一地,周遭的丫鬟婆子立时蹲下去捡拾,王夫人却浑然不顾,阴测测问道:“人呢?” 周瑞家的缩了缩脖子:“回禀太太,他回了的。见了二少奶奶后,停也不停地往扬州去了,便是老太太也阻不住他。” 王夫人冷笑连连,真真儿的翅膀硬了,可见哪里是不曾收到家信,是早忘了自己姓甚名谁,连宫里出头的娘娘都不愿帮衬了的! 周瑞家的又道:“我原见喊不来他,便要去请奶奶,谁知平儿那蹄子只口称她家姑娘恐病又重些了,奶奶本就是身子不爽,如今竟像过了病气似的也不见好,连见昭儿都是强撑了盏茶。我瞧着不一会儿那屋里竟端出三盆子血水,奶奶也一直咳着,还嘱我代她给夫人请安,并不似假装。” 王夫人沉默片刻,眉目间终于显出些倦色来:“宝玉蓉儿这两日可来?” 贾琏去了扬州,如今省亲别墅倒是交给了他二个督造,令并了一批子支系譬如贾芹贾芸的,此处按下不提。 周瑞家的道:“午间还来过一回,太太正巧睡下了,说是郊外几个等烦了,放话那批最好的要卖与周贵人家去。” 王夫人挥退了左右,咬了咬牙,蓦然压低了声线:“把做下的账拿了来,那放贷的利钱银子且只管再翻一番......” 周瑞家的哪还敢多言,忙不迭去了。 刑十五如今倒是寂寞得很,贾环不在了,他便日日蹲在皇宫顶上看星星看月亮。 细碎的星子是贾环曾做过的曲奇,弯钩的月亮像洒了薄膜水晶橙片儿的香蕉船,满圆的月亮则泛着馥郁甜蜜,简直和他曾吃过的华夫饼一个味儿。 他虽也时常往饕楼去,但听主子说,环哥儿如今一心备着考试,且看那菜单的更新速度便明了了的。吃来吃去不过那几样,掌柜又不给打折,渐渐的,他也就少了前去的兴致,只一心算着今年秋闱还有多久。 于是刑十五饿了,一饿就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在皇宫屋顶上打起了拳。 皇宫年岁经久,虽则他是练武之人,身形不比旁的,但那琉璃瓦毕竟是饱经风霜的,脆弱不堪,一时吧嗒吧嗒碎的厉害。 底下狮吼一般:“刑十五,给朕下来!再拆房子朕就拆了你!” 刑十五一怵,双手搭在膝上静静地蹲在屋脊上,听底下半天没有声响才算略略松了口气儿。 嘟囔了句“思春男人真是伤不起,好累,感觉不会再爱了”,挠挠蓬松的发卷儿便决定回所里睡觉去。 身后一声轻响,刑十五木然的脸孔因为骤然锋锐的双目显得生动起来,竟有十分的俊秀冷冽:“谁!” “嘘,本王给你送好吃的来了。”映在月光下的青年白衣飞扬,笑容清艳明媚。 许多许多年后,刑十五觉得当时迷惑自己的一定不只是他手上那盘色彩斑斓的马卡龙。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更文了~~ 正文 第43章 烟花三月下扬州(三) 七月十三,乃是林如海的生辰。 按着他惯来的秉性,必是不愿大操大办,只家小聚在一块儿吃酒聊天便十分和乐融融。尤其林黛玉上京贾敏去世那几年,他更不过一碗长寿面草草了事,想来是不愿触景伤情的。 林黛玉病好些后,便跟着宫里的教养嬷嬷学起管家伙计来,小半年下来,倒也颇有模有样,连两位一贯严苛的嬷嬷待她也少不了笑脸儿。 如今她可舍不得父亲吃了亏,京里那一干人物巴巴儿地惦记着林家家财,旁支旁系又多次暗示要将子弟过给林海继承家业,这回却是说不得要气上他们一气,臊上他们一臊,好叫这些宵小鼠辈知道,她林黛玉并贾环,乃至整个林家,便是一只披了棘刺的狮子,莫说咬,便是碰上一碰也定要你打起一层油皮! 整个寿辰从六月底便开始操办起来,林黛玉忙得脚不沾地,眼瞧着竟是丝毫不觉累,越发地精神起来了。 书房内一片寂静,唯余纸页翻动,沙沙如细雨。 林家书房布置地极为雅致清透,半面乃是层层紫檀架子,或高或低,摆置着各色绿植花草。其中最使人喜欢赞叹的无疑是棵半人高的芍药,叶片肥厚,绿如燃蜡,碗口大的水红色花朵开的层叠,其中一线黄瓣儿如泼洒了满盘子金玉屑,隐在日光中竟万分夺目。 这便是扬州知府千金求取而不得的金玉缘名种芍药了。 林如海是个真正的读书人,靠墙的三座黄花梨书架子上齐整地摆放了各式书籍,一眼望去,竟是半点空隙都不曾有。底下另放置着五六个箱奁,其中也十分妥当地收录了些杂学经要一类。 贾环正落笔写着一篇策论,用的乃是林如海那一年的殿试考题“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义”。林如海为人清正,更难得是儒雅平和,与贾环不过披了层皮儿不同,倒可真真儿地称上一句君子端方。他当年答题时雍容大方,字迹清隽,更兼条理清晰、落笔温和,似乎是与朝廷旧有利益半分无害的,故而周文清也暗地里松了口,乐宗便钦点了其为探花郎。 林如海如今年过不惑,面白无须,头发绾在雪青白纹的四方巾里,不过着一袭素色竹叶勾边儿直裰,竟不显半分老态,犹似名不过而立之年的书生一般。 他行走至贾环身后,瞧了瞧宣纸抬头,乃是写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固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林如海叹了口气,道:“环儿果然有经世之才,却不想以此破题,虽有直谏之嫌,却仍不失拳拳爱国之意。” 贾环抿唇笑了笑,也便搁了笔:“老师过誉,不过是聊表胸臆罢了,竖子想法,并没有值得称道的地方,倒是颇为毛躁简陋,让老师见笑了。” 林如海道:“你有这份心便已足够。如今朝堂吏治清明,圣上英明决断,正是天下学子抒扬此宏图大志之时,我却老了,再没有那些拼劲了。” 他的话说得十分委婉颓丧,贾环不由抬了眸细细打量着此位老师。 林黛玉生的极美,其中不乏贾敏之功,但却也可见其父林如海是不差的。他容貌清俊,眉目方正,眉峰却散,乃短命之相。如今他面上仍有几分久病苍白,精神头却也尚佳,这全数归功林黛玉早早回了扬州,又收了贾环为徒,亲如半子,故而有了寄托,才从贾敏亡故的悲痛中脱了身,白捡回一条命来。 贾环恍然想起当日与二仙对峙执意要保林黛玉与王熙凤性命,分明是得道之人却显得分外惊慌矛盾,原是她二个实在牵扯太大,如树根主系一般,牵连着许多人的运势命理,如林如海、如贾琏。 “老师所言不免过于萧瑟了。如今圣上慧眼识英,只但凡一心为民的、清正廉洁的,断然没有使他委屈的道理。譬如五年前的举子奚清流,本犯下的是弥天大罪,如今却也平步青云坐到礼部右侍郎,该改称呼一句奚大人了,可见天下一举一动,那位皆是看在眼里记于心中的。” 林如海双眸似是亮了一亮,却并不接他此番话头,对赫连千疆的身份他是不无猜测的。那不过五六岁的娃娃雪玉一般,来时跟了三辆车马并十二三个丫鬟长随,吃穿用度皆不从林府账面儿上过,却不见亏了一星半点。贾环言道乃是京中故交家的幼子,因着十分喜爱又怜其体弱才带来扬州将养。 这话有多少分量值得推敲,林如海是心中有数的,却也不去戳破,实则一是却也信任贾环,二则隐隐几分苗头唬的他不敢去细究。 “玉儿这两日倒忙得很,也不见来书房请安,你可知她作甚去了?”林如海摸了摸手上一枚翠色潋滟的雕兰扳指,笑道。 贾环浑似不曾发觉般也随之改了话题,轻声道:“林姐姐自是赶着筹备老师的寿辰去了。老师但请保密,若是让她知道我这般偷偷地说了,少不得要与我白话一个时辰,且请放过我罢。” 林如海心中一暖,见少年似乎十分苦恼模样又有些忍俊不禁,自是与他和和美美畅谈许多并同用了晚饭不提。 林家后院进去乃有一处抄手游廊,旁侧立着一面油青大影壁,又有各式湖石花草点缀,故而非常清幽凉爽,却是避暑的好去处。 生性怕热的赫连千疆时常喜欢窝在此处,或有时贾环抱着他小憩一会儿,或有时贾环陪他做些新鲜的游戏,这在不过五六岁的小孩儿心里实则是最美妙最安静的时候,珍贵到恨不能锁在父皇那个连环锁子的黑檀木匣子里,同师傅送他的徽砚与各式物件儿亲亲密密地放在一处。 每隔五日贾环皆要在林如海处破题答卷,赫连千疆虽万般不愿却也莫可奈何,此时一人独趴在游廊沿上竟显得颇为寂寥。 屠苏有些好笑,小孩儿双手撑在廊背上,双腿蜷着,瞧着极粉嫩的一团儿,面上竟有十分大人般的苦大仇深,没白添了些子可爱。 “屠苏,你说说,这林府如何?” 屠苏一惊,却见小孩儿眉宇间早已愁苦褪尽,一双琥珀金的瞳子似是毫无焦距地落到了自个儿身上,忙肃起脸色答道:“微臣以为,林府雍容大气、清雅大气,却也半点没有逾制,处处皆颇为得体......” “哪个问你这些,我是说.....,林家人......”赫连千疆摆了摆手,淡淡阻住了他。 屠苏更为恭敬:“父慈女孝,林大人更是难得的专情之人,只是略略优柔了一些。” 赫连千疆不置可否,神色却破显得有些不可捉摸。 贾环不在那五年,他毕竟是养在赫连扣身边的,赫连家人一贯聪慧,哪怕是散漫无状的先帝乐宗也断断不容轻视,倒也因此赫连千疆极是早慧。 贾环和赫连扣的关系以他如今的情商不可尽知,但至少有一点小孩儿心中是万分明白的,那便是哪怕他与整个后宫囫囵加起来恐也没有那人一根头发丝儿来得重要些。何况赤子最是无瑕,自然明白哪些待他是真好,而哪些又不过虚与委蛇、妄攀高枝儿。 小孩儿的半张脸孔浮凸在青竹枝子的阴翳里,眉眼固然精致,却已渐有与赫连扣如出一辙般的冷心冷情,因淡笑道:“林家,注定是留给师傅与我的助力,在此之前,绝不容旁的别个半点染指。” 游廊正对的瑶芳院里忽的飞出一只羽毛洁白的信鸽,腿上绑着一根竹筒,窗边隐约有个女子窈窕的侧影。 “屠苏,爷要那只鸽子,给爷射下来!” “是,主子!” 屠苏半点不曾犹疑,指尖忽现一枚飞刀,银光如缕,锋锐妖冶,如一朵盛开的雪色莲花。 那信鸽在空中突兀惨鸣一声,落地抽搐两声,青竹信筒在一地鲜血中显得驳杂难辨,窗内陡然传来女子尖锐叫声,随后又似是被生生掐断了一般。 赫连千疆扬了扬眉,薄唇微微翘起,抚着手笑道:“屠苏,咱们走。师傅该下课了,找他陪我玩儿去,他肯定也想我得很。” 且放下扬州此处,那厢的燕京城里却似迎来多事之秋,诡谲动荡,局势难明。 宫里突然放了宫妃省亲,虽则有陈皇太后盛赞赫连扣纯孝仁善,实则但凡拎得清些的心中早生出了几分猜测。 这一日水溶进宫面圣,李文来远远瞧见了,走近前几步道:“皇上眼瞧着心情不算甚好,王爷您且将将劝几句,也算帮奴婢一个大忙。” 水溶奇道:“这是怎么?” 李文来不由露出个苦笑,一张老脸皱巴得跟陈皮一般:“还不是环哥儿家那不识趣的姐们,日前提着盅子燕窝巴巴儿地送来,半点瞧不清楚状况,恼得皇上只愿意当场赏她一耳巴子,却又得使劲儿忍者,老奴冷眼看着竟是心疼的。” 正文 第44章 烟花三月下扬州(四) 待水溶进了乾清宫,亲见了帝王,倒才明白了李文来口中所谓的“心情不算甚好”。便是刑十五静默贴在墙根儿当壁画,水溶也只贪看了一眼并不敢做多的,唯恐叫此时眸光阴冷的帝王挑了错处。 “皇兄。”水溶恭恭敬敬的行礼,一袭银丝勾边儿雪竹蒙青的月白袍服散在汉白玉铺就的地板上,越发显得眉目清静,温顺内敛。 刑十五禁不住看了又看,只觉得除了贾环外并不曾见过此等温润君子般霁月风光的人物,仿佛在素白生宣上细细描绘的工笔莲花,十分精巧又十足大气。 赫连扣抬了抬眉,淡淡道:“起吧。” “是。”水溶应声站起,劝道,“皇兄,虽则有那不识好歹之人,您却是犯不着与自个儿置气,万金之体,本就容不得半点损伤的。” 赫连扣哂笑一声:“那老梆子,嚼舌头倒是利索得很。” 水溶明智地不做表态,赫连扣虽嘴上时有不饶人的,但李文来在他心中却也是十分紧要的。乐宗情薄,待赫连扣算得不好不坏,却总归君臣多于父子,李总管待赫连扣亲如半子,况年岁大了,知机识趣,老实本分,说不得是放在身边顶顶得力的,些许牢骚不过是嘴上耍耍,也当不得真。 果不其然,赫连扣只提了这一句便不再说,反执起了桌上一本奏折道:“文学礼昨儿个上了折子,乃是求应文荥回府省亲的。你以为如何?” 水溶双手拢在袖中,闻言微笑道:“文阁老之女高居皇后之尊,虽则有统仪后宫之责,为人却也端庄恭谨,并无不是之处,况阁老年事已高,想来其中罕有不可体谅之处。臣弟拙见,不过请皇兄略作参考罢了。” 赫连扣睨了他一眼,拿起朱笔在奏折上随意圈点几下,冷声道:“准了,令从朕私库拨出白银万两、珊瑚两对、南珠一斛佐以添置省亲别墅。令加赐贤德妃贾元春鸾驾半副,着令于荣国府半里处荣迎。” 水溶低声应诺,自是按下心中万般思绪不提。 七月十三,乃是林海寿辰之日。林黛玉早早地起了,又重将上下里外校选核对,细节直至洒扫的丫鬟婆子及摆放的妆奁香笼,力求绝无半分差错。 林海旧友来得颇早,或有身兼官职推了一应事物来的,或有隐世许久千里应邀的,把个已有不惑之年的林探花感动得泪湿青衫,嘴唇哆嗦着不知该说甚好,只急急地将人请进了门才算数。 “如海兄,一别经年,你风采依旧,我等却早早地老去了,虽不过酸腐,却也不得不多言一句物是人非事事休啊!”说话的乃是一个穿夕黄布衣的中年文士,唇下留三咎墨黑长须,面容古朴清拙,眼神清亮有光,十分符合当下的趋势流行。此人名为周衍,字子延,乃是与林海同科的第四名进士,当年与他交情最甚,却因自系周文清旁支,心中极为不耻,故而早早地隐退了。 林海啜了一口薄酒,笑中颇有几分自嘲之意:“子延兄当真是说笑了,我不过一介老朽,谈甚劳什子的风采?倒是兄长若有意官场,如今阁中必有你一席之地。” 周衍哂笑一二,并不作答,只低低吟道:“学得一身艺,卖与帝王家。我辈学子,却终是逃不脱如此宿命了。我本是认命的,只愿求一位明君贤主,奈何、奈何......” 言辞间却也显出几分悲苦愤然来。 一名面目瘦削眼神却极淡的麻衣老者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道:“子延着相了,要放下便当真该放下才是。在其位谋其政,不过如是。” 周衍略动了动眉头,似是要说点什么,抖了抖嘴皮子最终垂头开口:“欧阳老哥好见识好心气,小弟领教了。” 林如海微叹了口气,心道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今也有二十余年了,这欧阳老哥的脾性倒是半点不曾改的。 欧阳徇点了点头,不以为意,他形容似一位花甲老者,实际竟也不过是五十之龄,早年经历过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可谓实实在在的半生坎坷命途多舛,如今在扬州下辖一山高皇帝远处做着九品县官儿,上头又有林海隐隐护着,倒是十分清闲的。 “日前我倒听闻你收了个徒弟,别看你年岁最小,却是我们这批子里顶顶傲气的一个,也不知是甚良才美玉竟入了你的眼?”周衍见欧阳徇不愿多言,忙另起话题,面上也多出了几分调笑。 林海道:“不过是当年不愿收你的子侄罢了,也是不必记这许久。此处我却也不自夸,只管使人叫来给子延兄与欧阳老哥瞧瞧便是了。” 欧阳徇摆了摆手:“不必,晚宴自有分晓。” 林海与周衍对视一眼,只得无奈应了。 “哥儿当真是愈发好看,难为扬州知府家的女公子也对您倾心不已,姑娘也时常操心却不知哪家的姑娘才配得起哥儿。”房内,莲香执着一把牛角木梳细细替贾环顺着发,取了一枝长而薄的鸦翅纹象牙长簪将拧成双股的鬓发挽起别进耳侧,菱花镜映出的少年便显得十分秀气婉约,眼神却是约略的冷。 贾环垂了眼睫,随她去弄,莲香一贯是得他心意的,今儿来往许多名流官宦,他身为林海弟子,独一份儿的荣耀,却半点不可轻慢了的,故而一应用具衣物挑选起来倒是颇为费心思,也并不比林黛玉清减多少。 “挑那件儿林姐姐特意加了青纱袖的吧,素是素净了些,今日却也轮不到我来喧宾夺主。” 莲香愣了一愣,原心中考量的几件新制衣裳此时一想,却也有些不妥,遂应是按下不表。 待寿宴正式开始时,林海先领了阖府上下祭拜先祖鬼神,贾环代为半子念了贺词,众人才一一地坐了,热热闹闹吃将起来。 欧阳徇眯着眼瞧了瞧端坐在林海身侧敛眉沉凝的半大少年,淡淡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你乃是林海的弟子,心机却未免太深太重了些。” 贾环愣了愣,本是不知此人来历,叫他一说,却未免有些哑然失笑,他师从姚无双,那人竟还未尝这般形容他,此时一听,颇为荒谬。他两世而活,累计年龄却也不会逊于此人多少,便是长了千千万万个心眼子,又有什么说的呢? 贾环还不曾有反应,坐在他腿上的赫连千疆便有些不愉,琥珀金瞳冷冷弯起,唇边却似普通小孩儿一般的纯稚糯软:“老爷爷这话好有趣,师傅未来乃是要入朝的,不多有些心眼莫非是去叫人当了枪使亦或蚕食殆尽吗?” 欧阳徇面色一黑,这小孩儿童言无忌,竟戳中了他当年痛处,却又不好与他计较,只瞪了低垂着头的贾环一眼:“小小年纪,好为人师,乃是心术不正,十分不知道自己的斤两。” 这话却是说得过重了,引得周衍与林海都险险变了面色。 与欧阳徇不同,周衍虽别了官场,家里却是行商的,说不得察言观色很是精通。赫连千疆虽不过一个稚龄童子,端坐于一众长者间却并无半点畏缩,且听听那话头儿,处处透着刁钻狠戾,少不得早晚也是个人物。 至于林海,也只得苦笑着摇头了。欧阳徇便是因了性子太直太硬当年才有那许多艰辛坎坷,如今当面教训贾环,这打了的,可远不止他一人的脸皮子啊! 贾环摸了摸躁动的小孩儿发顶,轻言安慰道:“疆儿,我是怎么与你说的?既有倚老卖老,便有倚小卖小,这是很不应当的。有不叫的老狗猝不妨咬了你一口,莫非还得狠狠咬将回去不成?倒也不嫌老茬子毛硌了你这伶俐的嘴儿!” 赫连千疆登时乐了,抚着小手咯咯叫好,把个欧阳徇却气得浑身颤抖,恨不得当下拂袖而去,周衍并林如海瞪了贾环好几眼,连番好言劝他,才算是将将稳住了不在这寿宴上丢丑。 酒过三巡,面憨耳热,贾环把略有些熏醉的小孩儿交给了屠苏嘱他带回房好好地伺候着,必要熬一晚热热的醒酒汤与参茶替他好好地调补,恐一丝一毫伤了他的肠胃。 欧阳徇一径地喝着闷酒,周衍搭话不得,便临回头来考校贾环的学问。他虽不喜欧阳徇做派,却仍是当其为至交好友,所说所思,未免不存着刁难少年之意。 贾环条条目目答了,言辞沉稳周密,气质雍容大气,十分叫他吃惊,连连追问这少年子乃是哪家公子,竟稍稍动了些联姻之心。 “他是京中荣国公一脉的庶子,与我发妻颇有血缘,年前送了玉儿回扬州,闻听在府里多有照顾有兼了身世实在可怜,我便有些恻隐。不过环儿的资质却也是尚佳,子延兄可莫惦记了去!”林如海连消带打,虽则笑意盈盈却半点不肯放松,贾环身后到底站着何许人也他虽不知,展现出的一鳞半爪却使他心惊,故而不想牵扯了好友进去。 周衍闻言颇有失望,直道“可惜可惜,竟是个庶子”。转念又一想,如今贾环已是高中了解元的,又有林海为座师,日后不愁没有大出息,若是族中另寻一身世低些的,未尝匹配不起,这却又是另一宗心事了,此按下不表。 正说到一半,却有一须发皆白的老者走上前来,眉目不难看出些许骄奢,乃是林如海的族叔林熠正,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却使在场之人大大地皱起了眉头。 正文 第45章 烟花三月下扬州(五) “如海贤侄,过了今日,你也四十有三了,只得一女实在是说不过去,总不好百年后无人送灵。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林洋家的男孩儿中了秀才,学问是半点不差的,他父亲虽心中十分不舍却也愿意帮衬你家一把,如今端看如海贤侄你怎么裁决了?” 贾环见他说的义正言辞,心中微微哂笑,林海家大业大,朝野中身份地位又极其过硬,这倒哪是看他家人丁凋敝,分明是要他做冤大头,为这些子老骨头与那起贪心不足蛇吞象之辈做了嫁衣裳罢!真是没白地使人笑掉了大牙! 不待林如海发言,那周衍便为友人鸣不平起来,横眉立目倒是颇有锋锐:“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老叔乃是如海兄的长辈,我本不该置喙别个。可我这朋友是一等一地专情之人,故而也不得了玉儿后便不再有别的,这八分家财也是要给她行嫁妆的。您只管金口这么一张,倒要好好的林府改了主子,可叫如海兄有哪个脸与夫人交代去?” 林熠正不愉道:“你这小子,好生无礼,却不知是甚么样的家教!若非侄媳惯来小性,如何要我来操心这个!墨玉人品相貌学识皆是上佳的,想来黛玉必然也欢喜的,有道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那话却是说得好没道理!” 话说到此处,林如海并周衍的面色皆有些不好看了。 且说这林如海,与贾敏乃是少年夫妻郎才女貌,感情甚笃,否则也不必因了嫡妻早亡而一蹶不振,林熠正说贾敏小性儿,那却是生生地往亡妻身上泼脏水了。死者为大,这老骨头白吃了大半辈子饭,说出来的话却是狗都不爱听了去! 又有这周衍,本身就才学脱品,相貌超逸,更兼乃是权倾一方富甲一地的世家族长,如今明着暗着被林熠正一遭扁驳,心头火起,若非顾着林如海的面皮,恐早早便在这寿宴之上拿出当年鹿鸣宴上大杀四方的口才了! 林如海强按怒色,将将挤出丝笑意:“族叔说笑了,子延兄也不过是一时情急,冒犯之处,便请看在小侄面子上稍稍掩了去。今儿是小侄的喜庆日子,族叔只管坐下吃菜喝酒便是,有甚要紧的,改日必扫榻相迎洗耳恭听。” 换做旁的,林如海在此种境地下仍能强做台阶,必然是忙不迭地下了,来日也好相见。奈何这林熠正一贯以族中长老自居,十分傲气,林海又处处待他恭敬有礼,故而拿乔,只冷冷笑道:“好个伶牙俐齿的探花郎,也莫把我这老骨头不当回事儿罢!我倒一心为你好,便是黛玉嫁作他人也可享那天伦之福,你却要万般推脱,怎地,可是这林族太小,竟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此话多少诛心,竟使得在座众人纷纷变了面色,更有那早早注意到此处的一干林族旁系兼其他老者,颇有摇头大叹者、颇有点头附和者,更有作壁上观不发一语者。 林如海气得身子打颤,读书人恪守三纲五常,大锦以孝立国,若今儿坐实了林熠正这重伤诽谤,莫说江南文场,便是在整个朝野,那也是真真儿地走到了头! 贾环见他一时气得嘴唇发青发紫,揉着胸口粗喘不已,心道不好,林海原就是存了病根的,眼见气色好了些,如今叫这老头一恼,没白的竟要发作起来。扬州可不比京中,以他的手段身份便是要召太医令也无甚使不得,一时病重起来竟没有信任的大夫诊治,可见山高皇帝远也是十分有坏处的。 “老彭,你兜里可是还剩一味雪莲、川穹、冰片搓的药丸子,速速地给老师服下,迟了恐要坏事儿!” 彭索骥领命,一手握住林如海肩膀,嘴中道声“大人得罪”,一手捻了那棕色的小药丸弹入他口中,捏着下巴颔略略抬起使他咽下,眼见着林如海气息渐渐平缓才缓缓地放开了,又如一道影子般沉默地站回贾环身后。 周衍几人惊得可不能言,贾环却是真真儿地被戳起了逆鳞,如画眉眼锋锐无俦,竟似将要出鞘之兵刃,寒光泠泠,削薄嘴皮子上下一搭,言语犀利:“这位......林老先生,常言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如今小子不才忝为老师座下首徒,复为半子。更有表姐黛玉私交甚好,以手足待,心中万分感念。您且只说要老师享天伦,孙绕膝,想来由我代行也并无不可。” 林熠正细瞧了瞧这个轮廓清丽的男孩儿,江南水土一贯养人,贾环来扬州不过半载,竟是生得越发清谪美好起来,身上更有一股子书生柔倦,触目便是风景,十分宜人。他此刻却全不在意这些,林熠正倒是听闻过林海收徒消息的,只是当时他端着架子,林海发了帖子来说是要收贾家庶子为徒,他心中有些不耻,故而不曾前去。如今看着,竟果然不是甚好胚子,小小年纪如此顶撞长辈,真真儿没有家教! “果然不过庶子耳,墨玉如你这般年岁,已是六艺通晓,知书识礼,那像你这泼皮猴子少了如来佛管教!”林熠正厉声斥道,“若我林氏宗族子弟,有你半分骄纵,理当跪在长辈跟前认错!你既言明乃如海半子,也须得知道知道家规训诫!” 贾环挑了挑眉,这老不休的意思竟是要他跪下认错?当真儿可笑至极,莫说贾政此流,便是见了皇亲贵胄,他贾环也不曾折过膝下千两黄金,区区一半截身子将要入土的老东西,何德何能! 贾环林海尚未如何,彭索骥已是听得火起三丈,大喝道:“哪来的刁民!我家哥儿乃是正正经经的秀才案首,你可是知府不是?你可是巡抚不是?你可是首辅不是?要他跪,你算哪个茅坑里的葱,可白笑没了彭爷的大牙!” “你、你、你——”林熠正指着彭索骥的手指不住哆嗦着,被这蛮汉子的气势吓得有些腿软,又强撑着,模样极为难看。 彭索骥的黑脸朝前凑了凑,雪白牙口险些咬上老头儿的手指:“怎么着?你骂啊,有种倒是接着骂啊!彭爷我撑死也不是你林家九族内的,今儿便是拆了你下酒也不过亡命天涯罢了,且看谁敢拦我!倒是你上来劈头盖脸一顿话,废了我家哥儿千金调制的速效救心丸,赔得起吗你!” 林熠正总算把气撸顺了,抬眼瞧着周围全是看笑话的,心中羞恼愤恨,眼中不由有些怨毒:“一个刁奴,我当年过童子试时你还不知在哪里吃奶!真是狗肖主人形,上下没一个好货!” 贾环抿了抿唇,这可是真真儿胆肥!天下最具权势的赫连扣与刑十五一并囊括了,也算不白活一遭!这若是十五那木头脸在此处,恐早一个巴掌扇得他不识南北了! “啪——” 一声清脆爆响,彭索骥不痛不痒地揉捏着手指,皮笑肉不笑地鼓动着脸皮,阴冷道:“让你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狗肖主人形!换头儿在这儿,剥了你一身人皮做灯笼算是轻的!” 在场所有人都愣了,一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周衍与欧阳徇讷讷不成言,林海眸光微闪,低声道:“环儿,老彭他......” 贾环淡笑道:“老师放心便是,做他们这般行当的,手底下最是有分寸。” 林海见他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心中也明白一二,瞧了一眼在座或惊或怒的林氏族人,竟觉一丝悲凉苦意,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不外如是。 贾环话是那么说,彭索骥含怒而发,又是故意为之,一巴掌竟是扇掉了林熠正半拉牙齿,血糊了一脸,端的是狼狈不堪。 “啊——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们——”林熠正乃是爱惜了一辈子羽毛的老秀才,哪里经得住这个,当下便发了狂,挥动着老胳膊老腿就要扑将上来。 林氏族人连忙去拉,他们具是心思通透之辈,一错眼间哪看不出彭索骥是不好惹的,便是要使招子也得日后徐徐图之,如此明晃晃的冲上去,可不是找揍呢吗,还别真把自个儿玩坟墓里去了! 就在此刻,异变突起。 门外鸣锣三声,一抹尖利嗓音渐行渐近。 “圣旨到,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及其女黛玉——接旨!” 林如海不及多想,忙使人前去后院接来黛玉,又急急地跑进院中迎头跪下,一乌帽蓝衫的中年太监不动声色地冲贾环点了点头,扯开手中明黄条幅。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心性高洁,才华横溢,恪尽职守......封文渊阁大学士,特诏入阁,上京复命,即日启程,不容有误。朕感念其专情纯然,特立碑一座,以示天下,另追封荣国府嫡女林贾氏一品诰命夫人,赐鸾锦、玉轴。如海之女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今有东安郡王世子水泾年已弱冠,当择贤女而配,值黛玉待字闺中,愿成佳人之美。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林大人,还不快快接旨?” 林如海被一个又一个金光灿灿的烧饼砸昏了头,还是贾环扶了他一把才反应过来,慌忙接了那似有万钧之重的明黄锦缎,哆嗦着嘴唇连叫了几声“谢主隆恩”,方进屋去了。 贾环从袖中掏出一枚荷包交予那太监,宦官也并不与他客气,乃恭恭敬敬地接了,低声道:“哥儿,我是李总管的徒弟,名唤毕宏的。那位有一句话使我带给您,日子到了也该回去看看,扬州虽清静,却实不如一道看戏来得有趣。” 贾环翘起唇角,润泽黑眸浮起一丝念想:“多谢公公,只请代传一句,我并不想着看戏,倒是十分牵挂着那一同看戏之人,只待来日再叙 正文 第46章 回京 “姑娘回来了?”洒扫的婆子放下手中铜盆,急急端上杯子已出了色的君山银针,又递上一块拧干了的布巾子,这乃是在冰盆中浸过的,带着丝丝凉气,阴的久曝在日光中的肌肤十分舒适。 平儿因感念她的贴心,倒要从袖中拿出刚打的银馃子送她,那婆子忙推了,道:“姑娘使不得使不得!如今奶奶不管事儿,竟一心只好待着大姐儿,前回替我那不争气的两个儿子求活计,少不了姑娘在其中周旋。如今不过做些分内的,哪里敢讨甚么赏头!” 平儿硬把馃子塞进她手中,抿嘴笑了:“妈妈这说的可是见外,您是我家爷们儿的奶嬷嬷,院里一贯敬重着,奶奶也时常叮嘱我断不可怠慢的。如今两个哥哥爷们儿使起来也极其得力,写了信来夸了几回,可知妈妈俱是好的,如今怎生说这样的糊涂话?” 赵嬷嬷叹了口气,也不矫情,只道:“如今琏哥儿看着是出息了,我心中也宽慰。日前与我那老姐们儿扯话,却是叫二爷狠狠地骂了,说是要撵将出去,可怜她哭得将要半死,只叫我心中十分发凉。” 平儿劝慰道:“妈妈净多想,二爷那不是还小么?咱家爷们儿奶奶可不是那起子忘恩负义的,还差了那享不尽的福呢?” 见赵嬷嬷面上神色轻松不少,平儿又与她闲话几句,听闻里间略有动静,乃告罪匆匆进去。厢房中置着三四个冰盆,十分爽利,直叫人为之一清,榻上斜倚着一着鹅黄襦裙的俏丽妇人,许是天热,广袖却是拢在肘间,故而露出两截白腻藕臂,其间环着一个十岁大的小女孩儿,一时显得又是温馨又是旖旎。 “回来了?桌上倒还有碗饕楼来的酸汤子,你且小心饮下,莫伤了脾胃。”那妇人在女孩儿背上轻拍了拍,女孩儿在她颈间略蹭了蹭,碎发下的面目已初初有些娇美艳丽的轮廓。 平儿搬了脚踏在她跟前儿坐下,笑道:“才灌了杯茶,可是喝不下了。况姐儿起来指定要的,我不与她抢。哥儿与林姑娘已到了城门,我与他说了会子话,此次乃是姑老爷回京述职,一时又是加官进爵,圣上十分看重,连宅子都是现成了的,恐进不得咱府里来。” 王熙凤冷嗤道:“你当这贾府有甚好?环儿那般通透的性子,往外摘还来不及呢,竟会巴巴儿地回来找不自在吗?这府里明白人儿没几个,大姑娘封了妃,省亲别墅眼见着是落成了,听闻二老爷隔两日便要写折子请她回来,到时盛景哪是你我主仆曾见过的?只我替那慈善人算算账目,没了那黑心钱,贾府如今青菜萝卜也供销不起,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气数撑不了三两日了!” 平儿垂了眼,不敢接她话头,只岔开话题道:“奶奶慎言。那林姑娘身边的紫鹃姑娘与我说了两句,姑老爷如今是风光进京的,贾府却不过备了薄薄的贺礼送上门去,可见是不会做人。如今奶奶任担着管家的名头,可须我添上一二?” 王熙凤抚了抚大姐乌黑的发鬓,沉吟道:“哥儿心里必然不会介怀这些,我们也没白的拿私库给贾府长了脸面儿。另挑了上好的文房四宝并稀奇书册给哥儿送去,只说乃是过了乡试的贺仪。我那儿还有匹子大红的西洋布并一些红绿宝石的簪子,不值几个钱,只给林姑娘淘弄着玩玩儿便是。你不必张扬,偷偷地来去,只请姑老爷记着情分也就是了。” 平儿点头应下不提。 赫连扣给林家安置的乃是一座极清幽安静的大宅子,乃是当年从周文清手下抄落来的,故而内里点缀精细,楼阁大气,他又添了许多物件儿,早早地便好住了。那宅子不过出了北静王府两条街,其中心思,不言而喻。 在外人眼里看来,这林海自然是极得圣意的,这两年龚家越发势大,林海这一来,京城一滩子浑水却是越发深不可测起来。 可当事二人心中却没有那有的没的。一路舟车劳顿,贾环刚到了京城地界儿,却也是半点不得闲,先安排着龙鳞卫偷摸儿且稳当的把赫连千疆送进了宫,又亲跑了趟饕楼,点算各项账目细则。 饕楼在赫连扣和龙鳞卫的庇护下发展势头凶猛,另在应天府苏州府等处起了好几家分店,如今倒成了贾环与赫连扣手中颇为厉害的一张底牌。未免出现尾大不掉等问题,贾环却是丝毫不敢松懈的,一应账册看下来,竟是连入了夜也不曾察觉。 少年摸了摸僵硬的脖颈子,低缓地吐了口气,唤道:“莲香。” 许久却不曾有人应答,贾环苦笑一声,却是自己沉迷了,忘了那丫头白日间整理洒扫十分忙碌,如今恐也睡下了的。 “劳什子君子远庖厨,今儿爷说不得得给自己弄碗子面吃了。”贾环嘟囔了一句,起身活动活动僵硬的腿脚,一路朝着小厨房摸去。 “主子,小心脚下。” 贾环拿走了房内唯一一盏烛火,今夜又无甚月光,赫连扣到的时候险险让一物绊了脚,刑十五忙拿出火折子点燃四角灯笼,才瞧得此间一地狼藉。 “环儿呢?”赫连扣环视一周,略略蹙起了眉,屋内冰冰冷未有人气儿,心心念念了半年的少年连个影子也不曾有,眼见着他的面色竟是十分黑沉了。 刑十五摸了摸摊了一桌的账册,木着脸道:“这墨迹还不曾干,主母恐是刚走的,想来不过有事罢了。” 赫连扣随意拎起一本在手中翻着,上头奇特的记账法子颇为引人,他虽不十分通晓,一时倒也看出了兴趣。刑十五贴着墙角静静守着,心中盘算起贾环那丫头精熟的手艺来。 待贾环端着一碗面回到房内时,瞅见满室灯火略怔了怔,待瞧清楚了那披着一身儿昏黄火光的男子时,眼里又透出实实在在的笑来。 “几时来的?可饿了?”贾环放下碗筷,口中闲闲询问,仿佛他二人之间并未隔着那相离的半年时光。 赫连扣放下书卷,抬眼望去,少年的面孔掩映在烛光里,分外迷离干净,唇角的笑一如他时时回想的那般温润宁静,一眼瞧见的,就是思念蜿蜒、情意静好。 贾环俯身亲了亲帝王的额头,用茶碗分了一些面条,另加了一勺子切好的鸡肉笋丁哨子递给巴巴儿凑在一边的刑十五:“一时没有别的,吃夜食并没有好处,你也不过尝个鲜儿,喜欢的话明儿白日我再齐备了材料给你做得。” 刑十五点头,顿了顿又道:“你不在,饕楼的东西难吃,回头要补上的。” 贾环笑着摇头:“我可没那闲功夫,回头找莲香讨要去,她的手艺可比我好上十倍不止。” 刑十五得了承诺,十分满意,捧着茶碗吸溜着汤水出去了。 “只得一双筷子,你我分食可好?”贾环侧头,帝王的眼神一直顿在他身上,灼热而定然,他抿着唇轻笑,那目光陡然一沉,竟十足十地危险起来。 赫连扣静静地瞧着小少年举箸食面,柔滑细白的面条儿在两瓣削薄的嘴唇间进出,略沾了些子油花儿,在光下有一抹亮眼,赫连扣轻轻开口,声音沙哑难明:“我饿了......” 贾环那勺子舀了一点鸡汤,吹了吹递到他唇边,笑道:“喝呢!莲香白日就炖上了,十足的功夫,我不过借了个现成。” 赫连扣就着他手饮下,却一把捉了那细弱的腕子轻轻摩挲,垂下的睫羽覆在眼下,鸦鸦如墨,平添几分惑人:“你去了半年。” 贾环顿了顿,帝王的声音暗藏一丝委屈酸楚,想来虽有龙鳞卫时时回报自己的境况,对于自个儿不能在眼皮子底下养着心中还是不无怨愤的。 又想到这人再如何威仪贵重,也不过才二十四五罢了,还不如自己前世大些。一时心中柔软,神情便越发温和亲昵起来。 另一空着的手略略蹭了蹭赫连扣的脸颊,贾环温声道:“我知道这回是我对不住你。等过了科举,我便不走了。考得好也罢差也罢,你随意许我一官半职的,也过些清闲的日子可好?” 赫连扣敛着的双目更形幽深,偏过头去,声线却似隐隐不稳:“环儿回回都走得那般干脆利落,我心中实在难受得很。你今日许我一个,明儿可许我一筐,哪日你走了,我也不过只能跟个傻子似的等着,哪里有半点心安?” 要说贾环在别处那断断是人精儿没跑的,可遇上感情这回事儿他还真没什么经验可言。前世给李淮追着跑,茫然地爱上了,被动地出柜了,他不是付出的那一方,所以李淮说那是爱,他便以为是。直至落得举枪自尽的下场,想来也怨不得别人。 如今却不同,他是立意要站在赫连扣身侧的,说不得要投入进去,本就是生手,如今更是看不清,帝王使得那些小心计是一踩一个准儿,忙赌咒发誓恨不得签了卖身契才完事儿。 刑十五蹲在屋顶上听着底下的动静,估摸聊着聊着就该啃到床上去了,嘴上幽幽感叹了一句:“当腹黑攻遇上小白受,主母,您自求多福罢。” 正文 第47章 元春省亲 农历七月初七,是钦天监为元春定下的省亲之日。 那日乃是乞巧节,竟十分赶巧的。赫连扣另赐鸾驾半副,着半里外荣迎,却是大观园环绕非清出三五里地不可,又兼了贾府惯来骄奢跋扈,十分不忌这些,此个好日子,竟是空了半城。 京中天热,林黛玉身子羸弱,半点经不起折腾,竟是连天气变化也万般敏感,故林府内冰盆取用却是一贯紧着她来,林如海贾环却也不是那般奢侈之人,时常在她的流荇阁歇脚,府内人少且口严,多是扬州携来的亲信,并未有多的留言传出。 这日晚间,林黛玉正用过晚膳,贾环却拎了一壶梅子酒并一篮鲜杏儿来了。 “恁热的日子,你竟巴巴儿地往这赶,若是莲香那蹄子知道了,少不得又要编排我两句。”黛玉见了他,嘴上倒是埋怨,一面却又急急地命紫鹃取了冰好的帕子与脸盆来,惹得一众小丫头调笑不已。 贾环抿嘴笑道:“姐姐这是要赶我走不成?难为我从葛蕈处讨来了前年的梅子酒,清甜爽利,又不伤身,太医令倒是许了你可饮三杯的。” 林黛玉凤眸微亮,伸手嗔道:“你这黑心肝的,明知我馋得厉害,也不快快地拿来。” 贾环遂把酒递给了一边的雪雁,瞧着林黛玉这般毫无做作的女儿娇态,心中是十分欢喜的。 比不得原著中林黛玉病弱西子胜三分,如今的林妹妹虽约略有些苍白,却已是大好了的,按着太医令的方子将将地养了半年,终于袪了病气,如今却是在拔毒了,故而颇为忌口,千百种不能吃的碰的,便是世外仙姝也难免一二牵记。 况那葛蕈酿酒手艺却是天下无双,她又在贾环面前惯了的,因才有了这般自然的随意小性儿之姿。 梅子酒稍甜,那篮鲜杏儿却是贾环从姚无双处偷摘来的,颇有些酸意,两者同桌,倒也相得益彰,连饱食了的林黛玉也不免贪口多吃了几枚。 林黛玉倾壶为贾环斟了一杯酒,言笑晏晏,眉目不胜,如诗如画:“今儿是乞巧节,你竟不曾有相好的同约出去玩一遭?” 贾环吃笑,摇首不语。 他倒是有相好的,心里又常常念着,可又哪里撇得下家国两事,单单陪他一人? 林黛玉见他面有难色,便也岔过不提,只说道:“今日燕丝回来还与我抱怨,说是贾府禁了半城只为迎娘娘省亲,却害了人多挤在一处,本作了打算出去玩的竟是十分扫兴!” 贾环摩挲着酒杯,眼里几番嘲讽:“这可不止。贾妃乘坐的乃是半副鸾驾,堪比皇后出行,所过之处皆门窗严闭、行人未有,恐惊扰其主。实在是天大的威严荣宠,且不说那京都百姓民怨沸腾,后宫诸美又哪个不时时留心,暗暗咬牙?” 黛玉拿杏的素手微微一顿,颇有些惊疑不定:“你这话竟是说那位是存了心要害她么?” 贾环一口饮下淡赭色酒液,一线水色沿着薄唇淌下,显出粼粼润泽,少年嗓音曼妙清越,却是低吟:“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林黛玉听着,竟不免落了满耳悲凉惨淡,分明是满目疮痍上盖了锦绣绫罗,徒作一时好颜色,想到那府中百十娇美鲜灵的女子,轻启檀口,略略长叹。 时至夜中,贾环正与林黛玉一处论着策题,紫鹃却拖着一个方木盘子进了来,脸色端的是不甚好看,像是十分羞恼的。 林黛玉见了,蹙眉道:“好生的日子,你且才出去一会儿,怎么竟一副倒霉相?” 紫鹃把那盘子放下,眼见着里头装的却不是寻常吃食茶水,竟是薄薄一张洒金生宣,上题四五处雅素地名儿,隐约有丝龙涎香气,贵重悠远,贾环神色陡然有异。 “贾府来的?” 紫鹃讶然地瞥他一眼,心中只道环哥儿好生聪慧,面上含着半分怒意半分恨色:“可不是!那李贵巴巴儿地来了,说甚贵妃如今在府中使人为省亲别墅各题一匾一诗,长听闻小姐您才高八斗、旷世诗才,若今儿不得一见,不免万分遗憾。况那二爷也可心惦记着,倒要小姐在贵妃跟前儿露个脸,得些赏赐,好在不在姐妹间落了下乘!我听这话,没白的气人。他们倒明里暗里要为您长脸子呢,可咱家老爷铁板钉钉地阁老,竟是比不得他宁荣府尊贵的!” 贾环见这丫头颇为愤慨,抚着那宣纸摇了摇头:“贵妃有此想法倒是不足为奇,恐我那哥哥也是一片真心,只可惜想法固然不错,实则却是招了嫌的。姐姐一贯七窍玲珑,依你看,当如何应对?” 黛玉抱臂冷笑,她如今对贾府已早不存着丁点儿念想了。 且不提那王夫人千种轻贱万般阴私,更有那宝玉少不更事,所谓无知是福,换做另一法子,无知却也是十分的伤人利器!过去的林妹妹叫他伤透了心、粉碎了情,险些连个薄命身子也陪将进去,哪里还不够?怎么还不够! 将心比心,林黛玉也实非那庙上供着的泥塑娃娃,心中有情自有伤,有喜更有怒,越发瞧得透彻后,此前种种濡慕痴恋尽皆散去,唯余的也不过是对贾府的怨、恨级稍许同情! “贵妃有令,小女子自然无所不应,否则明儿倒要白白地叫人说了小性儿,坏我闺誉!” 最重要的是现今她与林如海身份不同,一则待嫁之身一则入阁重臣,京中正值风吹草动之际,她断断不能使人拿了林府把柄! 贾环见女孩儿伏案誊写,眼中却是有些怜惜。晃了晃杯中涟漪酒水,嘴角翘起一丝弧度,冷笑将满未满。 且说那大观园迎了贾元春,正是阖家欢聚,四世同堂。 老太太王夫人并一众丫鬟婆子面上都挂了十足喜气,因厅中坐了男眷,元春便垂帘行参等事。 待贾政等说过了,又将男客赶将出去,独留宝玉一个于厅内,只因他与元春同养在老太太膝下,元春待他素来亲好,如姐如母,况他如今也是年少,并无大碍,故作如此安排。 那贾元春出得帘来,戴一顶双凤翊龙冠,二珠翠凤,皆口衔珠滴,前后珠牡丹花、蕊头、翠叶、珠翠穰花鬓、珠翠云等,三博鬓摇摇欲坠,着明黄大衫霞帔,内衬正红缘襈裙,另有金玉饰物无数,端的是贵气盈然,彩绣煌煌。 王夫人见了,惊喜之余,心头却是升起几分妄念来。 如今帝后不和已不算新鲜事儿,但凡在京里有些耳目的早早便听闻了。 文学礼长子即那礼部右侍郎文德因贪污受贿之罪于乾清宫廷杖五十,一身皮子打得血肉淋漓惨不忍睹,如今还在家将养着,若非牵念着文学礼劳苦功高,这满门恐都逃不过去。文家势弱,本就不讨帝王欢心的文荥地位自然岌岌可危,若非有身为舅母的陈皇太后护着,只怕这凤印早易了主! 贾元春在这紧要关头承了圣恩加封贤德妃,回来且使的是半副鸾驾,更有通身凤冠霞帔,少不得使人多想多猜! 荣宁一脉出了个贵妃便是祖上冒青烟荫蔽五族了,若是出了个皇后...... 王夫人眯起了眼,见元春与老太太亲近寒暄,却将她这个亲老娘掠了去,恨得死死拧紧了帕子,心中暗暗有了决断此揭过不提。 不过片刻,使迎、探、惜、宝玉、宝钗等题的诗倒有了眉目,元春一一看过,冲宝玉夸道:“果然进益了,稍有不足之处却也不打紧。你如今还小,古人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只消多读两本书多识几个人想来也够了。” 又召宝钗上前来,喜盈盈握住她手,轻拍道:“薛妹妹果然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我瞧着倒真真儿喜欢的,闻得你要上京选秀,若哪日进宫与我为伴,必然是不会寂寞了的!” 宝钗神色微微一僵,继而不动声色笑道:“草民驽钝之资能得贵妃青眼实乃荣幸之至。草民妄言,与贵妃也是一见如故,心中十分钦慕,若是能常伴左右,不过做个端茶递水的粗使丫鬟我心中也是愿意得很,只贵妃不嫌我笨手笨脚便是了。” 元春眼底略略一闪,放开了她的手,轻笑道:“妹妹过谦了——” “林府林大姑娘诗稿到!” 门外一声唱喏,站在门口的宝玉眸中顿亮,不待元春发话便急急推开了门,招呼道:“你个饶舌的,还不快快地进来,也使我们瞧瞧林妹妹的好文采!” 李贵刚跨进门槛,宝玉却又忍将不住夺了那诗稿,稀罕宝贝地不知该捧该拢,越发想着那女孩儿清雅面貌超逸举止,眼中竟有些湿意。 元春皱了皱眉,柔笑道:“好弟弟,怎地,倒还比你通灵宝玉贵重了的?也不呈上来我看看,好不辜负了你这般作态!” 正文 第48章 合欢 宝玉连忙欢欢喜喜地呈了,挽着她手臂撒娇道:“她一贯是有才的,此番若非随同林姑父进京来,老祖宗必还要接她到府里。日后姐姐见了她面貌人品,可要同我一样地稀罕呢。” 端坐的贾母与王夫人闻听这话面色不由变了几变。皇帝为林家女赐婚的消息她们是早早得了的,且不提扬州有那许多眼线,便是如今京里名流大族间也传遍了的。 水泾生母乃是乐宗元后所出的嫡次女承平公主,甫一出生,便是正正经经上了皇室玉碟昭告天下的郡王世子,可谓贵胄之至。如今不过弱冠年纪,身上却军功累累,颇受皇帝宠爱,与水溶一文一武,乃是赫连扣最为得心的助力。 水泾与其生父东安郡王不和,打从他年冬自北方回来后,皇帝便加赐了宅子田地许他出府,明眼人看来,如今的水泾已是实打实的郡王了,只待老王爷百年,徒徒添上那虚名便是。 故而京中凡有适龄女孩儿的人家皆早早地瞄上了这年轻俊杰金龟良婿,时常明里暗里地打听边鼓,只没奈何赫连扣一道诏书,凭白便宜了那病娇娇的林黛玉,可不知绞碎了多少深闺少女心。 王夫人并刑、尤二氏也十分羡妒。 那迎春眼瞅着已有十七八,却尚未定亲,探春虽则为人精干颇有才能去因了是庶母所出断不能有出息,更有那惜春,面冷口冷,一副好相貌却直如个姑子小尼一般,没白的叫人不喜。 贾家的女儿个个貌比春花颜色娇美,如今却愁起嫁来,说出去不免十分地落面子! 王夫人实则是那最不待见林黛玉的。且不提自个儿的宝贝蛋叫她勾地五迷三道,光黛玉出挑的长相诗才与柔弱身子骨儿,便无时无刻不使她想起还未出阁前的贾敏。贾敏是荣公的嫡女,十分受宠,故而只当个男孩儿一般地教养着,哥哥们读甚么书,她便也读,哥哥们写哪些字,她便也写。 荣公在世时常夸赞惋惜不已,只道若敏儿有个男儿身,贾府倒还能出一朝状元登科,可见其文章菁华,篇幅修妙。 而这王家女却是颠了个个儿,只需学得几个字,其他并不打紧,故而贾敏是千万个看不上王夫人为人粗鄙短视,王夫人却也十分不能容忍贾敏矫情小性儿。道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如今黛玉要嫁了那天下一等一的人物,王夫人不屑欣羡妒恨兼而有之,只恨不得以探春替了,少说还是养在身边儿的,毕竟承了恩情雨露,好控制些。 又且说王夫人与贾母俱是清楚宝玉对黛玉一往情深的,那番心思简直是喜欢得连半条命也将将地搭进去,虽他相好的前有秦钟后有袭人等,心中唯一的却娉婷是那潇湘妃子林黛玉。此二人是怕他听闻后难以承受又闹起病来,才能拖一时是一时地瞒了,也幸而宝玉前头被大观园迷了眼,时常与姐姐妹妹在里头泡着,旁人又十分明白其中曲折,一时竟没的露馅儿。 如今他竟还想着日后接黛玉入府来,不提人林家愿不愿意,只她待嫁之身,竟是万万的没有可能了! 元春是极聪慧的,贾母只朝她使了个眼子便通晓了关窍,随意翻了翻那诗,却有一首“杏帘在望”十分精妙,竟是胜过宝玉良多,心中暗道可惜,嘴上却随意道:“确实不错,抱琴,去分取了赏头给姐妹们,宝玉你跟着也随意去挑些,另派德子往林府走一遭,我倒与老祖宗说会儿子私房话。” 抱琴应了,宝玉宝贝似的叠好了那宣纸塞进荷包里,才跟着一众姐妹一并退出了正厅。 至于那七窍玲珑心的贾元春与老太太商榷何事此按下不表,大抵不过一些深宫隐私罢了。 翌日元春回宫,乃先按了惯例往陈皇太后处通禀,不料恰逢赫连扣来慈宁宫请安,心中又羞又喜,连带举止动作不知妩媚曼妙几何,引得陈皇太后不由有些厌烦。 陈皇太后如今尚未过知天命之年,皆因保养得当,皮肤白腻,妆容贵重,眼瞅着也不过是倒与赫连扣如姐弟一般。若非她眉眼天生带着一股子凌厉,兼之长居高位而通身气派,恐也鲜有人能料到这仿佛出嫁妇人一般的女子乃是这大锦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 贾元春这副做派未免不让她想起当年朝元后卑躬屈膝的自己来,更有这时时刻刻冠在名前之姓,凤眸中显而易见划过一丝阴鸷,撇了撇杯中碧亮的茶汤,笑道:“回来了?可与父母见着了?瞧这眼圈红的,可莫不是哭了一夜呢,倒果然是个纯孝的好孩子,难为哀家那老姐姐还时常地往宫里来替你说好话儿。” 贾元春情知贾母是一心为了自己的,却也料不到陈皇太后竟要拿到明面儿上来说,偷瞄了一眼赫连扣,见那人仍冷着一张脸吃茶,心中便臊得厉害,嗫嚅道:“多谢太后抬举,妾愧不敢当,不过是为人子女的本分罢了。” 陈皇太后又与她闲谈几句,问过贾母是否康健,府中另有几个女孩子,子弟可读了何书,方放她去了。 “扣儿以为这贤德妃比之皇后如何?” 赫连扣淡淡道:“皇后雍容,贾妃明艳,各有所长,作不得大比。只是儿子更喜小意贴心些的女子,元春心却是更胜一筹。” 陈皇太后闻言十分不满,文荥是她嫡亲的侄女儿,从小一手教养了的,那贾元春算个甚么东西,上赶着献媚的奴才秧子,竟也能拿出来相提并论吗! 奈何赫连扣说完这话便站起身来,只说事务繁多,既请过安便也不打扰母后用午膳了云云,不待她拦便匆匆出殿去了,恼得陈皇太后牙根紧咬,心中恨极。 且说这省亲别墅落成,元春回宫后,便不免空置,贾母惯素疼爱小辈,便一径安排着他们住将进去。贾府虽则富丽堂皇,却毕竟是有了年月的,自比不上大观园,更有此地处处匠心、曲径通幽,三五天的大家伙儿便收拾了细软高高兴兴地入住了。 林黛玉回京也有一两月了,却并不曾往贾府走动,老太太万般想念,况还有那宝玉三不五时地哭闹着,待一切拾掇妥当了,隔日便朝林府发了帖子,只说大观园内设了家宴,请林海、黛玉并贾环一道来。 林海如今为新晋阁老,刚领了礼部尚书的缺儿,正是忙得脚不沾地,又要避嫌,故而晚间到了大观园的青绸子马车上只坐了姐弟二人。 几个小厮婆子早早地在门口候着,贾环乃下了车,又扶着林黛玉与紫鹃、莲香站稳,方在他们的引路下进得园内。 “风景倒是十分好,题字也相益,可见是费了心思。”林黛玉边走边看,虽则如今不待见贾府,她到了还是个端庄知礼的女孩儿,并不拘于夸赞一二。 一众跟随与有荣焉,其中一面相机灵地转了装眼珠,道:“林姑娘好眼力见儿。这里一草一木俱是东府蓉大爷与蔷哥儿等花了心思的,二爷并贵妃又亲提了词,除了皇宫普天下也比得!” 紫鹃莲香与跟在后头的彭索骥未免有些变了脸色,贾环不着痕迹地岔过话题:“闻听这园子斥资甚巨,所费竟毫不亚于督造一座亲王府,倒果真是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实在是顶了天的富贵。” 那小厮哂笑着不敢搭话儿,一味低头领路,脚程倒是加快了不少。 正到一处假山回转,贾环迎面而走,却是险险撞进一人怀里,亏得彭索骥在后头拉了他一把,才停住了脚。 “这是哪个不开眼地敢撞本大——” 粗豪的吼声在贾环抬起头来时戛然而止,贾环抬起细长眼儿瞄了瞄,入目乃是一张因憋气而显得涨红的脸面,生得并不十分丑,只带着些北边儿的粗犷憨傻,皆因眉目间带着一抹顽劣淫邪,使人心生不快。 只一眼,贾环便有些计较,想来这人便是薛宝钗那打死了人的哥哥,素有呆霸王之称的薛蟠了。 却说这薛蟠见了贾环第一眼,是真真儿地惊为天人。 天气炎热,少年只穿了坠地的云纱衫子,里头衬着雪青滚银的软袍,几抹延伸至腰际的折纸梅纹若隐若现,越发显得肩若削成腰若约素,更有乌木样的发丝松松以银丝绿翠璎珞束了,黑白分明的眼眉在堆雪般的皮子映衬下直如谪仙,透着股子难言的清透澄澈。 贾环那一回挑眼,在薛蟠眼中三分倦懒七分色气,分明是无心之举,却简直媚得他一身骨头都酥腻了,恨不得能立时搂在怀里亲上几口,以解心头之痒。 “原是薛大哥哥,小子贾环,方才一时冒失,倒请大哥哥原谅则个。”贾环拱手作礼,薛蟠唬的忙伸手去扶,触手锦缎温润滑腻,薄薄熨帖着底下鲜嫩皮肉,竟叫他没来由心中一荡。 “竟是宝玉的弟弟吗?果然生的好人品好模样!”薛蟠眼珠一错不错望着贾环,瞧得彭索骥心头火起。 贾环不着痕迹地抽出了仍被他紧握在手中的衣角,抿唇笑道:“承蒙薛大哥哥夸奖了,我们正要往老祖宗处去,不如——” “嗨,去那等无趣地儿作甚,咱爷们儿自有爷们儿的玩处!这位乃是黛玉妹子吧,正巧我亲妹子也在老太太那里,时常听她叨念你,可是有一箩筐的话,我最不爱听这个,便不去凑热闹啦!”说毕,竟是拉着贾环要走,少年见挣脱不得,且又有心从此人嘴里知晓些皇商近况,冲林黛玉使了个眼子,便半推半就地叫这薛大傻子带走了,彭索骥暗中打了个手势,对黛玉说声告罪也一并跟了去。 薛蟠一路与贾环说了好些话,十分阿谀谄媚,按说对着一庶子并不需得这些,奈何贾环那脸孔那身段实在是勾人,故而这色心起了的呆霸王伏低做小倒也颇为惬意自得。 正到一间房前,里头人声笑语,灯烛影幢,瞧着颇为热闹。 薛蟠推门进去,大笑道:“你们热闹什么呢,也不等我,该罚该罚!” 房里一娇软声音应道:“分明是薛大爷请客来迟,却要怪到奴等身上,该罚该罚!” 四周齐声附和:“正是如此,该罚该罚。” 贾环下意识皱了皱眉,此番群魔乱舞场景让他想起了前世常有的夜总会俱乐部,李淮是个不安分的人,狐朋狗友成堆,隔三差五便有这种应酬,他去过一次后便再也不愿涉足,只因其间秽乱奢靡俱是一等一的,十分令他不喜。 薛蟠时刻留心着,见他面有郁色,忙抬手阻了:“你们这些猴头,要罚的改日再陪,今儿可有贵客,也不拿出点里子面子的,说出去一径给薛大爷我跌份儿,可别怪哥哥翻了脸!” 宾客一时寂静,皆睁大眼睛互相看看,似是不知这唱得哪出。 薛蟠却不管,小心地引了贾环进去,分明赔着笑:“环儿可不生气,也看在哥哥几分薄面,回头我定好好地修理他们。” 贾环点头轻笑:“大哥哥严重了,在座的都是朋友,也莫伤了大伙儿和气罢。” “哼——好一番作态!”角落传来一声冷哼,却是娇娇脆脆的,尾音悠扬,很有些媚气。 贾环挑了挑眉,循声望过去,却是一颇有些鹤立鸡群的青年,形容妖冶无比,身披薄紫纱衫,嘴唇泛着一抹动人的浅蜜,此刻似因微怒而略略抿起,越发显出了艳色。 “云菖,胡说些甚!凭你也敢指摘环儿的,还不上前赔罪!”薛蟠恼将起来,他这才好生地哄住了贾环,这人,跑出来添什么乱! 云菖一时委屈得眼眶都红了,他乃是楚风馆的头牌当家,往来恩科哪个不是甜言蜜语,宠爱万千,何曾如此朝他摆过脸?想那薛蟠前日还在他帐子里小意温存,如今却单单为了这陌生少年翻过脸来,焉能叫他不怨恨妒忌? 云菖既怀了恨,瞧了瞧桌面儿便有一计,拿起两盏放置于上的艳红酒盅走到贾环面前,挤出一个笑来:“云菖无状冒犯了,还请哥儿原谅一二。只便饮了这杯,便也交个朋友!” 贾环抬了抬眸,鼻尖一股子淡弱药香,眼底冷光微闪,这男子,倒是好毒的心思,竟是要看他出丑吗! 薛蟠见他不动作,以为是不胜酒力,便要伸手接过杯来替他喝,贾环却轻轻拂开了,笑道:“今儿既然是大哥哥请我来,环儿少不得给些面子。我平日并不喝酒,这遭便也舍命陪君子一场!” 言毕伸手接了那红盅儿,一口干尽,却是趁人不注意皆倒在了地上。 云菖细长手指在他手背上轻轻蹭过,嘴角浮起一丝隐晦得色。 贾环这般干净爽利倒是迎得满座喝彩,一时吃吃闹闹竟十分融洽,席间更有另几个小倌儿上来与薛蟠喝了个皮杯儿,嘴唇贴着嘴唇,屁股顶着屁股,不胜香艳的。 过了半刻钟,贾环觉出不对来,下--身鼓噪得厉害,全身热得仿佛要脱干净衣服跳进凉水中才算。 一只柔软修长的手掌从后方伸将过来,探进他衣里贴着肌肤游移,贾环一把握住甩开,狠声道:“滚!” 那云菖笑得肆意妖冶,不以为意地舔着手指,那截糯软红舌瞧得贾环额头青筋直跳:“我的爷,可不要忍,这是调教奴家用的烈性春--药呢,到了憋坏了身子!我陪你耍上一耍,保管你食髓知味!” 贾环暗恼果真是大意了,那青楼楚馆是甚么地方,龌龊手段竟是层出不穷,那红盅儿恐起初便是个幌子,药该下在了别的地方。云菖见他忍得辛苦,笑得更艳,就要扑上来,却被一只大手狠狠推开撞在桌角,一声响动让房内登时静了。 本该在屋外的彭索骥打横抱起贾环,冷声道:“脏东西,我家哥儿也是你能动得的!回头彭爷定让你爽得生不如死!” 云菖顿时面白如纸,彭索骥毕竟是刀山火海里出来的,此刻犯了真火,满屋子未有敢动弹的,只得眼睁睁看着他拥着少年飞速离去。 待回过神来,薛蟠如何雷霆大怒宾客如何窃窃私语此按下不提。 把贾环送到宫里,彭索骥已然额上见汗,内力告罄,一路未敢有半点歇息,只盼着赫连扣能饶他这一回。 乾清宫房顶上。 “头儿,你说皇上能砍了我脑袋不?嘤嘤嘤,我家还有半畦鲜灵灵的小白菜呢!圈里还养着好些个小母鸡儿呢!我家老娘们儿还等着我给她带西街的胭脂呢!” 刑十五鄙夷地看了一眼蹲在身侧满脸沮丧的彭索骥,淡淡道:“菜和鸡早被你手底下的兔崽子们胡乱煮着分了。蘅芳阁的头牌昨日才叫工部侍郎的大儿子赎了身,怎么就成你娘们儿了?” 彭索骥:“......” QWQ头儿你真是不能更八卦! (——>见本章节长评) 小剧场 那些前世 李淮带着一队人冲进这座江滨别墅时,李准正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单脚屈在身下,嘴里轻轻哼唱着荒凉的调子:“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李淮仿佛被映衬在青年鬓发边的日光灼伤了眼球,狼狈地几乎不敢直视,但也只是几乎而已,他等这一刻,等了二十六年。 “哥哥......” 李准削薄的嘴唇微微翘起,他是真正君子端方的人物,连笑都是温润如洗,青竹霖霖,李淮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讥嘲、讽刺和悲凉。 “来了?爷爷还好吗?” 李淮想起那个无比固执的老头,冷厉了面色:“只要你愿意签下股权让渡书,他就会很好。” 李准“哦”了一声,侧头望了望窗外,抿了抿嘴角,很孩子气的:“还记得吗?05年那年你背着我卖掉了公寓,炒股炒得眼睛都绿了,跌停跌得恨不能去卖血。我在交易所找到你的时候,你抱着我的腰跟我说,你不是故意的,你只是想买套江滨别墅好好地藏着我,就像汉武帝爱着他的陈阿娇。可是你忘了,陈阿娇最后死了,死在她的金屋子里!” 李淮不知为何脊梁骨升起一丝寒意,青年的侧脸清隽秀丽,像一幅画儿,尤其那眼尾,细长得就像鹡鸰的尾羽,一点点刮着他的心脏,恐惧蔓延。 “哥哥——” 李准转过头来,淡淡地笑着:“我以前一直挺想要个弟弟,现在有了,一下子居然还不知道怎么办好。反正都最后了,送点礼物给你也没什么不好,周远,把东西拿过来吧,就当——就当给我唯一的——弟弟。” 听到那句末的两个字,李淮心里一痛,继而涌上一阵儿难言的愤怒。 周远越过他,捧着一个黄色的牛皮袋,神情居然像奔赴刑场。 李准从袋子里抽出一叠纸,絮絮叨叨地说着:“你做什么事儿都挺麻烦的。把我带进这座别墅里也是,拿走了所有能帮我逃跑的东西,连能帮我逃跑的人也提前挖了过去。不愧是我弟弟,也算没白养。” 李淮握着手里的枪,手背上青筋暴跳,扭曲着面容低喝道:“别说了!” 李准看着他,轻笑道:“我都要死了,你还不让我说。” “谁说你要——”死,李淮愕然地抬起头,却发现那个一贯温和儒雅的青年正把玩着手心里一枚小巧的钥匙扣。 “□G,全称瑞士迷你枪。你不是总问我脖子里挂着的这个是什么吗?”李准伸手从衬衫领子拉出一条金属链,尾端银色的柱形物体闪烁着冰冷锋锐的光泽,他的哥哥就那样神色怜悯地看着他,“我的傻弟弟,是子弹。李家人每人都有一颗,用来自救——或者自杀。” 李淮下意识地抬起了枪,李准身子晃了一晃,身侧的周远扶住了他,青年微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谢谢你。” 哪怕是钥匙扣大小的枪,只要它还是把枪,李淮就一定会发现并且拿走。所以□G会出现在他手里,是周远放在牛皮袋中偷运进来的。 图穷匕见,可惜,他不是刺秦的荆轲。 李准叹了口气,把枪抵在了太阳--穴上,一直平定着压抑着的情绪突然就那么轻易地崩溃了。 李淮,我那么爱你,至少我以为我那么爱你,你怎么能那么残忍借我的手害死了爷爷妹妹二叔他们呢? 有人说爱情是不可承受之重,可是当我用所有的一切来交换,它真的还能支撑着我活、我笑、我幸福吗? 李淮,很多很多年前我们初遇的那个夏天,阳光很美好,歌声很动听,我们是在对的时间遇到的错误的人,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注定惨淡收场。 李淮,很多很多年后我们决裂的这个夏天,四周很安静,我的心里像放着大火,终于在错误的时间做了对的事,却早已追悔莫及,怅然所失。 “李淮,我不欠你什么......来世,不要再来招惹我,我承受不住。”李准静静地说着,无悲无喜,眼里却有着让李淮恐惧不已的决然狠戾。 那是他的哥哥,真正的李家家主。 “不——哥哥......” 正文 第49章 人心偏颇 贾环醒过来的时候,只觉整个身子都要叫人揉碎了、捏扁了,从上到下地泛着酸疼,腰间被箍得险险透不过气儿来。 略略侧过头,下巴碰着一片硬质的发顶,贾环暗自冷笑,伸手在帝王臂间狠掐了一把:“装甚么,折腾了一夜还不够?” 赫连扣面无表情地从他亵裤里抽出一只手来,将少年抱紧了些,嗓子沙得厉害:“环儿于我,自是一辈子也远远不能抵的。” 贾环抿了抿嘴,服帖地倚在他怀里,轻声道:“什么时辰了?” 赫连扣伸手怜惜地抹了抹少年略带阴翳的眼角,知晓昨晚是折腾得狠了,方轻吻了一下,琥珀褐金瞳里一腔子情深:“巳时二刻了,下了早朝见你还不曾醒,便陪着睡会儿。可起来用些东西?李文来早早地便齐备了,俱是你爱吃的,又很清淡......” 贾环听他越说越无状,不免狠狠瞪一眼,懒洋洋道:“身子乏得厉害,再让我躺会儿,你自去批折子便是,不过说说的从此君王不早朝,却还不好真累了你耽误正经事儿。” 赫连扣嘴角露出点笑,心中十分熨帖。贾环虽从不明言,却是实实在在把自己放在了最重的位置,身为帝王,有夫如此,夫复何求? 李文来乃是个可心的老人,早见了自家主子与主母乃是如胶似漆之时,何况又万分地疼惜贾环初经人事,早早使刑十五搬了几子到榻前,好方便赫连扣批阅奏章。又摆下一桌子膳食,虽则清淡素净,却是他起个大早儿出宫寻了刘三七与宗盛一并定下的,可谓十分心血,惹得咱一贯是个吃货的龙鳞卫指挥使贴着壁角木着张脸眼睛都要瞪出了眶。 赫连扣陪着用了点便将少年揽在了膝头,一人手执朱笔用功政事,一人捧着碟子认真吃饭,竟也有些红袖添香之意,一时温馨只叫李文来老怀大慰,越发对贾环满意喜爱起来。 “皇上,太子殿下来了,说是许久不见环哥儿,心里想得厉害了。”毕宏缩手缩脚地进了殿,他是李文来的徒弟,又肩负过往扬州传旨的大任,竟算得个自己人了,贾环与赫连扣的事情也使他知晓了七八。 赫连扣抬眸,眼底掠过一丝冷光,淡淡道:“谁告诉他环儿在宫里的?” 毕宏笑得颇有些勉强,定了定神道:“请皇上恕罪,今儿个奴婢出宫寻刘、宗二位大人时叫屠大人瞧见了,一时紧张漏了马脚,况太子殿下生而聪慧......” 贾环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道:“毕公公以后可得留着神了,这也亏了是太子,若换做别个,只怕才是乐子大了。让他进来罢,回头去内务府自扣了半月俸禄,把这茬子记在心里便是了。” 毕宏是知道他在皇帝心里分量的,也十分明白这是卖了自己脸子帮他脱罪,想来是还上回带话儿的人情,赫连扣本就是心冷手黑的,比较起来,这发半月薪俸简直称得上不疼不痒了,连忙再三地谢了恩,出殿外迎人了。 “哼,他倒是好大的胆子,才那么点大,倒敢往朕身侧插钉子了。”赫连扣摔了御笔,语调森然。 贾环时常是不明白这赫连一族的,父子兄弟眼见着都跟上辈子来寻仇一般,赫连扣打小儿就不喜欢赫连千疆,只因贾环喜欢,皇室需要,便像个小累赘似的养着。说是嫡亲长子,实质上倒更像个使得顺手且毫无负担的工具。 又有这赫连千疆,贾环乃是他的启蒙老师,三岁看到老,他自然不可能看不出小孩儿对赫连扣的敌意,这一大一小,也不知是福是祸! 赫连千疆几乎是蹦跳着跑进殿来的,他如今有六岁了,平日举止十分老成持重,只没奈何半年多不曾见过贾环了,心中想得厉害,也顾不得礼数,瞧见趴在榻上的贾环便像个球儿般一头撞进了他怀里。 贾环闷哼了一声,小孩儿没轻没重的,可怜他一把子老腰,这可是快被压断了,真真儿的父子,一对混蛋玩意儿! “师傅师傅......疆儿想您了,您怎么不来看我?”赫连千疆抬起头,脸皮皱成只带褶儿的包子,眼睛水盈盈的,憋着嘴竟是委屈得很了。 贾环笑着捏了捏他脸颊:“装甚么?才从扬州回来一二个月,你倒见胖了些,哪里是想我,恐惦念着莲香做的吃食才是真。我听沈不知到宫里做了你老师,可好好学了书吗?识得几个字了?” “师胡小看银——字偶早认习了——”赫连千疆口齿不清地含混道,好容易才挣开了魔爪,却又死性不改地赖在那打小儿便喜欢的,散着股子清香的单薄怀里,“他为人教书都是刻板教条,没白的乏味。师傅什么时候进宫来,疆儿想时时见到您。” 赫连扣眸光更冷,两弯琥珀瞳几乎快在这胆大妄为的小崽子身上烧出两个洞来,把贾环拢进自己怀里,语声淡而强势:“便是进宫来,他也须在我身侧。” 赫连千疆不服气地咬着牙,冷笑道:“父皇说的可笑,师傅当以何名义住在这乾清宫里?我可不愿天下人泼师傅的污水,更有那皇奶奶......” 赫连扣暴怒喝道:“闭嘴!” 赫连千疆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些浑话,但心内的委屈怨恨却是越发深了。 六岁,在皇室已算不得年幼了,何况他早慧,不知其表里,自然主观地判定了贾环于这段情谊间处于弱势。 他不是不曾读过书,想起沈不知前回提到“佞幸”二字满脸鄙夷之色,赫连千疆便觉世上再没有比赫连扣更讨厌的人!师傅那么好那么好,怎么能因了这男人的强制专横的情谊毁了前程? 贾环皱了皱眉,强忍着身体不适爬将起来,把一脸泫然欲泣的小孩儿抱到了身上,轻拍着背哄劝道:“疆儿不难过,他也不是存心吼你。总该叫你知道,皇太后是疆儿的长辈,断不可随意置喙,更有这皇宫是甚么地方你总比我清楚些的,今儿个言行必然是莽撞了。我自然很是高兴你心中有我,但却绝不愿看到有人抓了你的把柄说出去毁了名声。疆儿只记得,我与他乃是两厢情愿,并不曾有任何委屈受得。便是真到了那一天,这天下众口悠悠,却决计不敢多说我半句!师傅说的话,疆儿信不信?” 赫连千疆抬起头,痴痴地望进少年那双温润含笑的瞳孔里。颜色黛墨,润泽细长,却有君临天下俯瞰苍生之姿,小孩儿不好形容那种感觉,只待成年后细细回想,才不免怅然哂笑,他的师傅,壳子里便住了一个不屈而超然的魂魄。 他的君父,真真儿好运地叫人妒恨! “师傅......”赫连千疆眼里滚下两颗泪珠,猛地扑进了贾环怀里,嗷唠着嗓子哭得一塌糊涂。 贾环顶着赫连扣的黑脸,苦笑连连。 乾清宫里一派和乐融融,凤藻宫内却未免冷清十足。 八月的天,京里热的厉害,凤藻宫向阳,总该是多备些冰盆子,否则必然烧得人心都燥起来。 贾元春半靠在榻上,两个刚留了头的丫头子儿拿着宫扇与她使力打着,却十分架不住西晒的日头,一身粉黄的短襦皆浸得汗湿,显露出青涩柔软的曲线来。 贾元春心里又急又燥,只觉扇来的风越发小了,恨恨骂道:“可吃了饭不曾?留着点子力气去厮混男人吗?若使我发了汗,仔细你们的皮!” 两个小丫头吓得险险要哭,赶忙抬起酸软的手臂大力扇动起来。 不过片刻,那抱琴从外头进来,张姣好的面目上满是汗水,怀中抱着一具古琴,眉眼间既喜又忧。 “你回来了,那头怎么说?”贾元春一见是她,忙从榻上起身,两个小丫头倒要来扶,却被她一把推开了。 抱琴柔顺地坐到脚踏上,轻声道:“夫人传了话来,银子还须得宽限些时日。如今正造了省亲别墅,库里空荡荡的,面上也光,十分周转不开。她从私房里给小姐您拿了些首饰玩物,也可顶些用处,这具古琴是闻听是二爷的心头好,算作名贵,夫人记着您一贯是喜爱的,定要我亲手送到您手里。” 贾元春冷笑道:“这便是我的亲妈,十分的好算计。” 抱琴不敢接话,只从衣襟内拿出一个做工精良的荷包塞进枕下:“这是鸳鸯姐姐给的,老太太动了妆奁,只愿您将来多帮衬一把二爷,使他在朝里谋个一官半职。” 贾元春面上隐有悲戚:“他们送我来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只以为我过得光鲜,如今、如今竟是这般明目张胆,也不顾着我身家性命了?” 抱琴叹了口气,无论是王夫人亦或贾母,待元春或有一二真心,更多的却不过是为宝玉、为自己、为荣国府争取更多利益罢了! 人人皆以为贾元春受宠,宫内那些女子哪个是省油的灯,可不是叫她处处地吃坏果子走偏窄路吗?可实际上内,无论封妃前还是封妃后,帝王连见她们一面都省的!可怜贾元春,入宫恁多年,自个儿的丈夫竟也不过是选秀那日远远地见过一面罢了! 她主仆二人在这围墙内举步维艰,那贾家却偏还要来雪上加霜,人心偏颇,如何能到此地步呢! 作者有话要说:QWQ我是深夜来更文的作者桑。。。 首先。。。说上章那个是前戏都不是真爱啊嘤嘤嘤。。你们不能这么无情残酷无理取闹!我尽力了有木有! 其次。。。OTZ。。真不是我不想更文的,请看我诚挚的眼神。。正好是期中考,微积分死了一地的节奏。。然后还有各种读书笔记读书心得要写,尼玛六千字,还要手写,老师绝逼都疯了有木有。。 最后。。。一脸血,我发现我出了一个大bug!你们都木有提醒我QWQ。。秋闱和春闱老纸搞反了有木有!整个时间轴都错乱了有木有! 为了不改动太大,前文提到贾小环已经过了乡试取得解元改成贾小环过了童试取得案首。。目前是在八月,然后下一章正式开考府试、会试,然后就出府了!!! 我发现不能去看百度百科的人物介绍,太客观了,红楼里每个人都既可怜又可恨,我这个人的是非观各种容易被影响,果然还是省省吧。。 今天没有小剧场,下次更新补上,发现大家注意力都跑肉上去了=工=其实我觉得我小剧场写的不错啊嘤嘤嘤。。。。 目测五月六月我会很忙。。各种六级啊各种计算机啊各种期末考啊,还有操蛋的第二课堂学分各种讲座什么的。。建议大家一礼拜来刷一次文,也省了功夫。。 写来写去,发现自己有时候挺自得其乐的,发现bug的时候也觉得各种好玩儿,真心能有思路敲下这篇文能有机会遇到很多可爱的妹纸,感觉挺幸福的。。 写手一直手贱大概就是为了和这些美好相遇弥补自己的心贱吧。。=w= 一如既往唠叨的某涅拜谢大家。。 正文 第50章 初见 八月的天,热得有些不同寻常,京中蝉鸣犹胜。 贡院号舍内闷热不堪,偶有异味漂浮,十分令人作呕。 宋远道背负双手从各号子前走过,考生或伏案苦苦挣扎,或仰面已然放弃,或通读篇章细而查之,或眉有喜色胸有成竹,人间百态,不一而足。 走至西角最末一间格子,宋远道颇有眼前一亮之感。虽则乃是古代官场,从上至下却也是十分注重仪容相貌的,如若生比钟馗,纵有天大才气,恐也难入了帝王眼中。秋试接连三日,莫说考生,便是日日批卷不辍的考官也万分乏累。眼前这位瞧着却竟是十分神清气爽的,一副天然好相貌,一袭半旧交领素纱衫子,连执笔那只手腕骨都柔软干净地仿佛能生出花儿来,因俯身瞟了瞟行文。 略看几眼,便不免大吃一惊,又瞧了瞧少年波澜不惊的面孔,记下封名,脚步匆匆地离去了。 饕楼天字号雅阁里。 一名外穿银地亮纱内着宝蓝双肩绣麒麟飞云纹长袍的富贵公子两指夹起桌面儿上一只精巧翡翠盅子,风光霁月的面孔上浮起丝淡笑来:“倒是好生难得见你出府来,打从北边儿回来了,你竟跟长在那宅子里一般,成日介儿除了练武便是习字。没白的倒可惜了皇兄赐婚,似乎那林家姐儿是个十分可心淑婉的人物。” 他对坐的男子不以为意地啜了口茶,冷淡道:“早知该碰上你这个聒噪人物,我便还是在府里安生些。” 水溶闻听他这般言辞,却也不动怒。 水泾是他们哥三个里头最小的,有那样一个宠妾灭妻是非不分的老子,为替亡母争光早早儿地便离京上了战场,虽嘴上不提,他二个多还是疼惜一些的。 “妻子该过门了,总要学着说些温言软语,若是新嫁娘叫你吓跑了,也不知哪里哭去。”水溶单手撑在颔下,笑吟吟的。 水泾冷嗤一声,略略侧过头去,犀利目光落在那座朱红贡院上,道:“皇兄那位也在这批次里头?” 水溶错了错眼珠,收起笑纹:“怎么?那可是你岳家的高足,未来的皇嫂,有甚要说的不妨先说与我。” 水泾睨了他一眼,他的眸色深棕,冷光深藏,粗看去竟如独狼般十分瘆人:“只不愿皇兄所托非良人罢了。也算尚有把子骨气,使得自身科举来。” 水溶苦笑两声,情知水泾乃是在赫连扣即位之初便远赴边疆,于他二个之间的情谊可谓是一无所知。又有那贾环乃是赫连扣真正的心头好,说不得提醒这傻弟弟一声,当下便将自己从木头脸儿刑十五处撬来的一五一十说与水泾听了。 “这么说,这倒真真儿是个人物。”水泾眼中分明掠过些异彩,整张英挺脸孔便显出了几分生动活泼,“照这个理,他那表姐想来也是不差的了?” 水溶噗嗤笑了,道:“我见你不问,竟以为是不上心的。按着环儿的说法,原却是个闷骚吗?不提别的,你单瞧瞧如今的林阁老便是,学问人品可能差得了?况又有环儿十分之疼爱她,乃从宫中延请了教养嬷嬷的,你只管放心便是。” 水泾低低应声,垂敛着眉目,心中自是思量按下不提。 二人又吃坐一番,忽而对街贡院内鸣锣三声,熙攘一片,莘莘学子出得门来,俱是一副副青皮白面鬼儿样,十足狼藉憔悴。 眼见出了门便有腿软跪倒、号啕痛哭的,更甚一些耄耋老者仿若三魂去了七魄,倒吸一口气便晕迷在朱红大门外。两侧执仗的甲士万分不屑,乃吆喝着拖走了去,省的防了别人路去。 水溶观此情境,因摇了摇头,忽而眸底一亮,折扇一指:“喏,你不是时有好奇他生的哪般人物吗?底下着素纱衫子的便是了。” 水泾半侧头朝外看去,正值那少年抬起头来,与身侧一眉目孱弱些的书生说话,乌发坠在耳侧,竟显得唇红齿白、清秀异常,风姿叫人见之忘俗。 心中暗赞一声,因未瞧见那少年似颇有所感,忽而抬头向此处望了一眼便转开脸去,嘴角浅浅浮起一丝玩味。 这一日恰是秋闱放榜之日,京里人头攒动,早早儿地便有无数人挤在贡院墙侧翘首张望。饕楼上下也挤满了脑袋,眼见着是恨不能连屋顶也占了,可谓壮观。 “子旭兄,你以为此番谁能夺了那榜首?”一黄衣书生摇了摇手内折扇,乃推了推身侧另一人。 那唤做“子旭”的,正靠着墙昏昏欲睡,衬着张白的过了头的脸皮子,显是一副昨晚不务正业的模样,眼皮子也不掀,闲闲道:“总与梁柯愚弟你无缘便是。” 黄衣书生气不过,鼓着脸狠狠踩他一脚,只手也要往他脸上招呼去:“好你个林阳,竟敢这般奚落我!回头必定要告诉三姐姐,使她叫你好看!” 林子旭微微动了动手指,迅雷不及掩耳地握住了他腕子,细细地包裹了那作乱的手指,淡淡道:“放榜了,你且安静些。” 黄衣书生既羞又恼,窘得耳根子都发红,却又情知逗他不过,忙撇过头去眼神游移追着那贴榜的官差,看着也与在场诸多学子一般,心中很是焦躁期待的。 待榜单贴齐,顿如惊雷坠地,人山人海拥挤着朝前探去,或有尖叫惊呼喜不自胜,或有啜泣不止如丧考妣,或有木木呆呆如遭雷亟。梁柯叹了口气,心道这秋闱便如黄河龙门,许多人跃,许多人扑,乃一个压一个,真真儿硝烟全无却又血腥斐然,恐逢故里莺花笑,且向长安度一春,可悲可叹。 “首名解元,竟是他......” 林子旭呢喃一句,容长眼儿略眯了眯,显出几分兴致,乃揽了满脸茫然的梁柯旋身出去:“请你去吃饕楼的梅子冰。” “哦——不对,我中了吗?” “你没看吗?我一时倒是忘了......” “......林子旭你二大爷的!” 元贞寺内常年香火鼎盛,故里外俱是修建得金光粲然,那佛身有三四人高,面目栩栩如生,一派悲悯之相,兼之又有经幢重重,木鱼和鸣,竟是要与十丈红尘脱开一般,很能让人静心。 一个着素面月华裙的女孩儿虔诚跪在蒲团上,臻首低垂,双掌合十置于胸前,鬓上只得一根细长步摇,直如佛前一朵青莲,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默念一遍心经,女孩儿素手微扬,两块半月状的木块儿在地上弹出一片脆响,俄而落地,一俯一仰,她眼里顿时露出些喜色,召来一紫衣女孩儿将自己扶起后便轻声吩咐道:“今日求出了好结果,紫鹃你且再拨百两去做香火,后头的长明灯也该燃一燃,想来那府里头也没心为哥儿添一座。” 紫衣婢女忙去了,另一白衣的上来扶了女孩儿慢慢向殿外去。 林黛玉刚到了院中,乃瞧见解签处熙熙攘攘,多有衣饰鲜艳的大姑娘小媳妇,一时十分惊奇:“这是怎地?好生热闹。” “来了个模样好看的先生,说话又很得人心,故一窝蜂地去了。”旁侧有一女声答话道,黛玉侧目望去,乃是个着绿衫橘裙子的女子,杏目桃腮,五官美艳甚至锋锐,又有些少见的英气,瞧着便不是个普通人物。 跟着宫里嬷嬷学了四五年,黛玉亦早非吴下阿蒙,虽面容柔弱轻愁,却自有一段风流气度,因福了福身,笑道:“多谢姐姐解惑,小女林家黛玉,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慕葛。”女子顿了顿,不知想起甚,嘴角浮起一丝柔意,搀起她手,“妹妹来此,想来也是为求签名,不如与我一同?” 林黛玉怔了怔,她本是闲逛至此,所求所问方才问杯已有定计,但她生性柔和小意,不愿驳了别人兴致,乃点头相扶同往。 离得近了,黛玉好奇四顾,竟忍不住笑了。 这先生倒是颇有意思,左挂一块白布,上书“信口雌黄”,右有一阙酒幌,白描一人面兔耳之兽。《神异经(西南荒经)》有载:西南荒中出讹兽,其状若菟,人面能言,常欺人,言东而西,言恶而善。其肉美,食之,言不真矣。意思大抵是这讹兽善欺人,吃了它的肉,便也不说真话了。 “姐姐,这人倒很奇特的。别的甚么若做解签算命,便是怕别人不信,他却反其道而行之,连讹兽也要挂出来,难为还生意兴隆。”林黛玉与那女子耳语,眉眼弯弯,十分好看。 实则在场的多是女子,或还识得那“信口雌黄”四字,这讹兽却是少有识得的。慕葛来历不凡,此时不免暗自称奇,笑得更是可亲:“那你不若问他一问,且看准是不准。若有一二差池,姐姐做主,替你拆了他这招摇撞骗便是。” 黛玉道:“姐姐言过了,他是讨生活的,众人在此也不过徒求一乐,哪里如此严重?” 那先生闻得此话,抬起头来,正撞见女孩儿偏头看来,乌发翦瞳,如漾着一汪秋水,万般情思千种风流皆在其中,难以言喻,一瞬间竟有些痴了。 他本是低头书写,只瞧见个发顶,如今见了全貌,黛玉却也不免一怔。 这算命先生生得好生俊俏。 贾宝玉之美乃是人间罕有的花容月貌,春花一般,热烈艳丽。 贾环之美则胜在一股子清冽温润,如玉俱五德,乃是真真儿的君子端方。 而眼前男子,一头乌发披呈于蓝布衫子之上,鬓角却有两抹霜白,眉如刀削,目如寒星,鼻如悬胆,谓之棱角分明,兵戈之气颇重。黛玉是养在深闺的大家小姐,哪里见过此等戾气,一时唬的面色竟有些发白。 那先生这才意识到,也跟着慌了,忙别过脸,闷声道:“在下唐突了,还请小姐见谅。” 慕葛噗嗤笑了,十足的幸灾乐祸模样。 正文 第51章 高中解元 慕葛的笑声不算大,胜在音色清脆且相隔不远,那算命先生蜜金脸皮顿时浮起些红来,手忙脚乱地将桌上签条卜辞拢了拢,一双手合在宽袖里搓弄一番,好容易才定住了神:“适才在下使姑娘受了惊,心中十分有愧。姑娘今儿这卦钱便省了,也不过听我胡言乱语几句。” 黛玉抚了抚胸口,见此人实在诚恳,想来只是一时疏忽,因凝眸笑道:“并不打紧,实在是我这破烂身子比别人弱些了的,与先生倒无甚关要。我方才问了菩萨,所求皆有回应,如今倒是懒了骨头不愿那些麻烦的,但测一字可否?” 算命先生将跟前儿的文房四宝一一地摆置了,拂袖道:“请。” 黛玉略思索了一阵,提笔写下个“黛”字。 那算命先生眼睛一亮,黛玉的字,风骨之佳,实难言表。如插花少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红莲映水,碧海浮霞。 “姑娘好字,卫夫人风骨已然有八分了。” 算命先生平生不过痴迷两物,一乃书法二则领兵,世人多偏好天下第一行书的王右军书法,他更是其中得了神韵的。自然王羲之书法的启蒙老师卫铄这位奇女子他也是十分心向往之。晋人钟繇曾盛赞卫夫人书法为: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若树,穆若清风。更兼之卫夫人风姿清傲,气节孤然,乃是真真儿的巾帼不让须眉。 见黛玉那笔字已然是大成了的,故而不自禁赞了个“好”字。 黛玉抿唇笑了笑:“先生谬赞,不过是家学缘故,粗粗临过一二日的 ,夫人学究天人乃是女中豪杰,黛玉并不敢厚颜。” 算命先生更是喜她谦逊宜情,口气神情竟一味地放柔了,瞧得一旁的慕葛啧啧称奇。 “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笔。用黛者,无非形容秀美的闺阁女子,所谓女卫悦己者容,姑娘却是有段好姻缘了。” 女孩儿眼珠子略转了转,似是羞赧地微垂了头,嗫嚅道:“......先生慧眼,但请、但请为我算算那位......” 算命先生似是不太习惯般扯出半个笑来,道:“这黛字下方乃是个‘黑’,自古黑水玄德,这一位,却是天下十足尊贵的那一批。黛在西方,金主西方,他想来不是个文职,当是领兵驰骋于战场的,恐怕性格并不会过于温柔妥帖。黛石又可用来写字,姑娘那一位却也是有些志同道合的,日后总也不至过于生疏。” 那慕葛一时脸色变化,扭过头去笑得十分乐不可支,算命先生隐晦瞪了她一眼,颇有些恼怒意味。 正值此时,紫鹃疾步走过来,覆在女孩儿耳边细声说了一句,黛玉听毕,乃朝算命先生福了福身,歉然道:“天色渐晚,家中幼弟已在外等候多时,黛玉也理当归了。先生字字珠玑,小女子当铭记于心。” 继而又转向慕葛:“姐姐为人雍容大气,黛玉十分钦佩,来日必要与姐姐好生交往一番,但请姐姐不嫌弃黛玉才疏学浅才是。” 慕葛笑道:“妹妹说得哪里话,我竟觉得该是我所学不及你万分之一罢。你且去了,改明儿我收拾收拾,换身好衣裳,自晓得往林学士府上去的。” 黛玉忙应下了,又与她分说几句方匆匆地去了。 慕葛一手在那算命先生脑袋上拍了拍,戏谑道:“也不知是谁先前儿百般地不乐意,怎么着,这会儿见了真面目,便恨不能把眼珠子摘下来黏人身上了?“ 算命先生冷着脸拍开她手:“有那么多功夫看我笑话,不若想想办法如何解决你自己的问题才是罢。” 慕葛脸色一时铁青,那算命先生却不顾在场许多人诧异惋惜,乃自顾自地丢下一地签条红纸去了,女子瞧着那潇洒背影,咬牙骂了一句:“兔崽子,过河拆桥倒是学得十分好。” 回到林府,莲香服侍着贾环沐浴过后,主仆二人方往林海处用饭。 林家父女一贯口味清淡,为人也不是奢华铺张的性子,除下宫里赐的一碟八宝鸭子并一笼豆腐皮儿虾仁包子,也不过摆了四菜一汤,俱是时鲜干净的菜式,加之做工精细,三人吃吃笑笑却也怡然自得。 “下午那会儿报喜的人来了,环儿你这回合该是中了解元,我倒巴巴儿地要去找,你竟不慌不忙地带着玉儿去了元贞寺,想来心中十分有数。”待漱过口饮过茶后,林海方笑眯眯地开口了。 贾环垂了垂眸,笑道:“老师说的这是玩笑话,古今多少文章精妙人物,端坐在考场上竟也是未有一个敢断言能拔得头筹。贾环区区一竖子,连圣人言语也不曾学全了的,实乃不过是侥幸罢了。” 林海摆了摆手,正了面色:“这事你只心中有数便是。此番你十足是出了大风头,又有之前扬州府童试得来的案首名头,早早儿地在高门大户乃至朝野文臣之处挂上了号。你心中可有些想法?”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乃是贾府庶子,虽说乡试比不得会试,如今却大小也有了个举子身份,外放出去做官也十分使得。南北学子一贯互有罅隙,说不得我便要做了此次的出头鸟。”贾环沉吟道。 更何况他与林海有师徒之谊,如今林如海高居阁老,这传将出去,却又是少不得叫人置喙。自古文人相轻,那清高的贫寒士子心中有愤,极容易抱团儿,虽他贾环身正不怕影子斜,却也不见得耐得住三人成虎,何况于他日后仕途为官总有影响,此事关口,竟是未敢有半分行差踏错! 林如海瞧他眉心微皱,一副若有所思模样,不由微微颔首:“见你果然是有些章程的,我便也不多加赘述那些劳什子废话。如今你却也不必过于担心,林氏满门荣耀未必不曾有好处,我林海也不是那等手软之人,环儿你既入了我门下,保下你安身富贵自是无虞的。” 这话说得贾环心内一暖,嘴角微翘,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多谢老师,环儿自当谨记。” “哥儿,闻听您今儿中了解元,各方各处的都有礼。龚府出手可真真儿大方,那好东西,我竟是见都不曾见过。”莲香一边替少年梳着发,一边跟个喜鹊似的叽喳热闹,“贾府的我是瞧了,一套文房四宝,都算不上顶好,两匹青底暗花三元及第纹杭绸,我闻着竟有股子煤尘气,却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来的。甚么敕造荣国府,竟小气成这样!” 贾环半撑着脸,眼眸冰冷:“你少聒噪些。三元及第,倒是阴沉的心思,我若有幸再得个状元,只怕走不出这条街,便要生生地叫人打压死。” 莲香被唬的一时噤了声,半晌才怯懦道:“不还有......还有那一位吗?” 贾环闻言在镜中瞪她一眼:“平日见你已是稳重了的,却不料竟还有些糊涂。他是他,我是我,凭靠他上位,你以为你家哥儿能留个甚么样的名声?狐媚惑主还是佞幸娈童?” 莲香委屈地红了眼眶儿,一人忽的扯住了她衣裳,刑十五木然道:“我饿了,给我做吃的去。” 说毕,竟是不顾莲香与贾环,径直地把人拉走了。 贾环看也不看倚在门口那人,脸上略略显出了一丝懊恼。 “为何不愿靠朕?”赫连扣伸手握住了少年冰凉的腕子,语声冷肃漠然,贾环却从其中听出了一丝昂然的怒意。 贾环叹口气反握住他手指,细细地摩挲两下:“你别钻了牛角尖,你明知我是甚么意思。此次得了解元便超出了我的意料,老师提醒得对,我如今已不单单是个默默无闻的庶子了,眼见着贾府虽式微尴尬却也多少有些权势,我往日为人并不是抓不着错处,如今竟不知明儿该朝何处走了。” 赫连扣揽住他腰,眯了眯那双冷然的褐金琥珀瞳:“环儿,你未免太看不起自己了一些。姚无双曾断言,你非人下人,此事,我自会替你解决,你只管安心便是。” 贾环一时愕然,约略竟有些恍惚,昔日替赫连扣出谋划策尚历历在目,如今竟是要自己寻求他的庇护了。虽心中微微怅然,却也不至沮丧,摸了摸赫连扣轮廓越发深邃冷厉的眉目,少年笑了笑:“我也有个法子,不如说与你听一听,多少有些裨益也是好的。” “何谓实政?立纪纲,饬法度,悬诸象魏之表,著乎令甲之中,首于岩廊朝宁,散于诸司百府,暨及于郡国海隅,经之纬之,鸿巨纤悉,莫不备具,充周严密,毫无渗漏者是也......啧啧,这小贾解元果然是名不虚传,文字之精妙,吾辈不能及远矣。”饕楼一层中,一青衫中年文士捋了捋短须,捧着手里一叠薄纸赞叹出声。 周围立有附和,一说名师出高徒,一说人早年还得了案首,可见实力不凡。 邻座一穿白衣的青年却从鼻子中哼气道:“他是个甚么东西?若我有那样的老师,指不定如今状元都得了!” “段夜郎,你好大的口气,可要熏得十里八街都臭成茅房了!” 那白衣青年立时拍桌而起,喝道:“林子旭,你喊谁段夜郎?莫以为你得了第四便了不起,少来欺人太甚!” 作者有话要说:妈蛋=皿=谁说不可能四更的!给我等着!今天有第二更!不过略晚,可以明早看,哼╭(╯^╰)╮ QWQ其实是因我手贱申请了榜单。。。不想被关小黑屋了嘤嘤嘤。。。 正文 第52章 邸报风云 林阳晃了晃杯中残酒,较常人更多了几分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讥诮。 这白衣学子大名段酆,乃是从云南滇土来的,为人颇有些嫉世妒俗,盖因出身在那边远之地一穷二白,更是时常捉着京里勋贵子嗣说酸话儿。如今他托了关系入了国子监,里头的公子哥儿看他不起,私底下都是唤作段夜郎的。 段酆未必便不知晓,只林子旭一朝竟大喇喇地拿到台面上讲来,顿觉四周人看他的目光皆含着嘲讽不屑,一时面上阵青阵红,十分难看。 “谁接话儿便是喊谁。夜郎兄不必夸我,区区在下不才,忝入了一等。师长族老皆是扼腕叹息,言道,唉唉唉,这么个禄蠹玩意儿也不知写了甚么样的文章去讨巧?我回去一想,大抵只因夜郎兄此番发挥失常,名落了五等才让我得了第四罢!好叫诸位知道,林子旭实在是惭愧,当请夜郎兄浮一大白!”言毕,举杯尽了,杯子朝四周晃了一圈,赢来一片叫好之声。 那段酆气得将要跌倒下去,同来的一个学子竟慌不迭避过去,他一时摔在桌上,杯盘乒乓作响,雪白衣裳立时如开了个染料铺子,浓油赤酱,好不热闹。 梁柯扶着桌沿笑得“哎呦哎呦”叫唤,林阳伸手掐了把他芙蓉般鲜嫩圆润的脸孔,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高深莫测,显出了一些安宁澄净的味道。 一份新出的邸报,旁的人或许只当新鲜来看,如林阳这般的世家子弟,却由不得不细致地深入,乃至谨慎万分地揣测起龙椅上那位的意思。 大锦原先是固有份邸报的,放些不咸不淡长期滞后的六部政策或通篇累牍又臭又长的某某说。参与其中的大抵身份不凡,多有齐整迅捷的消息来源自不消说,那些市井贫民,日日为生计操劳奔波,想来也不愿花费一两个大子儿买这等生个火都嫌太少的废物玩意儿。邸报一直也就这么闲置着,时日久了刨开抄写房那些以此为生的,竟罕有人还记得。 乡试结束一二日,朝廷却不知为何以迅雷之势在宫门外贴出一份标有”稷下论坛”字样的邸报。那邸报上抄录了今年乡试前三的文章并前科进士三甲殿试的策论,一时引发了莫大轰动,誊抄传阅者无数,士子颇有尖锐大胆的多写了文章或批驳或赞扬,言辞激烈,针锋相对,隐隐更有南北鼎力之相。 一份邸报,将要引得天下人心浮动,朝廷不可能预料不到。隔不过几日,都察院便有御史联名上奏,要求取缔“稷下论坛”,帝不允,如是再三,那群半截身子将要入土的御史们险些哭着去跪了城门,皇帝才象征性地阻了一阻。 龙鳞卫抓了几个喷得酣畅淋漓又无关紧要的刺头儿,一时惹得诸学子仿佛天都要塌下来,火热躁动的心绪也忐忑凝重起来。虽有那些不长眼地仍叫嚣着皇帝纲乾独断、霸道专横,民间由“稷下论坛”引起的风潮却也终是平定了不少。 由此可见,这似乎只不过是某出版社兴起搞了份报纸,整版整面的真河蟹内容,搅得社会就人性伦理等等产生了激烈的思想碰撞,终于在要撞出火花、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时候,出版社跟春、药过期一样紧急叫停。盖因出版社有黑白两道的巨大能量,平头百姓们敢怒不敢言,默默地跪了,至于这份报纸,是自己收藏起来自撸还是拿去垫了桌角自然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了! 但有心人实则并不难发现,“稷下论坛”出现的契机太过诡异了,几乎就在乡试放榜的隔两日,大家伙儿就前三甲有十分的话要说之时。虽他们的文章也名列邸报之上,但比起沈不知这种前科状元来说就显然不够看了,倒也不是说乡试的文章不够花团锦簇、精彩修列,而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谁知道如今乡试的的前三名不会泯然众人、名落孙山呢! 林阳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微妙。这邸报出现得过于机巧,巧到在他眼中竟是明目张胆地在庇护某些人。 身为当今阁老的高足,贾氏荣国府庶子,贾环拔得乡试头筹本该是引发巨大争论的,自古嫡庶有别,未必不曾有庶子才华出众激流勇进的,但比例实在是极小。更何况那贾府的掌上明珠还窝在女人堆里吃脂粉,这位却已当了铁板钉钉儿的解元,也不知多少人笑多少人嘲,如此一来,首先贾府便要给贾环一顿排揎。 再看那林贾二族,要说青梅竹马也理当是黛玉与宝玉,又有那顽石虽诨名在外,聪慧却也是很使人知晓的,贾环既跃过了嫡兄,这其中能被人编排出多少隐私显是无法用道理计的。 如今一份邸报却吸引走了天下八成人物的注意力,又况那贾环文章做得直如状元一般,使人见之忘速,一时倒是誉多余毁,又有那许多寒贫出身的庶子之流,颇为感同身受,竟有以贾环为旗的趋势。 想到这里,已万分的明晰了。林阳给自己续了杯酒,捏在指间晃荡着,想起龚琳屡次在耳边提及的环哥儿,眼里划过一抹深思,嘴角略略扬起,这日子,想来竟不寂寞了。 “子旭,想哪家小姐这么入神?喏,那段酆正恶狠狠盯着你呢!”手臂叫人推了一把,林阳别过脸,梁柯正朝段酆那方向呶着嘴,眼里显而易见存着好些幸灾乐祸。 林阳笑了笑,他生的苍白,眼底下还常年挂着两团青黑,这么一笑竟颇为阴寒森冷,唬的那段酆竟是抖了一抖:“夜郎兄怎么竟还在?君子言非礼勿视,子旭哪怕真真儿的花容月貌,也是不愿意被这番相看的!” 真是只有更不要面皮没有最不要面皮! 在场人都禁不住啐他,却又实在看戏乐呵,忙拿过酒杯邸报等物遮掩自己带笑的脸面。 段酆气得话都要说不出来,身上发上滴着零星菜汁,本就算不得周正英挺的面目上挂满了油花,端的是狼狈,心中之委屈羞恼,可想而知。他一时愤然,狠狠地挥拳砸在了桌面儿上,他们这一桌人不少,坐的乃是圆桌。 试想现世□十年代那会儿的圆桌,可不就是一块大而平的圆形木板搁在方桌桌面上吗? 段酆这一下用力不要紧,关窍却是不知其中底细,那木板应声抛出,杯盘碗碟乒乓碎了一地,巨大的杂音中,不逛段酆目瞪口呆,连周遭坐着的人群也十分惊怔。 “这是怎么了?哎呦,我的个八十岁的老娘啊,我的宋瓷茶碗!我的龙纹联珠酒壶!是谁干的,是谁!”穿着一身喜兴铜钱纹招财进宝金闪缎的白胖子连滚带爬地奔将出来,头上斜斜挂着一顶镶水晶珠杏色软帽,一见大堂狼藉,气得跳脚不已,面上肥肉皆因心疼那些器物而颤抖不已。 此时木木站在厅中的段酆便颇有些鹤立鸡群,见众人多有朝他瞟去的,那掌柜一下把目光锁住了他,一对儿小眼睛跟小刀子似的,恨不能从他身上剜肉。 “你——” “金宝钱,此番,便算了。”一把子漠然冰冷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身着玫瑰紫盘金锦绣对襟袍子,腰系银黑宫绦,挂着琳琅环佩的男子脚步极慢地拾级而下,他的五官极为锐利俊美,额头到下颔那条线饱满利落地将要灼伤人的眼球,整个人站在那儿就仿佛一柄华美森寒的剑,叫人不敢直视。 林阳再三看了几眼,蓦然瞳孔皱缩,狠狠握了握拳,才勉力稳定下来,继而目光就被男子身侧的少年吸引了过去。少年穿着件半旧交领的白衫子,外罩银色坠地斜纹云纱,最使人夺目的也不过是展翅将其整个腰身环抱的朱色鹭鸶纹,他随意倚在栏上,清秀眉眼含笑,温润得仿若一块儿羊脂白玉,与那男子满身锋锐竟是有股子难言的相得益彰。 金掌柜不着痕迹地瞥了瞥那个少年,方慌忙作出一副如临大赦的表情向前头的男子谄媚道:“老板果然宅心仁厚得很,小的汗颜、汗颜。唉,那个谁,还不快来谢谢我家老板!这要是我,少不了给你一顿排头,好叫你知道我们饕楼的厉害!” 众人一阵哗然。五年前,饕楼也不过是京中酒楼业的后起之秀,凭借着几个新奇的菜式打响了名头,按说早该叫同行的打压了,人却有本事屹立不倒还越做越好。大伙儿都怀疑这酒楼背后乃是有关系的,奈何那大老板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几个心腹掌柜,还真没个人能说出全貌来! “这位就是饕楼的大老板?呵,好气魄、好姿态,果然是个人物!” “你知道甚么?人可是跟那里有关的,指不定就是系黄丝带的几位!” 那段酆忙转还回来要道谢,赫连扣却径直转过身迎向那少年,淡淡道:“还吃吗?” 贾环拂了拂银纱袖子,含笑的眼扫了扫尴尬站着的白衣学子,勾起一边嘴角温软道:“早饱了的。掌柜,给我们包上两份麻薯奶茶,一个紫芋的一个红豆的,账嘛,便记在你们老板名儿上头。” 赫连扣挑了挑眉,那金掌柜擦着汗连连应下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QAQ第二更。。。妈蛋。。我马上要粗去呲饭。。。所以加社团真是不能更麻烦。。 如果晚上回来有空我会继续更。OTZ。。。你们真的别相信我四更的人品了。。只能祈祷在22号之前撸出一万字了QWQ 正文 第53章 贾环略略掀起一些金线湘妃竹帘子,如今已稍稍入了秋,虽仍是热得难耐,总也不必恨不能赤身行走。浓密的树枝子上固有深浅斑驳,一只细蝉巍巍爬行,仿佛静哑,仿佛热烈,竟叫人觉出了一丝时光翩跹,岁月无声意味。 贾环心中叹了一叹,过了这年冬,他也来此地六年有余了。回首前世饮弹自尽,他的魂魄是立时就脱离了的,却也不知那人究竟该是个如何的模样,想来......大抵是会哭的吧......李淮是只看着不错的纸老虎,表面再如何凶悍也不过尔尔,到底比不得身侧这个—— “环儿,你在想什么?” 肩膀叫人握住了,并不太疼,力道却是显而易见的,赫连扣温热的呼吸落在他耳侧,颇痒,少年遂笑着往后倚在壁上:“不过是些琐碎,没的拿出来与扣扣你闲话。” 如今他俩正是坐在一顶宝瓶暖轿内,未免日光直射,两侧帘子乃是两层湘妃竹内缝制夹层的,故而透过的也只些许日光,赫连扣俊美的脸孔便显得十分晦暗不明,一双褐金琥珀瞳却阴冷得近乎妖异,无来由的使人心慌。 看了半晌,赫连扣闭了闭眼,就势靠近了,将头枕在少年肩窝上,轻轻地叹着气:“环儿,你让我觉得——我抓不住你。” 贾环双手绕过他脖颈抚着帝王硬质墨黑的长发,苦笑道:“我的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实在是高估了我的能力。” 赫连扣不说话,无言的沉默中匿藏着几乎压迫人神经的紧张和力量。 贾环顿了顿,终是放弃,怏怏道:“你就非逼着我说出来,除了你这儿,我能去哪儿?” 贾环打从开始来到红楼世界中,连区区一个婢女也不曾一心待过,更不提那心思叵测的贾氏一族。固然后来林黛玉、王熙凤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也甚是交了几个如龚琳一般的好友,但无论哪个,却始终比不上赫连扣初初带给他的那份震撼与感动。 那时他九岁,赫连扣十九岁。 如今他十五岁,赫连扣二十五岁。 仿佛他们还年轻,占有的却竟是对方相当长度的生命。从人群中一眼相中的欣赏到月余莫名的动心直至如今沉淀而越发醇浓的情深意重,较之现世所谓甚么七年之痒、中年离异,贾环是决计不好相信他们之间终会走到那一日。 且不提赫连扣于他近乎是一日接着一日的专情蛮横,单是他二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真真的要断绝无非是阴阳两隔一条路子。 只这点二人心中也是清楚的,贾环毕竟是贾环,是那个九岁定计罢了状元,十岁投师姚无双门下的少年,故而哪怕是赫连扣,恐也说不出这一手圈养的少年给自个儿留了多少条后路。他的环儿,就好像是不知从哪出冷泉深水中浮出的玉人,偶尔竟会让他错以为在这段情谊中那少年是随时可抽身而退的。 赫连扣眼神阴郁地抿着唇,搂着少年的手臂越发收紧,近几年他坐的越发高,心中总有些时时压抑着的将要收拢不住,譬如于怀中这人的偏执,譬如于江山版图的渴求。 “扣扣,你早该懂了的......”贾环叹口气,双手在帝王发中轻轻按动,乃是为了安抚某只此刻将要泛出来的阴郁,“天下之大,容我安身立命之所,也不过是你之所在尔尔。” 赫连扣直起身子捏了捏少年白腻的脸颊,神色莫测:“我的好环儿,向来是一张嘴说的好听。” 贾环闻言勾了勾唇,攀着他颈子覆过去,伸出一截舌头在他唇上舔了舔,嗓音甜哑:“唔,可不光是说的好听呢,扣扣以为然否......嗯唔——放——” 这厢轿内二人春情不胜,外头却京兆尹衙门却有两个青衣皂靴的官差叉着一模样十分凄惨的青年行将出来,乃远远地扔在了路上,年长些那个朝他狠狠吐了口唾沫:“哪里来的无知狂妄小子,京兆尹的登闻鼓也是你能敲的!莫说是个落第的草鸡秀才,便是来个举人也不敢对我家老爷摆脸子吹胡子!” 皇城根儿底下的多有些闲人婆子,因闻听仿佛是有好戏的,便都渐渐聚起了,窃窃私语者不可胜数。 那躺在路中的青年裹着件破败肮脏的灰衣,依稀瞧着尚算不错的细布,满头满脸的血,兼之他眼神十分悲愤怆然,一时倒唬的许多小娃子缩在了大人背后,并不敢多瞧。 轿子晃悠几下停住了,赫连扣皱着眉替贾环拢了拢散开的衣襟,淡淡道:“怎么了?” “主子恕罪,前头百姓聚集,生怕冲撞了,属下这就使人遣散了去。” 贾环因从帘子里瞥了一眼,见竟是在京兆尹衙门前,心中乃想起一些旁枝末节来,忙吩咐道:“不妨事儿,且暂停一停,想来正是关节处,轿子要过也未必使得。” 又一手拉了赫连扣,轻声道:“你来瞧一瞧,这个甚么京兆尹,可是他的人?” 赫连扣两弯褐金琥珀瞳微微眯起,抬手圈住少年肩膀,下巴颌儿磕在他背上,漫不经心应道:“那贼婆要帮着他,朝野上下是好生打点过的。这京兆尹官职不高,手里握不住权,为人......投机倒把不在话下。” 未竟之语也是回了贾环一问,少年情知乃是戳到了帝王心中恨处,故而伸手拍了拍赫连扣手背以示安抚。 “她毕竟是你生母,总不该这样轻贱,叫人听去了,少不得大风大雨。咦,那路当中的,似乎是山东孙文山,日前倒还以为他回去了,怎么竟落至这般田地?” 赫连扣道:“环儿识得他?” 贾环抵着额头细细思索一番,挑拣着说道:“他是北派,我师从姑父,并不曾深交,也不过是乡试前寥寥见过一面。闻听他家里是山东一带的富商,乃是有世袭运盐特权的,故此这人也颇有些傲性,我一贯不喜,倒也说不出更多了。” 赫连扣听罢竟冷笑一声,如玉石相击一般,十分低哑泠然,贾环罕见他这般笑,不禁回头望他,那双阴鸷戾气的瞳子却叫他心中一惊,帝王单手抚着他的脊背,话锋一转竟淡声道:“环儿可知,这薛家,走的是什么路子?” 贾环想了想:“他们家是皇商,如今的长子嫡孙乃是个十分扶不起的阿斗,往年倒还有听闻南北杭绸贡缎乌金香料走动的,如今......不过是守成罢了。” 赫连扣拂了拂他额前细碎刘海儿,面上颇有些不屑:“只守成我便也不得说了,他家毕竟只是紫薇舍人,左右算不得一官半职。如今贾府乃是从根枝里烂了,你那个慈面善心的太太,只放着手中利子钱还嫌少了,竟鼓动姐妹家去接那万不得碰的活计。环儿,你说,我可饶她不饶?” 贾环瞠目结舌,指着帘外竟是愕然:“运销私盐?他们哪来的胆子?” 大锦开国太祖乃是一位真真儿的不世之才,远见卓著,定国之初便三改其政,一为文官之治,二为武勋袭承,三为徭役税负。尤其在御史、公侯、盐课方面有着近乎冗细繁杂的规定。 大锦律例于私盐运卖极其严苛残酷,若非手持朝廷引窝乃具正规执照的,凡有迹象者,皆大刑伺候。贩卖十斤以上者,就地正法,五十斤以上者,株连三族,其更深更巨者,不消细说。 薛家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却也决计是交不出认窝那笔巨额银子的。如今竟敢冒着大不韪大风险行此等举动,可见若非身后有人,就真真儿是利欲熏心,吃了雄心豹子胆一般! 赫连扣捏着他下巴轻轻咬了一口,满嘴馥郁芬芳使帝王细细弯了眼,才算显出一些笑模样儿:“胆子?自然是我那好弟弟、好母亲给的。朕这堂堂皇帝,在他们手中眼中竟也不过是个聋子、瞎子,想来竟不知可是要在背后笑破了肚皮的!” 贾环瞧着他,眼神极柔:“你既知道却按兵不动,想来心中已是有了定计。这人,不妨交给我罢,也好从他口中多得些信儿,总也该敲山震虎,使他们一时收拢些手脚才是。” 赫连扣漫不经心地应了。轿子乃换了一方通行,二人在宫中商定良久耳鬓厮磨一番方才歇下自是不提。 “师傅,疆儿写完了。”毓庆宫内,贾环安安宁宁躺在椅上,手上拿着一卷书,一手随意逗弄着蜷在腹上的雪白毛团儿,长及腿弯的乌发散了满身,与一袭三镶领桃花色儿道袍相映成辉,显得十分慵懒温润。 小孩儿一头冲进他怀里,不着痕迹把那毛团扫在地上,毛团受了惊,脚爪抠着地面,炸了一身的软毛死死盯住他,竟是只眼瞳纯金的幼年雪豹,乃是前几日赫连扣特意从豹房中特意寻来给少年解闷的。 贾环含笑拧了拧小孩儿的脸蛋:“你尽欺负它,也不怕来日它得势了,时常记着今日,反过来咬你一口。” 赫连千疆笑嘻嘻的:“疆儿有屠苏,有巨阙十三卫,怎生就惧了一只豹子!” “兔子急了尚要咬人,何况它本就是天下一等一的凶兽。疆儿须记得,若要对付它,理应欲使它灭亡,先使它疯狂。” ”如何个法子才能叫它发狂呢?” “好吃好喝地喂着它,叫它松懈享受了,再徐徐图之,去其利爪,丧其尖齿,剥其皮毛,也便不足为道。” 无辜中枪的小雪豹表示它膝盖都要疼碎了。 作者有话要说:=工=丿哟,我滚回来了~ 妈蛋我以后再也不申请榜单了QWQ没有存稿就是个渣渣。。。 嘤嘤嘤,妹纸们不要说探花,我本来还真打算给环儿一个探花咧~现在目测吹了=工= 正文 第54章 十五这日,黛玉是固定要去庙里酬神的,贾环近日实在是惫懒,便寻了个由头赖在家中,着实叫女孩儿取笑了一顿,却也是十分大度地允了。 “莲香,几时了?”贾环揉揉眉角,眼见着天光大亮,心中不禁泛起恼意。 一杏粉比甲水绿裙子的女孩儿张着件大毛衣裳给他披上,因笑道:“巳时一刻了,哥儿这回笼觉倒是圆满,只怕小姐该在回府路上了。” 贾环瞥她一眼,淡淡地应了声,由着她服侍,却熄了闲话的心思。这丫头乃是他高中解元后贾府送来的,唤作甚么芸容,年方十四五,生的确实不俗,手段也有一些。只他身边几个大丫头都是宫中教养出身,并了莲香也万分瞧不上,今儿却不知怎么竟叫她钻了空子。 “莲香与双灯呢?” 那芸容绾发的手顿了一顿,方委委屈屈答道:“哥儿竟只顾想着姐姐们吗?可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惹了您兴致?不拘了说给我听,奴婢诚心改了才是。” 她本就貌美,这番姿态倒更是未语先愁、楚楚可怜,少不得使人怜惜几分。 贾环心中腻味,正要开口,那门口便风风火火进来个一身石榴红的女孩儿,劈手夺了桃木梳,嗓子脆得像春雨落地:“哪来的贱蹄子,区区个三等丫头,哥儿的穿戴也使得你来?外头落了一地的残叶子,还不快快地洒扫了去,少在这儿作幺蛾子,大白日的竟要发了做姨娘的好梦吗?” 莲香这话说得又急又利,别说芸容,竟是贾环也颇有些招架不住之感。 窗柩上另扒了三四个刚留了头的小姑娘吃吃地笑,乃是贾环这处另几名三等丫头,只因一径俱是林府的家生子儿,情知府里几位主子皆与贾府面和心不合,又看不起芸容那点不安分的心眼子,平日也不与她亲近。这会儿见芸容叫莲香教训了,心里又敬又畏,却也存着十分看笑话的心思。 那芸容又羞又愤,也未尝没有心思叫人一指头戳破的窘迫惊怒,杏目含泪瞥了瞥贾环,那少年却仍是面冷无情的凉薄样儿,直如冰雪雕砌一般,攥紧了手中帕子,不说眼前这对主仆,连远在贾府的王夫人也少不得怨恨几分,乃勉力扯了个哭似的笑脸,情知再投生一回也敌不过莲香那张利嘴,福了福身便恹恹地走了。 贾环无奈地瞧了眼莲香,女孩儿芙蓉般的面孔尚带些愤懑郁郁,因笑道:“我倒还没不高兴,你恼甚么?她一句不曾说,你却好生泼了一回脏水,也不知跟谁学的,许多刻薄尖酸。” 莲香撅着唇,眼见贾环一头蓬松黑发方绾了一半,不上不下的,更有许多与大衣服上的刺绣相勾连,一个不慎却又不知该扯断多少,心中更是气恼那芸容粗手粗脚。 “哥儿,那阖府里头究竟是怎么想的?姑老爷如今做了阁老,林姑娘是待嫁的郡王妃,您大小也是个解元,满门贵重,那面慈心狠的竟明晃晃往这儿插钉子?我听老爷身边的白英姐姐说,前回还差人往大房里头送了两个妖妖娆娆的丫头,您说这是多大的脸面,竟有嫂子往妹婿那儿送人的?可怜了林姑娘,哭得恨不能当时便要找去拼命一般!” 贾环皱了皱眉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莲香手脚麻利地在发髻中别进一支新成的碧云流水簪,又取了枚系五色宫绦的璎珞绑在少年细白的颈子上,方答道:“嗨,那时您正忙着秋闱,姑娘心里再难受再委屈却也万万不肯打扰了你,便使人严严实实地瞒着,这也是白英姐姐吃了酒一时嘴快才吐露的了。” 贾环摩挲着手指,眸色越发沉冷。 如今的贾府,可谓是从根子里烂透了,贾宝玉不思进取,几个尚知道读书的后辈却得不到重视,更甭提王夫人并她那好妹妹一家扯进的腌臜龌龊里,桩桩件件列出来却是立时可置这个百年世族于万劫不复之地。赫连扣迟迟不曾动手,一是多少忌惮四王八公这起子老骨头的反弹,荣宁二府又与史王薛同气连枝,少不得于财政国事有十分的影响,二则要归功于他那好弟弟并亲母后了。 如今的忠顺亲王赫连城乃是陈皇太后的第二子,理应是与赫连扣亲如一体的同胞兄弟,却只因一个生于封前一个诞于封后,待遇竟是截然不同。 元后在时,乐宗乃是一心一意地稀罕着,她的嫡子自然集万般宠爱于一生,吃穿用度几可比照太子份例。而陈皇太后彼时倒还姓文,真正乃是如今的秦城伯文学礼的幺妹,她家爵位不高,比不得四王八公是手上有权的功勋,故而早年在宫里很是不出头,不过与元春一般,封了平平的妃位,居在后宫深处。 为了讨乐宗巧儿,陈皇太后时常往坤宁宫去,名头不过是些请安说话儿。皆因其人一贯是温柔和顺的好模样,打扮朴素浅淡,绝不在乐宗面前多笑一分多说一句,时日久了,元后也不拿她当丈夫其他的小妾一般,竟是有了片余真心。 可这陈皇太后哪里是好相与的人? 表面偏要做得体贴大方、恭谨谦和,实际她心里却早已扭曲嫉妒、状若癫疯,年幼不得圣宠的赫连扣自然就成了十分的出气筒。为娘的见不得儿子那张冰冷漠然的死人脸,为儿的更怨恨她一味拿热脸去贴巴元后,使自己在兄弟姊妹间受尽白眼嘲骂,一对亲母子,在元后死前,矛盾是达到了极点的。 及至数年后元后病逝,元后嫡子因过于哀恸重病不治,乐宗哀莫大于心死,只因满朝文武吵嚷着无后则国不安,又念着元后与陈皇太后亲近,二人举止容仪间亦越发有七八相像,文家更是素来谨小慎微的,才册立她为新后。 只要求一条儿,改文姓为陈,以念元后荣德! 陈皇太后等了半辈子,盼了半辈子,一朝凤袍加身,尚未来得及高兴,却险些叫这条圣旨逼疯了去! 她也曾是一般的少女,在最美好的年纪,怀着对爱情的憧憬百般无奈踏入这深门,乐宗固然是成全了对元后的一番心意,还要好好叫天下人赞个矢志不渝、用情至深,却又有几人能看到那女子将要咬碎的银牙和一腔残缺再难以补全的真心呢? 于这地位尊崇的女子来说,赫连扣之存在即为耻辱,时刻提醒着她那段倒贴元后的阴晦过往与那副伏低做小的恶心脸面。何况她是亲眼见着赫连扣将自己赐给他把玩的匕首捅进了元后嫡子腹中的,少年染血,瞳孔凉薄,竟仿若脱胎于阎王殿的厉鬼,将要回来寻仇一般。唬的她在那一瞬间意识到,这个长子,早已超出了她能够估量的范围! 二人间隔阂日深,忠顺的出生则寄托了她全部的希望,比起赫连扣,这个儿子就显得不那么聪明、贪生怕死、酒色财气样样俱全,但这无关紧要,关键是他乃自个儿一手教养长大,情谊深厚,容易掌控,更是自个儿最光辉时刻的证明。 在乐宗驾崩前,陈皇太后是铁了心要扶赫连城上位的。 无奈乐宗昏懦是有,却倒真不如世人所想是个全然无才的,大锦一脉传承,总不见得要毁在他儿子手里,固然忠顺看似优秀贤明,十分出彩,乐宗却少有待见他,出人意料地越过了庶二皇子即如今的义忠亲王,将位置传给了当时默默无闻的三皇子赫连扣。 论句实话,赫连扣这人冷情,陈皇太后不曾善待过他一日,皆因她毕竟乃是老子娘,却从不曾亏待过一日。更有那天生反骨的忠顺,也一并封了亲王,好吃好喝供着,朝中御史弹劾他的奏折一封皆一封,赫连扣也从未多提。 可这母子俩却是心比天大,直认为赫连扣是亏欠了的,如今陈皇太后还未熄了那心,时常将赫连扣召去慈宁宫责骂不说,倒还要明晃晃地替忠顺造势。 贾环有回在宫里曾听过的,那行走的女官间有胆大嘴碎的躲在假山后轻笑:“你听那太后说的话么?甚么‘你弟弟怎么的?不过贪墨了些银子。你这满朝禄蠹,哪个贪不是贪,何苦为难他去?忠顺是你亲弟弟,你自然该偏他帮他,连胞弟都护将不住,你坐那个位置甚了得?’哎哟哟,那皇上的脸孔,真真儿冷得要掉冰碴子呢,大日头在前头青石壁上立了半多个时辰,说句冒犯的,当真是可怜见儿......” 这话比不得贾母“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干净了”厉害,却也是直直地要戳人心窝子。可见在陈皇太后心里,一万个赫连扣也及不上忠顺,幼子才是她身上掉下的心肝宝贝肉,长子不过是墙根里爬出来的野蔓草罢了。 贾环替赫连扣看不过眼,然而孝字在先,说不得却是不能使对付周文清那套法子一般倒了太后。忠顺之心,路人皆知,以赫连扣口风来看,如今贾府多半是投了这位王爷名下,也难怪嚣张至此,王夫人行迹也越发不加收敛了。 种种念头在贾环脑中盘旋,莲香却是替他束好了发,美不滋儿地赏鉴了一番,十分自得,因笑道:“哥儿可知方才我做甚去了?却是那北静王府下来的帖子,请您去看戏呢!没的那贾二爷也同往,定该使您瞧着鲜亮精神些,好叫他知道咱们厉害!” 贾环闻言摇了摇头也不搭理,细细捏着手指,水溶向来不干无用功,可见宴无好宴,此“戏”非彼戏罢! 正文 第55章 洗砚酬缄复论文,金书瑶笈忌膻荤。搔头冷枕遗簪弁,浣垢凉床洁帨帉。 正赶上休沐日,北静郡王水溶呼朋引伴,说是置备了上等筵席,故而邀许多人往府里玩耍游戏,贾府贾宝玉处也得了拜帖,喜得贾政恨不能取而代之,好不叫这驽钝的蠢材去污了那流云一般人物的品性。 贾宝玉捏着那大红贴金片儿的帖子,心中是十分向往的。 自送灵秦可卿那日后,他倒是再不曾有机会得见那个俊秀人物,而又有秦鲸卿幺逝了黄泉路,世间多是浊物和泥脏臭不堪的男子,冷不丁想起那么一人来,生生如一枝清涟菡萏,说不得有些意动神摇。 只这般一个念头,宝玉便不由痴痴地往外走,唬的袭人连忙扯住他:“你去哪儿?好歹也加了衣裳再走,那府里灯火辉煌的,指不定将将要熬到半夜,你再回来,莫叫秋风再吹凉了身子。” 宝玉回过神,伸手摇摇她的臂:“好姐姐,我不穿嘛,你与我同去,晚间我抱着你,哪个冷的了?” 袭人板正面孔,把手里的的裘子披在他肩上,道:“午间老太太特意使鸳鸯姐姐从柜子里拿给我,只说甚俄罗斯来的孔雀裘,倒是个稀罕金贵物什,总不该使你落了面子。此次比不得你往日与薛大爷他们玩闹,你细细着说话儿,凡事在肚子里滚三遍,在舌尖上再要咀嚼一二地方才敢说,可别提你那些叫人发臊的丑事,省了老爷回来请过家法。如今环三爷也去,不失为是件好事儿,他虽是你弟弟,实打实地却比你有本事,你学学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 “哎呦,我的好姐姐,你且放过我些,他是个好人儿,哪里烦得我去记这许多......” 花窗外却有人声声地叫起“二爷”,想是茗烟几个已备下了车马,这是正催着他走。 因来不及多说,宝玉捏了捏袭人的手心,急急道:“我早早地便回,你和晴雯她们熬不住夜便先歇了罢。你总放着我的钱,饭后与她们多玩一二圈,只管拿便是。” 言毕便脚步匆匆地出门去了,袭人站在原地痴痴望了一会儿,方幽幽叹着气进了里间。 前头倒是提过的,林府距北静王府不过出了两条街,贾环遂连轿子也不曾坐,提溜着一个雕花坛子慢慢地踱了过去,那门子是早识得他的,心里嘀咕了几句这位爷可真真儿不走寻常路,乃恭恭敬敬地引进门去。 这府里他是来惯了的,水溶也从不拘着他,因四下里并未有甚避讳,左右也不曾瞧见主人家,以为水溶当是在处理公务,贾环便直直地去了书房。 水溶的书房里有一阙上好的西海沉香木书架子,为了配得这价值连城之物,他倒巴巴儿地搜罗了好些子孤本典籍,正念着那本唐《金刚经》尚剩了半卷未曾细细琢磨,贾环不由加快了步子。 刚及书房,里头便传来一阵大笑,听那嗓音颤颤道:“想不着啊想不着,那么个人物竟是这般便栽了?难为我前几年快要把他当个小菩萨供起来,原也是也七情六欲的肉体凡胎罢!” “你慎言,皮糙肉厚便记不得疼了?没白得好叫他那位知道,仔细你的皮!” “知道什么?龚琳琳,营里待得还不够可是,竟要把你往西北送我才得耳根子清静?”贾环推门进去,那桌前另坐了一双青年,其中宽肩阔背肤色如蜜的那位咧着一口白牙,一袭月白缎子袍衫随意裹在身上,领口大敞,右手则轻佻地搁在旁侧书生的大腿根儿上,正是活生生一副浪荡子模样的龚琳。 水溶笑得将要直不起腰,龚琳却丁点不介怀,乃大笑道:“环儿的利嘴我竟也是十分想念的,好清流,我就说他变不了罢,你合该输我那十两银。” 书生甩脱了他轻薄的爪子,站起端端正正地行礼:“奚清流见过公子,数年不见,哥儿好生进益了。” 贾环扶起他,瞧了瞧书生的面孔,仍是与当年一般无二的清隽澄净,却又因常年浸淫军事而略添股子锋锐利气,双目灼灼然,再不复当年满是对这个腐朽朝廷的失望颓丧,少年笑道:“你也不错,难得是竟没叫他带坏了,如今升到了京卫指挥使司镇抚,再往上入职兵部也未尝不可,清流心中可有些章程?” 龚琳皱了皱眉头,望向奚清流的眼神不无担忧,水溶伸手按住他肩膀,示意他不必多言。 固然情知贾环此人心思莫测,不比上面那位好相与几分,奚清流却也是洒脱笑了笑,淡淡道:“哥儿不必提这些有的没的,如今我在军中也是十分看透了的,百无一用是书生,虽我嘴上不提,但若是无了青函与哥儿扶持,我纵有天大的才学也走不到今时今日。昔日有拙书生不惜一死金銮殿前登闻鼓,明日则必然君之所愿,即小生剑之所指!” 贾环眯着眼笑起来:“哪里这般严重?还指剑呢,我可舍不得,明儿我去求了一纸诏令,你便往工部去罢。清流往日才学抱负,如今一径可展得。” 奚清流眼里陡然有浮光金影,如破晓晨曦,一时瞧得龚琳心中酸涩,书生再三拜了拜,贾环也不阻他,只生生地受着,道这古代书生当真是较死理儿,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此圣人典故,乃是真真切切地融进了骨血里的。 四人座谈了一会儿,如今龚琳也升任了京卫指挥使司置喙佥事,乃是正儿八经的正四品,手上虽无甚实权,却是一众盛京公子哥里最出息的一位。提及军中正事,为免不要多说说那位贾府的近亲,京营节度使王子腾。 “我日前接到家书,父亲说朝里多有要为这位王大人升官的流言,半真半假,我思来想去,竟是十分不解。”龚琳啜了口茶,脸上难得消隐了玩世不恭,剑眉紧蹙,“如今王家风评叫人担忧,金陵一带更有‘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此等大逆不道之言谈,不过区区个世袭侯府,倒好大的体面!” 水溶瞟了眼面容恬淡的贾环,轻笑道:“青函,你着相了,留言毕竟是留言,算不得真。皇兄的心里,自是有数的。” 龚琳不服道:“我自然不敢稍加质疑圣上的眼光,只三人成虎,少不得使人心浮动,鼠辈称大。更有那些不安分的......” 说到这儿,水溶俨然已隐隐变了脸色,奚清流忙扯住龚琳的手,狠狠捏了一把:“你这脾性到底能改不能?说风便是雨,这里是王府,可容得你军中一样的放肆?” 修长手指点了点墙,乃是提点他不比军营里是驯熟了的,北静王府势大,为免不生“隔墙有耳”此等龌龊嫌疑。 贾环端起茶杯,静静道:“王子腾是个人才,当用得一二。只是王家,多有尾大不掉之势,子孙辈也算不得出彩,此回乡试,竟是把他们打回原形了的。” 另三个皆是聪明人,立时便松了心气,正巧窗外有人喊道:“王爷,那外头都到齐了,戏班子并酒席一应齐备的,只等您几位入座。” 水溶遂起身笑道:“诸位,闷在这狭小处想来也是厌了的,这就请吧。” 先帝在时,北静王府乃是循了亲王例修建的,故而十分富丽堂皇。后院的阁楼上摆下数十软椅,另有置了时鲜果子的小几,颜色姣好的婢女小厮穿梭其间,却又屏声静气、循规蹈矩,显出了欣欣贵气。 水溶四人的位置自然是最好的,虽有闲话云云,却情知水溶乃是个至性人,从不拘着身份地位,想来必然是亲近的,倒也未有人质疑嫉恨。 “环儿,底下戏班子送来了单子,你也挑两出?” 贾环接过那折枝变形兰草纹描金红木板子,随意看了看:“我也听不多几回,便点个 并了 罢。” 水溶笑道:“你倒是会挑,他们的当家小旦犹擅这两出,俱是好戏。” 那戏折子又递与龚琳并奚清流,二人却忙不迭推了,只道在军中呆久了,哪里晓得这些风雅玩意儿。水溶眼珠子一错又想起一人来,招了随前服侍的大太监,吩咐他好生将人请来。 “怎么,又要逗我那哥哥玩儿?”贾环端起杯子,眼睫低垂,显出十分的安宁沉静,倒像个不问世事的陆地神仙般。 因他手臂微扬,丝缎袖子便一径滑下了,欺霜赛雪之上缠着数圈绯色,如艳艳梅花,赤色深浓几要灼伤人眼球,乃是一串成色极品的红翡手串,表层又隐约浮着丝缕金线。 水溶轻声笑道:“我那日见他,面貌实在是好,颇具灵气,瞧着竟比环儿你还使人惦记的。只可惜生在贾府,没白的倒叫养坏了。” 贾环勾起唇角,朝楼梯转角瞥了一眼,眼见着一角金绿浮动,才压低声线淡淡道:“你若可惜他,不妨寻个由头接进府里好生教着爱着,也省了那功夫回回进宫寻十五,凭白的妨了他办公。” 水溶大惊失色,正要讨饶,那贾宝玉殷殷地上前来,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行礼道:“宝玉拜见王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日之后,若非老爷拦着,我早该寻您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一句感觉很奇怪。。一时想不出好的回答OTZ将就看看吧。。 正文 第56章 水溶扶起他,虽心中千万个不满,面上却是绝不露一丝一毫儿,因笑道:“小王也时常想你得很,回回询问令尊,道是你正在家中苦读。小王思来想去,竟是不敢打扰,唯恐惊了你的书兴,少不得令尊要唯我是问。” 宝玉尴尬地笑了笑,想起袭人的嘱咐,又把那番“读什么书?我不做那经济人”的言辞在舌尖滚了滚方咽了去,见贾环静坐一旁,神色极静,更是颇不自在,讪然道:“环儿也在?太太倒是时常念叨着,你也合该回府看看,好叫林妹妹也同来,姊妹们并我都有十分的话要与她讲。” 贾环扯了扯嘴角,眼里有火,分明是强装着客气:“劳烦太太惦记,如今姐姐身份不比往日,纵然是外祖母家,也不可这等随意往来,还望宝哥哥见谅则个罢。” 宝玉只当是林海升官黛玉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倒并不曾往别处想,又觉得这弟弟果然不是与自己相投的,一心一意的都是仕途经济、世俗礼教,林妹妹镇日里与她一起,定是无趣得很了,少不得自己个儿要寻由头见她一见。 他这边自顾自地定了计,竟不知倒要为黛玉惹出一桩天大的祸事来。水溶又笑着请他点戏,未免有些飘飘然,因将宝钗那番相关《寄生草》的言辞拿出来说将,末了再三点名是家中姐姐原创,他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众人只当他谦虚醇厚,又不愿与他争辩,想必皆是十分明白此人的疯性,故而敷衍应了,心中不免暗道毕竟是贾环的生生兄弟,弟弟搏了解元,这哥哥于杂学竟也是颇有建树的。 一时又感慨贾家果然如日中天、那贾政又如何教子有方不提。 宝玉自然看不出此等人情顾虑,那戏开场,热热闹闹地摆了一台,青衣水袖的女孩儿们颦颦婷婷,正如春花渐欲迷人眼,他看到兴处,更取了玉箸在杯沿上敲敲打打,哼唧出一段婉转哀柔来,说不得竟是入戏十分。 至于那心思玲珑的贾环并水溶、奚清流,则是抱了许多看好戏的心思,如今木石前盟早已掰扯得全无形状,今儿这一段传出去,却要瞧瞧那金玉良缘可是如传闻中的稳妥坚定了!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注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那唱词方出,台子上一粉衣高挑的身形儿乃回转过来,云裳霓练,碧萝缠卷,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两瓣欲语未欲红菱唇,竟仿佛直勾勾牵住三魂七魄,好不叫人动情落泪! 宝玉看得眼睛都直了,贾环却未免皱了皱眉,低声道:“这扮杜丽娘的是何许人也?” 水溶看了那拈着手指作悲戚状的戏角儿,以手遮唇道:“便是他们的当家小旦了,诨名蒋玉菡,大家伙儿具称为琪官的。生的妩媚温柔,性情颇有几分机智,也是个妙人儿,闻听最近可是被我那不着调儿的五皇兄追得紧。” 兜兜转转竟是在这儿遇着了,贾环眼底略略有丝暗光,这蒋玉菡在红楼梦中算不得个人物,却也与贾宝玉息息相关。少年摸了摸唇角,悄掩了那一丝弧度,这蒋玉菡,用好了,却也是趁手得很罢! 方歇了点下的几出折子,水溶府上手脚快的婆子小厮已抬着圆桌上来,各式菜肴如流水一般,盛在白边儿青花盘子里精巧绝伦,梳着双环髻着一色紫色芙蓉裙的婢女们挑起了印有团菊图样的方缎宫灯,玫瑰色的脸儿,萤火色的灯,十足声色犬马,夺人耳目。 那桌面儿中间被生生抠空了一个臂长的圆形,贴着一块块儿的白玉,里头碧波泠泠映着一弯冷月,那冷月上却又浮有大朵大朵粉底金线芍药,却如浣女梳洗的轻纱。那鲛人落下的泪滴则颗颗坠在水底,莹洁圆润,使人怜爱。白瓷盘的菜,红瓷碟的肴,绕着碧波围成一圈儿,另备了一些空置的青色小盅儿,却又不知用来作甚。 一众京城公子被唬的怔怔发愣,长这么大哪个见过这等稀罕,一时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一位胆大的拿筷子沾了沾那碧水放进嘴里,半晌方惊叫道:“竟是酒!好香浓的酒气,该有二十年了!” 另一桌又有人喊道:“这桌子外围竟是能转动的!哈哈,正巧小子十分心怡贤兄面前那叠鹿肉!” “......受露色低迷,向人娇婀娜。酡颜醉后泣,小女妆成坐。”那酸气些的书生子摇头晃脑,竟是已就着那芍药吟起诗来。 一时诸见识不凡的哥儿少爷们皆被这新奇物什迷住了,频频看向水溶,似是无比惊叹于这位的聪慧无双与高明手段, 水溶眯着眼,笑道:“敬环儿,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大锦有你,皇兄有你,百年无忧!” 贾环轻笑:“可真真儿是折煞我,不过一个法子,王爷可不敢说得要拯救世界拯救全人类一般!” 水溶略过那些听不懂的,一口饮尽杯中物,感慨道:“大锦建国数百年,延续至今,祖宗家业未说败光却也不远矣,百姓积贫,朝廷积弱,盛京脚下多繁华,却也不过徒然一场镜花水月罢了......环儿,皇兄站得高远艰辛,幸好有你,幸好......” 少年指尖摩挲着光洁无瑕的青釉面儿酒盅,嘴唇抿起,笑里三分无奈七分柔情:“王爷此话不尽然,环儿乃是天下一等一自私的人,在他身上,自然也有我首要图谋的东西。” 奚清流侧头看了看,龚琳已然趴在桌上微有醺意,伸着手往他脸上够,眼睛清亮得像落了星子,嬉笑着唤:“清流、清流、好清流......” 那嗓音沙哑而颤,带着少见的甜腻,像上好的砂糖。奚清流颇为好笑地握住了那在眼前挥动的爪子:“闹甚呢?叫人看见了,像个什么样子,嗯?” 龚琳一把反按住了,又拽着掌心那处软肉细细揉捏一把,笑起来又似乎是清醒的:“像什么样子?哦,自然是像喜欢你的样子。龚琳喜欢奚清流,青函喜欢奚善涟,清流也喜欢我好不好?” 青衣书生的脸蓦地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TUT短小君。。。等窝明天看完小梦再来更!!! 正文 第57章 贾环这桌自然是宾主尽欢,而贾宝玉那处却未免有些失魂落魄。 他本是一心为着水溶而来,谁知却不过是开场时随意问答了几句便未有下文,倒是他并不如何放在心上的庶弟贾环,竟能时时刻刻陪侍那人身侧,亲昵熟稔不在话下。如今瞧着正中那处和乐融融,水溶更不拘了亲手为贾环斟酒,一时心中酸楚苦闷难言,更及至想起那许久不见的林妹妹,宝玉那张春花秋月一般的芙蓉面孔上顿时露出叫人心碎的忧愁迷蒙来。 换下粉裳的蒋玉菡挽了挽过长的素青纱衣,因偏头问道:“这人是谁?生的好模样,却偏偏蹙了眉,好不叫人怜惜。” 旁侧跟他的是一个眉目机灵的小厮,乃是日前忠顺王爷送来的,往来间颇有眼力见儿,又因了打王府来,平素倒是替他省了不少麻烦。瞟了眼贾宝玉,午禾凑近他耳侧道:“我的小爷,您可别想着怜惜那位。他出身竟是十分贵重的,皆因嫡兄早亡,自个儿又是衔玉而生的稀罕人,阖府里从上而下不知有多宠。他年岁小时便说过‘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可见是个浑人,您可别叫他——” 他话还未尽,蒋玉菡便急急地打断了,恼道:“你怎么也这般门缝里看人?原是贾府的那位,我却是很钦佩他的为人,少不得要交往一番,可不敢叫你毁了他名声!” 午禾撇了撇嘴,道:“好官人,您可别叫他的皮面儿蒙了眼罢。凭您的青眼呢,他不过也就是做得两首歪诗了,咱家王爷可不是大方好惹的,您可给自己上些纲线罢!” 蒋玉菡又怒起来,却实在是惧怕那位,只得好声好气劝他去外院吃酒,另将手中刚得了的一个金馃子塞了过去,央求他将这事儿揭过去。 午禾嬉笑着接了,手指在他唇上抹一抹,方离去了。 与贾宝玉同桌的乃有个冯紫英,秦可卿病中,便是他张罗着延请了儒医张友士,好歹拖了一时三刻的,又与薛蟠相熟,二人也多见过几面。如今碰在一块儿,少不得也寒暄几句。 冯紫英见宝玉心情不愉,以为他是叫贾环的风光得意气着了,劝道:“你也不必看他,如今是好模样好风流,只等会试,也不见得什么出息。王爷也不过是一时叫他迷了眼,回头比较比较总该还是属意你,令姑表兄一径是比常人好的,喏,你瞧瞧,那当红旦角儿可眼也不眨地盯着你呢!” 贾宝玉顺着冯紫英的目光望过去,着一袭素紫长袍的男子正嘴角噙笑朝此处行来,坠地薄纱边角隐约有鎏金闪动,粉面朱唇、清秀无端,仿佛与当年的秦钟相类,又似乎绝无半分状同。宝玉一时有些痴,一时有些懵,一时有些喜,一时又有些愁。 冯紫英只当他是叫此等风情迷住了,因推了推他,笑道:“我倒可做个相熟。这位是敕造荣国府的宝二爷,这位是戏班的头牌顶梁蒋玉菡,超品的人物,我也钦慕得紧。” 蒋玉菡行礼道:“冯大爷说甚酸话儿呢,小的可不敢当。回头叫人听见了,该说我轻慢了。” 冯紫英道:“竟是不饶人的舌头,琪官通身,当属这张嘴生的好!” 这话听着未免又有些孟浪之意,彼时的戏子不过九流身份,却也不值当这些个高高在上的公子哥儿放进眼里,蒋玉菡面上有些僵,却仍叫他拉住了,坐下好生吃喝一会儿。 月上中天,戏班子里几个尚在总角的童子又出来热热闹闹地演了一场泼皮猴子大闹天宫,众宾客也便向北静王告辞,尽兴而归。 贾环因喝多了酒,一时人有三急,告了罪便在王府里四处转悠起来。好容易管一个小丫头问着了路,也不顾着黑灯瞎火便深一脚浅一脚摸了过去,临到花窗外,竟听得两个声音缠绵说着体己话儿。 一个道:“你们贵班中,有一个叫琪官的,他在哪里?” 一个答道:“就是我的小名儿。” 一个方笑了,似乎颇为惊喜:“......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谊。” 窸窸窣窣响了一会儿,另一个才接口:“......我这里也有个奇物,还是簇新的,聊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这汗巾子乃是......” 贾环略抿了抿唇,眼眸微弯如月,如玉面孔上浮出个浅淡的笑来,良辰美景,又似乎看多了戏中落寞,他竟有些挂念起许久不见的那人了。 “皇上,早些睡了罢,总不会跑,明儿看也不妨事儿。”乾清宫内儿臂粗的红烛已然烬了一半,着明黄团龙服的帝王半垂着头,浓密睫羽在眼窝投下深重阴翳,薄唇紧抿绷直,显得极其严谨刻板。 御笔顿了顿,男子的声线低沉而哑:“你把蜡烛拨亮些,再给朕泡杯茶来。” 李文来一张老脸约莫要皱成了苦瓜,因硬着头皮道:“环哥儿日前说了,这浓茶也不是好喝的,常饮易贫血、不利肾经,故而让我时刻注意着。皇上您......” 帝王眼中闪过些许柔和,道:“这不许那不行的,朕见你倒是碍眼,早些滚回去。” 李文来情知这是帝王口硬心软地疼惜他这个老头儿,虽百般不情愿,却也不敢违了他意,乃磨磨蹭蹭地退下了,到得殿外好生嘱咐了一番毕宏。 过了又有半个时辰,赫连扣却半点未有歇下的意思,秋九月,白莲教兴起了,北方更闹虫灾,私盐贩售堪称猖獗,一桩桩一件件儿却不知该如何使他安心。从乐宗手里接下这个位置非他所愿,但得到了却守不住又是另外一出,赫连家人一贯自傲,既已挑了这重负,以他的秉性,却也绝不愿有一日过一日地苦熬着。 殿中火烛略略晃动一番,桌窗摆设皆拉着细长的光影,群魔乱舞,好不妖娆,一双素白的脚掌轻轻贴着地面,指甲圆润透明,形状小巧可爱,行走间柔软小心,仿佛踏着水将要生出花儿一般。 少年的声音微凉,含在唇里,似乎遥远似乎贴耳,透着股子亲昵:“我的好扣扣,就等你不来,便只好我自个儿请罢。” 赫连扣冷不丁竟未被吓着,只立时回了头,贾环提着一盏绸子宫灯靠在盘龙柱侧,素白单衣似是因有热意而挽在腰间,故而露出半截子滑腻修长的小腿来。 帝王眯了眯眼,扔下笔,就要起身,却见贾环忙走过来按住他,道:“你久坐,不宜急急站起,慢慢的才是,可别头昏沉了才好。” 赫连扣顺势把他拉进怀里,脸孔埋在他颈侧轻嗅着,淡声道:“怎么来了?喝酒了?在水溶府上......” 贾环好笑着推他一把:“你装呢!我来回地洗了好些水,怎生还留的下酒气?他闹这么大阵势,你合该早知晓了的。” 赫连扣伸手摩挲着少年温润细致的脸颊,在灯火下有了不甚明显的笑意:“为了那劳什子春水花月宴?你倒是好兴致,也见时常来瞧瞧我。” 贾环往前凑了凑,两人额头相抵,目光落尽帝王那双深邃而无可测探的褐金瞳眸里,柔声道:“可不是为了你?饕楼这回推出的,不光有春水花月宴,另有玉壶鱼龙席、东篱暗香桌等等,回头我让金宝钱列出单子递进来才好。我与水溶商议了,此次必然要使饕楼拢住盛京各路权贵名流方是目的,他们这起子都十分好面子,想来也不拘着多花几个子儿。贾琏也快带着金玉缘与潇湘绣馆进京来,必是要立足的,多少给你添些进项。” 赫连扣听着他说,心中却一遍遍咀嚼着少年的名姓,仿佛要牢牢扎根于骨血,生生世世不敢有忘。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对你好,不分缘由。 他的母妃陈皇太后不曾做到,他的环儿却从九岁起为他掏心掏肺。 赫连扣无法形容此刻在胸腔中涌动的酸楚、甜蜜以及某些越发胀大的阴暗。 不想放手、不会放手—— 哪怕与天下为敌。 帝王抱着少年缓缓站起,明黄色袍子从膝上跌落,如一团盛世牡丹,终于在此夜开出零星轮廓。 他一手提着宫灯,一手环抱着他的少年,沿着汉白玉长廊走过,少年的寂静的夜里哼着一首未名的小调。他觉得很好听,而少年笑得乐不可支。 走过冗长的暗色,被灯火照亮的一切仿佛沉浸在水中,有透明而安宁的弧度,缺乏温暖鲜活的人气,却又充斥着世俗难明的美丽。 帝王把少年小心地放在铺盖明黄绸缎的床上,俯身亲吻着他的唇,低低地唤着:“环儿......” 贾环弯着眉眼,唇间并眼梢那点宣红在乌发白肤映衬下越发艳丽干净,仿佛不谙世事般,少年伸着手指缠卷他的发,懒散应道:“嗯?” “有一日,做我的后。”赫连扣抚着他薄薄的眼皮,眼珠子在手指下灵活地移动,似乎是不安的,然而他又知道他的少年绝不是如此胆小。 贾环笑了,甩开他手滚了一下团进被子里,拉着长音:“哦——好。亲爱的皇上,您的皇后要睡了,来侍寝吗?” 作者有话要说:深夜党有福利=V= TUT感谢豬頭小隊長和阿让让的地雷,挨个么~ TUT排了四小时没买到黑天签四的一定不止我一个人!太桑心了。。 TUT酷爱给我一个小梦安慰。。【泥肘开 正文 第58章 “爷,您想甚么呢?一副吃人的面色,竟是把那些小的吓得瑟瑟。”双灯坐在小杌子一面打着个雨过天青色络子,一面笑问倚在廊下的少年人。 贾环攥着手里张儿宣红帖子,道:“咱家的准姑爷发了话来,使我过府一叙,近期内便要定下与姐姐的婚事。” 双灯方明了他心里郁郁,为的也不过乃是一手教养的姐们儿将要嫁人,未免颇有愤懑不舍罢,因笑着劝慰他:“哥儿可不该这么着,姑娘如今有十五六了,若非有那府里一味拖累着,合该早早地便作了新妇。我闻听这桩姻亲乃是富贵已极的,那小王爷更是个十分的人物,家世又清白,断断不会委屈了姑娘才是。” 贾环心中不是不知,自从圣旨赐下来,他明里暗里便没少了打听水泾其人。赫连扣那处是立了保书的,端阳与葛蕈言辞里也颇为赞誉,更是应承了求娶黛玉后,再不提侧妃侍妾之流。只那毕竟是宝贝了五六年的女孩儿,又与别人不同,饶是心思淡漠如贾环,也少不得再三挑剔。 那水泾在元贞寺内见了黛玉一面儿,百般个不愿意竟是立时消隐了,一径催着水溶与赫连扣。钦天监婚期一日近似一日,若非两家俱是一等一的名流勋贵,到底越不过祖宗规矩礼制繁琐,只怕那一股子匪气的愣头青当夜便能爬了林府围墙,将娇嫩温婉的绛珠草儿掳回去好生养着。 这一出还是贾环从葛蕈处知晓的,当场竟恨不能拍桌而起,这东安郡王,果真十分的无耻,自家姑娘千好万好,可还由得他挑拣? 想到此节,少年脸色更为铁青,招了夏生备下车马,方恨恨出府去了。 那双灯摇一摇头,寻思着正是用过午饭,林姑娘想来还不曾歇下,往她那处说会子话,替自家哥儿探探口风却也不错。 贾环到了水泾处,拜帖也不曾呈,那彭索骥两手一开一合,好不贵重的东安郡王府,说闯便也闯了。小子护院抄棍杀来,竟是被闻讯而至的水泾一一撵将出去,活脱脱一场闹天宫般的戏折子。 贾环在主位坐了,端着丫鬟沏好的茶汤,姣好面貌如谪仙儿般淡漠平静,水泾却情知此人一贯的不是好性子,除了对皇兄和软些,手段竟是实在狠辣极了。 “王爷,贾环过府来,为的不过是一桩一件儿。明人不说暗话罢,林府只得姐姐一个女孩儿,如珠似宝的,虽是皇亲定下了,却也由不得您胡来!” 水泾方歇了打量此人,竟觉得是个有心计不简单的,早提了百二十个心眼子要同他打机锋,如今一听这话,却颇有些应接不暇,这、这和水溶皇姐说的可差着远了,因而木木地竟只得一句:“环弟且消消火儿......” 贾环简直要给这东安郡王气乐了,一时却也平和了几分,敛了些子蛮横刁难意味,笑道:“哪个是你环弟?王爷可不敢乱认亲表,贾环如今尚不过小小举子,果真是不可图您家富贵!” 彭索骥憋笑憋得辛苦,揉着脸“噗噗”个没完,水泾也醒过神儿来,军中兵油子是一贯的皮厚心黑无节操,浑不在意贾环这两句不痛不痒的讥讽,因笑道:“那我便也托大口称一声环儿,想来皇兄的本事也总该使我早日改口。” 贾环顿了顿:“再不提我与他。王爷只说,那大婚之日从来年入秋改到今年元月所谓何事?姐姐如今紧赶慢赶着缝制嫁衣被面儿,我瞧着十指俱是叫磨细了,心中疼惜得厉害,故而但凡今日有冲撞了,也请王爷见谅一二。” 水泾又是一惊,忙急急地表态:“我可不需她那些有的没的,便是独身一人来我王府也使得。” “弟弟这话说的,那是姑娘家的礼数,你只顾着疼惜,可不敢叫黛玉妹妹在京里落了脸子!”不及贾环发怒,那里间转出个芙蓉红金牡丹刻丝宫裙的女子来,鸦羽般的发丝绾作双髻,缀着堂皇有凤朝凰双股翡翠珠步摇,端的是逼人的明艳雍容,恍若神仙妃子一般。 水泾知道自个儿皇姐最是伶牙俐齿,盛京里贵女圈子多戏称她一句“女诸葛”,虽有玩笑之意,却也有八分的实话,故而隐隐地有些喜色,唤道:“皇姐......” 贾环眯了眯眼,方站起行礼:“贾环见过端阳郡主,郡主万福。” 端阳笑得十分可亲,也不敢受他大礼,忙扶起了,因问道姐儿可好、林阁老可好,又好一通恭维他日前夺了解元称号。 贾环也是很清楚这女人厉害的。 东安老郡王四子三女,唯有这端阳与水泾一奶同胞,乃是正儿八经的嫡女长子。 水泾长于兵事军务,而端阳则犹擅闺房帷幄,说不得是个比其弟更为果决大胆之人,替赫连扣斡旋于一众名流公子世家小姐之间,虽未尝有好名声,却实打实替自己、替水泾挣下了天子荫蔽。 “我这弟弟乃是个打仗打傻了的,素来手段莽撞。也不瞒环儿,打那日元贞寺一别,他竟是茶不思饭不想,恨不能立时去府上迎了黛玉妹妹。这钦天监的日子一改再改,竟是他时常去苦求来的。”端阳面上有些戚色,长叹道,“他回来那么许久了,独守着宅子竟是十分不得趣儿。我又有自个儿的郡主府,总不好兼顾两头,合该是早早地有个正妃,也体贴他温饱,好叫了我早日安心罢。” 若换做常人,对着这美人垂泪,必然已是拍着胸脯表决心了,别说一个姐姐,便是十个八个也嫁了,偏是贾环,一副君子端方的好皮囊,却实则冷心到了极点,因淡淡道:“郡主也不必与我打这亲情牌。环儿自小在那吃人的贾府里长大,唯有姐姐与二嫂子疼惜了些,如今又寄住在林府里头,总不能胳膊肘向外。” 端阳捂着唇笑起来:“果真是好厉的嘴皮子。小环儿,到元月好歹还有些日子,我这傻弟弟必然是十分乐意帮衬的,说不得也是足足的了。那些虚的我王府真真儿不放在心上,只黛玉妹子一人来,千好万好得待着,再不敢使她有一点委屈!何况,大年初一,那可是个十分绝妙的日子,想必黛玉妹子也有些想法,环儿以为呢?” 贾环瞧她一眼,垂了长长的睫羽,有些沉默。 当年贾敏亡故,林黛玉热孝里便被接入了外祖家,遇上个混世魔王。实则若非出了贾环这等变数,病潇湘恐如今还在那府里头,林海也该早早地去了,继而落得个香消玉殒的惨淡收场。黛玉只一天脱了那销金窟,一时也就想透了,于贾府的景况、王夫人的算计、老祖宗的偏心并那贾宝玉的本性不担当她心里明镜儿一般,更有那当年贾敏去得蹊跷,零零总总,莫说濡慕爱戴,如今乃是每滴眼泪里都有懊悔、每声自责里皆有怨恨。 林黛玉是个小性儿的女子,贾府不仁,她自然也不甘以德报怨。 这个日子,没白竟是戳到了人心窝子上! “郡主当真算无遗策,贾环佩服。”最终少年放下了茶盏,轻叹一声,眼里露出一股子怜惜呵护来,他的林姐姐,此番必然是同意的了。她那样的玲珑心思,恐怕在元贞寺便有了定计,如今说甚也是为时过晚了。 端阳拍了拍喜不自胜的自家弟弟,眯眼儿笑道:“解元过奖,晚膳也备下了。你我如今已是一家人了,合该一同热热地用下才是。” 贾环晚间回了林府,见过黛玉,她果然是有了章程,早料到那姐弟二人的身份,私心里对水泾也是乐意的。又因提前一月置备物件儿,如今也不过分赶,贾环只得无奈作罢,倒是便宜了那独狼般的未来姑爷,心中好生骂了几句。 将要歇下时,贾环仍有些闷闷不乐,一时面色也不好,只捏着被角儿有些呆怔。 “哥儿,白日里姑娘与我说,她是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弱女子,要说对付贾家的手段却也是真真的没有。如今端阳郡主摆的是阳谋,也并没有坏心,既能一石二鸟,何不也就应了,总不能只叫哥儿与老爷两人辛苦!”双灯坐在床前脚踏上,软言劝他,她是宫里出来的女官儿,性子内敛温顺,最善观人颜色,比起莲香,竟是更善解人意些。 贾环应了声,一双冗长眼儿如乌墨点漆,深沉幽谧:“姐姐的心思我自然懂得,说到底不过为了一个贾府。这笔账,我也就记着,总该一一地讨要,好叫那起子人知道厉害!” 双灯被唬的有些腿软,再不敢瞧少年脸色,忙放下帘子催他睡去不提。 初冬将至,林家与东安郡王府这厢十分忙碌于大婚喜事,那贾家却是因贾母千秋广发了名帖,上至皇亲贵胄、下及贩夫走卒,竟是天大的排场,要与陈皇太后叫板一般,立时在盛京里引发了大喧哗。 自然,林家三人也在邀请范围内,点名是要黛玉并贾环一道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不更文的理由大家懂的= = 六级+期中考。。作者被轮的体无完肤。。 妈蛋。。。好热好热好热。。。谁能给我寝室装个空调,我就日更三千TUT 正文 第59章 “我的好二爷,你且乖乖地换上,好叫你知道,今日是大场面,万不可有半点马虎!”袭人唬着脸,身后的丫头子儿手上捧着一件三镶领杏色鹭鸶纹玄青大衣裳,一同瞧着床上那撒娇耍赖不愿换上的男孩儿。 贾宝玉嬉皮笑脸地握住袭人腰,在她胸前娇软处蹭一蹭,因笑道:“我的好姐姐,你素知我最不爱这些。如今天气又热,总不该使我热出病灶来罢,且换件儿去,日前你与晴雯做的那件玫瑰紫金百花的我记着便不错。” 那小丫头一时又羞又惧,慌忙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自宝玉与袭人有了那关系后,时常便求着欢好,往日更是多带着三分亲密,袭人皮子薄,又生恐王夫人知道了将要坏事儿,一贯是不允的。只今日房中丫头婆子多半去了老太太处帮手,故此刻也不过略红了红脸,半推半就地也便由了他去。那贾宝玉又贴着她耳根笑嘻嘻嚼了几句嘴,袭人胡乱点头应了,接过衣裳将支吾着小丫头赶了出去。 那房里不过一会儿便传出了些不好叫人开口的声响,站在窗根儿的小丫头听了一会儿,臊得面皮子发热发红,暗骂了声“好不要脸的骚蹄子”,方轻手轻脚地去了。 却说贾母这寿宴,乃是摆在了大观园。 贾政替老母求荣宠那折子写的声泪俱下、感人至深,今上似乎颇为喜爱他纯孝,不仅大大方方地允了,又将那折文贴在邸报上广告天下,另还加了他半品,升做工部郎中,如今大小倒也算得上个人物了。 贾家自感双喜临门,门第生辉,王熙凤便顺势延请了个算命先生来家。好一通卜卦扶乩,一说是将要子息出仕,光宗耀祖,二说是百年世家、绵延不绝,三说是贵人升天,阖府得道,喜得老太太贾政等人不知该说甚好,忙重重地酬谢了,又请示了忠顺王府的意思,故才将这千秋宴大操大办。 谨慎了半辈子的贾母虽则心里约略有些不妥,却也架不住小一辈儿甜甜蜜蜜地哄着,她毕竟是老了,富贵荣养了半生,如今元春正是得宠,二儿子竟官运亨通,如珠似宝的嫡孙子最近也晓得用功了,一时便将老国公在世的训导抛到了脑后,只恨不能早早地到了千秋那日与老姐妹显摆显摆才好。 正十月下旬,天气已渐有些冷意,那猫冬的蛇鼠之辈已颇有些倦懒盘于穴洞中打盹儿,荣国府前却人员修列、往来不绝,可并四驾车马同行的宽敞街道一时竟也水泄不通。 住在后门的许多婆子小孩儿皆跑到此前儿赶热闹,那酸嘴长舌的妇人好一通抱怨,道是“这顶了天儿的富贵,指缝里漏出一点也要他们下半辈子无忧,只门缝里看人,瞧不上他们这样的嘴脸”,因了那石狮子前好些挺胸昂头的护院,俱是仪仗齐全的,不免腿软,只躲在一侧喏喏探头瞧看。 倒是年岁不大的小孩子们不拘着这些,遇上温柔颜色好的丫头进出,少不得上去撒娇弄痴,竟也得了不少吃食、铜钱等稀罕物,此处且按下不表。 眼见着已是近了黄昏,日薄西山、气息奄奄,贾政站在门口觑着天色面上更是不好起来,他今儿穿的十分郑重,此时肃了脸孔,便越发显得难以接近起来,唬的贾宝玉躲得更远了些,恨不能将身子缩到母亲几个大丫鬟后头。 贾政板起脸子,冷笑道:“你个混物,打扮起来倒是人模狗样,没的不过一包稻草!与我在这儿迎贵客,你且说说,可记住几家了?” 这贾宝玉虽不才,真真也是实打实的天生聪慧灵巧,却本该也不必为此事伤神,只他上半日心思皆不在身上,一时想到才燕好了袭人美态,一时又想到了许久不见的林妹妹,越发痴性,竟如目不视物,耳不闻声一般,浑浑噩噩也不知今夕何夕,此时哪里说得上来。 贾政见他支支吾吾,来回念叨个“卫若兰、冯紫英”再没有其他,心中恼恨一窜一窜,竟是将将要当着这宾客云集之时发作他了。 王夫人见势不妙,也顾不得体面,忙拉扯住贾政:“老爷,宝玉还小呢,哪儿须得应付这许多子人物?况今儿恁的好日子,您便饶他这一回罢!” 贾政一把甩脱了,强自遏制着,眼里却仿佛像是有火:“慈母多败儿!若非你这无知妇人,他哪里敢如此猖狂!他如今十六了,竟是一事无成,我在同僚间连他名姓也不敢提!小小小,环儿还幼他一岁,如今却已有了解元功名,来日会试开考,以他好才华,说不得便是鱼跃龙门,光宗耀祖!同宗兄弟,你倒不妨与我说说这其中道理是如何由来?” 一想起贾环,贾政便颇有些心肝儿疼,若当日能料得他一个不得青眼的庶子能有今时出息,说不得也是要好生栽培的!可他现在长居林府,显是与贾家离了心的,每每传过信子去,那少年便客客气气答一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有事弟子服其劳”,态度不强硬却坚持得很,左不过一日拖一日,此事也便不了了之。 何况如今林海位高权重,在朝中人缘也是有数的,他区区个工部郎中却是半点不敢直掠其锋,闻听坊间朝野奚落讽刺言辞,也便只得憋屈吞咽,冲王夫人撒撒火儿。毕竟在他念头里,待贾环也算不亏,竟是已尽人父之责,若非大母不慈,迫害这孤苦无依的庶子,想来也不至于如现今一般毫无转圜之地! 王夫人哪里听不出贾政意思,一时拧紧手中帕子,木着张脸道:“老爷教训得是,只如今宝玉也晓得认真了,宫里娘娘也时常赞他越发进益。虽不及环儿仲永之才,却也隐有后来居上之相,还请老爷多担待些才是。” 这话里不知多少恶毒心思,贾政却似乎只听到“娘娘赞他”几字,脸色竟也缓和几分,正这时,门子大声通传道“北静郡王、东安郡王并林阁老车马到”! 贾环方下了车辕子,便见得一人殷殷守在旁侧,鬓角霜白,面容冷峻,却不是水泾能是哪个! “环弟。”水泾一见他,眼里便是精光一闪,亲亲热热叫一声,唬的夏生腿脚发软险些给这位爷跪了。 贾环也不理他,只偏头瞧了瞧他身后的水溶,道:“王爷,这是何意?” 口吻间,竟是有些质问之意了。今儿贾家可谓树大招风,林黛玉虽与水泾有了婚契,如此大胆行事却仍要免不了叫人置垢,女孩子名节比天大,将来少不得有那用心险恶之辈来中伤她,这叫贾环如何忍得。 北静郡王见贾环恼得面色都有些泛红,如春桃凝腮般一时有些艳丽端方,苦笑道:“这原不是我的意思。只端阳来前与水泾说了好些子话儿,想来不过是有关这府中丑闻,我这弟弟义愤填膺,便少不得要做趟护花之人了。” 贾环旋即默然,贾宝玉甚么德行他自是心知肚明,那王夫人与薛姨妈也并非省油灯,林黛玉此番来少不得有些祸事,水泾身份到底贵重,虽有不符规矩之处,到底却比自个儿名正言顺些,只是如此依了他,心中却有十二分的不甘。 水溶朝水泾丢了个眼色,这厮在媳妇儿跟前倒是脑子活络,忙急急道:“环弟不必着扰,回头我冲皇兄讨道折子,必不叫小姐清誉受损。” 贾环正待开口,那帘子却微微掀起一丝儿,一抹温婉轻柔女声响起:“环儿与王爷且不需如此忧虑,待会儿直入内府,除我外另有姊妹多人,二位勿论身份如何,却是不合适的。黛玉虽一介弱女子,却也不是要进那龙潭虎穴,只请宽心便是。” 这话连消带打的,竟臊得关心则乱的两人面皮子发红,互瞧一眼,俱是讪讪。枉他二个平素皆是风流贵重人物,此刻没的叫那心思玲珑的少女提醒,也亏得是一家人,好歹少了笑话戏谑。经得这一事,贾环却与水泾有了一分亲近,想来这也算是另类的同甘共苦了。 却说这贾政闻听此三家来,忙不迭从内门匆匆赶来,未尝敢有半点怠慢。好容易喘匀了气,见那大门前三人言笑晏晏,那庶子立在天潢贵胄间,竟未有半分不适紧张,颇以君子如玉意味引人注目,加之他年岁不大,此番更是罕有了。 “工部郎中贾政见过北静郡王、东安郡王,王爷千岁。”贾政与王夫人、贾宝玉当即要拜,贾环分明躲避了,他不过贾府庶子,虽有功名,却也受不得这等大礼。 以水溶往日的脾性,却是好歹要装模作样搀扶一把,只此刻叫水泾与贾环不着痕迹地瞪着,情知他二人心性,便也不愿作为,待礼数完毕后方笑道:“许久不见,政公越发精神了,令郎倒是出落得更佳,你那块玉儿可还好吗?” 贾宝玉喏喏应了:“蒙王爷福庇,都好。” 他有心抬头瞧瞧这位面容昳丽的王爷,哪知却见得另一位黑衣者面容冷峻至极,仿佛冰雪雕刻,正回望过来,双色泽浅淡的眸子里满是某种阴冷残酷的血腥意味,唇边更有一丝古怪笑弧,没的叫人心肝震颤,唬的他慌忙别过脸不敢再看。 水溶甚是无趣的收回目光,摩挲着拇指间一枚玉白扳指,待贾环与贾政夫妻见过礼,并众人方浩浩荡荡进得府去。 正文 第60章 如今贾府,果真是比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境况。 忠顺的青眼,仿佛将这高门大宅最后的生气焚于一处,香木集顶,于垂死顷刻将将绽出万丈光芒,竟好一副与皓月争辉的姿态,使所见所者多有迷了心眼,不辨前路。 贾环抬眼瞧了瞧被夕日轻薄围拢的大观园,真真好不富丽,雕檐绮户,堪比吴王台榭,一抹残红如血,偏生又有股子诡谲莫测,使得满目喧嚣热烈蒙纱遮雾、水月镜花,过了今夜,戏台子收场,此间种种也仿佛不过是说书人满是斑驳旧痕的手札罢。 “环儿,有甚好看的,竟是要将你的魂魄夺了去?”水溶见他许久不说话,也不知兀自看向何处,只觉空寂,不免拿话逗他开口。 贾环拢了拢披在身上雨过天青色半袖披风,抿着唇角依稀似有些笑意:“自然是看这省亲别墅十分堂皇,美轮美奂,竟是凭白要折了人福气罢。” 水泾虽不通文事,心思却透彻,闻得贾环语气中颇有些血腥凄冷,因凑趣吟了半句:“朱门酒肉臭......” 贾政听着却极是摸不着头脑,他荣华富贵了半辈子,又本就是局中人,只觉他那几个话间全是深意,这北静东安两位便也罢了,没的个庶子竟也是十分的见识。 王夫人因是女眷,本就行在后头,此刻双目瞠大,两股颤颤,若非金钏儿彩霞二个一直搀扶着她,此时竟是气力不支一时要仰头栽倒下去。她如今放利子钱越发没个章程,只以盈利为目的,公中账上亏空颇大,她自个儿私库里头却充盈倍余不止。合该早先她也未必有这样的胆子,只是这省亲别墅耗资巨大,虽有老祖宗与薛姨妈帮衬却也尚有不足,周瑞家的的多挑拨几句,这王夫人竟是彻底头尾不顾放贷下去。 更有那江南甄家的大房夫人与她勾搭上,一来二去竟是有些无法无天了。 贾环道“凭白要折了人福气”,可是把她吓得不轻!那利子钱何等昧着良心,又脏又血腥,如今寸寸铸在这大观园中,竟是仿佛乌云盖顶,不日将大祸一般! 王夫人到底是个不经事的妇人,此时面上便显出许多异样来,也幸亏走在后头,才不叫人察觉罢了。 至于那贾宝玉,他虽行在王夫人跟前儿,却一心记挂着门口那辆青绸幄马车,眼前颦颦笑笑一径是那林黛玉脱俗模样,往日他二人一道玩、一道吃饭、一道午睡之景历历在目,他竟只觉心口酸胀,肝肠寸断,此时才是通悟了那“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之意。 几人脚程不快,约莫两盏茶功夫才及至正厅,迎面是一扇五彩光明的翡翠水晶屏风,乃是新雕了的东海长流水、南海不老松图样,更有松鹤延年、麻姑献寿、王母长生、天翁送福等等,端的是贵气逼人,使人啧啧称奇。 贾环只消一眼便有所计较,如今水晶倒比玻璃易得些,却仍是稀罕物,这一架子劳什,少不了耗费千把银两。 绕过屏风,目前更是彩绣辉煌、翠绕珠围,甚么尺高的血玉珊瑚、臂长的白玉如意、东海的龙颔珠、瑶池的蟠桃果等等零碎千百种,莫说见过,有些竟是听都不曾听闻的,唬的许多也算得京中勋贵的竟有些不知如何落脚了。 贾政一时有些得意,回头瞧瞧那三个,却皆是稀松平常,仿佛视而不见,彼此说着些小意话儿,旁的不曾注意半个。他心头正不快活,那同来的机灵宫人便高声报了他三人名讳,一时厅子里竟是静得齐了。不过片刻,身份上等些的又活泼泼凑上来问好,便是对上形容尚不足的贾环,竟也显得可亲慈和。 北静郡王的好名声是盛京里有数的,只他虽为人谦和没架子,亦仍是正正经经的皇室子息,少不得比他们这些加起来还尊贵些。至于那水泾,虽则前两年名声不显,远征交趾节节连胜却也美名长传,这是位狠人,更有个手段厉害的亲姐,少不得是使他们十分忌惮的。 厅子里人人心思各异,除了那等忠顺的死忠,皆是有抱紧这两条粗腿的意思。 贾环比起这二位,身上功名便算不得甚么,实乃他座师林海与诸君皆是有些交情的,更兼位高权重,不得子嗣,想来他日衣钵便是这贾府庶子继承,少不得也给他些颜面罢了。 贾政见了,又羡又妒,却也未有他法。 水溶三人被拱上了高座儿,待得筵席开始,大家吃喝一团,没的竟是热闹亲近,仿佛彼此俱是相熟的一般。 虽是贾母千秋,女眷究竟见不得外男,老太太也不过出来坐将片刻,与水溶水泾并几个公侯说上几句,听贾珍贾赦念一番祝词,又好生表达拳拳谢意,便由金鸳鸯搀扶着进屋去了。 吃了约莫一个时辰,贾环实在厌烦这其中勾心斗角、利欲熏人,便推辞人有三急乃遁逃出来,那水泾本就是个冷面冷心的,旁人不敢接近,水溶又叫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正觉无趣,见少年动作便悄悄缀上也出了来。 贾环不曾来过这大观园,也不过随意寻摸,且行至潇湘馆,见翠竹葱茏,在粉白影壁上映出节节长影,倒是有些意趣。如今林姐姐不在这儿住,却也不知与了何人,大抵倒是配不上这“潇湘”二字! “小王观这儿倒是与她合宜,日后竟要请人为我府邸谋划一处。”水泾立在竹梢上,也不知想起甚,眸色如水温柔。 贾环抬眼看他,叹了一句:“王爷有这心思便是十分好了。日前贾环多有得罪还请原谅则个,我那姐姐竟是很命苦的,性子又倔,我少不得关心则乱些。王爷人品我见过了,只请、只请好生待她。” 水泾眼眸锃亮,面上含笑一味点头,兵戈之气不再,竟显得有些忠厚老实了,徒惹贾环嘴角微勾,对这表姐夫却是再无多的不满。 他二人这里颇有些和乐融融,那头月色如银,却是忽有众女子尖叫啜泣,却是将他二人吓了一跳。 水泾与贾环对视一眼,情知乃是走近了后院女眷看戏吃饭处,想来其间有事发生,皆是柔弱女子,况又有他们心系之人在那处赏玩,若有个好歹却是万万不行的!二人竟也顾不上许多,急急循声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短小精悍的二更君。。 原谅我实在撑不住了。。。明天还要考试TUT 财政学全背下来什么的,皇上,臣妾做不到啊!!! 正文 第61章 却说刚走到一道月亮门儿,便有个着绛紫襦裙腰间围着碧青撒花巾子,瞧着便仪容不俗的女子迎面上来,她见了水泾,端庄肃然的面孔上便略略放松了些,乃忙忙福身道:“可算找着主事的人了,好王爷,郡主如今有天大的火,她一贯宠爱您,此番顾不得规矩道理,说不得要跟婢子走一趟才是。” 水泾扶起她,因道:“素衣姑姑不必多礼,我也正是担心,可巧儿我这环弟乃是这贾府中人,由他引路多少能省下些麻烦。姑姑只请与我们分说分说,姐姐向来好分寸,倒怎么如今一怒起来,搅得满园风雨?” 这位素衣姑姑乃是承平公主跟前儿一等一得力的老人儿,为人忠耿知礼,后来又做了端阳的教养姑姑,眼里介儿非常人可比。此番听得水泾话头,方扫了扫旁侧始终沉稳安宁的少年,便要认出他是当今解元,又因着日后与王府有些姻亲,瞧着也是个可敬可佩的,一贯严正刻板的神情也稍显柔和,冲他点了点头:“那便有劳解元公了。” 贾环行礼道:“不过是分内事,姑姑一句话却是要折煞我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林黛玉那车马进得大观园内园,便有相熟的婆子婢女来逢迎,双灯方扶了她下车马,那厢便来了一个恍若神仙妃子的妙人儿将她拥入怀中,好一阵“妹妹玉儿”地叫,十分亲稔模样。 林黛玉眼圈有些红,待那女子问过一遍后方笑道:“你个凤辣子,想来便是不安好心,要使我哭来。在大家面前丢了丑儿,看环儿可饶你不饶?” “你快别提那黑心人,你们回来大半年了,他竟连瞧我一面也省得。往日算是白疼了,好叫你知道我可怜的大姐儿总不该日日想着他。”王熙凤一瞪眼,便有些明晃晃的英气,人人只道她如今不做了那管家奶奶,手上既没银子花销,又无权势摆弄,明里暗里都是笑话她“落草凤凰不如鸡”。可见她今儿一身簇新正红杭绸五蝠临门凤尾裙,外勾软银箩团花立领披肩儿,颈项中一个金黄螭首璎珞剔透富贵,俱是又羡又妒,又惊又怕,可恨却是自己个儿狗眼看人低了。 那王熙凤一把捉了黛玉柔荑,叫人簇拥着朝前走,端的是气派逼人。 黛玉方笑一笑,轻声道:“姐姐莫怪他,他总不爱来这贾府,又不好接您出去,别看他嘴上不说,只怕心里也是想的。我瞧着他准备大姐儿的礼物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日前倒还托我管端阳郡主讨个吉祥好听的名字。只说姐姐家的女孩儿大了,身在这吃人的宅子里不是好命,须得要贵人提一提才是。” 王熙凤闻言鼻子一酸,忙借着抬袖掩去泪光,心中想着苦是苦的,只如今也似乎将要熬出了头,便再不提那些。 贾琏到了扬州,竟是一心扑在生意场上,再没有那些花儿草儿,隔三差五地倒要给她们娘俩儿写信寄东西,也不管合规矩不合规矩的,易放的的不易放的,倒惹得爱强的王熙凤哭了几回。 贾府是甚么光景凤姐儿自是极为明白的,她那好姑妈如今只管向皇天借了个胆子,来日给这沉疴深重的世族带来的恐怕当是灭顶之灾。但凡想到如今年岁尚小的大姐儿要被抄家灭族之姓污了名声,日后好人家只怕是看她不上,这做母亲的心中便酸涩难忍,愈发愤恨。 如今贾环既保了她家日后富贵,又替贾巧姐寻摸了十分的好机缘,王熙凤心里更没有惶惑不安,她夫妻二人从此只一心想着贾环与林府却又是后话。 王熙凤陪着黛玉又见了贾母并几个公侯夫人,老太太神色虽欢喜却始终有丝郁郁,瞧着那出落得越发大方秀美的女孩儿便不住叹息。 想来王夫人是个目光短浅的,她往日瞧黛玉不上小性儿又身子骨娇弱,只一心算计着图谋林家丰厚资财,可如今那林姑爷得了今上青眼不提,这大姑娘更是一旨婚赐许了那天潢贵胄家的郡王爷。勿论旁人是怎么想怎么看,在贾家众人眼中,却是实打实地迎面一耳光,打得他们都懵了。尤其那王夫人,哪里能是一个“恨”字了得。 老太太又细细端详了把子黛玉,方觉果真是与在府中时不一样了,行止间竟是元春在跟前儿也及不上的。只她身后那两个嬷嬷的打扮气度,可知如今林府是何等的体面。又有那宝玉虽是千好万好,却也不敢与皇室子弟相提并论,只可惜了他一番痴情,如今倒只能屈就娶了那薛家大姑娘罢。 如此这般计较着,贾母将见着外孙女儿的兴致也不大了,只略夸了几句,便推辞精力不济使王熙凤领她去后院同姊妹们玩儿,晚间一并再来用膳便是。 黛玉虽瞧出老太太生疏,却到底是同从前不一样了,只强自按了心内黯然,面上无事人儿一般随着凤姐儿去了那小姐姑娘们游玩耍乐的地方。 大观园为贾母贺寿乃新辟了一处湖泊,搭了个临水的台子用以唱戏,芦苇霜白,枯荷擎盖,说不得是十分的好韵味,那宝玉便提了一个名儿,做“黛荷小筑”,黛玉一时听了,虽有些恼意,却并未发作,只当是赶巧儿罢了。 她到时,上头正演一出好戏《相约》,那小旦生的眉蹙春山,眼颦秋水,声音婉转动听,姿态也是极好,底下小姐姑娘都叫着好,林黛玉因看了几眼并不是喜爱的戏目,便拣了清净地坐着。 那戏歇了,众家小姐方瞧见她,彼此不曾见过正纳罕得紧儿,那迎春、探春并惜春、宝钗便款款上前,齐声道:“林妹妹来了。” 林黛玉站起一一还礼,凤姐儿笑道:“这是林阁老家的闺女,她身子有恙,时常呆在闺中。如今虽大好了,却倒是不识得诸位天颜,正该好好熟识熟识。” 一众女子正听得林黛玉好大来头,家中长辈亲眷更是耳提面命她是一等一的好才学,如今一见,果有些风流曼妙乃人间少有,遂嬉笑着娇声软语自报家门,俱是来头不小的家世身份,倒显得迎春几个并薛宝钗寒碜得紧了。 几家女子聚在一块儿说说笑笑,有个穿杏色对襟襦裙的女孩儿颜色极好,与黛玉说起来也投契,正是镇国将军龚如守家的四小姐龚斓。 不一会儿有个婢女端了一篮子鲜花上来,还沾着些许露水,芬芳馥郁,要请众姑娘簪花儿。 钟毓捂嘴娇笑道:“这是哪个好人儿送来的,甚么样的心思,倒讨了姐妹们笑话!” 那婢女恭敬道:“是这阖府里的二爷宝玉,只说‘人比花娇’,如今众位来了,又是闭月又是羞花,他瞧着颇不忍,因亲手摘了这许多,好叫众小姐簪了,方衬得彼此好颜色。” 龚斓冷笑道:“油嘴滑舌,竟不怕唐突了我们。” 黛玉虽有不喜,却到底不愿落了外祖家脸面,正要劝解,那薛宝钗便笑盈盈道:“好姐姐,不要生气罢,我瞧着倒也算是美事儿,这黛荷小筑清寂,如今倒可凑个花香满园了。” 钟毓懒洋洋瞥她一眼,她乃是与黛玉一般无二的家世,更因嫡母健在颇为受宠些,虽则表面看着妩媚夺情,实则最是守规矩的,因淡淡道:“我道是哪家的小姐好不要脸面!哪个臭男人碰过的,我可不要!你喜欢,只管拿去戴满头便是,没的倒叫我们这帮子俗媚骨头污了这好花香!” 薛宝钗面色顿时阵青阵白,气得往日利索的嘴皮子说不出半句来。探春几个有心宽慰,却因坐的近了此时也叫小姐们以各式目光瞧看着,也不知是羞是恼,竟半点不敢动弹。 林黛玉正冷眼看着,双灯却悄摸塞了一物到她手中,借着光色打开了瞧了,乃是一匣子五色玲珑,清光如水,竟是十二支一套的花色玉石簪子。 林黛玉又是一叹贾环的好心思,对她的拳拳关爱之意处处可见,因挑了一枝满红鸡血石蔷薇花簪子递与钟毓,道:“我这里有个好东西总该叫你消消气儿,如今倒是假花比真花好看些,我弟弟告诉我,这红蔷喻意高贵美丽,想来最合适姐姐不错。” 钟毓虽出身富贵,去也少有这般稀罕的物件儿,极品鸡血石最是难得,这支花簪用的乃是仅次的朱砂冻,血色饱满,油脂滑腻,兼之造型古朴秀美,一时得了眼缘竟是喜爱极了,因笑眯眯接过,仔细品看下更是爱不释手,道:“林妹妹好甜的嘴儿,可叫姐姐羞煞了,竟没有能拿得出手的。” 林黛玉道:“你我姐妹相称,你休提那些劳什子玩意儿,否则我可要翻了脸子。我观斓姐儿颇有一股子清气动人,乃是高洁的性子,这泼雪梅花想来是最相宜不过的。” 龚斓接了那羊脂玉簪子,心中感叹哥哥提过的贾环果真是个通透人,连带这林妹妹也十分可亲,当下也不推辞,只一边称赞一边受了。 在场另十位身份颇高的小姐也得了钗子,林黛玉俱有一套说辞,她本是巧嘴儿,名目张口就来,说的仿佛这些女子便真如花儿般动人高格,一时更为和乐融融。 那木匣子另有一层,里头放了些次品的小玩意儿,胜在形状新奇,色泽艳丽,另分与了众家小姐赏玩,那些没得到钗子的竟也毫无怨言。 只探春心里稍有不满,虽她身份低贱些,那林黛玉好歹是往日亲近着的,如今这么掠过她们去,莫说眼馋那些名贵钗子,可算是叫这帮子势力人白瞧了笑话,说出去她们这些贾府小姐也不知脸皮子往哪儿搁。 薛宝钗不错眼瞧着,见林黛玉卖了乖又得交口称赞,心中竟隐隐生出股子怨妒来。作者有话要说:我考完试了=w=会努力更新,争取在暑假完结…… OTZ……今天给你们看一个东西……是作者这两个礼拜脑补得都快CPU负荷过重停转了的玩意儿…… 可能是新坑……但是不怎么有信心放出去……跪求大家给点儿意见TUT 好像认错人了 颤颤巍巍地打开文章界面,白杨满含痛苦地瞄了一眼屏幕,然后低泣着捂住了脸,皇上,更新什么的,臣妾做不到啊! 假如你的室友是小说/漫画/音乐大神,你会怎么做? 大一的白杨用实际行动告诉你,任尔东西南北风,抱紧大腿不放松,傻妈求包养TUT! 假如你的大神室友失恋了,你会怎么做? 大三的白杨满脸是血,跪求回到上面那个问题Q皿Q! 作为网文大神逆九的室友,白杨曾经是无比荣幸的。 逆九真名秦络,五年前出道,以一篇题材极新颖恢弘的机甲处女文hold住了网站的半壁江山,虽然文笔尚带青涩稚嫩,却充满灵气、行云流水,尤以描写感情细腻见长,故而网上甚至就逆九大神的真实性别掐了很长一段时间。 逆九大神坑品良好,除了唯一一次长达两月的请假后,几乎是日日勤耕不辍,名气更是水涨船高。白杨打从高三被逆九的文字惊艳了一把以后,就再也没能从这个坑里爬出来,从此由一个普通宅变成了突破天际的死宅==。 秦络是逆九这个信息从未隐瞒过寝室里的任何一个人,除了白杨当场给跪了以外,其他室友倒是显得兴趣缺缺,这当然不是打开方式的问题,而是秦络和白杨身处的乃是知名学府B大中文系——一个才子多如狗,才女遍地走的凶残场所。 B大中文系的好少年们都是来自各个省份城市的精英,高中那会儿光顾着学习了。 至于逆九是谁?能吃吗?三次元是神马?可以捅吗? 所以,你懂的。 但白杨对逆九绝逼是真爱啊,人愣是生生地反复膜拜大神文章、绞尽脑汁给大神写长评写到了B大中文系有木有!这才是真绝色! 秦络第一次知道的时候,心里那个草泥马哟,一瞬间就自由豪迈了,白杨少年真是不能更碉堡! 秦络这个人太过聪明,情商智商都高得吓人,他外公B大副校长、堂堂一介文坛泰斗在他高中时就说,这孩子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得找点外物寄情,否则少不了日后受苦。 这种乍一看因为槽点太多都不知该从何吐起的理由,知道真相的白杨眼泪掉下来。 虽然网络上的逆九冷艳高贵不爱回评,但现实里的秦络,其实也不过是个略有些傲气的男孩儿,模样好,家境也相当不错,在白吊丝眼里,这就是个妥妥儿的人生淫家。然而在白杨终于和秦络勾搭成能互用一个账号的好基友时,秦络失恋了。 秦少年是个好少年,逆九大神更是个好大神,哪怕是失恋也阻止不了他开新坑的热情!看到名为《皇天》的新书挂上了前十章时,白杨一边含泪点开一边给秦络的人品点了无数个赞。 但是有句诗说得好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尼玛秦络他撸了六年的对象是个男的啊,渣攻劈腿找个院花他从此整个人都不好了有木有! 尼玛身世苦逼的男主一开始就被女主挑断手脚筋戳瞎狗眼,一定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啊有木有! 尼玛前十章就透出了浓郁的报复社会报复渣攻报复异性恋气息,臣妾从此都累不爱了有木有! 当白杨捧着笔记本儿找到秦络嘤嘤嘤时,逆九大神只是随意地瞟了眼,突然恹恹道:“逆九这个名字是他给我取的,账号也是他注册的,我不想看见了,以后更新就羊羊你替我吧。” 白杨:“” 白杨逐条看完了底下鲜血淋漓、尸横遍野的评论,与电脑屏幕那端的读者们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哆哆嗦嗦打开后台放上存稿,某死宅简直都要以头抢地,谁有他苦逼?谁有他心酸?尼玛穿到桃宝卷书里哪怕是西门吹雪的剑也挡不住怨念啊——好像有哪里不对——真是说多了都是泪。 《皇天》以一天六千的速度连载了将近两年,主角的修仙路程走了约莫三分之二,纵观其整个人生历程,实在是没有最虐只有更虐。从最初被挑断手脚筋,后面又经历各种被抄家灭族、各种被杀人夺宝、各种被背叛无差,主角终于不负众望地走上了黑化道路并且一去不复返==,此处应有掌声。 知道真相的白杨含泪表示,主角,谁让你跟渣攻一个姓,自求多福。 上次更新正写到主角成功晋升虚仙期,衣袂飘飘的立在某处城墙上,城墙下,是曾经狠狠羞辱过他的美人城主——沐千兮。 不得不说,逆九大神的人气实在是高得无与伦比,哪怕《皇天》崩坏成了这个德性,喷文弃文者却也多半是新人读者,老一辈读者们最多就是在底下嘤嘤啜泣跪求HE跪求洗白。沐千兮一百多章前出场时,秦络形容其为“罗袜生尘,烟云淼淼,恰似一枝木樨,将开而未开,清冽决然,是个极有傲骨的冰雪女子”,底下一票读者嗷嗷拍桌,这绝逼是主角后宫之一啊! 高冷系女神,天生玉骨之体炉鼎,尼玛不收都暴殄天物啊! 主角在最初和她相遇时不过是个合-体期,尚属于未脱离天道桎梏的凡胎,玄仙期的城主沐千兮自然看不上这么个小人物,见他傲气,更是厉声责骂一顿便飘然而去。主角发愤图强,在短时间内成功跨过两个大级别晋升虚仙,越级挑战跟玩儿一样,如今正是威胁沐千兮不归顺于她便要屠城。 读者们表示蛋都要碎了,主角你的三观真的不能崩坏得如此彻底,不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吗? 好吧,你拳头大。 不知道软妹纸都是世界的珍宝,需要耐心细心爱心吗? 好吧,你那张脸开挂。 不知道这种高冷系需要一点点攻破 卧槽,城主你降了他吧,我们要看肉TUT 过了半个小时,白杨重新点开了评论区,发现刷新置顶的评论是上一章的旧评。 读者ID叫“掉了坑谁比谁无奈”,其大致内容可总结为,依《皇天》这文的尿性,哪怕沐千兮顺了、软了、自动爬床上躺好了,也不耽误人主角屠城的。《皇天》主角心里有魔,逆九大神心里有怨,表示理解。而且这样也挺反差萌,总比有些文主角各种圣母汤姆苏好-w-大神加油,永远支持你。 底下分别有回复“LZ+1”“LZ真相帝”“LZ预测神准”“卧槽楼主你个SB黑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说的是逆九死对头XX大神,烂文,弃了”“LS脑残滚粗(╰_╯)#” 白杨抹了把脸,在满屏幕血字和惊叹号里找到这么一条标点符号正常语气正常颜文字正常的评论实属难得,正准备戳开回复时,眼前一黑,笔记本电脑上隐约浮现出一行血红大字。 “个体编号2108捕获,切换惩罚模式” 白杨再睁开眼时,正面对上了一团白色絮状物,絮状物咧了咧嘴角,露出一口尖锐的牙齿:“你醒了,个体2108?” 白杨:“”==神马玩意儿?怎么听着这么像屠宰场里编号待宰的某种生物? “我是系统。”絮状物轻盈地在空中翻了个跟头,“鉴于你创造的<皇天>世界实力超出上限,主宰者怨念过于沉重,即将威胁系统存亡,个体2108必须负责导正该世界走向。” 白杨:“”是不是他醒来的方式不对,怎么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难道主角你真的要毁灭世界了吗?求围观求抱大腿 絮状物继续道:“个体2108如无任何疑问,将即刻进入<皇天>世界,绑定惩罚模式。” “等等!”白杨一听“惩罚模式”就有种不寒而栗之感,情急之下连忙开口,却发现嗓子沙哑得厉害,“我不是你要抓的个体2108,<皇天>的作者不是我,我只是代替发文的” 白杨亲眼目睹了某絮状物由白色逐步膨胀变黑的历程,不厚道地脑补了一下黑心棉的制作过程,紧接着就听到了系统发出一阵巨大的轰鸣。 卧、卧槽,炸了!系统你还好吗?系统你还健在吗? 白杨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团比原先更小的白色絮状物轻悠悠地飘到他面前,一字一顿道:“你是谁?” 白杨咽了咽口水:“白杨,逆九大神的好基友” “就决定是你了!由你来拯救这个世界!绑定奖励模式!”絮状物大吼一声,白杨虎躯一震,在醒过来的五分钟后再度躺平==。 作为一个新世纪好宅男,白杨少年点亮了写评、卖萌以及绘画、制作视频、网配等各种延伸技能,同时也得了“离开电脑三小时无法存活”“一见光就会死”“节操下线”等种族遗传疾病。所以虽然对穿越重生心向往之,但一向十分有自知之明的白吊丝表示,哪怕上天愿意给你个机会,女神也不是你想泡想泡就能泡,命运也不是你想改想改就能改的! 尼玛系统你这个坑货,敢不敢更凶残一点儿? 都说了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救命QAQ,大神救我! 正文 第62章 只在园中方吃喝到一半,端阳郡主便携葛蕈来了,二人俱是一色的胭脂红泥金滚边长袖宫裙,腰间围着洒金合欢百蝶玄色蔽膝并两条苏合青坠地芙蓉呈祥云帔,乃是十分的彩绣辉煌,华贵庄重。 众家小姐纷纷上前见礼,端阳与葛蕈一边一个扶起黛玉,一个道:“瞧着果然是大好了,林姐儿日后可不敢过分地掉了泪珠子,凭白的毁了这好容易将养起的根基。” 一个接道:“只消几月,她便要入得我东安王府来,一等一的王妃身子,我那弟弟又是痴性,守着这么个神仙似的妹妹倒还敢欺侮了她不成?蕈儿可是不信我呢?” 黛玉见她二个虽针锋相对却实在是亲密无间,乃细观了观二人容色,皆因心思细腻方有些不妥的猜测,但很快又摇了摇头,这合该并不是她管的道理,若贸贸然出口引得她两个不快,却又是自找麻烦不成? 她二人俱是身份贵重得很,与在场几位贵女叙话一阵后便施施然在黛玉旁侧落了座,那些个破落户儿家的女儿并庶出小姐,竟是连个衣角子都不曾沾着。 瞧见她三个凑在一块儿亲亲热热地吃喝耍乐,那探春一时气不过,凑到宝钗面前郁郁道:”好歹咱家大姑娘也是贵妃了,月前那省亲气派也是有数的。如今她们便这般掠过我们去,可见也是没见识的,果真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 迎春与惜春性子一个温柔、一个木讷,却是不敢搭理,总归是有教养的姑娘,不好连这门还未出呢,便要议论别人好坏。 宝钗柔声道:“三妹妹这却是说差了。娘娘虽得宠,却到底越不过今上与郡主两表兄妹的情分去。她与林妹妹亲近,我们素来也玩得好,想来过会儿子倒能说上些话。” 史湘云听了,便颇替她这宝姐姐鸣不平,仿佛是自己个儿受了大委屈一般的,因冷笑道:“甚么玩得好玩不好,恐怕也只宝姐姐当了真罢。她住在这里,却是只有一个爱哥哥呢,凭我们谁,倒不比那丫头婢子强些!” 迎春大惊失色,如今这人多口杂的,她纵然再木讷些,总也知道话是当说不当说,这史湘云在府里娇蛮横惯了的,怎么到这会儿还不知慎言? 那薛宝钗也唬的脸色有些发白,她方才□虽有些使贾家姊妹积怨的意思,却也料不到这个胆大妄为的云丫头敢挑明白了说起,这会儿正是后悔不跌,慌忙扯住她衣袖:“再不敢乱说!叫老太太太太知道了,倒要不许你进这家门。那端阳郡主手段极厉害,她若听去了风声,我可保不住你这伶牙俐齿的嘴皮子!” 端阳捧着茶盏子喝了口汤水,侧头向葛蕈道:“可觉得清冷了些?我见这园子修得竟是面上光光,还不若去我郡主府里玩一玩。” 葛蕈微微抬头,露出一截修长细腻的颈子,发上簪着的凤凰点翠步摇晃一晃,散出许些潋滟光芒来,神态娴静地抿唇笑道:“你既觉得冷清,不妨使人做一出热闹些的戏来。我倒觉得这里不错,总不该处处如你府里一般,不过是俗里俗气的东西摆置一堆,讲究的是甚么玩意儿皆越稀罕越贵重越好的。” 端阳叫她一讽,也不见恼,忙让素衣姑姑吩咐去弄一台《游园》来。见葛蕈神色淡淡,一味与黛玉叙话儿,她也只笑盈盈瞧着,除了那个四五不着的老子,他们家上下可都是媳妇儿说一绝不说二的好相公哩! 不过一会儿,素衣面色铁青地回来了,身边带着的几个婆子衣裳头发都散乱了些,端阳笑道:“好姑姑,那个不长眼的蹄子惹了您气性儿,我倒许久不曾见过您这般了?” 素衣勉强地扯了扯嘴角,仍是不苟言笑的模样:“不是大事儿,劳郡主挂心了。” 端阳见她不爱说,也便不问。须臾那戏台子已起来了,一个身段柔美的女孩儿上得台来,并一个小丫头,俱是粉白妆面儿、黄裳绿帔,映着泠泠水波倒活像那九天来的仙女儿,只是这仙女竟是十分不痛快的,俏脸冰冷,便是浓妆艳抹也压不住她眉宇间怒气。 葛蕈与黛玉见她唱得好,方停了说话乃细细地听,她二人俱是七窍玲珑的心肝,此刻竟从那小旦声音品出股子怨气来,乃皱了皱眉,黛玉向钟毓道:“好姐姐,你可知道这小旦是甚么人?大喜的日子,凭她唱得这样,果真要扰了大家伙儿兴致。” 钟毓也是心中不太爽快,道:“总不过这府里养着的小戏班儿,你们前头没来时,斓姐儿要她们弄出<桃花扇>来,那小旦死活不允,非要作<相约>,斓姐儿素来面人脾性,见那小旦年岁不大,便也由得她去。如今郡主身边人去请,恐是用了些手段,她要作这般脸子,端的是晦气!” 黛玉乃是年前儿便离了贾府的,故而贾蓉为了元妃省亲往苏州采买的十二个女孩子她倒是一个不曾见过,那龚斓常听她母亲与兄长闲话,情知黛玉不解其中道理,此时便笑道:“台上这个叫龄官,贾妃回时叫她,有些个曲子倒也是不爱唱的。连宫里娘娘都是欢喜的,咱们小女子还敢为难了?” 这话一说,众家小姐俱是抿嘴笑了,那贾妃虽如个玩物般豢养在宫里,却到底是身份不同的,龚斓既开了口提醒,她们这些心思通透的也便岔开了题去。 可那端阳是甚么人?只听龚斓只字片语,便猜到了素衣面色不好的缘由,她一贯乃是把这位姑姑当老子娘侍奉的,又是无法无天的人物,此时恼恨起来,只等那戏停,便点人去将那不知好歹的小旦叉了来。 可怜龄官连戏服妆容也不曾下,便被拽到一艳丽逼人的女子面前,那女子摩挲着手上戴着的镂空金甲套,越发倒有些刻薄的模样儿:“方嬷嬷,叫她抬起头来,本郡主倒要瞧瞧,甚么样的好容貌,倒迷得这阖府上下如此疼惜,连贵人也不把自个儿当贵人了!” 那龄官唬了一跳,但她本是心头有怨的,性子又倔,此时愣生生扭着头不肯转过。那方嬷嬷乃是宫里的教养嬷嬷,有些手脚,硬是下了力气拗过她下巴,疼得个十四五的女孩儿顿时面色发白、眼里含泪。 众人一见她正脸俱是愣了一愣,连林黛玉也有些微讶,正要说话,那人群里忽传来个清脆娇柔的女声:“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 一时竟是鸦雀无声。 也是巧,那龄官本来就与黛玉有些相似,王熙凤也说过她“扮上活像个人”。如今叫方嬷嬷一拉一拽,鬓发散乱,眉眼柔弱,更是与原先住在府里头的病仙草有几分神似。史湘云熟悉的倒就是这样的林妹妹,如今这个大方得体的正主儿,她一开始竟不十分敢认。 史湘云叫薛宝钗狠拉了把子,才晓得又是莽撞了,这话私底下说说便也罢了,如今竟仿佛是她当着京城各家贵女要落了林黛玉的面子,好不叫人看了笑话。 黛玉垂了头不说话儿,葛蕈却眼尖,瞧见了女孩儿微红的眼圈和颤抖交握的手掌。她本是好脾气的人,此时竟也有些怒起来。 那龄官在贾府里再如何受宠,也不过一个未脱了乐籍的下九流,林黛玉却是实打实的阁老之女,郡王之妻,何等贵重不凡?拿来与这小小戏子相媲,传将出去,却是跌了天大的份子! 端阳性烈,情知自家弟弟乃是十分钟意黛玉的,更是顾忌贾环与赫连扣亲密,镇日里也是好声好气地哄着,何况这女孩儿纯良温婉,与葛蕈也处得来,很是得了她意,素来当妹妹般看待。此刻叫人如此轻侮,当下便砸了手中一个茶叶末釉的瓷碗,冷喝道:“哪家的长舌头,可是管不住了的?说不得要你站出来,使我绞了才晓得甚么当说甚么不当说吗?” 那震天一声响儿唬的在场贵女们颇有些惊慌,离得近了被溅着碎沫子的更是尖叫起来,有几个年岁尚小的童儿更是当场哭将起来,一时竟仿佛乱了套般。 水泾与贾环到时,正瞧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嬷嬷一边一个钳住了史湘云要扇她耳光,那姑娘哭得声嘶力竭、涕泗横流的,生生是毁了一副好样貌。贾家姊妹并薛宝钗在前头拦着护着,众家小姐则有的嚎啕大哭,有的抿唇冷笑,更有的躲在后头偷偷添乱,端的是乱成了一锅子沸粥。 葛蕈则一手按住了那位叫嚣着“往死里打”的郡主,一手揽住了眼圈儿发红的林黛玉,水泾早在来时便听素衣一五一十地说了,此刻见媳妇儿这般委屈,又急又恼立时就往前冲去,贾环拉他不住,只好暗暗骂了声“这惹事的祖宗”。 “劳烦姑姑取一面锣来敲了,好叫她们静下。这样下去,倒是招了前头主人来,不好收场。”只因此处喧闹无比,贾环对几步外的素衣讲话也需提高十分音量,只觉嗓子倒是一丝丝泛疼,瞄了瞄史湘云,眼里闪过些许冷光 正文 第63章 按着贾环的法子,全场果然静下了。 又见有外男在场,未出阁的女子们自是有些羞涩难为,贾环方请双灯莲香并东安王府几个得力的婆子拢起绣帷轻纱,再不济的也搬些屏风来,好不叫他们冲撞了。 小姐们见这少年人竟是十分的周密心思和礼数规矩,更兼生得也是俊雅素净,仿佛不是个凡人,一时倒颇有几分好感。 那水泾正围着黛玉团团转,急得只差抓耳挠腮,媳妇儿虽冲他笑了笑,但那七分柔弱三分强撑的,可不是受了委屈嘛,回头瞪一眼史湘云,竟十足是恨不能把她吃了的虎狼模样。 贾环哭笑不得,扯住他袖子道:“你待怎么着?还嫌此地不够乱?姐姐情绪不好只怕坏了身子,你且陪她旁侧说说话儿,这里自有我与郡主为她讨要公道。” 水泾正是喜得不必他出头,战场上净是群彪爷们儿,莫说扇巴掌,直接拿刀枪砍杀也是无妨。可对上史湘云这般娇滴滴的女孩儿,他那些手段拿出来,怕不得吓得媳妇儿再不敢让他进门不可!此时忙扶着黛玉往屏风后去了,黛玉见他缩手缩脚像是护着甚么稀罕宝贝的模样,心里又甜又暖,略略勾起嘴角,竟驱散了七八分方才的恼怒羞愤。 葛蕈也劝下了端阳,这一对姊弟是无二的性子,她倒比贾环还多几分手段,擒了这位郡主软肋,竟好比是驯个猫儿,三两下便叫她服软了。 园中既清了场,贾环正要与史湘云问话,外头却又咋咋呼呼传来个缠绵悱恻的嗓子,“云妹妹、宝姐姐,诸位在场的姐姐妹妹,我来救你们”一气乱叫,把诸位在场的女孩儿们唬的脸子都绿了。 坐在一玫红洒金帘子后的钟毓咬牙道:“这是甚么人?好大的口气竟不怕闪了舌?哪个要他救去?” 龚斓抚了抚她手:“便是这阖府里一等一的混物痴人了。只管看戏罢,环哥儿心头有数,听我琳大哥哥道,他是最疼爱林妹妹不错的,管不好叫她吃了亏,咱们到时也便顺些好处才是。” 素衣回头瞧了瞧端阳,那艳丽无匹的女子携了葛蕈与贾环坐下,微扬下巴:“便使他们进来,我倒要瞧瞧他们哪般的说法。” 却说这门外边儿,贾宝玉兀自情急不已,张芙蓉面儿上也有些使人心焦的哀切之意。 邢、王二位夫人并薛姨妈立在一旁,瞧着倒像是有些恼色,王夫人拧拧帕子恨声道:“我一味以为那云丫头是个好的,竟不知能在郡主跟前儿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事出在娘娘的园子里,传将出去日后贾氏怎么好做人?” 薛姨妈想着自家女儿在其中,恐也要受了牵连,但那史家毕竟一门双侯,远不是他们没落了的皇商薛家能比,当下只得劝她:“你也不必心里急得上火,郡主是通晓道义的慈善人,我们只消分说一二,把好女孩儿们择出来便是,那史家丫头自有史家人救去。再不济,不还有那连了姻亲的林大姑娘” 话说到这头,却又低下去,她是唯恐叫宝玉听了去,再惹得里头贵人发了脾性。 王夫人眼珠子一错,却也是这么个道理,那林黛玉在府上住了这些年,不叫她那红人老子拿大笔的家私来偿已然是她家亲厚了,这么丁点子微末要求想来她也没脸子拒了。 这当下,她又把心放了回去,里头有人来传,请诸位夫人并宝玉公子一道进去,说话端庄客气,她心头不免又添几分得意。 进了园子,众人眼尖尖瞧见的便是那一双衣衫华贵的女子,另有个眉目清雅无俦的少年淡然坐在一侧品茶,只神态动作便是好不金贵的,王夫人看见了,却恨得险些咬碎一口银牙,这贱种,竟是哪儿都有他搀和一腿吗? 邢、王二位夫人虽有品级在身,却如何也比不得皇室子弟贵重,更别提那薛姨妈,在郡主面前也不过能自称声“民妇”,此刻俱是忙不迭跪了,倒显得那慢了好几拍子的贾宝玉颇为显眼。 钟毓见他跟只呆头鹅一般痴痴瞧着葛蕈,不禁掩唇轻笑。 贾宝玉只听那满园轻纱般的帘子后头传来一声儿笑,落在心间,好比银铃般动人,循声望去,却又只见那片玫红后影绰绰有两个人影,露在外头倒只有一双金莲般的桃粉带花绣鞋并一角 石榴红金线裙子,犹抱琵琶半遮面,一时竟是木愣愣地转不开眼。 端阳本就不喜他轻浮葛蕈,此刻见了此着,更是冷笑一声:“本郡主倒是不知,同胞的兄弟差别竟有如云泥。环儿来了,便晓得叫在场诸位妹妹躲避,怎么他来了,倒连双招子也管将不住!” 王夫人心头大震,连忙拉过宝玉跪地认错,口呼“知罪”。 端阳正不肯饶她,葛蕈在她掌心上按一按,轻声提醒道:“正事要紧,这一门宵小日后自有人惩戒。” 端阳侧头望向贾环,这位一径顾着饮茶,简直是把自己个儿当个透明人,此时便生了些心思逗弄他:“环儿,可要底下这两位给你道个歉?也算我替皇兄便宜行事,先讨要些利头。” 贾环淡然道:“这事与我甚么想干?郡主若是再不认真,少不得有你那位性急的弟弟替我姐姐出头。” 端阳吃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揉了揉鼻子,方正色道:“命妇邢氏,我且问你,这史湘云与你们贾家是甚关系?” 邢夫人在贾家一向不受重视,如今被问话,她还有些反应不过来,那素衣又提醒她一遍才惶急道:“回、回郡主的话,云丫头是老太太的侄孙女儿,她叔叔婶婶待她不好,倒是与我贾府十分亲近。” 端阳与葛蕈一愣,贾环将茶杯举至唇畔,微微露出个笑意。 这位邢夫人,可真是个实诚人! 一句话既是拖累了贾府,又是重伤了史家,没瞧见那位爽朗豪放的史大姑娘小脸儿都煞白了吗?毕竟她的心直口快可是闻名的,这史家待孤女不慈的传闻打哪儿来想必明儿京里就有分说。 王夫人的脸色也见不了好,她在家做主惯了,冷不丁为那郡主一发问,才想起毕竟是人贾赦占着长子的名头,袭了荣公的爵。她虽是个娘娘的亲妈,却还不过一个四品龚人,竟还比不上那小家子气十足的邢夫人! 却说这王夫人在那儿胡思乱想之际,端阳却捉着那邢夫人话头使她讲下去,另赐座赏茶,喜得邢夫人都不知该说甚么好。薛姨妈虽心里焦急万分,却奈何身份太低,素衣姑姑黑脸一瞅,便瑟缩在旁不敢多言了。 那邢夫人又是个察觉不到眼色的,如今只觉好容易受贵人重视一回,嘴上没个把门,有的没的胡乱吐了一通。 端阳问她:“林姑娘在府上可受过苦吗?这般叫人轻贱可有先例?” 邢夫人撇撇嘴道:“老太太自然把姑娘宠得如珠似宝,奈何到底是自家的亲孙子金贵些,偶也有转圜不了的,只得使她多掉几回眼泪罢了。只是这二房可瞧不起林姑娘,一心有那劳什子‘金玉良缘’,要我看,可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吗?” 端阳笑了笑,心里却给王夫人母子狠狠记上一笔,又笑道:“那环哥儿呢?他少年老成,又不爱讲家中往事,夫人耳聪目明,想来该是有些话说。” 邢夫人乃偷偷瞥了一眼不动如山的贾环,如今这位可不是往日府上的鄙陋童子了,生的既昳丽隽永,恰如一泓子碧波春水,穿用气度更是常人难及,他身上那件银鼠皮子镶边儿的大毛领衣裳细乍一看似乎平凡无奇,细瞧那边角处俱是苏杭的绣娘使金丝银线一针针密密匝匝缝制的,绣样儿若隐若现,这才是顶了天的富贵。 遂清了清口,只敢捡好话说:“哥儿在府中,自然是有人好生照顾着,只是二房那起子人眼睛长在头顶上,既只得一个宝玉,便多少疏忽了。我观环哥儿从小就是个知道上进的,时常也心疼他,只是大房无甚权势,如今看哥儿总算出人头地,我也是欢喜得很。如今哥儿是林姑爷高足,姑娘又将嫁了好人家,日后一帆风顺,我与老爷总算也放心了。” 那邢夫人仿佛说到伤心处一般,神色哀戚,又絮絮许多大房如何如何吃了亏只敢往肚子里咽,二房如何如何嚣张硬是占了亲兄长的荣禧堂,且不提那回过神来的王夫人如何面目惨白、心头滴血,便是薛姨妈也脚下一软,情知大事不好。 贾宝玉听得邢夫人“姑娘又将嫁了好人家”一句,只仿佛惊雷炸响,唬的他头重脚轻,脑子里茫茫然一片,甚么都没有了,甚么都是一片乌墨墨! 园内正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外头的贾政贾赦却也是恨不能立时歪倒下去,却只因身前站着一锦衣堂皇之人,噤若寒蝉,连大气也不敢出。 那乌发金冠的高大男子面容极冷,如刀削斧凿,一双褐金琥珀瞳更带些异域之美,皇皇贵重,难以言表。静默听了半晌,男子方淡淡道:“贾卿,一家不扫何以扫天下,汝宅既不安,不若便先学学治家之道罢!” 贾政贾赦二个一头跪倒,涩然道:“谢皇上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 正文 第64章 水溶在旁侧听了,也不见有些诧异,温雅沉宁的面容仍合着微微笑意,轻笑道:“小王惯听古时褒姒、妲己为乱,如今见了政公家中琐事,才可算明白,妇人之祸,也是一害,可见先不必衡量别个,娶妻当取贤。” 贾政并贾赦听了,面上更是难看,忙不迭跪地求饶。 那邢夫人本就是续弦,原本身家便不高就不去说;王夫人乃是王子腾的亲妹,可偏生这王家于女孩儿的要求不过是“些许识得几个字、无才便是德”,原本私底下粗鄙浅薄好歹也不敢有多嘴饶舌的,只如今叫皇帝看见了,北静王又扣下“妇人之祸”一顶大帽,这哪里是丢脸一说?稍有不慎要丢命才是真! 赫连扣也不看他们,目光顿在院中那袭飘摇青衣上,许久方淡淡道:“朕颇为喜爱小贾解元少年才学,如今卿既连整治内宅也是无暇的,便也不该耽搁了他温书备考。日后只管让他居在林府里头,也好一举为朝野再添栋梁。” 贾政脸色一白,赫连扣这一番话,虽是未尝彻底断了贾环与贾府的联系,却也是实打实地敲了他边鼓,这少年乃是帝王看对了眼的,阖府里若敢轻举妄动,少不得将受排揎。如今贾家中落,好容易有个能出仕的,更是自个儿房里的庶子,贾政只觉面上有光,正要谋划些法子叫他回府来,帝王轻轻巧巧一句话却是掐灭了他那点子微末心思,一时只觉颓丧憋闷。 “皇兄,我瞧他们也差不多了,想来端阳也能妥善料理。夜里风凉,您不若与臣弟先走罢!”水溶摆了摆手,颇为正经地行礼道。 赫连扣看了他一眼,点头应声道:“养不教父之过,既生父不在,叔父当负其责。着人传朕口谕至保龄侯、忠靖侯,史家女言行失德、教养不端,累及长辈,故罚俸三月,禁足半载,使其二位夫人好生训导,以儆效尤。” 毕红打了个千儿应下,乃领着人急急退去。 赫连扣既发下了话,也不再驻足,叫水溶等拥着浩浩荡荡离去了。 贾政和贾赦在原地跪了半柱香的功夫方敢颤颤巍巍站起,那厢端阳早得了信儿,也便不欲在此处耽搁功夫,携着葛蕈几人出来,瞧见这二位竟仿佛个丧家犬,更不是甚么好脾气的慈和人,因冷笑道:“皇兄顾着二位年事已高,话总不愿说满了。我看着倒不止那史家女言行失德,恐是养在这宅子里的女孩儿皆少些廉耻仪容。也亏着林妹妹脱离得早了,再不该有些别的,先管好你们家的女儿们才是真罢。” 贾环叹了口气,微微侧过头,那贾氏几人的神色已是黑得能往下掉铁,白得能往上挂霜,三春姐妹已是哆嗦着啜泣起来,唯有那薛宝钗,咬着嘴唇杏眼含水地直直站着,目光定定顿在他身上,仿佛风骨雕刻的一枝素梅,倒是叫人颇为于心不忍。 只他到底是透彻凉薄的性子,若非当日有贾家种下的因,自也不必生发了今时的恶果。那原主叫一顿家法打得归了西才便宜了他一缕亡魂,那林黛玉躺在榻上病得将要半死也不见多少人垂怜,更别提那许许多多冤死在这府里的、被打发了卖出去的女孩儿。 谁家的经自有谁来念,眼前的这桩桩件件儿早跟他脱了关系去,这薛宝钗又是以为站在了甚么样的立场上才敢要自个儿插手呢? 贾环朝前走了一两步,灯火回眸里冲那心思玲珑的薛大姑娘略略翘起嘴唇,露出一个薄凉而冷厉的讽笑。 贾环叫双灯一路引到了后街,一驾蒙着厚呢黑绒帘子的乌木马车稳稳停着,给坐在车辕上的彭索骥打了个招呼,便探身钻进了帘子里。如今已是初冬,更是夤夜风凉,马车里铺着厚实的银鼠皮子,燃了一个小小的炭盆,放的乃是果木银丝炭和檀香,馥郁里透着丝微甜,使人身心都松快得很。 赫连扣把他揽进怀里,抖落了一斗篷的夜露,抚着少年微湿的鬓发略略皱眉:“这雨过天青斗篷还是薄了,再过段日子便防不住冷,你既偏爱这个颜色,宫里正得了几匹子蜀锦,拿来给你做个缎面儿也使得。” 贾环捧着茶,轻笑道:“那千金一尺的东西,我可穿不上身。莫说个贾府庶子,便是师父家好大的派头想来也得不着。还是留着给您后宫里那些个正经消用才是,宝刀赠英雄,这蜀锦嘛,自是要配美人儿的!” 赫连扣一把捏住他尖细的下巴拽到怀里,咬上一口狠狠道:“好利的嘴儿,除了你,朕哪个美人儿都看不上!” 贾环仰头承受着帝王略带薄怒的吻。那条软舌在他唇齿间搅动着,带出啧啧水声,吮得他舌尖儿都发麻。一时间空气都仿佛要燃烧起来,淫——靡、情——色、热烈、灼然,细细的□和粗重的喘息交叠,越发让帝王有些意乱情迷。 赫连扣粗粝的手指磨蹭着少年软红肿胀的唇瓣,一下一下地拨弄着,似乎爱极了那抹艳色。贾环从来不是矫情的人,此时被吻得情动,乃伸出了一截舌头绕在他指尖,舔了一会儿便将那手指纳进口中仔细□,温热紧致的嘴巴牢牢地吸附着上下滑动,光是瞧着便让人有些压不住的火。 偏生他的表情还是懒洋洋、清凌凌的,狭长眼尾挑起一抹媚人的红,眼含笑意盯着男人,白玉般的脸颊上浮起三月桃花般连山的绮丽霞色。 赫连扣眼睛一错不错地看住怀中人,少年被他箍在掌中的腰肢柔韧修长,一抹温热透过衣衫贴着他掌心,仿佛带着莫大的张力,叫他不舍得离开半分。细细摩挲一会儿,帝王才哑声道:“环儿要我在车上干——你吗?” 贾环瞠大了眼,含糊道:“你跟哪个学来的这话?” “朕日前去往市井,倒也觉得这粗鄙情话有些趣味儿。还学了另几句,早该一一地说给你听。”赫连扣才有了今晚第一个笑意,又贴上少年的唇瓣辗转,轻声道,“好孩子,朕下面硬了。” 贾环挑了挑眉,淡淡道:“你总不该叫我在这处应了你?我倒是无甚大碍,只怕回头老彭要切腹谢罪了罢。” 赫连扣轻笑一声,将他整个儿拥进怀里,那木橛子一般的硬物正正卡在少年的臀间,咯得他难受便略动了动。 帝王轻拍了拍少年那两瓣浑圆,淡声道:“你若再不安分些,我可真顾不上地点场合了。” 贾环低哼一声,安安静静窝在他肩上,帝王将他整个拢在厚重的紫貂皮披风里,温热柔软,舒适得叫他倒有些昏昏欲睡。 “钦天监的日子定下了,只待你殿试一过,便要给水泾和林家女完婚。” 贾环磨了磨牙,总觉自个儿再不能如此幼稚,此刻叫他小孩儿似的抱着又仿佛没什么不应当,便使力在帝王腰间掐了一下,道:“你早算计好的罢!本还是定在明年重阳,如今骤然提前这许多,姐姐只怕该日以继夜地赶制嫁衣被面儿。你们一家子任性,却要我们承了这冤枉罪过!” 赫连扣抱着他躺在软榻上,低头在少年鸦羽般的长睫上落下轻吻:“那些东西不过是走个过场。东安家没有长辈,端阳又一贯与林家女处得好,想来也没有哪个敢管那些俗气玩意儿!她只管安安心心地待嫁,凡出了事儿不还有我兜着?” 贾环轻笑:“扣扣果真天大的手段。你今儿怎么来了?总不该是特意为我和姐姐出头来的罢?” 赫连扣面色一沉,搂着他腰的手也略略收紧一些,冷声道:“你可知,忠顺那个孽障上折子为贾政讨要甚么职位?” “莫非是工部侍郎?”贾环皱眉,这六部俱是一般无二的构成,除去一位统率的正二品尚书,这两位工部侍郎可是实打实的二把手了。 赫连扣眼里越发阴鸷:“这可不止,那蠢物竟是盯准了尚书之位来的。他又重提荣公当年功绩,以为当厚待忠臣子嗣,又贾政颇有才德,竟是联合三成朝臣举荐他入主工部。可那个禄蠹,连如今的职位也不过是受了祖上荫蔽,活活一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若是入了阁,只怕朕大好江山毁于一旦,生生要被人骂臭了头!” 贾环蹭了蹭帝王肩膀权当安抚,轻声道:“忠顺怎么敢有这么大的胆子?” 赫连扣沉默半晌,方叹了口气:“前日冷宫走水,里头逃出个半疯的女人,乃是当年在父皇跟前犯了事儿的答应吴氏,她已然神志不清,母后正要将她杖毙。那女人却说了一句‘先皇曾有份遗嘱遗落,我瞧见了,瞧见了’!” 贾环惊得嘴都合不拢:“你母后便信了那疯话儿?” 赫连扣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少年,压低的嗓子沙而涩然:“她一心只有忠顺,早想着把我的位子如今有个希望,自然不甘随它过去。环儿,她果真是我的好母妃,是不是?” 正文 第65章 贾环他们走了,那些见势不妙的往来宾朋也寻了由头急急离开,大观园里头竟是罕有的安静下来。 那刑、王二位夫人并薛姨妈早已两股发软、心头发虚,只推说不好回房去了,贾政贾赦等一干掌事的分明是叫赫连扣破了一腔得色,若然那话再狠上三分,想来从此便也废了。 最后竟还是只得一个凤姐儿,一径先安排了马车送史湘云回府,又吩咐婆子小厮等收拾园内狼藉,待事事齐整归位了,天际已露出一线鱼白,盛大恢弘的大观园沐浴在浅薄的天光中,竟显出一种迟暮的颓意。 “奶奶,天凉,不敢在窗边多待。您一夜没歇,此刻还是去榻上眯一会儿,传饭时我再喊你。”平儿张着件大红猩猩毡厚呢子披风给王熙凤披上,将她引到圈椅上坐下,一边替她拿捏肩背一边语调温柔地劝道。 王熙凤捏了捏眉心,瞧着已是疲惫极了,却又强撑着,配上她神仙妃子般雍容的好相貌,端的是叫人心疼。 “平儿,你瞧瞧,这园子可好看?” 平儿微微睁大了眼,面上显出些诧异来,笑道:“自然是好看的。老太太二太太花了恁大的心思来妆点,那银子花的流水一般,外头哪个不称一句好道一句妙?你这又是怎么了,竟这样问我?” 王熙凤抿着唇笑了笑,眼里掠过些决然冷漠的光影:“如今人人只觉贾家势头高得很,这阖府里也自视甚高,仿佛倒要满天下都依着他们家活一般。把个贵妃省亲的园子修得如个天王老子住处,却也不想想,可不折煞了福分?” 平儿大惊失色,忙拉住她:“奶奶慎言,可别叫人一五一十地听去了,凭白挨了老太太挂落。如今爷们有出息,我们只管躲在房里偷偷地乐,再不要管这里上下,全是吃人的祖宗,脏水泼在身上如何都浆洗不干净。” 王熙凤正是三分后悔,她今儿个却是忙坏了,又见不得刑、王二氏互相推诿,最终又叫自己哑巴吃黄连担下这些不省力的差事,才发了昏一般这样说话不思量。正待好生夸奖平儿几句,那外头一时又传来喧哗吵闹。 “这是怎么了?”王熙凤皱了皱眉,厌憎道,“闹将了半夜还不嫌难看,可是又哪个不长脑子的闯了祸事?” 林之孝家的冲进门来,连口水也顾不上喝,扑到她脚下便道:“奶奶,不好了!那宝二爷听说林姑娘要嫁人,正撒着疯呢!” 王熙凤一手拍在桌上,震得那茶盏子蹦了一蹦,隔了夜的浓茶洒落几滴在红木小案上,晕染出一片沉褐水渍。 却说这贾宝玉,打从刑氏不忌嘴说了那昏话后,他整个人三魂七魄都仿佛去了一半儿。沉沉浮浮、冷冷热热,一颗心都要碎成了八瓣儿,满脑子俱是往日里林妹妹嬉笑怒骂、娇嗔痴怨的模样儿。 人常说,得不到的是最好。 本来嘛,那林黛玉还在府里的时候,他左一个薛宝钗、右一个史湘云,少不得还有甚么秦鲸卿花袭人的,更兼了他是最疼惜女儿家的心性,少不得记挂这个、牵念那个,固然林妹妹是他最为喜爱的,却也多有顾及不上的时候。 黛玉因病回了扬州,他正想的好,待妹妹调理完了身子,他二人再住在一处,这大观园里样样都好,他更是特特将那青竹掩映、翠阶如水,与怡红院遥遥相对的潇湘馆留给了林妹妹。今后勿论是一道习书也罢,一道耍玩也罢,总该如比翼双飞一般,过神仙仿佛的好日子。 可邢夫人一句话,却是生生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儿。林妹妹将要嫁人,他那些所思所想竟再不与她相干,自有个天下一等一幸运的人伴在她身边,而她,可愿再回头看自己一眼吗? 想到此节,胸口竟仿佛叫什么死死压迫着,四肢百骸俱是烧灼滚烫,一时又似乎是即刻将要死了一般。 晴雯抚着宝玉的额头,急得直掉泪:“好端端的,他怎么竟成了这样?烧得这样滚烫,我瞧着哪个好得了?” 袭人打了水来,眼眶红红的,想是也哭过一场,不过她到底年长些,又是宝玉跟前最得用的,强自按着也就好歹是镇定下来。那屋子里已哭成了一团,王夫人他们也不顶事儿,她自忖着再不振作,这怡红院里可是真真儿乱了套了。 绞了干净帕子换下宝玉额上的,袭人又用手背试了试温度,竟是半点不见好,她眼里划过几丝焦虑,被晴雯这么一说更是心跳乱了几分,当下只得胡乱低吼道:“浑说甚么?他是天生的主子命,吉人自有天相,贾家的列祖列宗都保佑着呢!你只管再去打盆水来,也叫那些小的别哭了,如今乱糟糟的,还不怕搅得他更心烦吗?” 晴雯往常一贯爱与她唱对角戏,如今却是失了主心骨只恨不能叫人一句话一个吩咐地推着动,当下便用裙子草草抹了把子眼泪便着急忙慌地冲出门去。 袭人叹了口气,坐在床边脚踏上,宝玉烧得脸颊通红,双眼紧闭,连眉心都皱出了一道褶子。煞白嘴唇不断蠕动着,来来回回便是在呓语“林妹妹”几字,瞧着端的是叫人心酸。 “我这话便是怕了告诉你,谁料你竟还是知道了你竟如今只有一个她,再不管我们的死活”袭人替他掖了掖被角儿,面上泛起丝幽怨颓丧来,但不过片刻又渐渐消隐了,唯余下对榻上少年的拳拳忧虑关切之意。 眼见宝玉额上又有些冷汗,她正要俯身去擦,他却突然睁大了一双乌墨墨的眸子,直立起来“哇”地吐出一口红血,直呼道:“林妹妹——” 袭人被吓得一时怔愣,门边儿忽然传来个巨响,而后女子尖细的嗓音响彻了整个怡红院:“二爷!” 袭人忙回过头,那晴雯摔了手里铜盆,只顾流泪哀嚎,显是被宝玉一番吐血吓住了。麝月和秋纹提着裙子跑进来,也是被唬了一跳,袭人忙道:“傻站着作甚!还不快快地收拾了!只管把她也拖到旁边醒醒神,再去请刘大夫来瞧瞧二爷!” 那两个唯唯诺诺地去了,这般贾宝玉却不安生,吐出一口血,他竟似好了泰半,眼里烧得极亮,竟是软手软脚地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地朝外头走去。 袭人要去拉他,贾宝玉挣不动,只哭道:“你让我找她去!我要去找她!你不让我走,我只肯一头撞死在柱上!” 这个兀自强撑着的女孩儿也一时湿了眼睛,哽咽道:“你好歹也等病好了——” “不,她在等我,林妹妹在等我。你放开我!放开!”贾宝玉拼着全力推了她一把,袭人猝不及防竟被带了个跟头摔倒在地上,也仿佛死心了一般,只愣愣地瞧着那少年出了屋,心里仿佛叫一些冷冰冰暮沉沉的东西盖住了。 那贾宝玉咬着牙根儿走出怡红院去,好些丫头婆子看到了却俱是被他吓住,却是生怕这宝贝蛋儿真拿性命开玩笑,只得一味在后头跟着劝着,不多时,连尚未歇下的老太太也惊动了。 王熙凤得了信儿,本是懒得去管,叫平儿一劝,又想着多少还需在这屋檐下奉承几日,唯恐被老太太苛责,忙带着林之孝家的并另一个丫鬟丰儿赶来,平儿则被遣去请那自替儿子捐了官便定居在京里的张友士来,心思细密却又是一绝。 宝玉行到路中却又是吐出一口血来,素白的衣襟子上殷红点点,唬的老太太捂着心口险些厥过去,登时哀嚎着:“你只管去!你若走出这个门,我也不要命了,同你一道撞在这柱子上,管叫阎王爷收了我便不再挨这苦!” 宝玉不敢再动,只哭道:“奶奶,但凡只让我看她一眼,同她说几句话,我便回来!” 贾母忙抱住他:“傻孩子,你可知玉儿要嫁的是甚么人?那是高高在上的东安郡王,你今日莽莽撞撞地去了,难不成要叫我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贾宝玉顿时如当头棒喝,思及白日所见那孤狼一般的年轻郡王眼里的嫌恶与杀意,立时脚跟不稳,一惊一吓更兼之早已气力用尽竟是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贾母等人惊呼不已,立时冲上去将他团团围住,种种骚乱动作此按下不表。 不过盏茶的功夫,乾清宫里也便得了此间详细,贾环倚在赫连扣怀里,唇角含着浅浅笑意,眸子却如冰霜般满是冷意:“这倒是有意思,看不出他竟还是对我林姐姐用情至深。” 赫连扣揽着他肩,淡淡道:“可须朕出手?着贾氏阖府禁足半年,待东安大婚之日一过,凡是便有了定论,量他再闹也不过尔尔。” 贾环攀着他颈子吻了一下,轻声道:“不必,如今出了起子先皇遗诏之事,忠顺与太后那里正是蠢蠢欲动。你此刻出手对付贾家,恐叫他得了由头越发闹大,贾宝玉只知情爱,想来也出不了大事,好歹还有王爷与师傅在呢!” 赫连扣眯了眯眼睛,一手握住他后颈,嘴唇紧紧相贴,死死加深了这个吻。 正文 第66章 春二月,京里垂垂纤柳枝子方萌了新芽,远瞧绿殷殷毛茸茸一片,顶着寒意料峭,也算有几分可爱动人。 折腾了无数学子的会试方过,林府上下人人也不拘着贾环,只让他睡,此刻正是日上三竿,贾环略睁了睁眼,拥着碧蓝潞绸缎面儿的锦被下意识地蹭了蹭,又睡得脸颊红扑扑,头发乱糟糟,形容竟直如只不足月的猫儿般。 莲香与双灯捧了衣服吃食进来,巧的是正看见这稀罕场景,笑得打跌。 莲香性子爽利,又与他亲近,当下便道:“哥儿这模样,倒是越活越小嘛,浑像个不知事的小娃娃,再没有更可爱的。” 贾环眯了眯眼,也不与她计较,懒洋洋道:“数你嘴快,早不该叫你去姐姐那儿,别的不成,尽是爱数落人的本事得了十二成。” 双灯一边把新制的衣裳放进箱子一边听他二个斗嘴,唇角含了一丝清浅的笑意,比着在宫中虽则富贵无比却也压抑至极的生活,她是十分满意如今的景况的。 “哥儿可要起了?庄子里送了新鲜羊□来,奴婢这儿还存了些上好的莓果干儿和核桃果仁,一锅热热地煮了,您吃着暖暖身子。”待他二人方歇了,双灯才柔声问道。 贾环虽跟着姚无双学了些奇奇怪怪的本事,却多因胎中不足,后天更是错过了调理身子的最好时段儿,如今虽有赫连扣想方设法精心照顾着,却到底也比常人娇贵弱气些。赫连扣把双灯拨到贾环身边也是看中了她向刘三七学过几手,谁让这个天生来讨债一般的人物喝不得苦汤药子,可谓是用心良苦。 贾环又挨着被面儿蹭过一遍,展了展手脚:“我再躺会儿,那号房活像个棺材,木板子咯得骨头疼。如今碰着这绫罗锦缎,只觉全身都软得厉害。” 双灯也便随他,只笑道:“那我给您温上,起来再用便是。” “姐姐和师傅那儿不消我说,你只再往宫里送些,十五和疆儿爱吃稀奇玩意儿,他脾胃不好,也该养养。”少年面皮子略红一红,眼里更带些柔色,看上去仿若一尊玉人上了彩,数不出多少种风流韵致。 双灯弯了弯眉眼,方应下去了。 莲香绞了巾子来给他醒觉,贾环道:“方才看你们捧进来好些衣裳,新做的?” “正是呢。如今姑娘管着府上,咱们院儿里的吃穿用度一贯都是紧着的,前儿姑老爷得了些御赐的蜀锦,听说是上好的东西。姑娘只看那颜色素净清濯,不艳不妖,竟是一匹不愿给自个儿留,只拿了散碎布头给老爷纳了几双鞋面儿并荷包的,其余全拿去给您裁了衣裳。”莲香把帕子放进水里,又拿了玫瑰露给他过口,顿一顿道,“细瞧着有披风两件,直裰棉袍绫裤三身,道袍不到季,只挑个色亮些的做了一套。另得些零碎,我回头也给您缝几双好鞋子穿。” 贾环心里一时也不知做何感想,那晚从大观园里出来赫连扣倒是提过,他嫌三道四不爱要,如今却是换个法子到了他手里,其中所含情意道理又是不同,更有林家父女一片诚挚关切,当下竟是有些酸楚难明。 莲香见他不说话也便借口倒水,端了铜盆子退出去。贾环在床上翻了半晌,却是真真儿没了睡意,打量着今日正是休沐,倒不如请龚琳与奚清流过来聚聚。 吩咐妥当后,又用了些双灯温好的莓果干羊□,他便拖着懒洋洋的身子去向后园。 林家是书本网,林如海秉性清正高洁,故而回京后府上常年栽植梅兰竹菊,如今梅花开得正好,他在那儿等着会友也算美事。 方到送春亭,便见一袭紫衣娉婷曼妙,倚栏拂着一把凤尾琴头相思木琵琶,曲声连绵悦耳,仿若春雨淅沥、春山蒙翠,寥寥更有些许闲散倦懒之意。紫鹃在一旁拨着暖炉子,瞧见贾环立在亭下,正要招呼,少年却微笑着摆了摆手,示意莫扰了黛玉雅兴。 水泾是个疼媳妇儿的,见了林黛玉,恨不能一颗心都挖出来寄在她身上,如今二人见不着面,便巴巴儿地往府里送各式吃食玩物,也不愧是赫连氏,连宠人的方式也一般无二。 今儿黛玉身上着了件端方华贵的木槿紫折枝莲纹滚金边拖地山水裙,戴的乃是一整套上品翡翠点金头面儿,款式倒分明是贾环在赫连扣私库里见过的,后来赏给了端阳,倒不知怎么叫那东安郡王索要了来讨好自家媳妇儿。 黛玉一曲终了,紫鹃笑着指指下边儿,她扫上一眼,因淡淡道:“你站那儿看什么洋景,还不快上来,倒有上好的瓜片,你吃不吃?” 贾环走上来,笑道:“古人不是说过‘你在楼上看风景,而我在楼下看你’吗?好容易姐姐你得了性儿,多少年难得的事情,我可不敢搅扰了。” “就爱贫嘴。雪雁,取些哥儿喜欢的杏仁酥并玫瑰百果蜜糕来,滚滚的奶茶也砌一壶。” 贾环趴在桌上笑眯眯的:“咦,不是说有上好的瓜片吗?姐姐小气了,倒不愿给我喝罢。” 林黛玉点点他眉头:“竟是胡说,你在里头考了九日试,再如何准备也到底伤了脾胃,不敢这时叫你喝茶,再不如养两日我把这瓜片稳稳地送进你院子去。” 二人又戏说了些玩笑话儿,浑然是亲姊弟一般,融洽自然得很,紫鹃瞧得心里头感慨动容。往日在贾府,这环哥儿便是一心一意地待姐们好,便是落了难左右也是他在张罗,有道是久病床前无孝子,若非那一遭,也看探不出人心深浅,只觉再没有比如今更叫人喜欢的场面了。 此处正是温情更胜春意几分,底下却传来好一阵喧嚣嬉闹。 林黛玉登时变了脸色,贾环更是虎着脸道:“出了甚么事?这府里有别人?” 紫鹃摇了摇头,刚要下去瞧看,一个穿素色衣裙的三等丫头匆匆跑了上来,委屈得眼角都带了些泪花子:“小姐小姐,不好了!那堂少爷非要领着一拨人进后园来,只说梅花开得好,他们要吃酒吟诗。我们拦将不住,云陌几个更是叫他们身旁的豪奴打压了,雪鹃姐姐只管叫我来找您。” “堂少爷?”贾环眯了眯眼,手指在桌上略略动了一动。 紫鹃面有怒意,冷声道:“还不是那个劳什子林墨玉!哥儿您前几月不在府中是不知道,他乡试落了榜,老爷的族叔便将他送进京里,非磨着老爷给他个监生名头,此回倒是跟环儿你一届考了,却真真不过个蠢物!住在这府里,竟还真当了是此间主人家吗?” 换做别的紫鹃恐怕也犯不着如此生气,只是那林墨玉齁不是个东西,刚愎自用、骄横无知不说,一次见她在井边儿洗帕子竟仿佛动了情,当场便要老爷许了自个儿给他做个通房。 可怜她是黛玉身边一等的大丫头,往后便是不入王府,许出去嫁个商贾员外做妻也是理当的。林墨玉算个甚么?去了林海的大势,一个薄有家财的秀才罢了,竟也敢起那样的龌龊心思,怨不得紫鹃不怀恨在心! 林黛玉喝了口茶,喜怒不显:“紫鹃你去取个锥帽来,我倒要好生地瞧一瞧他们怎么个吃酒吟诗法子。” 贾环皱了皱眉:“姐姐,你是待嫁之身,还不若早早地回房,万一叫他们冲撞了,传出去徒惹市井流言。” 黛玉笑道:“傻环儿,你不是这府里头的嫡亲少爷,他们不服你。便是冲撞了,我倒好找借口把那蠢物撵出府去,省得父亲两面难做。” 贾环情知她多半还是为了自己,心中顿暖,虽林黛玉只因不知他身边儿时刻还有数名龙鳞卫护着,但实实在在是待他好的,也便不再劝她,只眼神越发柔和了。 送春亭地势奇高,又掩在湖石假山后面,若非常来,倒是难以发现。这林墨玉虽在府中住了两三月,进后园却也是实打实的第一次,那些林府家奴叫他打骂了自然也不愿引路,故而一行人只瞧着梅花开得好处去了,却是正落在贾环与黛玉眼底,仿佛看戏一般。 贾环细细瞧了,却是一乐,好生有些熟人,譬如那曾在饕楼里大放厥词的学子段酆,又譬如那曾在元贞后山见过的山东布政使黄英之子黄博文、李淮等人,倒是没有李钰和严傅,想来竟是分道扬镳了也未尝可知。 “前面这个绛色儒衫的便是堂少爷,哥儿您看看,规矩不成规矩,形貌不成形貌,往日连和姊妹们玩牌输了,掏钱也不爽利,可见是个小门小户教养不高的。”紫鹃拧着帕子,一点儿不费劲地给这位抹黑。 黛玉瞪了她一眼,却也不曾多说。 贾环笑了笑,看来今儿这一行里地位最高的便是黄博文了,至于这位巴巴儿地来到林府,其中缘由想一想便也是十分通透的。 不过他倒是失算得紧,林如海正巧得了毕宏口讯进宫面圣去了,也不知这位林堂少爷能不能讨了好儿去! 正文 第67章 然饕楼等等各种产业确实是环儿一手缔造的……但是因为烂作者不怎么在乎这个……所以大家就会觉得环儿很没用很苏很不霸气侧漏……其实窝真的不是有意的嘤嘤嘤…… 窝表示后期的贾环基本上是走的张居正路线,老张有多牛逼窝就不说了╮(╯_╰)╭大家就当作者忘了给小环儿的外挂充值……暂时忽略一下吧嘤嘤嘤…… 牙好疼TUT求安慰求虎摸求收藏提起林家的这位堂少爷,也是个绝色,打小儿书学的不错,又是林如海家未出了五服的近亲,多少有些受人巴结,故而一岁长一岁的性子便也骄狂起来。如此倒还罢了,这林家家大业大,未必养不起这么个读闲书的秀才老爷,只是这林如海年岁既长,却始终未有子嗣,及至贾敏西去,竟仿佛也哀莫大于心死,有些垂垂老矣之感。 那阖族里良莠不齐,总有狼子野心之辈,譬如林如海的族叔林熠正,又譬如林如海族兄林洋。二人一合计,却正是双一丘之貉,当以为林海未免百年后无人送终自是要从旁过继的,眼下竟只消打压了族中其余个优秀苗子,再有林熠正出面转圜,如海家万贯家财竟仿佛板上钉钉了飞入他们囊中。 林墨玉自打从父亲处隐约探听了些许风声,心内自得意满,便一贯以林家继承人的姿态招摇过市,出门非四人大轿不坐,衣裳非绫罗绸缎不穿,连进窑子找姐们儿也得要那身段一挑一的头牌花魁。 按说这倒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孰料人算不如天算,旁道里偏偏杀出了一位不走寻常路的贾环环三爷,这人不仅有和天上神仙呛话儿争命的本事,更是早与上头那位亲密得只差穿了同一条裤子。以林熠正为首的一伙人这正是吃了哑巴亏,竟还找不着债主,只能自己跟自己怄着,生生要被口老血哽死在喉咙里。 林如海只奉了折子进京来,逃了个干脆利落,林熠正等人也是被利益迷花了眼,看不清其中利害关系,夤夜里掌灯谋划,方觉此事仍是有戏。你想这黛玉不日出嫁,进的又是那等天子门第,少不了各样的规矩缠身,只怕比之深宫里的娘娘也差不了寸许,想要回府,那恐是千难万难。 这时若把林墨玉送到林如海跟前儿,只消诚心些伺候着,林如海又素来是重情的性子,还怕这“伯父”去不掉半边儿吗? 于是,这林墨玉便怀揣着种种对未来呼风唤雨、前拥后簇的美好向往,点算细软包袱皮儿一裹上京投奔了林如海。但是这道理嘛,又和某贾姓少年曾曰过的一般,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这燕京里是甚么地方,真真儿的天子脚下,粗俗点来说,楼子里抽手拉出来个洒扫丫鬟都比那扬州妓馆里挂名儿春宵千金的头牌花魁俏丽几分。且不提那些大挑朱门的官邸,纵是那隶属下九流的商贾豪客,伸出一个指头,也敢碾死他这个秀才童生。 顿饭用去十两,吃的也就名目好听些,甚么一钱珍珠二钱龙心三钱凤髓四钱琼浆液,实则也不过是豆腐磨了渣,驴肉汆了水,飞龙熬了汤,花雕隔了年。添置件衣裳这还没定下花色喜好呢,布庄活计便说了,客观您先递了二十两银子咱们再谈,咱这儿绫罗绸缎样样齐备,保管只有您想不着的没有您挑不上的,便是那宫里头皇帝娘娘御用的,但凡您手里压着票子,咱也敢拍着胸脯打包票给您打扮齐活儿了。 便是薛家那般泼天的富贵,来到此处,也经不起薛蟠与王夫人花销抠用可见一斑。 来到这十里烟花场,林墨玉浑像是掉进了销金窟、英雄冢,手头千把两银子,说没也便没了,小厮梦乡点算账目时,险险惊出了他一身白毛汗,这荷包里剩下的,尚不过一手之数,如今他好容易扒上了山东布政使家的二少爷,若没有银子开路,倒是哪个愿意多瞧他一眼? 不过几日功夫,眼见他们院里连仆带主的都是懒散人,账面上只出不进,眼见竟是要揭不开锅了,林墨玉暗自咬咬牙,决心豁出老脸上赶着也要抱上林如海的大腿。 可叹林如海是甚么样人,堂堂的一甲探花,当朝阁老,又是个能顶事儿有号召力的纯臣,可谓真真儿是得了帝心的。倒不要说方夺了解元的贾环是个能耐的,便是他百般瞧不顺眼的大尾巴狼姑爷也是个了得人物,枪杆子一提能打仗,笔杆子一提,那笔字,便是见惯了名家风流的林阁老也得甘拜下风。 人呐,都是有对比才能有发现,林墨玉这个人,族里头不事生产的怎么瞧怎么好,搁人林家父子眼里,却实实在在是个蠢物,还比不得贾府里头能做两首歪诗的宝玉强些。京城这地界儿,一板砖拍死仨人,指不定有俩是某某年某某科二甲进士呢,区区一个秀才,还须得族里荫蔽方能出头的,那可真算不上出息。 故而林如海并不稀罕见他,能推的便推,实在推不过便掰扯个品花品茶品酒的劳什子借口随意搪塞了,待这个侄儿还比不得对小徒弟三分,林墨玉纵然再不堪,也不是没数的,久而久之却也十分明白林家父女两个竟是半点也不待见他。 只奇葩贵在“奇”这一字,换了别个卷着铺盖灰溜溜回扬州去也就罢了,林如海瞧在同族小辈的情分上,也昧不下那点子路资盘缠。可他非要搏个出头,好叫这两位再不狗眼看人低,到时还要恭敬来请他,阖府里上下口称一声林大爷,他也便勉强替如海扶灵送终,如此竟算是一桩美谈仿佛。 他心里想得正妙,浑不顾多少可实现性。 林如海这官途已算是到头儿了,如今首辅空悬、次辅年迈,龚、林两家纯臣隐隐敌对有似乎同气连枝对阵忠顺与其党羽的局面,正是赫连扣计较为之。 说句不好听的,那都是在为他和贾环铺路,若非如今小少年时时刻刻提点他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他早没了顾忌,提拔这人当得个首辅又如何?却是铁了心要他一步登天又如何? 他的环儿真正有经世致用之才,那些个禄蠹只知道成日介儿要钱要粮,若非贾环一手拉扯大几只生金蛋的母鸡,这会儿的国库,便是掘地三尺恐也搜不出半根毛来! 按下赫连扣贾环这节,林墨玉卯足了劲儿在京城这摊子浑水里蹦跶,许是那千两银子到底也网了些鱼龙混杂的人物,今儿个来的黄博文并李淮便是其中还能入眼些的两尾鱼儿。 这黄博文是山东布政使黄英的幼子,上头还压着个文武双全的兄长黄博御,年前恰纳了吏部侍郎的嫡次女为续弦,搭上了忠顺的线儿,升了半职,手里有了些实权正是春风得意,老父效仿当年宋高宗连发三道家书以示嘉许,虽然数量上不给力,那后头跟着的赏赐并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承诺便很是令这位小少爷眼红了。 可恨父亲当年也是看好他与端阳的,甚至还抚着他的肩说过“文儿雏凤清于老凤声,来日老夫倒要靠你一二”这样的话来。大哥升官,做手足的却半点不曾与有荣焉,反是越发郁闷颓然,林墨玉这时举着银子巴巴儿凑上门来,虽为人不成了些,到底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林家人,黄博文说不得也动了几分心思。 至于李淮,闻听是管着中军都督府的赵置一房小妾的姊妹之子,口称他一声外甥都嫌那俩字落地脏了自家水洗的门槛儿,自然算不得亲近。不过他父亲倒是李氏一支正统,又打小儿跟着李钰识得些熟面孔,故而也算混出一分颜色。至少比林墨玉,那是绰绰有余的。 总算是在林黛玉平淡的描述并紫鹃时不时的插口中理顺了京中复杂而凶残的亲缘关系图,贾环转了转手中茶盏,只觉莫名忧伤。得亏这时代人还不知道近亲结婚的弊处呢,这一竿子打下去净是亲戚了,万一是未出五服的,那祖国未来花朵们的前景可实在堪忧了。 林墨玉领着黄博文一行人在梅林里坐下了,那儿有处颇具和风的长廊式建筑,上好的圆杉木浸了桐油修筑的,里头空间敞亮,竹制芙蓉簟上铺着厚实的毛皮子又通了地龙,便是赤脚也觉不出凉来。 林家父女算得上疙瘩人,没毛病就爱吟风赏月,贾环却是因为惫懒,冬天到了哪儿都不愿挪窝,更是稀罕有一处能尽他打滚酣睡的,三人一合计,便修了这座拘香馆。等到日后有了条件,贾环甚至打算将木板拆去一面儿,通通装上落地透彻的玻璃,趴在毯子上一边吃火锅一边看景儿什么的,实在是太颓废太美好了! 原因主子喜爱,拘香馆里一应齐备的日日都换,小厮丫鬟等的也比照一个院子的份例安排妥当,此时见了客,虽心里不甘愿,却到底不能落了林府的面子,只得硬着头皮服侍,把那人五人六喝三吆四的林墨玉美得不行。 拘香馆结构奇异,两面木墙皆能如纸窗一般向上抬起,为了定制固定的轴承与滑轮,林如海拎着贾环给的图纸可没少和几个工部退下来的老梆子拍桌板,文人的脑子里总有点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何况发话儿的是一向稳重老成的小徒弟,也不管说的是不是一个话题,愣生生是磨得几位老大人加班加点儿地研究出了成果。 至于奉献余热的大人们回头又上了怎样的折子给圣上来盛赞这位“再世鲁班”的事儿,就按下不表了。 遣人将事事做得稳当了,林墨玉忙不迭捧着一碟子贾环温泉庄子上来的葡萄借花献佛,黄博文懒洋洋伸指头拈了一颗,却是搁在手心缓缓滚着,眼里掠过些鄙夷之意。 “林兄,一路行来,我观这林宅实在是匠心独具、美轮美奂。我日前在大观园中游玩,倒还叫其中曲折婉转迷花了眼,今儿个比之此地,却是稍逊一筹了。”段酆秋闱时考举人落了榜,谋路子进得国子监却也未讨着好儿,竟是有几分削瘦,眉目间也有些散不去的浮躁阴郁。 林墨玉得意洋洋,仿佛是身处自家后花园一般:“那是自然的。如今贾府净是老娘们儿管家,算不得数,我伯父可是正儿八经的探花郎出身,学富五车,眼光自然也是高得很!” 怪不得看不上你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 黄博文垂下眼角,暗自冷嗤一声。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常言道隔行如隔山,这林如海做官纵然做得再如何风生水起,于这百工建筑,却未必有所建树,其中风水堪舆、地势温差零零总总,又怎生是他一个读书人能辨别的?更何况这宅子是周文清起的,后期修缮也是皇室一条龙服务,还真没林阁老什么事儿,这话也就是林墨玉愣头青能说,京城里的地头蛇们都笑而不语了。 李淮这个人有些懦气,笑起来却有股子难明的赧然清秀,目光在黄博文身上转了一圈儿,方轻声道:“林兄明见。我等也正是钦慕阁老才学而来,恰不知大人如今在何处歇息,也不敢惊扰了,只消让我们见一见颜面,也是过到了仙气。何况梅林风景独好,又有如此赏花好地,阁老与我等小辈一道切磋圣人书,也算是一桩佳话,自然若阁老无暇分神,我们也是并不强求的。” 他这话说了,大家一时也笑起来,纷纷撺掇林墨玉去通报了来。林墨玉正是快活,况他特特向林如海院里的大丫鬟雪鹄打听了林如海今儿个的行程,断定他此时正在府中,忙差遣拘香馆里的一个小丫头去递话。 黄博文恰似漫不经心朝李淮望去,那张青嫩脸蛋儿又是拂开了一个柔柔的笑,挠得他心里直痒痒,忙侧过头去无意般摸着他手,细长指头在掌心挠了一挠,心中便越发痒得厉害了。 段酆暗自打量着拘香馆奇特之处,阴沉沉的眼睛里似乎升上了一丝兴奋与算计。 不过盏茶的功夫,那丫头回来了,不待林墨玉问她,便脆生生开了口:“回堂少爷的话儿,我们姑娘说了,前头老爷接了口谕进宫面圣去了,一时半会儿只怕回不来。她不好见外客,您也别客气,只当自个儿是这府里头的主人便是,领了来在拘香馆先坐坐,吃穿的净可取用,不够再问此地管事的雪鹊姐姐要。若是玩的晚了,只管在府里用下晚膳再走,也省得诸位白走一趟。” 这一番话说毕,拘香馆里鸦雀无声,人人心里仿佛听着个巴掌拍在脸上,脆响。 林墨玉脸色涨得茄紫,咬的牙都崩碎了,这林家女,简直是欺人太甚! 冷不丁那李淮又张张口,声线极柔和的:“林姑娘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们原不是冲林阁老来的,林兄高义邀我们到府上赏梅小聚。只是乍然思及阁老才学过人,才生出了求教之心,并没有旁的心思。” 小丫头拿眼白瞄了瞄他,捏着嗓子又开始:“回这位少爷的话儿,我们姑娘说了,堂少爷您莫嫌她多嘴,只是如今远着扬州众位长辈,她虽小却也说不得提着您点儿道理。交朋友固然是好的,也须得分辨些虚情假意,那些个一进府来便要直往后院的,想来也并不通人情礼义,也是亏得姑娘躲得快,否则叫外男瞧见了,王爷又怪罪下来,莫不成堂少爷担着吗?” 登时,李淮的脸也白透了,讷讷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黛玉以准王妃的身份说这番话并没有甚冒犯过失之处,皇亲国戚皇亲国戚,说的便是如此。凭他黄博文的父亲坐到了山东布政使的位置也罢,凭他黄博文的大哥刚升了职打上了忠顺一派的印记也罢,只消这天下仍是赫连扣做主,只消水泾仍是他最为宠爱的弟弟,要打要骂他们也只得受着。往后黛玉正式出了这门子,便是林海那也要口称一声娘娘,全套按君臣之礼来,足可见这其中道理。 小丫头蹦蹦跳跳地走了,一行人竟越发没了兴致,原也不过借个赏梅的由头,寻那贵人才是真。如今贵人鸟飞了,那梅花虽彤红艳丽却也不过如此了,还不及家里头软玉温香有看头些,越发萌了退意。 黄博文也好生无趣,正巧一个石青比甲橘红裙子的丫鬟端着个漆盒来换上新鲜的糕点,素白的指尖搭在乌木上,匀停修长,指甲也打磨得圆润,说不出的勾人。 拘香馆里没有桌椅,只放着一张小几并一副琴台、一床极宽极阔的美人榻,那两处一看便是主人家的物件儿,他们不敢动,也便席地而坐,皮子软实,并无任何不适。那丫头跪着摆放东西,头上梳着双环髻,一些细碎发丝落在颈侧,脖子长而白腻,圆臀微微翘起,裙角擦着黄博文手背窸窣滑动,那处丰腴正随着她的动作上下起伏着,瞧了一会儿,方才被李淮挑起来些许的情动竟越发掩不住了。 正文 第68章 这模样俊俏体格风流的丫头名唤芸容,正是前头贾家巴巴儿送给贾环的那位。王夫人心里存着甚么样的心思,两府上下俱是门儿清,倒也不指着这丫头多大的本事,只消使得贾环耽溺□月余,到时妨了温书科考,便已是十分有成了。 贾母瞧在眼里,王夫人管她讨要芸容身契时竟也给得爽快,可见宝玉与庶孙到底不同,便是这么个老人精儿也因此犯了糊涂。林家父女心内发凉,贾环却只淡淡笑过,贾氏一家人,说来说去,那心眼儿早都长偏了,满眼只有一个宝玉,连宫里头的贾元春也消做了筏子,他区区一个庶子,哪里敢奢求些别的甚么? 这芸容天然就是一副尚比牡丹艳三分的好相貌,刚进贾府那会儿,教她们规矩的嬷嬷便时常巴结她,只说道,她生的比宝二爷跟前儿最得宠的晴雯姑娘还标致几分,放在府里头,那是须得好生稀罕的,日后开了脸子当个得宠的姨娘,少不得还要拉拔她们一二。那往屋里送水劈柴的小厮更是看了她都走不动道儿,她嘴上不说,心理却是极得意的。 熟料王夫人最不喜这等妖妖娆娆的女孩儿,一个两个都和晴雯似的,勾得宝玉学了坏儿不说,更有些心眼子大的看不上他一个青瓜蛋子不挨权不管事儿,堂皇敞亮是朝如今正值盛年的贾政而去。贾政这个老不修那点子爱好上上下下都知道,但凡哪个与他投了契,不说收了做姨娘,通房总是要的,就那书房外间儿就明晃晃住着几个,名字都取得好,甚么鹅黄、暮紫、雪花青,这老畜生怎么不在脸上开一染坊干净? 当初莲香都能随手打发到了贾环那儿,如今来个颜色更好的,王夫人那处自然断断容不下,思量再三,又觉发卖可惜了,正想着丢一个也是丢,丢成双也不差几分,干脆并另几个一道送到林府来恶心他师徒二人。 且不提那几个叫林如海跟前儿的大丫鬟雪鹄与雪英怎么了,芸容在贾环这儿算是碰了一鼻子灰。莲香与双灯全不是手段简单的,正正经经宫里教养出身,折腾个女孩儿那不跟玩儿似的?何况贾环素来不长居府里,往来都是彭索骥接送,更不能叫这么个来路不干净的丫头瞧见了,也就睁一眼闭一眼,随她们闹去。 前些日子拘香馆落成,莲香只嫌这位放在眼皮底下没白叫人堵得慌,成日里哭哭啼啼不像话,那眼珠子一错瞧着就是个坏种儿,和管事的雪鹊打了声招呼,便把人调到了这儿,又降了一等只在后头做些洒扫洗刷的活计,便是林海贾环来了,也休想见着面儿。 芸容来了拘香馆,眼看着比个三等丫鬟也不如,心中多少放下那些有的没的,软着身段儿和平时断然瞧不上眼的几个普通丫鬟套交情勤往来,她有个哥哥在府外做些散粉妆钗的小营生,手上也多些小玩意儿打点,为人又显得乖巧安分了,月余下来倒也算混得不错。 今儿正是平素端水递茶的青儿临时闹肚子了,其他人也有各自的活计,雪鹊便吩咐芸容顶一阵儿。她喜得忙换上新裁的一套衣裳,她本是个眉眼艳丽的,素面朝天便显得颇为澄净俊俏,加之身段儿也出挑的匀称丰满,黄博文这人又有些贪色,一下子被勾住了眼,倒真不算甚么稀罕事儿。 芸容正感觉那衣裳华贵不凡的年轻哥儿把目光顿在她身上隐蔽处,顿觉面如火烧,又羞又赧,更多的却也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得意傲然。果真不是人人都如贾环一般视她于路边顽石野草无异,想来他不过是个半大小子,哪里晓得自个儿这副身子的妙处! 山东布政使家的二公子一贯是个不爱守规矩的,老子娘西去身上还披麻戴孝呢就敢跟房里头的小丫鬟鬼混,偏生家中也有个贾母一般的老祖宗宠着溺着,黄英气得险险抽过去也不能拿他发作,故此越发大了脾性。如今林海不在府里,他也不必装那知书识礼的大好青年,正不愿搅了兴致,伸手便贴上了丫鬟的大腿,手掌游移着越发向上,淡笑道:“这屁股蛋子可真够软的,你今年几岁了?名字叫甚么?” 芸容红了整张素面儿,偷偷觑他一眼,只觉他手掌抚过的地方纵是隔着层叠布料也热得厉害,声线微微发颤,能拧出水般缠绵娇柔:“回哥儿,奴婢叫芸容,今年、今年有十五岁了。” “云想衣裳花想容的云容?”黄博文调笑道,一侧的李淮瞧了,眼皮子动了动,嘴唇稍稍抿紧了一些。 芸容轻声道:“并没有这样好的意思,只是草头芸,配得奴婢贱命罢了。” 黄博文那手已然探进了裙子里头,贴着女子隐□轻轻滑动,勾得小丫鬟情动不已,丰腻的身子一抖一抖,胸前两团晃得周遭人眼都发直。 “你倒还读过些书。哥儿今日高兴,便赏你云容二字,这样貌,比起玉环想来也差不了几分。”得,这位显是已把此处当成自家后院了! 芸容,不,当是云容,此刻越发的高兴,只觉出头有望,兼之这位乃是真正的花间老手,被逗得越发软绵了双股,腿脚一打颤便跌进了他怀里,抬头怯怯唤一声:“哥儿。”便再不敢多言,只讲如娇花般的面孔贴在他胸口上,杏眸里水波潋滟。 林墨玉咂了咂嘴,道:“文哥儿果然天大的本事,这么个妙人儿,我瞧着倒比前些日子风头大盛的江南名妓许画眉还强上几分。为难那位还敢放话‘卖艺不卖身’,见了哥儿,只怕还得搔首弄姿地倒贴!” 周遭人忙起哄:“正是正是!” 黄博文心里得意,面上却要摆出淡然冷漠的清高模样,浑不与他如今正行着的龌龊举止相当,道:“许姑娘那是清白的好名声,又有副菩萨般的好心肠,你们合不该——” “我道是甚么人,也敢在林府里头白日宣淫,原不过是个惺惺作态的伪君子,礼数都叫走狗吃了,没的叫人厌恶。”那前头传来一把子凉薄的声线儿,黄博文眯眼望去,峻峭湖石上斜倚着一个月白衣裳的青年,那人生的颇黑,眉眼倒是周正英挺,偏生大冷的天儿手里一把折扇不紧不慢地晃着,一手又搭在身侧书生打扮的人身上,仿佛轻佻没个正形。 “琳哥儿,许久不见,您这张嘴,功力倒是半分不减。”隔了一会儿,黄博文方懒洋洋地开口,京里有句话叫“生子当如龚如守”,说的便是跟前儿这位年不过二十二三的京卫指挥使司从三品指挥同知。有的人兢兢业业一辈子都不见得能爬上这个位置,而龚琳,不过是投生了一个好胎,年轻轻地便在朝堂上占得一席之地,于黄博文而言,心中自然是万分妒忌的。 可惜比起家世来,黄家远逊龚家,黄博文如今也只敢不轻不重地撩一下,还不敢把话说狠了,倒怕没白挨了他记恨。 龚琳笑得满脸都是牙:“好说好说,也是对着黄兄你,我才张得了这口,平素鄙人可是大大的谦逊有礼,善涟你说是不是?” 奚清流撇过头去,顿觉越发无法直视此人的皮厚手黑心肠狠,只淡淡道:“总是在林大人府里,你好歹收敛些。” 龚琳摸了摸鼻尖,朝他讨饶般笑一笑,四下环顾道:“环儿倒说请我们来,只瞧见些无关人等,他自个儿是躲哪处清闲呢?” 林墨玉为人虽不成,处事手段却还有几分,否则光凭有两个银子花销也不能搭上黄博文这种心高气傲的大家子弟,早在来林府之前就把此处关系理得门儿清。林如海小半辈子就收了这么一个徒弟,还是贾府二房里头顶不打眼儿的庶子,却哄得林府上下都拿他当个宝贝蛋儿似的,可见也是有实打实的手段。 林墨玉倒是愿意学学贾环讨好林家父女的手段,可惜住进来那么些日子,连林黛玉他也见过一二回,这位贾家庶子却一贯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如今正听龚琳提起,有意在这位京城新贵面前卖个好,忙道:“环弟久不曾归,如今正是我做主,二位既然来了,不妨一同坐下说说话罢。” 龚琳扫了他一眼,冷笑道:“你是哪根葱?也有这样的体面叫他一声‘环弟’,不怕折了你的寿!” 林墨玉霎时青了面皮,眼里翻涌着怒气,想到此人的身份,却又不得不强按下去,只在心中狠狠记了一笔。 龚琳却不管这许多,招来个丫头吩咐几句让她去寻人,也不与他们搭话儿便转到拘香馆另一头去了,李淮瞧着他的背影,默默咬了咬牙,依稀又想起多年前与此人一道在元贞后山的情景,五六年的光景,似乎也只得龚琳一人不曾改变,仍是那般疏狂嚣张的性子,眼里从没有旁的人或物,时常使人恨不能生啃其骨,生吞其肉。 谁让他姓龚,谁让他姓李!这便是命! 少年狠狠捏紧了拳头,指甲刺入掌心,犹自未觉。 贾环在送春亭瞧了整场,自是看清了黄博文的小人行径与那芸容的不知廉耻,紫鹃又气又恼,只恨不能揪了那浪蹄子到眼前亲手甩她正反两个大嘴巴子。 林黛玉也铁青了面色,如今正是她管着宅子,这事儿若传出去了,林府面上无光叫人耻笑不说,她的名声也算糟践了干净,风传到皇帝耳朵里,怕是水泾也保不住这桩婚事。 “好个不要脸子的东西,我只当她来了拘香馆已是收敛几分,竟全是做戏!”黛玉抬手摔了一个青花茶盏子,柳眉倒竖,杏目圆睁,倒是果真有了十二分管家娘子的威势。 贾环拢了拢袖子,淡淡道:“如今她既做下这样的事,也不过仗着巴上了靠山。我这便去见青函,寻个由头将那位黄公子引走,姐姐不妨让她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日后再不与我家相干。” 黛玉眼睛一亮,胸中闷气顿散,喜道:“环儿竟真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便按你的法子。” 正巧那小丫头也找了上来,贾环又与黛玉商定几句后便施施然退去了。 “姑娘。”紫鹃见黛玉坐在石桌前久久不愿说话,不免有些焦心,忙上前一步小声唤道。 黛玉信手抚了抚横在眼前的琵琶,发出一声可断金玉的脆响,淡声道:“紫鹃,你是贾府出身,跟着我有多少年了?” “回姑娘,您六岁进府,如今囫囵有十年了。姑娘,我一心只有您,再不提那家,我、我、我——”紫鹃红了眼,心中慌乱之下竟一下跪倒在地,膝盖磕在石板上,发出好大的声响。 黛玉唬的忙去扶她,骂道:“你把我当甚么人?我还不信你吗?如今倒只是方问一句,你便这样戳我的心窝子,改日若是真有什么,你莫不还要一死已证清白不成?” 紫鹃哭道:“那你何苦问这样的话?我是个脑子笨的,哪里猜得透你们姐弟俩的心思?” 黛玉叹了口气,幽幽道:“这世上若只得你这样的倒也好。只可惜,少不得咱们那好太太一般自作聪明的,如今正是要她砸了脚,才晓得疼罢。说与你也听不懂,方才哥儿的话你明白了?只管把府里的花名册取来,各处婆娘媳妇也召集起来,正要好好地管教一二。” 紫鹃心中震惊,乃知小姐这是真正地摇立威,忙应下退去不提。 贾环见了龚琳并奚清流二个,好生言谈一阵,便在拘香馆里治下酒席,邀黄博文等人同列。 那几个自是喜不自胜,连一向心思重的李淮也不及多想,倒是云容有些恹恹的,龚琳那意思竟是嫌她十分碍眼,既不爱做丫鬟的事儿,留在此地也无甚大用。 倒是黄博文再三软语劝着,承诺宴后一定向林府讨要个人情将她带走,又塞了一枚玉佩才哄得云容又高兴起来,一径回去收拾细软值钱物件儿了。 谁料刚一踏进屋子就觉后颈一痛,眼前一黑,竟是再无意识了。 大马猴儿一样蹲在椅子上的彭索骥摸着下巴猥琐地笑了,喃喃道:“哎呦,还以为进了龙鳞卫就不必干这活儿了。妈的,重操旧业真他娘的——爽爆了!” 黄博文这顿饭吃的颇不是滋味儿,贾环倒是见着了,这可真不是位生人。可当年元贞后山一晤,那还是个总角童子,生得再干净剔透也不过是一小孩儿,他那时全副心神都在端阳身上,哪里愿意多瞧? 如今倒是好,出落得分明像一尊玉人,眉眼清雅昳丽,更难得是一身傲骨如竹,一袖风华如莲,见之便叫人心折。同是庶子,李淮却又不知被他甩了几条街,只那么一看,黄博文的眼珠子就恨不能长到贾环身上去。 可龚琳这座山雕就横着往他们中间一坐,生生是阻了自己凑近讨好的心思,他们三个有说有笑、有吃有喝,黄博文这边只能相看两相厌,一杯杯往肚子里灌闷酒,气氛都冷得掉渣儿。李淮拿着酒盅儿请龚琳看在往日情谊上对饮一杯,那位倒好,直直甩下三个字“你谁啊”,险险把人噎了个半死,只得涨红着脸默默退回了黄博文身边。 至于林墨玉与段酆,那不过是席面儿上最没有身份的小人物,也罕有人理会他们死活。 贾环晚间被龚琳与奚清流连手作弄了几回,多饮了些,又是陈年的好酒,一时便有些上头。洗了身子后脑袋晕沉沉的,莲香与双灯也早早伺候他上床歇息,整个院子立时陷入了静默而柔软的昏红暮色里。 赫连扣到时贾环正阖着眼假寐,床头杌子上摆着的青铜灯盏拉拽出细长的火苗,浅浅光色晕在他额上、鼻尖、唇角,脸颊泛着微红,睫羽轻轻抖动,显出点难得的稚气来。 “环儿”赫连扣呢喃一声,仿若呓语轻轻散在空气里,他伸手抚开少年额前细碎的刘海儿,倾身细细吻过,湿润的唇一点点蹭过他挺翘的鼻尖,轻缓地含住了那两片削薄柔软的嘴唇,抿在嘴里□着,淡淡的甜合着酒香散开,勾出些许惑人的情醉。 贾环倏地睁开眼,眸子晶亮闪烁,直直地看进帝王的柔情满溢的褐金琥珀瞳里。 “环儿?” “扣扣。” 赫连扣:“你喝醉了。” 贾环:“绝壁没喝醉,本大爷还能再活五百年,不服来战。” 赫连扣:“你知道朕是谁吗?” 贾环:“你不是武则天吗?哎呀,扣扣,你走错片场了,快去隔壁<大汉天子>!” 赫连扣和他的小伙伴明显惊呆了。 许久之后,帝王凝视着少年那双看似无比清醒的眸子轻笑起来,他的环儿,怎么能如此可爱? “扣扣,我们来做吧!”贾环突然一本正经地看着赫连扣道,“昨天吐槽星人来看我,给我下了不被爆菊会死药嘤嘤嘤。” 赫连扣摸了摸少年蜿蜒精细的眉骨,轻声道:“好孩子,朕记得你常说一句话,不作死就不会死是不是?” 贾环:“” 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又是哪里不对?喝醉的贾环表示大脑CPU运转不过来了。 正文 第69章 贾环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三足浅腹狻猊香炉里早已换上了白芷冰片熏制的清甜冷香,他身子酸得厉害,浑身上下却也算得清爽,想到莲香双灯几个进来收拾的场景,一时面上阵青阵红。 “醒了?”赫连扣低沉冷然的嗓音在他耳侧响起,贾环侧头怒目,那厮正单手撑头侧身看他,乌墨墨长发散进松垮的中衣里头,露出的一小块蜜金皮子上印着好些青紫抓痕。 少年微微愣了愣,耳尖有些不易察觉的泛红,颇不自在地移开视线:“你怎么未去上朝?” 赫连扣把少年拥进怀里,卷缠着他耳侧柔顺平直的长发,淡淡道:“我哪里舍得你?” 贾环冷笑一声:“若是真不舍得,昨儿便不该发了狠的死做。什么时辰了?” “午时二刻,莲香来催过几回,饭菜已热下几遍,你可要起身用些?”赫连扣搂着他坐起些,一手又熟门熟路地替他按揉腰侧,一手又从床旁小几上勾过一个乳白蓝边八瓣莲瓷碗凑至他唇边。 里头调着些双灯拿手的莓干核桃羊□,正还是温温的,也不知热过几遍,贾环喝了,只觉不光是喉咙口,连心里头都微微发着暖意。 “你饿不饿?”贾环晃了晃手里的杯子,见赫连扣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便也递回去,要他多少润润嘴皮子。 赫连扣低头就着那截素白的手腕子抿了一口,偏着贾环的嗜好这羊□另放了许多冰糖红枣,并不十分得他的意,但少年的心意却又实在纯粹干净,叫人舍不得拒绝。二人一口口分食了,一时房里涌动的竟是尚比春意胜三分的温馨恬然。 “明儿倒要发榜,我这个样子,却是不知如何去得。”羊奶下肚,贾环多少好受了些,躺在赫连扣怀里懒洋洋地发着牢骚,模样倒似个讨要安慰的猫儿。 帝王轻笑道:“你手底下俱是些勤快的,明早哪里需要你吩咐,只怕早颠颠儿地赶过去才是真。何况今次审稿的有个宋远道,乃是你乡试时的座师,倒是在朕跟前儿提过你几次,言道是才学超品,若非你一心要考科举出仕,中了解元有他保荐也可领个七八品官职。” 贾环挑了挑眉,连任乡试、会试主考,此人倒也算得本事,要知道座师与学子可谓同气连枝,日后在朝中关系极为密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过火些,那便极容易成结党之势,想来这个宋远道多少有些能耐之处。 果不其然,赫连扣又补充一句为他解惑:“他堂兄乃是英国公宋武阳。” 如今这朝堂共分三派,一派自是与陈皇太后、忠顺亲王狼狈为奸的朋党不消细说,二者便是以龚如守与林海打头却又隐隐似有敌视的纯臣清流,其三却是英国公宋武阳执牛耳八风不动的中立派。 宋氏在前朝以武发家,老国公兄弟三人并长子战死沙场,二子宋武阳时不过十六,戴孝领兵,大败安南,后三次平定叛乱,晋封英国公,可谓是如今真真儿的武臣第一人。故而有他执掌中立派,其中分量不言而喻,姚无双之后,也便只有此人,足以一言定江山。 赫连扣垂敛眸子,冷冷掠过些许森寒精光,嗓音却低而轻,不痛不痒地戳着人心窝子:“我积弱太久,他——不信任我。” 所谓破船还有三分钉,这宋武阳,是个硬气人,自以为当择一明君而侍。先帝乐宗没有太大的本事,却贵在颇有自知之明与容人之量。宋家满门壮烈,区区几个孱弱小子未必守得住那份庞大家财,宋武阳梗着脖子要上战场,乐宗二话不说,应了;苦战安南三四年,京中多有反声,乐宗却又顶着莫大压力又是送粮又是送兵,生生是把这个半大小子感动哭了几回;至于后来他班师回朝,御史台以宋家二子年纪太小不宜加封爵位此等荒唐理由硬要押后他军功,乐宗也浑然不顾,封他尚在八公之上,见天子不跪的莫大殊荣。 士为知己者死,虽乐宗无大才,宋武阳却一心一意只认他一个主子。及至先帝薨逝,赫连扣即位,大好朝纲却被周文清此等佞幸把持祸乱,宋武阳对新帝的期许早在年复一年的乌烟瘴气与不作为中消耗殆尽。何况赫连扣确确实实不是如先帝般的人物,他有野心、有抱负、手段也高明毒辣得很,在他除去周文清越发披露头角时,宋武阳便从赫连扣的眼中瞧出了一种妄图皇权独尊,让整个朝廷成为赫连家的一言堂的野望,这尤其是他无法忍受的。 宋武阳年岁不轻,也不知还有几多年数可活,心中自是明白通透,他这英国公爵位乃是世袭,于子孙而言是祸是福未尝可知。他早先已错过了投诚新帝的最佳时机,赫连扣又是个心眼小的,恐怕早存了算计,若是交出兵权,有朝一日赫连扣嫌功高震主,要他宋氏一门九族尽灭,那他宋武阳便是在九泉之下也是不得安息的罪人。 种种因果使然,宋武阳便成了立于泥沼边静观龙虎斗的渔者,殊不知这并非鹬鸟与蚌,勿论是龙胜虎赢,最终结局也逃不离被狠咬一口丧了性命,毕竟,民不与官斗,官亦不与王争! 贾环不知怎的便听出了赫连扣语气里只有一丝的委屈颓丧,心中疼惜,便强撑着吻了吻他脸侧,劝道:“你理他做甚么?龚如守到底也不差他几分,何况宋家与贾家一样,正是中落,他英国公虽能耐,两个弟弟却是真真儿的草包,又只得一子一女。他若再犯,做了便是。” 少年人的脸上须臾便显出几分狠色,凝在眼尾染出几分妍丽宣红,赫连扣看着,却是越发痴迷,恨不能把怀里这个善变而专情的小人一口口咬碎了吞进肚子里,好再不叫其他人看见一分一毫。 二人便这般腻固了一下午,将到天黑透时,贾环才好容易有些食欲,莲香进来布了一回膳,俱是些清淡的粥粥水水,倒是连累赫连扣陪他同当了一回吃草的兔子。 入了夜,贾环已然昏昏欲睡,赫连扣便拥着他批改奏折。 烛花哔啵作响,春寒料峭拦在窗格之外,丝毫影响不着此间温情脉脉。那天边忽而闪现一道冷白,包裹暗紫,恰如混沌初升时劈开天地的那道惊雷,势如万钧,震耳欲聋! “轰啪——”春雷,骤响! 贾环的瞌睡虫霎时跑光了,险险从床上一跃而起,却又呲牙扶着腰侧软软躺倒,哀声道:“怎么了怎么了?” 赫连扣帮他按揉腰际,轻声道:“第一响春雷,声势倒是大,把你吓醒了?” 贾环却是笑了,懒洋洋任他动作:“春雷响,万物长,这是好兆头,只愿今年南方多些收成,好不再叫你日日皱个眉头,我瞧着便苦大仇深的模样。” 赫连扣也淡淡笑开,和他拱到一处玩闹。眼见着又有些情热,那房门忽而被人推开了,映着天际灵蛇般肆意蜿蜒撕裂着夜幕的雷光,刑十五的脸显出了十二分的苍白,湿润的黑发贴在脸颊,嘴唇却干枯翕动,语声隐在雷声里,却汹涌着冲进了贾环的耳朵:“皇上、哥儿,贡院被雷劈中,会试卷宗——烧光了!” 情况远不如刑十五说的这么乐观,明日便要出榜单,贡院一干人等正是进行最后的复查及封卷,正是忙得脚不沾地,那春雷响彻,也不知劈中了哪儿,只听檐上一声炸响,瓦片飞溅,不多一会儿,便着起火来。 那火势来得凶而快,贡院又老旧不堪,屋檐梁柱都往下掉,一干文臣吓得险险吾命休矣,连卷宗也不急抢,便没头苍蝇一般向屋外冲去。若非贡院内尚有一队京卫指挥使司的哨兵,只怕这些老骨头倒还真要折在里头,饶是如此,却也各个受惊,或有大伤小伤的。 只因出了这头等大事,刑十五却是无论如何拦着不敢让赫连扣回宫。惊雷在古人眼中本就是不吉之兆,如今劈了贡院,烧了一干卷宗也便罢,若是劈着皇帝,那才是真真儿的天下恐慌。 平素帝王说一绝不说二的刑十五此次断断不肯松口,贾环也不敢放任,赫连扣无法子,只得暂时将林府视作乾清宫,雷厉风行地将命令一条条发布下去。 也亏得刑十五这个龙鳞卫指挥使正在此处,至于披着斗篷闻讯而来的林如海在看到端端正正坐在贾环房中的皇帝与乍然回头同自己打个招呼、令人闻风丧胆的走狗头子时,表情是怎样一个扭曲悚然暂且按下不表。 贾环朝林海点了点头,仍八风不动卧在赫连扣膝头,冷声道:“固然天雷凶险,但偏生那批卷的房室最先走水却实在蹊跷。若果真与忠顺有关,陈皇太后只怕将借机到乾清宫闹事,此刻你既无法脱身,不如让一身形相似之人暂且顶上,好歹将这一晚对付过去再说。” 赫连扣颔首,刑十五漠然道:“北静王与您有八分状同。” 贾环一顿,奇道:“十五,你总不能此时叫王爷进宫罢?”敢情皇帝不能遭雷劈,王爷就行了?这是得有多大仇? 刑十五眼皮子耷拉下来,淡淡道:“有何不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大不了,我陪他。” 正文 第70章 一宿正到黎明,贾环纵是身子再不好也只得勉力撑着,并林如海在内,大早上三人眼里俱是血丝密布,脸色青白,把个进来伺候洗漱的莲香唬了一跳。 好歹填吧下两口糕点,贾环实在是有些撑不住,趴在榻上一时便昏昏欲睡。赫连扣抚了抚他眼下两团乌青,心中疼得厉害,到底还是他没本事,防不住忠顺那起子小人猖獗,才累得环儿如此,这笔账,不可不报! “皇上,您该上朝了。”林如海轻咳一声,也算是瞧出这位端的是把自家小徒弟护在掌心怕摔了一般,却又不敢耽误正事儿,只得压低嗓子提醒。 赫连扣揉了揉眉心,道:“林卿与我同行罢,今日之事,恐怕还须你坐镇。” “微臣惶恐。”林如海行了礼,外出吩咐贾环房里另两个大丫头去取来一并官袍配饰。 刑十五去了一晚,生生是未见人影,赫连扣对水溶的性子有些计较,只怕自个儿的指挥使这回是真要栽了跟头,好在彭索骥到的及时,并未耽误工夫,也便不做他想,只临行前又十分嘱咐了一番莲香双灯两个,只管看好贾环,其他的纵然是天塌下来也不必理会。 二人自是应下不提。 临到文物百官齐聚金銮殿,林如海心里那八百只爪子仍未有消停,一心只思量着贾环与皇帝到底是个甚么样关系。文人之间,用词多犀利毒辣,贾环如今这个情况,套上“佞幸”二字也大抵并不为过,这还是他如今未入朝野,日后披了官袍再传出个“狐媚惑主”的名头,只怕祖坟都能叫人骂臭了,自个儿这个为人师表的自然也脱不了关系。 想来想去都是结,一时又忧心贾环前程,一时又焦虑林家名声,林如海那张脸,说不得倒有些狰狞扭曲,直如开了个染坊班五彩斑斓非常。 龚如守那胳膊肘顶了他一下,林如海怒目瞧去,却见那老小子正眼观鼻鼻观心望着前方金座处,仿佛十二万分期待着姗姗来迟的皇帝陛下,嘴唇也没见动作,细如蚊呐的声音愣是挤进了耳朵里:“贤弟,昨夜可是美人在怀,搅得你连觉都不曾好睡?” 本质上来说,儿子肖父是天性,龚琳既是那样混不吝的性子,龚如守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便是表面上正正经经的,骨子里却还是一腔坏水。林如海打从上了这个朝,身上就仿佛比别的文官还多了股子清高气儿,脊梁挺得比他这个武将直,面色板得比他这个武将正,于是少不得就想撩个闲,回回被人那张利嘴堵得哑口无言也乐此不疲,连将军夫人都说了,他这就是欠。 林如海左右看此人不顺眼,好好一身一品绯色团花官服穿别人身上自是气派精神,裹了他一身皮骨愣是像滚刀肉外头套了只麻袋,生生糟蹋绣娘的手艺,当下冷笑一声:“比不得愚兄龙马精神,听闻日前尊夫人上的勾栏院找您?也不知这江南名妓许画眉是个甚么滋味儿” “够了,我那是”提到这档子,龚如守面上就有些挂不住,他近耳顺的年纪还让龚杨氏拎着耳朵从风月场所里揪出来,说来也是丢人,可那不是有不能说的理由吗,这老书袋懂个屁! 林如海见此人脸色跟吞了只苍蝇似的,咽又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心里头没白有些得意,神情显出几分,叫旁的有心人看去了,肚子里转几回腹稿,坊间又多几桩将相不和的传闻。 正这时,换了一身明黄织金缎龙袍的赫连扣在小太监的唱喏声中施施然落座,满朝文武轰然跪倒,山呼万岁。 赫连扣叫起之后脸色并不好,他不说话,整个朝堂一时便落针可闻。 “贡院之事,朕听说了,万千学子之功毁于一旦,好啊,真是好啊!京卫使司,你们干什么吃的!”赫连扣一声暴喝,唬的百官骇然,靠后一个山羊胡子的中年人慌忙出列跪下,抖如筛糠。 赫连扣瞥他一眼,仿佛并没有听他辩驳的意思,另点了钦天监、中军都督府、京兆尹几名官员并时任主考一一跪下,也不说话,手指头搭在金座上一下下敲着,唬的文武百官一时俱有些汗如雨下。 亲皇派自是气定神闲,虽装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儿,心里多半都乐开了花儿,赫连扣这明摆着是在杀鸡给猴看,倒可惜了忠顺这只病猴儿口称抱恙常年不来早朝,却是少了几分趣味。 “贤弟,今儿这事报到后宫,只怕那位少不得又得罚咱们陛下默站。”龚如守板着一张耿直忠介的脸,却生生是朝林海抛了个眼儿。 一向宠辱不惊八分不动的礼部侍郎林探花林大人都落了一身鸡皮疙瘩,这老货,忒能恶心人。 正要诘口反击,忽听旁侧传来个刚正肃然的嗓音:“启禀皇上,此次惊雷事件连钦天监也未曾提前察觉,坊间俱传乃是天降横祸,将要惊醒我大锦。臣纵观朝野,如今陛下朝乾夕惕,诸大人也宵旰勤劳,天下歌舞升平海晏河清,实乃盛世也,若非要寻一丝不妥——那便是后宫子嗣稀少,文后善妒无德,臣恳请皇上——下旨选秀!” 贡院里一应事务皆被大火烧光,林府正是太平安生,也不必人人皆为放榜伤神劳心。 贾环正坐在送春亭里头,拿着把小银剪子替一盆芍药剪枝,那头莲香领着两个模样周正的小丫头过来,道是北静王爷投来了拜帖,要见他一见。 “倒是稀奇,昨晚才叫人搅了清梦,他不在自己府上毫升待着,上赶着来见我作甚?”贾环扔下剪子,接过双灯递来的布巾擦了擦手,唇角浮起一丝玩味。 若非莲香只差赌咒发誓,贾环倒还真有些不敢认此时厅里负手而立的乃是一向温和卓然的水溶。一身滚银边儿的缎面缁衣,两肩又绣有朱紫四爪腾云蟒,修眉俊目间阴云密布,竟似有些山雨欲来之意。 “昨儿十五怎么你了?瞧你的模样,倒像是要吃人。”想来北静王实在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之人,活到今儿个也不过吊在了龙鳞卫指挥使这一棵歪脖树上,贾环悠然步入厅内,半倚在太师椅上饶有兴趣地打量他。 水溶面上隐隐浮出一丝讥诮,唇角冷冷翘着:“小王可不敢劳驾指挥使大人,不过是白白当了回替身,险险在太后娘娘手上栽了跟头也讨不来他一句好话罢了。” 贾环一扔茶碗,轻笑道:“你何苦一大早儿来我这里拈酸吃醋,有什么话,只管找他说去。昨夜那事也是对不住你,但想来你也未必不是得了好处。” 水溶身形僵立,终是一声长叹,无奈地耸下了肩。 昨夜惊雷时分,整个盛京里只怕有没几个能安寝的,水溶本不过歇了一时片刻倒被闹醒,待安抚府下一众惊慌失措的婆子婢女,也料到了此不眠夜,恐怕多生事端,便披了大衣裳坐在书房里静候宫里传信。 那房门倏然大开,水溶尚来不及细思,直直立在门槛儿上,一身亮地银纱红袍的高挑青年便把他震住了。 雷光雪亮,刑十五脸上白是白,黑是黑,细密的汗珠子沿着鼻梁缓缓流下,双目里的光芒唬的他一时间近乎忘了呼吸。 对方木着脸,浅色的嘴唇一开一合:“北静王,请替皇上解围。” 事后想起,当时的刑十五分明是因力竭而显得狼狈憔悴,怎么自个儿就跟魔怔了一般生生看出几分出尘之美,还迷了心窍子一样任他带自个儿进了宫。 实则替赫连扣犯险本也没有什么,于公,他们是君臣,于私,他们是手足,说句难听的,天下离不了赫连扣,却未必缺得一个北静王。只是若非后来横生枝节,自个儿又被莫名的恼怒嫉恨冲昏了头脑,唐突了刑十五,恐怕也不会站在林家厅子里仿佛个傻子一般自讨没趣。 贾环见不得他这番失落颓然模样,扣了扣茶碗盖:“昨儿陈皇太后去了乾清宫?” 水溶也算稍稍捡起了些理智,啜了口莲香端来的热茶平复了下心情,方缓缓道:“正是。昨夜贡院起火约莫一个时辰,正够十五将我带到宫里上下安排完毕,陈皇太后便携忠顺等一干人等来了。我也不曾料到,她竟是有胆儿直闯禁宫,我纵然身形与皇兄有八分相似,一见面,却是要捅破了大天。万般无奈,只得、只得与十五假意行那苟且之事,才算逼退了她。” 贾环惊得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去,且不提那陈皇太后与忠顺仿佛借了雄心豹子胆,水溶和刑十五这法子实在是“十五他人呢?” 水溶抹了把子脸苦笑道:“今早儿便不见了人影,我到处寻他不到,才来你府上叨扰。” 贾环观他面色,直觉此事恐还有隐情,只是水溶不想说,他也不便多问,略略沉吟一阵,方斟酌道:“我倒是听赫连说过,十五乃是十多年前山东旱灾之时涌入京城的流民之子,只因路途遥远,父母刚沾了京城地界儿便染病亡故了,他便一直在郊外城隍庙讨饭吃。后来也是遇到了时任龙鳞卫北镇抚司副使靳西子方学武识字,他既不在别处,你不妨去碰碰运气。” 水溶的脸上登时显出非同寻常的神彩来,匆匆抱拳,便头也不回地奔将出去。 贾环瞧着他的背影,略摇了摇头,心道这可比不得赫连扣与他,以刑十五那个性子与情商,只怕是好事多磨。 正要回屋去好生哀叹一番大早儿就叫人甩了脸子还得好声好气当回免费红娘,莲香又拿着两张拜帖来了:“哥儿,长平侯世子梁柯并大理寺卿林阳林三公子” 贾环揉了揉眉心,挥手打断她:“罢罢罢,一并叫进来便是,合该我这个早上是安生不得。” 正文 第71章 正是饭点儿,饕楼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老先生听说了吗?那大名鼎鼎的英国公叫皇帝当庭训斥啦!”一个商人模样的绸衣发福人物有滋有味地抿了口杯中物,挤眉弄眼地朝对坐儿一个眉目耷拉着满脸晦气像儿的中年人说道。 中年人举箸夹了片八宝鸭子,不紧不慢塞进嘴里,待细嚼慢咽了才缓缓道:“那并不是甚么新鲜事儿。老兄找我来,想必并不单为这个。” 那人挠了挠头,叹口气:“原也是瞒不住老先生。别看我冷子兴是一介行商,平日瞧着仿佛还有几分薄面儿,实则俱是主子人物赏赐的体面。我那泰水既是夫人家的陪房,大小姐又正是如今宫里的贵妃娘娘,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英国公既提了选秀,家中又有个年方十五鲜花儿般贵重超品的女儿,只怕心里存着的当是些不足外人道的心思。老兄您也省得,我好歹替主子家办趟事儿,这若是砸了......唉......” 中年人嗤笑一声:“按我说,这王家的女人多能挑事儿,似乎没个安生不能,也亏得有个京营节度使的兄长,否则盛京里但凡谁家瞧得起她?” 冷子兴忙左右四顾,从袖中掏出一细长檀香木盒推过去,急道:“老先生莫提,您家贵重不必平常,说了便也说了,只不敢叫我回去讨了责骂才是。” 那中年人觑他一眼,将盒子施施然拢进袖中,方叹了口气,道:“我也不过是欠你个人情,如今正是多劝你几句。你只单看这贾家如日中天,又投了我们王爷,实则根子里都烂光了。王爷倒是提过,那宝二爷颇有几分才学,可不爱看书,总不是个事儿,还比不得他那解元公的庶弟。你只看此次英国公仿佛一心要把女儿塞进宫里,实则不过是为了使皇帝迁怒,替宋远道脱责罢了,这宋远道既是小杨学士的弟子,又有英国公这一层,只待熬将个三五年,入阁自是不消说的。英国公家人丁凋敝,宋大人年事已高,如今正该另投高枝,好赖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宋大人不过是拼着叫帝王记恨一把向这位小宋大人递了个人情而已。” 冷子兴大为吃惊,他虽是个人精,到底也不是身在官场,乍听到这九曲十八弯般的心计道道儿,一时只觉头晕目眩。 这中年人正是忠顺家里的二管事,颇有几分能耐,若非大管事与忠顺是奶兄弟,只怕如今把持王府的合该是这位才理所应当。忠顺虽日久不上朝堂,消息倒是极灵通,何况正是中立派与皇帝的大冲突,他听闻了,自是乐得找不着北,竟喊来了戏班子治下酒宴邀人来贺。中年人正是此时被冷子兴拉出来,心中未免存着一些不乐意,此刻也不过是架子端够了,又得了些添头,这才愿意出声指点一二。 见冷子兴一副被吓破了胆儿的模样,他难免又有一二得意,摸了摸颔下短须,道:“你只管告诉你家太太,叫她别想那起子无用的。且不提如今皇帝还有几分能耐,断不肯服了宋武阳,只如今皇太后,就决计不愿将皇后之位交给赫连扣做人情,好与中立派苟合。贾妃若是有十分的本事,如今也正该看清了哪位才是她真真儿该讨好的。” 冷子兴眼珠子一错:“你是说......” 中年人举起酒杯啜饮一口,笑而不语。 饕楼里的这一番谈话自然避不过贾环的耳朵。 春二月,屋里放了两个炭盆他嫌热,裁了又叫冷,双灯是没辙了,莲香笑骂他一声“德性”,好生准备了躺椅和厚被褥,放在院中一棵已冒了新芽的高大海棠之下。 贾环细长的手指拨弄着手中的信笺,还带着一丝儿未干的墨香,少年唇角抿了抿,轻笑道:“我们的好太太果真是等不及,倒不知有几分心思实实在在落到了宫中的娘娘身上。” 莲香坐在他椅边的杌子上打着个紫红色的璎珞,听得这话,顿了顿手上动作,俏脸上露出几分不屑来。她也不是没在宫里待过,何况贾环与那位的关系她心中俱是门儿清,贾元春豆蔻年华被老子娘送进那不见天日的地方,没白也是可怜。怨只怨如今王氏一心钻在权势富贵里,满心满眼顶多再容下个宝玉,这贾元春,若是手里没点真章,沦落做个筏子也便是了。 ”哥儿,咱不提这些糟心坏肚的。您那科考卷子叫天雷烧成了一堆子灰渣,可如何是好?总不能再等三年,平白耽误了工夫?” 贾环笑道:“这你自是不必焦心,想来不过几日朝中便有稳妥之册。六年前周文清大势方去,朝中党羽皆因手握重权而无法剪除,区区两届科举,培养起的人才却是寥寥无几。赫连励精图治又满心抱负,决计不愿空过此次,好叫忠顺钻了空子。” 何况,若是果真处理得当,举子皆心怀感恩,日后必当忠君不二,又是另一桩妙处。 莲香抚了抚胸口,道:“我可算是安心了,哥儿您一心想要出头,合该早早地高中,才能名正言顺逃出那泥沼狼窟来。若多个三年,也不知要凭生出多少祸端。” 贾环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你哪里来这样的自信?范进五十而中举,我如今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六,师傅尚不如何看好我此次科考,你竟巴巴儿地信我?” 莲香自是不晓得他口中的“范进”是何许人也,只当大抵又是某处异志录入传闻,心说考了四五十年也是本事,书都不知道要读烂了几筐,嘴上却嬉笑道:“这有甚么的。我自是没有姑老爷的才学眼光,只是天下仅有一个哥儿,我瞧着哪处都好,不信您又信谁呢?” 贾环心里一阵熨帖,笑着摇摇头却不作他言。 天雷劈落贡院,恰巧走水烧光了举子考卷一事不过区区半日便天下皆知,一时人心浮动,隐有超出掌控之事。 想来也是如此,寒窗苦读数十载,只为一朝金榜题名,衣锦还乡,如今倒好,朝廷监管不力,致使那承载着所有希望的一小叠卷纸灰飞烟灭,安能不叫人愤怒及至怨气滔天。 消息一放出来,苦苦守在贡院口的学子当即昏过去几个,或有泪洒当场或有黯然跪地或有雷霆震怒,发展到最后,数千学子竟分成两拨,白日黑夜轮换着静坐在贡院门口要求一个公道。 贾环端坐在马车上,撩起一册帘子,看着席地而坐满脸憔悴面有戚色的考生们,他最担心的事情果真发生了。 “他们这样坐了多久了?”贾环蹙着眉,手指略有些焦躁地摸索着手腕。 林子旭道:“一日半了,坐在这处的多是寒门士子,也有求到我与梁柯处的,只是此事未免牵扯太大,圣意难测,我等毕竟不敢轻易下水。” “我等?”贾环剧角着这两个字,饶有深意道,“看来并不止你们二人,昨日来我府上,林兄可并非这套说辞。” 林子旭苦笑道:“解元还请见谅则个。实在是如今国子监人心惶惶,林子旭不过是舔着脸承下诸兄殷殷期盼,求一个法子罢了。” 贾环垂下眸子,淡淡道:“你既求到我头上,说不得也是敏锐得很。一贯听闻林兄高义,为人却谨慎老成,这举子闹事到底也不干大理寺卿何事。倒是昨日所见长平侯世子,胆色过人,古道热肠,与贤兄却是互补。” 林子旭默然,手指却死死捏紧,泛起一抹青白来。 贾环这个人,在学子间颇为出名。一来是因其师长乃当今阁老林如海,二来则是其身份与才学大大不妥帖之处。 京中学子多半是家里有些势力的,国子监里一板砖拍下去砸三个人,只怕两个是三品以上官员子弟,往日自负才学过人,谁料偏生杀出个贾环,以庶子身份在京中士子间一枝独秀。 自他乡试一鸣惊人,京中便罕有不关注的,只是此人深居简出,一不入国子监,二不参与各类赏花作诗大会,竟是少有人见过他。这在众人看来,又未免有些假清高,毕竟同科考生乃是旁的不能比的情谊,日后入了朝堂,互相之间关照总要多些,只是贾环仿佛并不愿同他们交好,便果真以为林如海能护他一辈子吗? 除却饕楼那次,林子旭却也没有见过此人,贾家的先珠嫂子李纨和他们林家还有些亲属关系呢,来来回回旁敲侧击竟也打听不出一二,仿佛是早年因事送出府去,后来便不再与他们贾府交好,倒是他年幼时在堂上泣声陈罪状那事李纨还有些印象,言说当是从小便有些不凡之处。 林子旭其人聪颖,打从邸报那时便猜测出贾环很有些来头,有心不去招惹。哪知此次梁柯着了道,急急吼吼应下了国子监一众人精,非要淌进举子闹事的浑水来,他毫无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去贾环处撞撞运气。昨日也不见贾环多大反应,不过平平地与他们客套几句,词锋间却是对梁柯的激进愤怒有些不悦,林子旭生怕梁柯口不择言,只得匆忙拉人告辞。 今日再聚,却是贾环相邀,细思来,竟有些鸿门宴的味道。此人真真儿是七窍玲珑的心肝,早从昨日之事看出端倪,矛头直指梁柯,未免叫他有些心寒。 “你也不必过于担忧,我并非不喜世子那般性子。若人人如我俩竟日里城府深深,也端的是累人无比。”贾环笑了笑,眉骨蜿蜒秀美,带着些并不逼人的清静昳丽,“只是确如你所说,此事关联甚大,诸位不比这些寒门士子无牵无挂,少不得还是莫参与得好。” “贾兄高见。”林子旭松了口气,拱手抱拳道。 正此时,那贡院里出来个皂衣小吏,手捧个大碗稀里哗啦地吃着面条,瞧着静坐的学子们大咧咧喝道:“呔——你们这群挡路的狗杂种,穷疯了不成,待在此处便有个官儿做?呿,也不撒泡尿照照,天生一副穷酸,活该天王老子消了你们卷宗,也省得污了圣上眼睛!” “狗东西,你说什么!” “......朝廷不给我们交代也就算了,还派出这样的人侮辱我等!诸位,今日我们便要他们知道厉害!” “对!叫他们知道厉害!” 小吏一番话简直是捅了马蜂窝,这群举子本来便心怀愤懑,此时哪经得起撩拨,忙抄起身旁趁手物件儿,像那口出狂言的小吏蜂拥而去。 小吏“妈呀”惊叫一声,忙扔了手里面碗,正巧砸在一个赭衣学子头上,额角血丝与面条混杂,看着好不狼狈,在场学子当即红了眼,一时砚台与板砖齐飞,墨汁共长天一色,场面生生是乱了套儿! 贾环神色大变,眼光死死锁在人堆中几个刚刚叫得最欢此时却趁乱退去的人影上,喝道:“老彭,这些人煽动谋逆,绑!” 龙鳞卫镇抚使当即领命,如一头下山猛虎般冲进人堆中,不费吹灰之力便擒住了那些作妖之人并那个被揍的不成人形的小吏,仿佛提溜着一串腊肠似的牵到了马车前头。 “你又是什么人?为何绑我等同学?莫非是此獠的同党吗?你也看不起我们寒门士子罢,可怜人善被人欺,苍天在上,我等该去何处讨寻公道?”那个被面条砸了的老兄显然不太甘心,缩在人群后大声诘问,不愧是拽文的,须臾工夫就给彭索骥套上了顶“欺压学子”的大帽儿。 彭索骥双手抱胸,细长眼儿略一眯,闪过几缕凶光,撮着嘴道:“你真想知道老子的身份?”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莫不是怕了?连这点胆子也没有?”那赭衣士子有些得意洋洋,只以为此人也是身份不高,他们好歹身上有个举人身份,告到京兆尹,恐怕足够此人喝一壶了。 彭索骥懒洋洋掀了掀嘴唇,正要从怀中拿出印信,那不远处行来一队兵卒,为首的是一个手捧明黄卷轴的白面无须之人并一个腰缠白巾的黑甲甲士。 二人翻身下马,那白面之人还踉跄了一下,后头几个兵卒闷笑几声,黑甲甲士撇了撇嘴角,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姿态。 白面人脸色丝毫未改,仍是笑盈盈的菩萨样儿,直至看见彭索骥及他身后那辆马车才大惊失色。 “彭大人!您、您怎么在这儿?”白面人嗓子尖细,乍一听便知是个去了势的太监。 彭索骥耸了耸肩,道:“毕公公辛苦这一趟,可是为了传达圣意?” 毕宏不着痕迹地瞥了瞥毫无动静的马车,脸上挤出一丝笑来:“圣上为此事殚精竭虑,奴才不过跑趟腿,不敢提‘辛苦’二字。” 彭索骥笑声狂放,上前一步拍了拍毕宏的肩膀,险些把他骨头架子都拍散了,咧着嘴道:“有劳公公,老彭便不耽搁你忙活了。” 毕宏苦着脸前去宣旨,彭索骥朝赵置行了个礼,又退回了马车边上,耷拉着眼皮也不知在计较甚么。 贾环坐在车内,冷冷看了毕宏一眼,此人越发有些心机,往日便敢向赫连千疆传递消息,有几分急智,但愿未生出旁的心思。 林子旭被彭索骥先前的举动唬了一跳,待看过毕宏与他二人相谈举止,越发断定贾环背后果真有些来历。待细细听了那旨意,却又放下这些,也生出几分喜色来。 “圣上愿三日后在乾清宫重开会试,举凡此次科考学子皆可参与,当庭批判择优录取,大好大好!”林子旭抚掌而笑,倒不全为此次转机,终是能让梁柯消停下落,他心中好生松了口气儿。 在场学子待谢过旨后也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呐喊,四处奔走将此消息传递开来。 那赭衣学子见势不妙正要开溜,彭索骥哪里肯放过他,一把擒在手里,贴着他耳侧低语道:“你不是想知道老子的身份吗?何必急着走,待进了诏狱,我总有千八百儿的法子叫你清楚明白!” 那学子一听“诏狱”二字,当即想到如今纵横朝野的龙鳞卫恶名,当即白眼一翻,竟是吓晕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QAQ掉发掉得好厉害。。妈蛋好捉急。。。最近总感觉自己是个快被薅秃了的绵阳 = =负分就负分吧姑娘。。跪求别人参公鸡啊。。回头要在文案里加个作者恋童癖。慎入。。恩。。 正文 第72章 云陌双手拢在套子里,呵出一口微白的烟气,朝朱漆大门前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道:“方叔,今儿怎么样啊?” 那老头儿见了他,一改面上冷色,笑里分明还多一些谄媚:“回小爷,那些个虚头巴脑的读书人又是早早地来了,我可一个都不让他们进。这大冷的天儿,可不敢搅了主子们清梦。” 云陌慌忙朝四周看了看:“我的好方叔,可不敢这么害我。这府里的爷们儿到了不过那几位,我算个什么玩意儿?能在拘香馆里做事那是哥儿姑娘给的体面,可万万越不过奴才的本分去。” 那方叔仿佛也是料不到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连声哂笑:“说的是说的是,您瞧瞧小老儿这嘴,该打该打。” 云陌笑了笑:“方叔是府里有数的老人,小子们都佩服着呢,快别提这些抽不抽的昏话。姑娘和哥儿说了,这些学生也不易,虽是初春了,外头却仍是天寒地冻的,熬上一天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正叫后厨煮着热汤,切了姜丝,好歹叫他们暖一暖胃。过会儿梅嬷嬷送来了,还有劳方叔搭把手。” 老头儿见他说的和气,心里方起的担忧与不快多少放下了些,忙道:“姑娘哥儿当真是宅心仁厚,小老儿晓得了,您只管回去通传,这儿一切有我呢,莫看我一把子老骨头,可还有点用处不是!” 云陌又与他分说几句,抬眼瞧了瞧天色,估摸着姑娘也该到拘香馆了,方匆匆离去。 于贡院前的消息恰如清风吹皱一池春水,人人皆奔走相告,喜不自胜,仿佛已然只参加了,那便必是要金榜题名的。赫连扣特钦点武英殿大学士杨希、文渊阁大学士林如海及礼部左侍郎前任状元沈不知任此次主考,这三人名姓一出,可谓是满朝震惊,且不提后两位,这杨希便是龚如守的岳丈,如今暂代首辅之职的小杨学士。 杨希早年与当时的吏部尚书杨闻之齐名,周文清得势,傲骨铮铮的杨闻之看不得奸臣当道,以头触柱妄图警醒先皇,乐宗却不闻不问,任他折在了周文清手里。时年颇有文武官员站出来求情,与杨闻之私交甚好的杨希却选择了漠然旁观,多有学子发言声讨,并以之为耻,然而此人却仿佛果真有一副铁石心肠,冷眼瞧着杨闻之九族尽灭,连一具完整的尸骨也不得。 赫连扣与贾环提起此人时,只用八个字形容,“潜龙蛰渊,韬光养晦”,当年名噪一时的杨闻之与其同僚如今也未必有多少人记得,而杨希却稳稳当当地坐着次辅之位,真真儿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在是少不得叫人唏嘘一把。 三天的时间到底不够长,贡院的卷宗尽数又叫人烧光了,连学子的资料也不及保留,各地虽八百里加急送来乡试录入考生,却也多有偏远地区鞭长莫及。故而京里有那些并不觉得能考过会试的学子,在豪绅巨富的威逼利诱下,出让名额的竟也不在少数。 按说如今龙鳞卫已是相当合格的帝王爪牙,风吹草动皆了然于心,皇帝却出人意料地保持了沉默,唯有几个亲近人才知晓在慈宁宫外立了一个多时辰的皇帝回到寝宫是何等样的雷霆震怒。 贾环这三天并不在林府,刑十五的车马早早将他送进宫里,原因无他,那位看似无所不能的皇帝陛下终于被折腾病了。 “也亏得不过是着了凉,若是风寒,你那弟弟只怕该延庆戏班子早早庆祝了!”贾环一边举着温热的帕子给赫连扣擦脸一边絮絮数落,帝王仰着颈,脸色还带着些苍白,模样儿倒是难得的乖顺,颇像某种驯服了的正舒舒服服从喉咙里低低呼噜着的大型猫科动物。 赫连扣勾了勾唇:“好环儿,你这三日的话只怕说了有一箩筐,他们可都被你念怕了。也就朕忍得你,合不该待我好点儿?” 贾环翻了个白眼,一把将手里丝帕糊在了帝王脸上,冷笑道:“别净往脸上贴金,若非你将他们一个个撵出去了,哪里非我俩跟这儿大眼瞪小眼儿?” 赫连扣轻笑一声,也不取下脸上那层薄布片儿,侧身往里躺了躺。贾环叹了口气,到底觉得生病之人当真不可理喻,替他拿下丝帕,和衣躺到了他身侧。 “赫连,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叫你去你便去了,她让你脱衣服你便脱了,她让你罚站你也真能搁那儿吹一个时辰的冷风?”帝王高热的体温透过不厚的中衣过到他身上,贾环把明黄龙纹锦被朝上拉了拉,正巧能盖到二人颔下。 赫连扣翻身搂住他,敛起的眼睛形状如同雪光冰冷的刀尖,里头并未有半分笑意:“我不过想看看,她到底能逼我至何等田地。如今我是清楚了,慈宁宫外的风,竟是真的凉彻心扉。” 贾环下意识地捏住了帝王的一根手指,眉间狠狠蹙起。 于这对仿佛深仇大恨的母子,他并没有别的话说。当刑十五一五一十交代了其中细节,愤怒和心疼险险烧没了他的理智。 如今这是甚么时候?一场小感冒就可能要了人性命,活过五十岁那都能尊称一声“人瑞”,赫连扣除了大衣裳和披风,在慈宁宫外头吹了两个小时的冷风,没冻出风寒都是他运气好,万一诱发了肺炎,那才真真儿是乐子大了,只怕赶明儿忠顺就能黄袍加身、得偿所愿。 赫连扣这人,天生就有些痴性,陈皇太后自小便是他心里的一个结,跟骨血长在一块儿,里头都烂光了,时不时便要隐隐作痛,分明要削肉刮骨才有救。 忠顺是帝王的眼中钉肉中刺,固然有其人心怀叵测、妄图犯上作乱之意,也未必能少得了赫连扣对他的深深嫉妒。 说到底,陈皇太后是他的母妃,又有哪个儿子希望爹不疼娘不爱的? “......你当真舍得?” 赫连扣用手指缠卷着少年顺直的长发,嘴唇冷冷勾起:“谈甚么舍得舍不得?好环儿,天家无亲并非虚言,朕如今所受,她终有一日要千百倍地偿我!”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和微积分补考相爱相杀了半个多月我终于圆润地滚回来了。。OTZ 灵感被微积分吃光了我会说吗= =等我调整一下状态。。明天继续。。。。 正文 第73章 三日也不过晃眼的功夫,今儿的盛京仿佛忽然浇入一瓢儿滚沸的热汤,大清早的就热闹起来。 街西荣国府里更是好一阵鸡飞狗跳,袭人晴雯几个天不亮便起身,忙前忙后地准备下各色吃穿用具。 那衣服,非要挑大红的,一针一线亲手绣了状元及第图案;那吃食,非得挑易克化又抗饿的,上头也要有春风如意字样儿,细细装满一食盒,五色斑斓还冒着热乎气儿。另有提神的薄荷、参片,抹脸的丝绢软巾,暖手的皮套子汤婆子不胜枚举。 晴雯一心倒还要往里添一只贴身的肚兜,袭人忙阻了她,狠狠骂道:“甚么样的大日子,由得你这般胡来?叫人看见了,成什么体统,莫非臊死他不成?” 那模样娇艳的女孩儿一巴掌拍开她手,冷笑道:“我管别人做甚么?他素来喜爱我的东西,我又是个薄命的,正要替他压一压八字,方好得个万事平安。” “没有这样的道理!这不知羞耻的腌臜物件儿怎可上的了那金銮殿,莫要闯了天大的祸事!”袭人又恼又急,劈手就要去夺。 打从月前知晓了黛玉同东安郡王的婚讯,贾宝玉心伤吐血,发了好大的病症,老太太、太太熬得险些也随他去了,才算盼得他好。 宝玉醒时,正遇上晴雯守在他床前哭得泪人模样,兼之她本就得了几分黛玉情态,二人竟是越发好了。自晴雯开了脸,宝玉待她也非比寻常,眼里更是再不拿袭人当回事儿,镇日里以管家奶奶自居,这个要打那个要罚,她为人说话又泼辣刻薄,院儿里如今面子上倒也都服贴,私底下却未必没有积怨。 若是平常,袭人只怕断断不爱插手,她巴不得晴雯个爆炭性子把底下的丫头婆子都得罪遍了。只但凡事关宝玉,她却是如何也不肯让步。 二人正死命扯着那粉茵茵的绣花肚兜,帐子叫人从里撩起,挂在錾铜钩上,却是宝玉起了。一见她二人皆是气得脸颊红涨,晴雯眼圈儿都湿了,唬了一跳,连鞋也顾不上穿,匆忙站起来叫道:“这是怎么?好端端的日子怎么竟要哭,可是谁招惹了你们?” 晴雯一听他话里也没有偏颇,可见袭人到底不同,心头酸的厉害,一把松了手,回头扑进他怀里,哭道:“还不是她?我就是处处不好,处处要害你。你爱我什么?这房里分明只看她一人脸色!她爱放什么放多少谁都不提半句,怎么轮到我了就这不成体统那不知羞耻了?” 袭人踉跄了两步方站稳,闻言也不辩驳,凄然道:“我的好二爷,我用哪样儿心思待您,您心里可清楚吗?” 宝玉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了她的眼,敛目看了看趴在怀中满脸泪痕越发与黛玉肖似的女孩儿,闭了闭眼,好容易才一字一顿轻声道:“晴雯年纪小,性子也纯真直率得很,姐姐大人不记小人过,好歹让着她些……” 袭人有些恍惚,他二人往日里相处的情景翻涌着浮上心头。 那时林姑娘还在,宝玉偏喜欢杜撰那些闻所未闻的书名儿典故来逗她们开心,晴雯踏水,秋纹麝月擎着扇子,她则倚在廊上漫不经心地打着个络子,满院儿里都飘满了笑声,叫人不禁以为那般的日子仿佛永远也没个完。 如今竟是怎么了呢? 转眼间,林姑娘和贾家翻了脸,宝玉病成那样儿了也不见她回来瞧上一趟。 云姑娘也不大来了,她日子不好过,据说史家给她订了门亲事,正叫叔婶关在房里学规矩学女工。 那些宛若锦绣织成的美好记忆在宝玉张口之时就渐渐褪去艳彩,袭人晃了晃,一双翦水瞳子里隐隐多了些莫测之意,轻声道:“是,二爷,您既起了,我还需得去太太处回话儿。往后的事情秋纹麝月一径是熟悉的,想来也出不来漏子。” 宝玉张口欲言,袭人却福了福身子便转头离去,裙摆划过门槛的模样儿显得娴雅沉稳,叫晴雯看了,又是好一阵嫉妒地咬牙,忙痴缠着宝玉又回了内室此按下不提。 乾清宫之前汉白玉并大理石修筑铺就的广场上早已齐置了成百上千副桌椅并文房四宝、水盆、毛巾各物,高台丹墀上摆放着一座宽大龙椅,两侧有绿衣宫女擎着华盖,蓝衣的京卫和红衣银纱的龙鳞卫持刀交错而立,面色肃穆,杀气凛然,叫人望之胆寒。 “倒是下了好大的工夫,瞧瞧那些个红衣裳,啧啧,犯了事儿,叫他们抓到可是还不如死了算!”梁柯攀着拦在众多学子面前足有半人高的明黄绸缎,一脸赞叹道。 林子旭眯了眯眼,淡淡道:“这是必然,若果真有甚么问题,可不是当场打了皇室的脸?” 梁柯拧过头,扯住他衣襟,神色狡黠:“我听闻前回那位可是单独见过你,可有消息与愚弟分享一二?” 林子旭冷眼瞥他:“也不知是为了哪个缺心少肺的?怎么,如今没人哭天抢地地求你,你竟不必摆着那副苦大仇深的丑脸来唬我了?” 梁柯忙讪讪然放手,耷拉着眉头不说话了。 林子旭瞧了瞧他那副可怜样,眼里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辰时正刻,锣鸣三声,一席金色盘龙衮服在众多学子的忐忑期盼中施施然来临。 容色略有苍白疲倦的高大男子随意地靠在龙椅上,神情冷漠,嗓音却沛然磅礴:“在座考生皆系百里挑一出类拔萃之人,朕承天之命,于今日重开会试,愿诸位竭尽所能,纵然天雷骤来,亦不能稍阻朕求才若渴之心。诸生,可愿与朕同行!” “愿意!愿意!愿意!”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着身侧群情激奋的学子们,贾环略有无奈地扶了扶额角,赫连这个,当真可算是时间最早规模最大的邪教忽悠组织了。 为防止诸如夹带作弊之流,考生们在明黄丝绸扯起的帷幕中由京卫里里外外彻底搜刮了一遍方放进考场,然而这还不算,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此次共有三套考题,杨希、林如海、沈不知各持其一,个人风格极其明显。 作者有话要说:QAQ快原谅我。。又是个短小君。。。 嘤嘤嘤,晚上满课地表示伤不起,两天加起来就撸了那么多。。窝一定要去shiOTZ ps:妹纸们不要学作者晚上对着吹电风扇啊。。热伤风好难受嗷嗷嗷!咳得肺都要出来了尼玛。。。。 正文 第74章 场中约莫有一人高的长香将将燃到尽头,贾环好容易放下手中纸笔,长出口气,只觉比之前世高考还叫人心力交瘁。 好些学子在烈烈寒风中已急出一身大汗,满打满算不过两个时辰,却要完成一篇两千字左右的八股文,破题之难更是闻所未闻。尤以贾环抽得这套,论题竟是林如海所出“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义”,此句出自《周易》,乃是有关市场和商品交易的最早记载,联系至如今又牵涉江南地区纺织业已初见端倪的资本主义萌芽及商品经济概况。 林如海久居扬州富庶之地,后又入主户部,掌一国财政,面临嗷嗷待哺、虎视眈眈的各部官员,如今满脑子所思所想大抵皆是如何使国库充盈起来,出题有所偏向也是预料之中。 对于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各地学子而言,抽中这么个题目真真儿算得倒霉,平日里连读书的时间都尚未充足,哪里还顾得上社会经济? 诸多抽到此卷的学子绞尽脑汁也不过是换了个法子歌颂如今四海升平、国库充裕,而又有皇帝丰功伟绩、励精图治,堪比五帝三皇,这般满纸荒唐自然是早早叫从考官挥手刷下。那略略提及发展经济的,也不过是诸如增加百姓课税与蛮族贡赋之类的老生常谈,读来味如嚼蜡, 在另几位见多识广的户部从考官眼中也当属价值低微一类,未必便有呈览御前的机会。 贾环答得如何且不细说,只是走出那一片明黄帷幔,含着冷意的春风扑在颊上,才使他完全清醒过来。身后仍有不少学子在奋笔疾书,贾环粗粗一瞥,颇为诧异于竟瞧见了几张十分面熟的脸孔,但他对此次科举的□更是比旁人清楚许多,自嘲一笑,并不太记挂在心上地转身走了。 过了会试,整个盛京便喧闹如一锅沸水,兼之花期正盛,往来游客如织,那惊雷事件竟仿佛叫人渐渐淡忘了,到处都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之色。 林府为避嫌而闭门谢客,黛玉十分见不得贾环失了骨头般成日介儿瘫在床上的懒散模样儿,便把他拎到跟前儿好生使唤了一顿,正赶上一年一度林府盘算资财之际,况黛玉不日成婚,嫁妆单子也须得添添改改,简直忙得贾环脚打后脑勺,连喝水的时间都嫌浪费,连声哀叹还不如让他再战科举。 待到第三日,恰巧林子旭着人来请,贾环才算脱离这苦海,忙换下衣裳去往饕楼,见了面儿便是一叠声的道谢,惊得这位大理寺卿家的三公子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 “梁柯梁梦樵,李钰李元爵,严傅严相卿,并另几位年兄,我身边这位便是林大人门下高足贾环小兄弟,大家伙儿都是有才之人,日后少不得共事一处,林某人不才,蒙各位厚爱,今儿个正是把几位聚在一处认识认识。”林子旭领贾环落了座,将列席几位一一指过,语气谦恭温文,也不端着架子,倒是叫人心生好感。 这人,倒是个天生的政客,贾环不动声色地想到。 在场的除了几个林子旭一笔掠过想来并无甚要紧的,另几个倒都与贾环有一面之缘。 果不其然,那头李钰笑了笑:“林兄提起小贾解元时我心里便有些猜测,如今倒果真是他。古人讲的话实在是有道理,江山代有才人出,我辈不及远矣。” 贾环抬头笑道:“元爵兄过誉了,这皇榜明儿个才贴放,以我微末之才只怕名落孙山也未尝可知。毕竟还是诸位年兄,十年寒窗,环不敢相媲也。” 听他这么一说,厢房里几个较年长些的脸色登时好转起来。 这贾环,身份较常人还低不说,打横里窜出来却成了林海高足、乡试解元,读书人本就心高气傲,相互间互有倾轧,自然瞧他不顺眼。何况贾环的年纪委实小了一些,若非他一心要去朝上襄助赫连扣,按林如海的意思,该使他再熬打几年参加科举最佳。如今众人见他虽形容尚幼,说话做事却也老道细致,丝毫不见少年人的恃才傲物,心里郁郁好歹也消去几分,能放开同他讲些话了。 酒到中旬,一个喝得面憨耳热的素衣学子笑道:“诸位年兄这几日只怕多还是待在家中揣度那会试题目,我是没有那样的心,混迹于坊间,倒是听了一桩趣闻。” “景兄不妨说来听听。”梁柯眼睛一亮,颇有兴趣地往前探了探身。 那人便眯着眼,一脸神秘道:“说起来,这人可是与小贾解元有些关系。按说他人进这号房,撑死不过搜出些小抄、纸条,可叹这人竟贴身放了一条女子肚兜,那京卫一抖落他衣裳,好巧不巧正掉在帷幔外头,叫里外人都瞧了个明白。风传倒还是个粉红绣鸳鸯的,啧啧,当真好不香艳!” 众人皆发出哄笑,有那古板激烈的,更是高呼“荒唐”,梁柯道:“景兄说得这般神往,可知是羡慕已极了?” 那人慌忙摆摆手:“可别,这等艳福我哪里消受得起。好歹他家如今还有贵人相互,咱们一介平头百姓,哪里敢去出这般风头?” 如此一说,在座的大抵也猜到了这位的身份,李钰举杯笑道:“景兄却是自谦了,盛京里谁不知黄山景家的名声。听闻令尊正有向朝廷购买盐引之意,在此便先恭贺年兄家中生意更上一层楼。” 那人拱手大笑,脸上却是不掩得色。接下来的话题很自然地便转移到了士农工商之上,这本就是个千古论题,圣人的定论也未有相同,争着争着竟越发激烈起来,那些素日里斯文沉稳的学子们互相间面红耳赤、拍桌对吼,倒也堪称奇景。 贾环拢了拢袖子,懒洋洋地看向李钰。 当年元贞后山一晤,此人仿佛也就是个家世不错的普通公子哥儿,跟在黄博文、龚琳身边并未有出彩之处。京城李氏这一支,数十年来也未有太大建树,若非仍属世袭爵位,只怕那薄薄几分家底,未必还撑得起那破旧门楣。 李钰正与严傅小声说着甚么,贾环不遮不掩地打量着他,便也回过头来,微微点头,露出一个善意的笑容。 贾环转了转茶杯,心头却是有了定计。 待到放榜之日,出乎众多考生意料,贡院外未有皇榜放出,却有个太监传旨,宣诸学子巳时于乾清宫觐见。 贾环与林子旭、梁柯二人搭伴前往,那白玉场上早已立了许多人,面孔上皆是红晕团团,却也不知是□风吹出来的还是紧张。 待锣鼓鸣响,身着一品仙鹤官服的杨希、林如海和三品孔雀官服的沈不知相携前来,纷纷从身后太监捧着的金盘中取过明黄锦帛,在烈烈寒风中缓缓抖开。 杨希如今六十有七,模样看着倒还算精神,态度平易近人,笑眯眯道:“我等三人念到名字即此次科举进士人选,排名不分先后,皆将进殿由皇上定夺。” 底下一片哗然,林子旭皱了皱眉,低声道:“这岂不是连殿试也不必,是否......过于草率了?” 贾环摇头轻笑道:“林兄所言差矣,三位大人俱是刚正不阿之辈,这一轮筛选只怕便严之又严,能呈到御前无不是上佳之作。圣上又亲自阅卷,孰高孰低,心中恐是极有数了,那些个混杂其中的蠹虫,想是无所遁形了。” 旁侧有人哼了一声,道:“解元公倒是会讨今上欢心,这话流传出去,便真是个蠹虫,圣上也乐得给你加官进爵。” 贾环挑了挑眉,侧头看去。见那人一身明红,抢眼夺目得很,神情嚣张,可不正是山东布政使家的二公子黄博文,感情又一熟人。 正巧杨希举着圣旨念到:“......黄博文......刘君衍......” 那黄博文眼中立时爆出惊喜欢欣的神彩,得意洋洋地瞟了瞟贾环一众,又哼一声,趾高气扬地迈步走上了玉阶。 梁柯狠狠地咬了咬牙:“什么玩意儿,穿得跟只红包似的,生怕别人瞧不见吗?等小爷拿到前三甲,不笑死他!” 林子旭与贾环对视一眼,静静地沉默了。 春风正盛,上头太监尖利的叫喊都变得有些模糊,考生们在广场上已站了小半个时辰,连双腿都麻得发木了。贾环也不好受,但这一刻,身体的感觉偏偏又无比遥远,仿佛没有什么能阻止他紧紧盯着林如海的嘴唇。 当那二字终于脱口而出时,贾环只觉那距离遥远得就像一抹飘渺的云雾从九霄翩然而下,轻柔而不容置疑地将长久压在他心头沉甸甸的大石推开,喜悦与兴奋一波波地从身体各处宣泄而出,瞬间唤醒了他的知觉。 林子旭轻轻推了他一把,身着蓝衣的少年人顺势踏上玉阶。随着林立的人群被抛在身后,他脸上的神色也由最初的怔忡变得越发笃定安宁,稍稍寒凉的□落在他脸颊上,映照出一片卓然的玉色。 林如海仿佛不经意偏了偏头,嘴角含着一个温暖而鼓励的微笑。 贾环乌墨色的狭长眼睛深深凝视着不远处那座宏伟堂皇的宫殿,缓缓地、紧紧地捏住了双拳。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章直接把我逼成煞笔了。。。 诸位随意吧。。。我认罪。。。 正文 第75章 对于每一个活于封建君主制下的平头百姓来说,面圣总是一件叫人诚惶诚恐又万分荣幸的事儿。这并不仅仅源于身份、权势、或是别的什么使人与人相互区分的东西,而更应当归属于一种社会式的大势所趋。当祖祖辈辈自出生起便对你说,这个人是皇帝,你理应惧怕他、尊敬他、膜拜他,那么这种情绪将会成为习惯,融于骨血,甚至终生不会试图兴起一丝反抗的情绪,并自然地将这些言传身教给你的子孙后代。 贾环走进乾清宫,空气里绵延的某些东西压迫着他的自尊、骄傲、甚至是长期以来掩饰得极好的对自由的渴望。 所有在他前面进来的考生都趴伏在地上,头垂在双腿之间,脊背弯曲得厉害,少年仿佛能隐约地瞧见,压在他们背上的千百年来无数人必须遵守的东西,重于泰山。 他闭了闭眼,将忽然涌上的憎恶、愤怒、无奈一层层重又遮盖,躬身走到考生队伍末端,做出了同样的趴跪的姿势。 当他已经站在当权者的位置并毫无悔意地利用了这种制度,就再没有站着说话不腰疼,为自己抱不平的资格。 赫连扣目光一错不错地顿在贾环身上,见他同众考生一般恭谨下跪,并未多向上瞧哪怕一眼,蜷缩于宽大袍袖下的手指微微一缩,扣紧了掌下浮凸的龙首。 李文来适时地轻咳了一声,在一片肃穆中显得分外响亮,宋武阳有些不满地看过来,老太监皱着一张橘子皮脸,露出一个和善的略带歉意的笑容。 就好像你是真喉咙痒了怎么着,个老阉货!英国公冷哼着转过头去,并未注意到帝王因此而骤然冰冷的眼神。 在贾环进来后约莫一炷香的工夫,便再无考生进殿,又过一时片刻,杨希三人捧着圣旨同来,这会儿离得近倒是能看得清楚,杨希、林如海略亲近些,与沈不知间却隔着一人宽的位置。 三人例行禀报后便退到一旁,上面帝王的声音如冰霜落地,冷漠得不带丝毫人情:“皆因此次会考延误,已过吉日,便不再行殿试。况三位爱卿拟题立意未有稍差,诸生才学朕已赏鉴。今日入殿者,并分三等,即为新科进士。”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考生虽是有喜有愁,却仍未敢有半分表露在脸上,慌忙拜伏谢恩。 由于杨希年事已高,便由林如海捧黄榜置于黄案上,一名面相肃穆的鸿胪寺官宣《制》毕,开始唱名:“一甲第一名——” 周围的考生霎时紧张起来,贾环脑子里有根弦儿“嘣”一声拉得死紧,耳朵里嗡嗡作响,他理应觉得自个儿什么都听不清了,但偏偏那名姓穿透空气锐利地钉在了他心口上,扎得他连个躲藏的地方都没有。 “贾环!” 周围的惊呼不绝于耳,直到李文来皱了皱眉,喝道“肃静”,那细语声才戛然而止。贾环整个人都有点儿懵,梁柯用汗湿的手推了一把,他才忙不迭出列,跪下谢恩。 “贾环......这名字倒耳熟,林卿,可是你门下高足,年前中了解元的那位?”赫连扣问道。 林如海坐在黄案后,不便下跪,不急不缓道:“皇上好记性,正是劣图。” “此次他是恰巧答了你出的卷子罢,话放出去,只怕朕这儿少不得参你的折子。”赫连扣这话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仿佛是随口开个玩笑,只是他如今日渐高深,莫说朝下重臣,连知根知底的林如海不免也有些惴惴。 “古有祁黄羊内举不避亲,何况这卷子收上来,我与杨大人、沈大人交错批改,最终由皇上您一一过目。”林如海定了定心神,敛眉肃目,平静道,“臣——问心无愧。” “好个问心无愧,林卿大德。”皇帝笑了笑,转头又问,“小贾状元如今尚不满十七?” 贾环面上一派沉着,仿佛刚刚讨论的中心不是自个儿一般:“回陛下,臣还差四月便满十七。” 赫连扣道:“果真名师出高徒。可有表字无?” 贾环叩首:“回陛下,并无。” “......前日里太子求取表字,朕好生思量了一番,哪知他又临阵反悔,嫌朕德学不足,倒白白浪费了朕的心意。如今恰巧见了你,心生喜爱,这‘凤璋’二字便赐给你,愿君为长凤,声震九霄,愿君为珪璋,为朕......为国尽忠。” 贾环的脸上显出微微的恍然,那人目光之热切,就好像要把这殿中的一人一物都燃烧起来。 凤璋、凤璋,白玉不毁,孰为圭璋。 他......只怕想了很久罢...... 少年抿着嘴,进了殿后头一次对上帝王殷殷期盼的双目,二人隔得远,便只见那两抹褐金底色,夺目粲然,又温柔蜿蜒,少年弯了弯眉眼,笑得快活干净:“臣,叩谢圣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接下来,便没有贾环什么事儿了。 鸿胪寺官继续唱名,一甲第二名出人意料是严傅严书呆,一甲第三名则是林子旭,二甲第一是个陌生的名字,梁柯和李钰则分列二甲第四和二甲第七,如无意外日后都是在翰林院入职,也算一喜。 按照旧理,一甲三名并二甲第一乃是需着红袍、骑大马满盛京城溜一圈儿才能去赴宴的,贾环在四人中最矮,面相也着实青嫩,却非得别个大红绸花儿一骑当先,端的是叫人好笑。 在零距离感受了盛京老百姓使人难以招架的热情后,贾环才满腹怨念地到了琼林宴上。林子旭与他难兄难弟,下了马互看一眼,苦哈哈一笑,种种心酸尽在不言中。 琼林宴自然是热闹非凡的。 大锦朝科举三年一次,一茬子新人换一茬子旧人,虽然未必每个都是人才,但遍地撒网,挑挑拣拣,总能捞着几条资质尚佳的鱼苗儿。 贾环的座师是林海,这就省了大麻烦。按着皇帝的态度,他显然是这一批进士中最为受宠的,何况他年纪小,心性不定,在众多做官做成了精的老牌官员眼中自然是一块吸引力极大的五花肉。若换个座师,只怕千难万难也要将他招入麾下。 如今贾环一身学问既承袭自林如海,科考会试又与他亲上加亲,自然被划分为纯臣一脉,忠顺和宋武阳两方也就熄了大半拉他入伙的心思。 宴会上人影憧憧,有好些已然醉了的考生正满地撒着酒疯,又哭又闹,贾环举高酒杯四下闪避,冷不丁头皮一疼,回头看去,却是满脸晕红的梁柯笑嘻嘻把他的头发抓了满手。 林子旭忙不迭告罪,七手八脚地去掰扯梁柯的手,偏这厮像是爱极了那一抹滑腻冷凉,贴在脸颊上摩挲几下,嘟囔了句,越发不爱放手了。 折腾了半天,林子旭急得满头是汗,那小祖宗兀自憨憨地笑着,浑不觉半点儿不对。贾环举个杯子举得手都酸了,胡乱拎起林子旭的头发塞进梁柯手里,圆脸少年果真喜新厌旧,一把扯住了,又开始呵呵傻笑。 贾环向林子旭递了个“爱莫能助、节哀顺变”的眼神,十分不厚道地溜了,徒留这哥儿俩默然立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一个穷乐呵,一个没奈何。 这院子当中种着两棵西府海棠,未及四月,树上不过零星挂了些艳红花苞儿,倒是叶子圆润,叠了一层又一层,浓密可爱。 今日这满场的虚伪攀谈、美酒佳肴总是勾起了贾环一丝不太好的情绪,如今见了这两棵树,便有些走不动道儿,刚走到近前,就见被树干挡住那一侧两个绰绰人影,其中一个道:“果真是你的徒弟,偌大的场子,非爱寻个清静处好与旁人不同。” 林如海笑道:“环儿,来见见杨公。” “小子拜见杨阁老。”在这位面前,饶是林如海也不敢托大,贾环便老老实实执弟子礼,躬身下拜。 杨希忙扶起他,道:“如今中了举的,皆是人中龙凤,又是春秋鼎盛的岁数儿,我这把子半截入土的老骨头,可是万万受不起状元这一拜。” 贾环顺势而起,换做拱手行礼:“阁老谬赞。” 杨希眯了眯眼,正眼打量起这位新科状元。 贾环本就年纪小,长相更是极尽清丽秀美,打眼儿一瞧更像是个从戏折子里走出的旧王孙,通身上下透着股子灵气。但这种相貌在朝中是很叫人看不上的,漂亮的东西都扎眼,比起或一脸周正刚硬的或一脸白须飘飘的,皇帝自然更愿意同他们讲话。 前次会试杨希是亲眼见了贾家那位衔玉而生的凤凰蛋,此人生就一副花容月貌,顾盼间倒比这位新科状元更胜几分,只是那一张状纸,却是答得狗屁不通,更甭提搜身时出的荒唐事儿。杨希对整个贾家都不待见,未见贾环之前,对此人却已然是有了些先入为主的偏见。 只是此刻瞧贾环虽则面相昳丽,却贵在气质雍然沉稳,礼数周到齐全,使人第一眼在意的,绝非他的容貌年岁,那点子不快,也便随之烟消云散了。 “如海门下的高徒,果真非同凡响。”仿佛终于有了定论,杨希嘴角浮起一丝温煦笑意,慈和说道。 林如海啜了口茶,方不缓不慢道:“杨公谬赞。” 作者有话要说:我思考了很长很长时间,最终还是决定让贾小环当状元。。OTZ 其实我真的本来想让他当探花的。。。但是种种原因探花身份又不怎么够。。。 我查来查去,确实是没查到庶子当上状元的,而且最年轻的状元也是十七岁,还天降惊雷什么的。。总之是让我纠结了很长时间。。。 后来作者是这么给自我催眠的。。 反正咱写的是爽文是把,就怎么爽怎么来吧啊哈哈。。。 枪打出头鸟什么咱们不还有老林、赫连、老姚在前面挡着呢吗啊哈哈。。 =_=总之作者的逻辑确实去shi了。。诸位莫怪莫怪。。。反正我们架空对吧【滚。。。 正文 第76章 杨希和林如海有一搭没一搭的叙话儿,也不拘着规矩,从市井轶闻转到朝中百官,也不过是三两句的工夫,不时还问问贾环,见他多半是能答上的,两人脸上便也越发显出些满意来。 这宴席吃到月上中天,连诸多年轻轻的学子面上都显出疲色来,更甭提林如海杨希此类,便也由三名主考官作准散去。 杨希叫家仆搀扶着上轿,临走前倒是留下几句酸话,林如海师徒两个听了,颇有些啼笑皆非。 “这老狐狸,也就最后几句捎带了些真心。”只因离林府并不算远,林海与贾环挥退了车马小厮,且行且聊,正是初春,夜风寒凉,吹在面上却是去了八分酒意,只觉满心清爽快活。 贾环笑道:“杨大人正是这朝中顶梁的常青树,数十年下来,穿官服只怕比常服还多些,想来这些......却是习惯了罢。” “你说的不错。”长长的叹息散在风里,林如海面上显出丝丝怔忡,“再过廿年,只怕为师也是这副德性了。” 贾环默然。 “罢了,你的好日子,再不提这些扫兴的。如今圣上既不避讳,连会试馆选也不必便叫你做了状元,只怕是替你铺好了京官的路子。四平八稳做两年翰林院修撰,来日礼部有我,兵部有恭家小子,工部倒听闻你还有个相好儿的,天底下机关部门你都占了一半儿,只需熬出资历来,不出十年,你便要与为师平起平坐了。”林如海忽而快走几步,只留给贾环一个负手而立的修长背影。 夜风所及,垂柳及地,街角两盏素白灯笼微微晃动,不稳的惨然灯火映出街角馆子模模糊糊的牌匾,几个灿亮亮的铜钱纹样乍一看倒像足怒瞠的眼睛,没白的有些唬人。 贾环眸光顿在林如海略略扬起的衣袂上,那里有一小片青箬色竹叶,乃是这衣裳年根儿时叫粗手粗脚的小丫头烫了个洞,主人家又舍不得扔,为遮掩瑕疵黛玉亲手绣上的。 说起来,这对父女待他,当真是如儿如弟,并未有半丝亏欠。 那日他与赫连扣之事叫林如海撞破了,只怕在心里堵着也非一天两天,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以文人不依不饶的性子果真是要问个清楚明白。听林如海话中意思,却是担忧焦虑有之,厌恶反感并无,少年人的心也便安了下去。 贾环无声地叹了口气:“师傅有甚想问的,环儿不敢有半点欺瞒。” “前面左拐有家羊肉面铺子,还是当年上京科考时我的老师带我去的。也是这时节,味道我记了数十年不曾忘,今儿个恰巧到了这,环儿你不妨与我同去尝尝。” “......是。” 林海说的羊肉面店子实则是家酒肆,幌子褪了色,门扉里透出些晕黄烛光,一推开,只见个乌发如云的女子半伏在桌上算账,不时将落到颊边的乌发撩到耳后,在一豆灯火里显得极为动人。 “宋嫂子。”林如海张口叫了一声。 那女人乍然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明眸皓齿的容颜来,约莫三十来岁,只见她面上露出些喜色来,一把拍下账本儿,震的趴在柜台上细细打鼾的店小二一个机灵,一边揉着一边迷糊道:“妈,怎么了?” 女子拧了拧他耳朵:“还不看看谁来了?” 店小二转了个头,惊喜道:“林叔!哎呀,给我带干果子了么,还有你们扬州的糕点——” “就知道吃!还不给你林叔下两碗面去,少放辣,多放芫荽。”宋嫂子笑骂了一句,照那少年屁股踢了一脚,那颇有刑十五风范的店小二方嘟嘟囔囔地进了后厨。 她回头来又招呼贾环:“这位小哥儿想来就是林哥的徒弟,当今的小状元了罢,模样真是个俊,来来来,到这儿坐。” “你叫她宋姨便可。”林如海也是没奈何这女子热情好客的性子,提点贾环一句,二人便身不由己叫人一边一个拉着坐下了。 待在那条儿凳上坐稳后,贾环才得空细细观察起来。 这铺子不大,要赫连扣那般身高腿长的人来,只怕十步不到便到头了。屋里陈设也简单,墙角几瓮酒,几张擦得干干净净的方桌,一个摆着青釉面莲枝纹瓶子的小柜台,清静却不清寂。要说这其中最为特别的,当属柜台后那面墙壁,抠成中空,郁郁葱葱植满宋梅,此时正是盛花季,便得满眼绿叶如弓,花绿如荷,香远益清,美不胜收。 贾环数了数,上下共有二十二盆,大小也有差别,可见其中不少是分盆来的,只怕那母株兰花养了有些年头了。 “小状元,宋姨的兰花好不好看?” 冷不防一张脸孔在眼前放大,贾环微红着脸向后让,他向来是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的性子,这么一着倒是有些稀奇,林如海也笑眯眯地看个热闹。 好容易远了些那股子女人身上特有的幽香,贾环方觉得松了口气儿,道:“宋姨既是长辈,便只管叫我声环儿。我是个外行,却也瞧出这花儿是有人精心侍弄的,素闻种兰养情养性,宋姨恐怕也是个精明人物。” 那女子怔了一怔,方笑出口,瞥了眼林如海,抬手给贾环布上一杯热茶:“你这徒弟说话倒是好玩儿,竟没叫你个榆木疙瘩教坏了么。说罢,看出了什么?” 贾环捧着粗瓷杯子吹了吹气儿,白烟笼在他脸上,越发显得睫毛漆黑,皮肤素白,少年人静静开口,声音宛转如蜿蜒在空气中的一支流水民谣。 “二十二年前,二杨盛名传遍天下,人人无不赞颂。其中尤以吏部尚书杨闻之,傲骨铮铮,敬忠职守,连归隐于林的太傅姚无双也曾说过‘此子,大才也’。”贾环顿了一顿,“可惜,大锦昌平三十五年,周文清出任内阁首辅,杨大人因看不惯此宵小奸佞当道,陈列其及其子周泰和主要大罪十余条......” “够了!”这一声,却是林如海叫的。 贾环抬了抬眼,那女子的脸色已然苍白若纸,双手撑在桌上竟是有些摇摇欲坠之态。 少年人勾了勾嘴角,意味深长道:“二杨齐名,果真是有些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后台抽得我都累爱了OTZ 正文 第77章 那宋氏女子的目光已然深且复杂,但贾环只淡淡然维持一个姿势饮茶,仿佛适才那番话恰如外头夜风吹落一片旧年的枯黄柳叶,又或者不过是旁的甚么人都能信口说来,并未有丝毫稀奇之处。 实则此刻就连林如海也是难掩震惊,他固然存了几分试探之心,却也决计无法预料贾环竟是一针见血、直捣黄龙。相比不知贾环底细的宋氏女,林如海却忍不住想得更多,假若这单单是少年看出来的,那夸一句“七窍玲珑”也便罢了,可万一事关赫连扣,那莫说杨希、宋氏,只怕他自个儿也难逃一劫。 屋里一时陷入长久的寂静,只余下炭盆里不时有火星丛丛爆出,发出哔啵轻响。 忽而一个欢快的嗓音从里间传来:“羊肉面好喽!” 那年轻的店小二把三个冒着热气的青瓷大碗往他们跟前儿一放,一团玉雪面条浸透乳白汤汁,上面撒着由芫荽、口蘑和生姜末切出翻炒的哨子,削薄如纸的羊肉片儿叠了约摸一个指节厚,再佐以一小碗红油萝卜,十足十引得人食指大动。 林如海和宋氏哪有吃饭的心思,倒是贾环,前辈子是个地地道道的南方人,这辈子好赖投生在贾家此等“一道茄鲞须得十只鸡儿来配”的富贵奢侈门第,这会儿见了个羊肉面,竟是有些见猎心喜了。 挽了挽袖子,贾环取过一双竹筷,先是夹了羊肉在红油里涮过,方缓缓地放进嘴里。 那羊肉从刚足月的羊羔身上片下,鲜嫩无比、入口即化,红油更是宋氏取用新鲜饱满的辣椒粒亲手炸制的,里头加了不少诸如鸡胸脯、香菌、笋子等好料,却不是熟人不轻易拿出来的,故此这羊肉面虽是看上去平平无奇,吃到嘴里却也是难得的好滋味儿。 那店小二在贾环对面坐下,他手里捧着个碗,却是比贾环那个还大出一倍,把他整张脸埋进去都绰绰有余,见了贾环那细嚼慢咽的吃法,竟是烦了,撇撇嘴,直叫道:“你们南方人就是磨磨唧唧,吃这个不就图个烫、辣嘛?照你这么来,还没吃掉一半倒先凉透了,端的是没趣!” 贾环抬头,只见这厮几口吃干净了萝卜条儿,把一碗红油都淋在了面条上,一双筷子使得出神入化,几口下去,隐约竟是见了底,活像饿鬼转生。贾环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见过这么凶猛的吃法,一时脸上竟显出了股子颇带有敬畏的严肃来,看样子竟是有些意动,也想效法一般。 那宋氏好似在满屋子肉香中恢复了些生气,转头瞪了那狼吞虎咽的店小二一眼:“你还敢教训别人?瞧瞧你这个吃相,竟仿佛个饕餮,如今不是在关外,谁还能跟你抢不成?” 那店小二三两口吃干净面条,把碗往桌上一摔,把嘴一抹,冷笑道:“是,我吃相不好,也不懂什么饕什么餮,取个文绉绉的名字仨字儿倒有两个不识得?这怪谁,还不是怨我那早死的亲外公?” “宋钜茫 彼问掀?没肷矸⒉??钗胖?撬?耐吩?米钌钭詈莸哪歉?蹋?晷《?幕扒岫?拙俚丶づ?怂??飧龅吲媪骼肓税氡沧拥呐?舜丝叹拖褚煌繁患づ?说哪甘ǎ?锸志透?怂?桓銮宕嗟陌驼啤Ⅻbr>  那声儿落在贾环和林如海心里,都是一颤。 那店小二气疯了,劈手砸了碗,双目血红地瞪了他们一眼,捂着左颊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铺子。 宋氏也不追,只是仿佛失了全身的力气一般瘫软在桌上,喃喃道:“造孽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林如海看了贾环一眼,幽幽叹了口气,说到底今儿晚上这大起大落皆是因他师徒二人而起,如今宋钜门芰耍?问习?谏矸荩?獾曜泳故窃僬也怀鲆桓瞿芩瞪匣暗模?环ㄗ樱??仓荒懿还斯婢卮丈锨叭敖庖欢?恕Ⅻbr>  “宋梅,你......唉,到底是我错了,本不该来这么一遭儿,徒生事端。” “林哥,你这话说出来,才不是个道理。”那女子抹了把眼睛,冲贾环笑了笑,“打从蒙古回来,颐儿和我便吵了不下百回。他自小便在那蛮夷所居之地长大,我一方面奔波生计,一方面也伤春悲秋,竟是罕有顾得上他。等他十三岁那年第一次随马匪劫了汉人归来,我才真真儿意识到了不对。他父亲、他外祖、他爷爷,都是忠烈傲气之人,若是得知有此不肖子孙,只怕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我也无颜再做杨家的女儿。我铁了心带他回京,颐儿却觉得在此处直如龙困浅滩,处处须得顾忌,时时不忘收敛,他识字不多,家财不丰,也没有谈得来的朋友,日积月累便成了这个样子,倒叫林哥与小状元看笑话了。” 贾环既已猜出了她们娘儿俩的身份,宋梅说话间也就不再隐瞒。杨闻之生前最爱那宋梅一番傲骨,她只怕也是化用了这二字权当悼念,宋钜眉妊赜昧苏飧鲂帐希?峙缕渖?敢膊皇歉瞿芄??谥凇⑽拮闱嶂氐男∪宋铩Ⅻbr>  林如海见宋梅脸上凄苦哀愁,心里也不好受,只得柔声开解道:“你也莫急,周党已倒台五六年,如今零星势力不成气候,杨公到底还有些旧部,改日我再在圣上跟前儿提一提。若能为你杨氏正名,沉冤得雪,颐儿和你也便不必这般躲躲藏藏的过日子了。” 贾环嘴角微微勾出一个冷笑,若是今儿个在这的是杨希,这承诺只怕打死他也不会给。说到底,宋氏母子的存在就是欺君之罪,为杨闻之昭雪不难,难的是怎么既保住她二人又不牵连自身。 皇帝不是好糊弄的,林如海到底还是低估了龙鳞卫的能力,坊间朝野俱称他们一声“鹰犬”倒也算相得益彰。这群家伙冷酷、强横,偏偏还有无上皇权为他们护航,整个盛京里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东西。 藏于暗者,必先为黑暗本身所知。 实际上,贾环先前能装神弄鬼地说出宋梅的身份,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些兰花,而是他曾真切切的在赫连扣案上见过宋氏年幼时的画像与资料。虽有二十余年过去,人的五官轮廓却不会彻底改变,两相结合,方有了那般精准的猜测。 林如海未必想不到这些,可他毕竟比杨希多了张底牌,贾环是皇帝的人,又是他的徒弟,只要他开了口,少年不会不帮。 可笑他半个时辰前还曾暗示贾环与皇帝相恋并非好事儿,转头却要利用这一点替宋梅求取天恩,却是世故到有些下作了。他到了是个清高的读书人,又利用是待他父女二人极好的贾环,这话刚出口,脸上便显出痛苦矛盾的神情来,益发不敢去看贾环的神情。 宋梅听了这话,乍然抬起头来盯着林如海,含泪杏目光彩熠熠,瞧着倒越发清媚凄艳了。 贾环抹去冷笑,神情淡漠看不出喜怒,半晌才缓声开口:“师傅说的是,宋姨只管放心,凤璋虽人微言轻,却也愿略尽绵薄之力。” 林如海脸上微不可查地松动了一下,宋梅不解其意,却也郑重地表示了感谢。 这一晚,到底不欢而散。 贾环星夜让彭索骥把自己带进了宫里,不管怎么说,林如海算计了他一把,是临时起意还是蓄谋已久都不重要,结果已然摆在了那儿,他心里极不痛快,又挂念着赫连扣的身体,一时也管不了那许多有的没的。 乾清宫里仍是那副华美清寂毫无人气的模样儿,贾环来了,赫连扣便无心再批奏折,二人沐浴完毕后便一道歪在了榻上,最高兴的莫过于李文来,出去的时候老脸上都笑出了花儿。 作者有话要说:这其实不算过渡章(?) 宋梅母子算是后期比较重要的配角。。。恩。。。目测离完结不远矣。。。阿米豆腐。。。。 正文 第78章 挥退乾清宫里一应闲杂人等,赫连扣方把少年一把团起环在怀里,手上另握着块软巾,竟是任劳任怨地为贾环擦拭起满头湿漉漉的长发来。 单从这一方面来说,林如海赌这一把算是大赢也算大亏。赫连扣待贾环果真不同旁人,已是将命里仅有的几分温情都一股脑儿的投注在了他身上,只要他愿意开这个口,莫说一个宋梅,十个百个也救得。只是贾环毕竟不是个爱受人摆布的,林家父女待他情分不薄,如今为个不相干的人物挥霍了,也实在是可惜,毕竟风水轮流转,保不齐哪天林家便步了贾家后尘呢! “照你这么说,这却是杨希在父皇和周文清眼皮子底下玩了个金蝉脱壳?这些年倒是小看了他,做得一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赫连扣细细听完,手上动作不停,双眸眯起,面上却已然露出些冷意。 他与乐宗未必感情深厚,然而同样作为皇帝,却是绝不容许自身权利哪怕遭受一丝一毫的损害。杨希固然是保全了节义,却不啻于在乐宗与赫连扣面上狠狠甩了个大嘴巴子。为帝者多性喜猜疑,如今杨希与林如海联手把宋氏母子接了回来,大大方方行走在天子脚下,这简直是当面朝皇帝吼“我不怕你,我能耐大着呢”! 贾环抚了抚他手臂,笑道:“我可听说那位杨公乃是唯一个抗过龙鳞卫召狱种种手段的官员,虽是个文臣,却真真一身傲骨。次辅当年想来也是事急从权,好赖不过是替这一门忠烈些微留下血脉,又是个女儿身,心计倒是重,却翻得起甚风浪不成?与其这样,倒不如卖他个人情,为那杨闻之正名又如何,宋氏毕竟是戴罪身,总不能跳出来明明白白告诉天下人她是杨氏遗孤罢。只怕到时候,杨公死后的名声也叫她毁绝了。为今之策,竟不如想想能从杨、宋二人手中得些什么好处!我观忠顺近日私下多有调兵遣将之举,恐那圣旨下落已有了眉目,我们正该上上心才是。” 赫连扣将布巾扔在地上,凑近少年颀长秀美的颈子,舌头刷过那层羊脂白玉般的肌肤,留下一道银亮的水痕,帝王的嗓音如弓弦颤动,华美沉沙:“凤璋果真大才,只是这心,长偏了。” 一众新科进士不想这才刚走马上任,繁重如山的任务便积压下来,缘由不过是来源于乾清宫如羚羊挂角般无迹可寻的旨意,皇帝要为当年为周系所迫害的以杨闻之为首的一众官员平反昭雪,勿论官职大小。 这下可好,上头那位嘴皮子一搭碰,底下诸兄可真真儿是磨破了鞋底子。 整个朝廷都如同一台生锈的机器强要达到正常水平线以上高速运转,刑部、吏部、大理寺乃至都察院及各地布政使司以下皆忙得焦头烂额。 按说翰林院本是清贵职,并不需要去这其中横插一脚。却奈何真正一点算,能用的人竟实在太少。许许多多尸位素餐的官员等到圣旨临头方知晓不妙,但凡延迟一天交不出成果,龙鳞卫便大摇大摆地破门而入,这可吓得好些人当场尿了裤子。 举目四顾,也就这一群青瓜蛋子倒是落了清闲,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一合计,说这么着不行,人才不能放着浪费。恰巧他们须得熬年份累积资历,如今只叫他们来帮衬,回头折成功绩,却也无甚不可。 赫连扣正巧为贾环日后发愁,虽说前路平坦,但规矩毕竟是规矩,外放他是决计舍不得的,留京却意味着要在翰林院内虚度五六载光阴,这对二人来说皆自是下下策。如今却正是瞌睡便有人递枕头,皇帝乐于赞成,朱笔一挥,一甲三人去往大理寺,二甲前十分往刑部、吏部,剩余的,哪儿缺人哪儿顶上。 可以想见,等这次风浪真正平息,贾环这一届新科进士将成为数十年内最年轻的一批六部官员,将为大锦朝注入一汪充满活力的新血,在此按下不表。 大理寺,相当于现在的最高法庭,掌刑狱案件审理。若非那些必得由龙鳞卫经手的见不得光的龌龊腌臜,天下大部分违法犯罪的事情都得走大理寺这一程序,就重要程度而言,其并不输于刑部。 相对而言,大理寺的卷宗之多之广之杂,绝对是超乎众人想象,故此倒有不少人暗暗存了看笑话的心思。此次的一甲三人普遍过于年轻,贾环行踪难测,严傅醉心于书,林阳倒是颇有人缘,只可惜被前面两位拖了后腿,三人皆不服众,此等情况也是情理之中。 赫连扣自有赫连扣的考虑,且不提林子旭之父是大理寺卿,纵使以贾环的志向,与其去刑部混个脸熟,倒不如来大理寺得些真正的历练。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当满是灰尘的库房大门被人缓缓拉开之时,春暮清透的日光洒落在那一页页泛黄纸张上时,贾环才真正明白了这句话。 大锦三百余年的历史就这么长久地藏没于暗无天日的阴影之下,汇集成册,无人问津。铁蹄兵戈,盛世皇朝,最终逃不过成为一纸旧书,落得个凄凉下场。 时光之残酷,可见一斑。 严傅的眼里显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光,此刻的他才像真真儿地活了过来,那掌门的两位寺丞尚不及开口,他便一头扎进了卷宗之中,也不顾被扑了一头一脸的灰尘蛛网,手不释卷,求知若渴。 这是个真正的读书人。 站在门槛上的贾环与林子旭对视一眼,嘴角却挑起一抹绝不愿服输低头的笑弧,也紧随其后,投入汪洋书海中。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自打春闱落幕,贾府已许久不闻笑声了。 宝玉出的那起子事儿早疯传进了贾政耳朵里,他一贯是个重颜面的,唯一的嫡子却做出这等不知礼义廉耻的事情,直气得他急火攻心,竟是一时晕眩,再清醒时,已然偏瘫在床,嘴歪口斜,半点动弹不得了。 王夫人本是一心扑在印子钱上,随着她私产的增多,这不知餍足的女人已险险有些疯魔之态,连贾宝玉名落孙山也不放在心上,只放话道,日后替我儿捐钱买官也未必使不得。 贾政一倒,她才觉出不妙来,这毕竟是个夫为妻纲的朝代,老太太和贾赦话里话外是怪她这个做□子的不曾好好照料,方出了这头等祸事。连贾敬这不问世事的也捎来信笺,竟是喊她再莫行风浪,好生吃斋茹素,在三清跟前儿积积福德,才能叫上人们高兴了,日后保得他夫妻二人能得道升仙。 这信是叫王夫人一怒之下撕了,王熙凤劝了她一回,见她仍不消停,却是不敢招惹祸水上身,与贾琏提了一提,又有林如海帮衬,竟是阖家迁到扬州去了,自此倒是脱了贾家这滩浑水。只是走得也殊为不易,她手里那点家私算是彻底叫王氏掏干净了,连挂棉帘子的两个錾银钩子也叫周瑞家的个老货给顺了去,大房对此无动于衷,小夫妻两个算是彻底灭了那点子微末希冀,只愿从此好生过平淡日子,将来再不为大姐儿找那富贵公侯门第,却是后话。 殿试归来,贾宝玉便颇有一番指点江山不在话下之意,只是科考成绩下来,他却名落孙山,连那人间第一等富贵地也不曾进去,怨天尤人之后竟是绝了入仕的念头,从此窝在怡红院内日夜笙歌不停,一派靡靡败相。 “哎呀,二爷,你可别嘛!”粉色帐子在轻轻漂浮在湖上,却是一个新砌的临水楼台,两具躯体叠在一块儿互相扭动纠缠,衣衫落了一地,端的是不堪入目。 贾宝玉双手近乎痴迷地在那人身上游移,对方发出一串低笑,那声音虽轻柔悦耳,却也稍带低沉厚重,与贾宝玉厮混玩闹的,竟是个男子。 “好云菖,叫我摸摸,叫我摸摸。”贾宝玉眼里一片混沌,此刻竟是一副什么都不顾的狂态,非要将手塞进那男子大敞的薄纱襟子里。 云菖轻轻阻住他手,软声道:“好人儿,叫你摸也可以,你先得说,我可是你心头好?” 贾宝玉慌不迭点头:“那是自然......自然。” “那你且说,我昨儿个不过将你那甚么俄罗斯来的孔雀裘烧了个小洞,你那丫鬟便骂我卖屁股的贱人,该罚是不该?”云菖嘴唇嘟起,大抵是抹了些许胭脂,竟是红得潋滟如水般。 贾宝玉凑过去轻咬一口,痴痴道:“罚她......嗯,罚她给咱们当香唾壶好不好?” 云菖拍手笑了:“这个可好玩极了,我倒是头回见呢!来,再吃了这个,我叫你尝尝成仙的滋味儿......” 这最后一句话,乃是贴着贾宝玉的耳根子所说,吐气如兰,芬芳馥郁,贾宝玉下意识伸长了脖子,正要吞食那男子指间一颗红色药丸,帘子却“刷”得叫人掀开了。 袭人一身白裙立在外头,神情冰冷,恰如一蓬雪亮刀光撕裂了这个叫人酥骨的温柔乡、活地狱,她张嘴,却是冷得仿佛满浸冰雪:“我来告诉你,晴雯为你熬夜补裘子,如今病倒了,大夫说她活不过几日,这最后一面你去不去。” 作者有话要说:很抱歉上一章的乱码给大家造成了很多困扰,作者猛虎落地式求原谅。。 总算更上3000+了。窝简直也快哭了尼玛OTZ 贾宝玉不是突然变成这样的,文章中小小的伏笔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偷笑 终于能把这一家子糟心玩意儿写没了。。甚欣慰。。不用担心,三春姐妹不会太惨【虽然窝个人对探春意见挺大= = ~~窝觉得窝明天还能再写,窝需要支持~~~【对,窝就是在无耻地求留言求收藏。。 正文 第79章 贾宝玉叫袭人这一句话吓懵了,她的声调不高,却生生像在耳边炸开了一道惊雷,唬的他脑子里轰鸣一片,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 她说什么呢?谁活不过几日了? 往日里袭人最见不得他这副样子,满面茫茫然就如同一个失怙幼童,透着股子叫人忍不住疼惜的天真烂漫。如今瞧见了,心里头有点烦,但更多的仍是心疼,依着惯性刚朝前走两步,云菖便没骨头似的贴了上去,一叠声问着“二爷您怎么了”。 袭人按了按胸口,嘴角漫出一丝冷笑,再没有别的,转身便走了。 那片雪白的裙角飘摇而去,就像一支素芙蓉顺水流淌,云菖固然叫得急,贾宝玉却似一声儿也听不到,下意识伸手去抓那衣摆,布料在跟前儿一晃一晃,竟平添了些咫尺天涯的味道。 云菖被失了神的贾宝玉撞了一下,撮在尖尖手指上的红药丸儿落了地,滴溜溜滚了半圈转到他脚边,这惯爱逢场作戏的妓子目光复杂地看了看贾宝玉踉跄离去的背影,终是从喉间挤出声冷哼,拾起那枚红丸转身走了。 却说这晴雯,只因生的标致又与黛玉有几分神似,之前很是春风得意了一阵儿,莫说旁的谁,怡红院里另三个大丫鬟摞一块儿倒还不及她得宠些。只是哪晓得春闱出了那档子羞耻难言的丑事,贾政气瘫了,宝玉益发消沉,王夫人越发恼她厉害,张张嘴便要将她发卖出去,若非宝玉哀声求饶,老太太念着往日情分也替她说了几句软话,这府里恐怕早留不得她了。 饶是如此,晴雯也算失了势,王夫人左右看她不顺眼,秋纹麝月更恨她小人得志,连带没来多久几个如四儿般的小丫头也敢当面说呛话。她先前本就为人张扬刻薄,又瞧不上那些地位低的,时常形单影只地来去,皆因心高气傲而面上不显,实则心里的苦涩凄楚乃是一日胜过一日。 贾宝玉既名落孙山,原也是有些憋屈,偏生还有个薛蟠与他同样遭遇。 只是这个呆霸王并不热衷仕途,若非薛姨妈和薛宝钗软硬兼施,他这般一见毛笔就脑袋疼的性格自是不愿数九寒天的去遭那份罪。胡乱填了卷纸,意料之中落了榜,他反倒快活的一蹦三尺高,大锦科举乃是三年一次,这下他就是想考也没门了。 薛蟠此人虽顽劣蛮横,为人却也十分有些爽利气魄,故而在盛京里一众纨绔哥儿间倒也吃得开,日日饭局不断,出行前呼后拥,竟好像是个人物。他自认哥哥,自是瞧不得宝玉成日介儿郁郁难平,便也时常拉他出去见见世面,自然,其中也不乏炫耀自己手段的意思。 这么一来二去的,贾宝玉竟不知怎么与云菖勾连上了。 这云菖,贾环也是见过的,只觉此人锋芒毕露,仗着形容生得好便有些拎不清自个儿身份,更因他那些下作手段而十分厌恶。不过在薛蟠他们眼中,这云菖放得开,床底工夫了得,长得也不俗,会操两下琴,带在身边很是长脸,便替他赎了身只当个小玩意儿似的长久养在院儿里。 可惜小玩意儿也有小玩意儿的本事,云菖看似骄纵,实际心眼儿却多,他既舍得下这身皮囊,便更不拘别的,私底下竟也与宫里宦官有些龌龊往来,倒是得了许多常人少见的新奇贵重物件儿。 这红丸,便是他从一个有些权势的老太监手里得来的。 那老太监曾得意洋洋地提及这红丸的妙处,言是只一颗便能叫任何男子j□j没顶,理智全无,恍若置身飘然幻境,只晓得作那苟且之事,纵然他们这些早除了子孙袋的也能少许得些快意。况这红丸有瘾性,与魏晋时期的五石散类同,服用时日长了,哪个都逃不出你手掌心去,便是叫当朝次辅做个狗儿,只怕也是可能的。 贾宝玉那副痴相,却正是长期服用红丸所致。索性赫连扣即位后更是早已禁用了这玩意儿,云菖手里存货不多,素来用量颇小,虽有数月,贾宝玉也不过犯了些形容消瘦、精力不济的毛病,倒是没叫贾府其他人瞧出端倪来。 只是药瘾到底成了,贾宝玉不光把云菖接近园里,在湖上大刀阔斧修筑了一个云香小榭,还日日在此流连,对他的话更是言听计从。云菖喜爱怡红院清贵雅致、芙蓉暖帐,时常央着他去那儿厮混,晴雯见一回骂一回,却往往被这个三教九流之地出来的妓子损得体无完肤,偏生宝玉叫他一个瞪眼便软了,话一出口便有七分是袒护这不要脸的贱货,正应了那句”自作孽,不可活”,眼泪也不知流了多少,扇子却不见得够她撕,不过多久便气得一病不起了。 云香小榭就修在怡红院后边儿,他们往日里笑闹弹唱,前头俱是听得一清二楚,宝玉有多久不回来,这院子便像荒芜了多久,出入间毫无声息,丫头们镇日里也不知该摆出表情给谁看,做好活计给谁夸,如今竟仿佛个前朝的废弃行宫,处处可见昔日华美富丽,却叫人止不住生出悲凉冷清之意。 袭人和宝玉一道进来,那些丫鬟都不爱抬头看一眼,只恹恹懒坐,分明如花美眷,竟好似花甲妇人,浑没有半点生气。 “她在里屋,我做主叫她睡了你的床,总不过这么几日,总要......安心的走......”袭人倚在廊下静静说道,她的目光落在宝玉脸上,如古井深潭,却又含着沉沉叹息。 宝玉听了,鼻子一酸,却是再顾不上什么,埋头冲进了屋内,里头许久才传出一道哭声。 袭人扭过脸,凝视布满艳彩的天际。 正是迟暮,昏鸦寂寥。 贾环从案上抬起头,颈间发出一声酸吱吱的响动,整个肩膀立时麻得都好像不长在他身上了。 瞧了眼对面,严傅和林阳早趴在书堆里睡着了,鼾声如雷,模样仿佛敲锣也震不醒般。 也是,连着三天不眠不休,纵是铁人也累倒了。 等了好一会儿,那叫人难以忍受的酸麻才缓过劲儿去,贾环松了口气,揉着腰起身,却是几步出了门。一间小小的库房里满是霉尘饭馊,实在好闻不到哪儿去,如今事儿既做了j□j分,他也实在受不住,正要领了牌出去放松放松。 刚一迈出大理寺的门槛儿,一辆黑帘马车便从街那头摇着烛光慢悠悠行来,坐在车辕上的人无比眼熟,贾环笑了笑,心道有人真是越发手眼通天了。 “哥儿。”彭索骥和他是老熟人了,见了他便一跃而下恭敬行礼,脸上殊无半丝龙鳞卫对外的骄狂嚣意。 贾环笑道:“恭喜老彭,听说最近你又升了官儿,说不得倒要在你这儿蹭顿酒吃。” 彭索骥也笑了:“全托哥儿的福,莫说一顿酒,十顿也请得,只消您大掌柜轻些下手,好歹给小人留点钱买口酒喝。” “好说。”贾环应了,转头钻进里边儿,马车继续晃晃悠悠前行,却是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到了饕楼,吃的穿的用的却是一应都齐备了,屏风后早有一桶热水,里头浸了好些安神补气的药材,泡的贾环浑身骨头都酥了,起身时腿一软,险些以头抢壁,慌忙间把屏风都拽倒在地。 赫连扣来得及时,一把将他从水中捞起,拿被子好生裹着扔到了床上,弄得贾环像个蚕蛹似的折腾了好久才算挣脱出来。 “好歹没摔出毛病来,不然恐要叫莲香笑掉了牙。”贾环趴在被子上叹息道,一副倦懒爱困的模样儿。 “腰上青了。” 赫连扣暖烘烘的手掌贴在他冰凉的肌肤上,熨帖温暖,少年挺舒服地眯了眯眼儿:“觉不着了,这身上都僵了,明儿管宗盛拿些药罢。” 赫连扣一下下替他捏着,声线低沉华美:“你受累了,若非朕......。” “少说那些有的没的,我听着硌得慌。”贾环翻了个身,一把握住了帝王宽大修长的手掌放到脸上贴着,轻声道,“也不止我一人忙,子旭、相卿也累得够呛,你若这么说,却是有失公允。我如今既是你的臣子了,你便不该区分来看。何况做这些事,我心里头喜欢得很,没有半点儿不乐意。” 赫连扣低头吻了吻少年人削薄柔软的嘴唇,哑声道:“就是环儿这张嘴,总爱说些叫我难以自持的话。” 贾环笑了笑,闭眼道:“再给我揉揉,这会儿缓过来了,疼得有点厉害。” 没揉几下贾环便睡得沉了,林子旭老爹虽是寺卿,待他们也是格外照顾,却架不住这三位别苗头别的恨不能拼命的架势,这叫人欢喜的成绩也算是无数的参汤和参汤吊出来的。 赫连扣爱惜地抚了抚贾环的头发,低头吻着他的嘴唇,喃喃道:“好环儿,很快、很快,那些叫你厌烦的人和事,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想发来着= =结果JJ把我抽瞎了。。。。 给大家普及一下哈,所谓红丸,是“红铅金丹”,又称“三元丹”,取处女初潮之经血,谓之“先天红铅”,加上夜半的第一滴露水及乌梅等药物,煮过七次,变成药浆,再加上红铅、秋石(人尿)、人乳、辰砂(湖南辰州出产的朱砂)、松脂等药物炮制而成。 是不是特恶心=皿=这玩意儿能当壮阳药和毒品使。。。给古人的智慧点个赞! 正文 第80章 待声势浩大日后被史书录为“杨氏洗雪案”的大事件真正落下帷幕时,已然将近六月,在周文清倒台后近六年的时间里,赫连氏这位看似寂寂无为的帝王才显出了些许真正的风华来。 杨闻之是浙江宁波人,生前便是浙党一系的领头人,兼之身居高位,可谓真真儿的中流砥柱,只是当年那案牵连甚大,许多浙党中人无辜受累,抄家灭族不在话下,故此这一派系对朝廷颇有不平怨怼之处。 如今皇帝一朝命下,以杨公为首的共计一百三十七位官员得以平反,而其中又有半数要归于浙党,这使积弱数十年的浙党在天下清流间一下直起了腰杆子,连带江浙地区学风盛起,多的是摩拳擦掌预备参与下次科考的学子。 对于这样的情况,贾环却只是皱眉,他清楚地知道党争所带来的巨大危害,就拿正史上的明朝来说,东林党及三党、阉党的纷争绵延数十年,为明代朝堂埋下了深深的祸患之根,甚至可以说是致使其灭亡的最后一根稻草。固然这些各派党派官员一开始的出发点都是好的,抱团儿联合使他们在帝王面前更有力量、更说得上话,也确实为社稷民生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可是中国人,尤其是中国文人的特质注定要使这些政见不一乃至截然相反的党派将矛头对准与自己作对的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恐怕是每一个党派中人根深蒂固的思想。 “沈不知和方纯的孙女儿订了亲?”贾环被赫连扣整个人抱在怀里,眼前的玉案上呈着一叠淡赭色霜枫信笺,边角印着几只很是可爱的雪团兔子,倒是稚趣十足,与满纸风流、笔走龙蛇颇有些不搭调之处。 这正是五味居推出的新型信纸,有这些样式童真烂漫的、也有那些梅竹松柏形状高洁的,更有些不足为外人道而透出淫-靡情意的,如今正是大销,风靡盛京上下,却不料如今这皇家密报也与时俱进,用上了这新奇玩意儿。 想来当是那很有些孩童脾气的龙鳞卫指挥使大人挑的纹样,而又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北静郡王甘之如饴代笔而成。 不过二人的注意力都不在信笺上,赫连扣用下巴蹭了蹭少年的发顶,漠然道:“他心里想要的东西,太多了。当年若非受周文清之累,江仲卿未必不如他。” 贾环却是一惊,怎么听这话,赫连扣对那沈不知倒似多有不满之处。 “方纯是如今的浙党领袖,他们只当朕平反杨闻之便有重起浙党之意,殊不知朕真正所图还是林海、杨希。”赫连扣捏了捏贾环修长的手掌,小心地包覆在手里,不急不缓地解释道,“此次科举,沈不知固然任考官,朕却未曾给他太多封赏,他的身份地位到底不如那二人,理应是急躁了。” 贾环往后蹭了蹭,想了想才道:“那日我见他,倒也算得上器宇轩昂,气质清正。须知小不忍则乱大谋,他瞧着也不像个能做出这等蠢事儿的。” 赫连扣手指卷缠着他鬓边一缕乌发,冷嗤道:“时局所迫罢了。他是朕一手提拔上来的,如今业已六年,早该熬出资历入职六部。只是朕既不动,他区区一介寒门士子,又素来以教导过太子两天而自视甚高,左右不得机会,恐是乱了阵脚,寻那方纯做个靠山了。” 贾环奇道:“那你又何苦不用他?” 赫连扣勾起嘴角,瞳孔深深,却是倾身吻上,并不愿他再为旁人分神。 且不提朝堂里发生的那起子叫赫连扣无比糟心的官司,真正有一件普天同庆的大事儿终于在盛夏降临之际喧喧闹闹地摆上了台面。 东安郡王水泾与文渊阁大学士独女林黛玉的婚期不日将至。 大锦婚俗繁琐冗杂,中途又有诸事耽搁搅扰,这婚期定下的可算不得容易。水泾成日介儿盼星星盼月亮,逮着空就往钦天监跑,把那些老骨头撵得鸡飞狗跳,好容易求得了个最近又最好的日子——五月初三,即阳历六月十日。 鉴于自贾敏去后,林如海不曾续弦,林家却是只能将一位官家贵妾抬作平妻,面儿上过得去,实际诸如会亲、定礼、财筵和妆奁铺房这些先头礼仪,俱是由林黛玉一手操办的。 及至六月十日,迎亲队伍所经过的十里长街处处挂满了红绸、灯笼,百响从街头炸到街尾,红红火火的碎纸铺了厚厚一层,水泾骑在系着团花的黑色大马上,连素日里罕有表情的俊美面孔上都明明白白地浮现出了喜色。 “哎呦我滴老天爷,这不愧是皇室子弟啊,瞧瞧那马,可是千金不换的大宛名驹——汗血宝马啊!” “啧啧,这东安郡王家的聘礼可是分量太足了,十里长街排不下,这哪是嫁个小姐,恐怕是个公主也顶天儿了!” “嗨,这也是别人投胎生得好,羡慕顶个屁用!我这辈子能瞧上一回也算瞑目了!” 整个盛京如今万人空巷,正是全数集中在此瞧瞧这百年难得一见的热闹,或有人艳羡、或有人嫉恨、或有人祝福,世间百态,不一而足。 当水泾一袭红衣鲜烈出现在林府门口,贾环竟如被烫着了一般向后跳了一步。 “环弟!”水泾干脆利落地下了马,跨前一步握住少年细瘦的双肩,既踌躇又期待,一双色泽浅淡的眼睛被摇晃的红色火光晕染出浓烈艳丽的灼色,“我来了,你......你姐姐——她呢?” 贾环稳住心神,颇有些哭笑不得地拂下了他的手:“我看你是激动傻了罢,瞧瞧这话儿说的,她是待嫁的新娘子,如今自然是在闺房里好生等着你。” 水泾搓搓手,挠挠头,却是笑出了一脸憨傻,端的是一副有妻万事足的模样:“那好那好,我去迎她,嘿嘿,这就去!” 贾环无奈地拦住他:“端阳郡主还说你熟识了礼数规矩,可全是拿来蒙我们罢!姐姐可不是你们军中那些随意掳来的女子可比,待到吉时,我自会背她出来,你准备准备,可别出了洋相,叫别人看了笑话去!” 作者有话要说:朕来了!! 妈蛋可算写到林妹妹成婚了!!! 明朝婚俗的规矩太细太多了,涅子在此就很无耻地模糊了OTZ。。。 古代结婚那是真要命啊╮(╯_╰)╭尤其是妹纸,妈蛋简直辛酸! 正文 第81章 此时的绣房里已然忙成了一团,七八个人高马大的婆子站在门口有条不紊地下着令子,一拨拨丫鬟子儿跑进跑出,手脚都利索得很,倒也是忙而不乱,显出了极好的规矩教养。 “安嬷嬷——”身着浅黄裙子的小女孩儿打桌前跑过,桌边一个未放稳的果盘被衣角子捎带了下,却是幸而叫人眼疾手快抄住了。 纱帘那侧快步走出个容长脸的高挑妇人,狠狠瞪了眼那女孩儿:“甚么样的好日子,凭你这样没头没脑地冲撞?往日里的规矩呢,倒叫你忘到狗肚子里去了?” 那丫头年岁尚小,刚留了头,却也知道这安嬷嬷乃是在宫里侍奉过贵妃教导过郡主的,经她手里出来的,纵是如自个儿般的贱身也能嫁个小姐般的好出路。 故也识得清好歹,并不把这些往心里去,只是此刻事态紧急,管不了许多,只能倾身附到她耳边,低低叙说几句。 饶是见过好些大世面的安嬷嬷听了竟也乍然色变,晃了几晃方稳住身形,白着脸面厉声道:“此事切不可声张,快去请三爷来,但凡有一句多嘴,我绞了你的长舌头!” 贾环正在前厅同水泾闲聊,这位真正乃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谈兴十足,光说不够还消得比划两脚,倒是将一厅子人逗笑了好几回,连林如海也不免有些满意这个毛脚女婿,直言虽是皇家人,却也很有几分真性情。 那小丫头到了前厅,竟也是记得素日里嬷嬷的教诲,沉心静气,摆出一副不慌不乱的架势小步走进。 规规矩矩冲众人福过身,方朝向林海道:“老爷,姑娘想着今儿个便要出嫁,心中难受得紧。往日她与环哥儿最要好不过,亲兄弟也比得,这会子既哭得厉害了竟是如何也哄不住,嬷嬷唯恐她伤了身子,斗胆倒想请哥儿前去劝一劝才好。” 贾环面上笑容顿了一顿,林海皱眉道:“这怎么使得?环儿虽与她亲厚,到底也不是稚龄童子了,男女七岁不同席,说出去实在是不成体统!何况王爷也在这里,殊为不妥、不妥……” 林如海毕竟是人老成精,女儿向来稳重知礼,断断不能出这般差错,只怕是院里出了事儿,贾环素有急智,身份到底也合适些,故此倒也不曾将话说死。 这要去的,本无论是谁,水泾心里都有不痛快。可贾环是甚么身份?那可是他的皇嫂嫂,况二人朝夕相对也不过是姐弟情深,再没有别的,当下便笑道:“这也没有甚么紧要的,环弟只管去便是。可千万把玉儿劝好了,叫她不要哭,日后我一定好好待她。” 水溶和贾环不免叹了口气儿,这人,倒是心宽,可那话外音,恐是半点没听出来。 贾环着人请来王熙凤与那新抬的太太吴氏,她二个毕竟是女儿身,行事也方便些。 刚进阁门,竟闻得切切悲啼,贾环心里一惊,原还只当那小丫头不过寻了个由头,这怎么真哭上了? 王熙凤与吴氏掀帘进去,不过半刻竟捧出一团鲜红布料,二人面色一红一白,眼底隐约有些水色,神情却相似,净是一派惊慌失措。 “这是……姐姐的嫁衣?”贾环粗粗一瞧,那红润泽如水,绵细流长,隐约露出半截赤金丝线的凤尾,正是一匹子年前贾环特特从赫连扣私库里寻摸出来给林黛玉缝制嫁衣的云锦。 王熙凤红着眼抖开了,厉声骂道:“也不知是哪个下贱娼妇生养的,姑娘大好的衣裳,竟给糟蹋成了这副德性啊!” 贾环是知道黛玉在这件嫁衣上费了多少心思的,大锦命妇或婚服多用翟衣,样式繁琐不说,更须得处处精致、处处合乎规矩。林黛玉幼时身子娇弱,又客居贾府,自是不如其他女孩儿自小备下这衣裳,何况她嫁的又是郡王,连月里紧赶慢赶才算有了这套好衣裳。 黛玉生性外柔内刚,故而那绣活儿一针也不曾假过人手,成宿成宿地熬眼睛,方才得了那一身稀罕珍贵的绣金云霞翟纹红色大衫。如今那煌煌彩衣却上下各有两道交叉撕裂的长口子,深青色鸾鸟鎏金帔更是拦腰断成两截,软塌塌飘到地上,却是在林家面上甩了个脆响的嘴巴子。 饶是贾环这般喜怒不形于色的一时也出离愤怒,拾起那霞帔死死捏着,额角蹦出青筋,狰狞得仿佛个恶鬼一般:“谁干的?我他妈叫你们好好看顾着,怎么就能出这样天大的篓子?” 贾环在林府里一贯表现出的俱是平和漠然,待下人虽不亲和却也从未有说过半句重话,如今乍一见他雷霆震怒的模样,却是把这些丫鬟婆子唬了一跳,只觉凉意从脚底板漫到了天灵盖,故此皆是低垂着头噤若寒蝉。 王熙凤抱胸冷笑道:“还能有个喘气的不成?绣房重地,素有人看管着,怎么着,可消得我取名册来,一一发作你们这群蹄子?” 立时有几个丫鬟哆哆嗦嗦地跪下了,哭喊道:“哥儿,我们也是听了人说,姑娘处缺人手,方才、方才......” “谁叫你们来的?”贾环深吸了口气,打门前迎了水泾,他心里便堵着一口气,这会儿又出了这样的糟心事儿,竟是有些压不住地泛上来,只觉头疼欲裂、胸闷气短。 “云容!是云容!就是那个贱蹄子喊我们来的!还有堂少爷!说是、说是......”其中一个丫头自知在劫难逃,恨得不能将那对奸夫j□j扒皮抽筋、生啖骨肉,闻言登时抬起头来扭曲着俏脸尖声叫道。 王熙凤最晓得这些阴私手段,冷哼道:“说是有大把的赏钱拿是不是?到底心眼子都长到猪肚儿里了,没白的蠢笨浊臭。哥儿,如今紧要的是再寻摸件合宜的嫁衣,眼看吉时快到了,可不能叫人看了笑话!” 贾环揉了揉额头,往那帘子里看了一眼,哭声已歇了,不过会儿紫鹃走出来,冲贾环福了福身:“姑娘也是这个意思,哥儿不必光火,今儿的一切咱们都记在心里,只待来日一笔笔清算。” “姐姐可还好?”贾环急急问道。 紫鹃颇为不好意思地抿唇笑笑:“想必哥儿也听着那鬼哭狼嚎了罢,是小婢冒犯了。姑娘不过一时怔愣,只是这会儿不得出来见人,外头还请哥儿担待一二。” 贾环总算松了口气,道:“你也是个忠心的,姐姐倒是没白疼你。姐姐和嫂嫂既都是这个意思,说不得倒只能去各家问一问......” “哥儿可真是不懂女儿家心事,这嫁衣素来是一等一首要的东西,哪里是说借就借的,出再多银子也求不来。”王熙凤嗔怪一句,微微露出笑模样儿,“倒也不必急,我家那诨人如今掌着潇湘绣馆,虽不成器,压箱底却也有几身好衣裳。犹有一件嫁衣,也不知哥儿记不记得,还是当年你给的图样子,我瞧着既是特别又是好看,央着他做下,前不久才得了成货,还不曾上身,却是正合适妹妹不错!” 午时将至,在林家祖庙行过拜见之礼后,水泾已然急得屁股都不肯沾凳儿,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在门外乱转,里头的婆子忽而高声唱道:“吉时已到——” 守在门边儿的两个小厮立刻眼疾手快地点燃了高高悬挂的百响,然后捂着耳朵跳到了一旁,满天火红纸屑飞舞之中,一袭重紫的贾环背着一个蒙着红盖头的女子沉稳走来,少年走的很认真,就好比高中那日沿着乾清宫前的白玉台阶拾级而上,落在身后的前尘过往已然随风散去,今后的日子只剩下全然的喜悦和绵延的幸福。 “王爷,王爷!”侍从推了把子已然有些痴楞的水泾,他方才清醒过来,眼眸深深地看着贾环将黛玉送进轿内,向他郑重地鞠了一躬后方才翻身上马,汗血宝马连连嘶鸣,意气风发,竟仿佛与主人家心意相通,也欢快振奋得很。 贾环回头瞧了瞧那顶大红轿子,这些年来一幕幕一篇篇走马灯似在眼前翻过。 红楼一梦,终归不是一枕黄粱,他做了所有他能做的,改了所有他能改的,君自观那几家欢喜几家愁,却是人生百味,因果轮回。 待长龙般的迎亲队伍消失在视线里,莲香匆匆自府内跑出来,在他头顶撑开一把素色油纸伞,絮絮道:“这么大的日头,你竟是嫌自个儿身子骨太好了吗?也不打把伞,没白再晒脱了皮!” 贾环迎向少女殷殷澄澈的双目,心中一暖,正要说话,街角突然行来一辆黑蓬马车,少年笑了笑,道:“留着那一肚子抱怨回来再听,你家哥儿吃喜酒去了!” “走罢走罢,不回来了我才快活......”莲香跺着脚低低嘟囔了句,复又千万个不放心地高声朝忙于登车的白衣少年嘱咐道,“可莫贪杯,再积了食,倒要难受坏了你!” 贾环挥了挥手,示意记下了,那马车里的人早已等不及,竟是一手便将他拖拽了进去。 彭索骥朝莲香哈哈一笑,凌空抖了抖鞭子,那马车缓缓朝东安郡王府驶去,徒留一地“嘚儿驾——嘚儿驾——”的清脆蹄声。 作者有话要说:开始收网了!好高兴! 云容是个小配角╮(╯_╰)╭鉴于时间跨度太长,亲们要是不记得可以回顾一下67~68章。。。 考证了许久,发现明朝皇后、王妃、郡王妃的朝服应该是大衫霞帔,翟衣和它的区别窝不是太清楚,这里就混用了,考据党手下留情。。这是个架空,恩【正色! 正文 第82章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在京中兜转了一圈,彭索骥方挥着鞭子缓缓滑入东安郡王府门口长龙般的车马队伍里,贾环掀起帘子,粗粗打量一眼,不觉想到这么几句拎将出来嚼念,念过便又忍不住发笑,这才来几年呢,他倒也开始和这些子四书五经搅缠不清,爱拿来挂在嘴边了。 赫连扣握着他的手将人往怀里一带,淡淡道:“说的却也应景。他二人之出身,配百余车马才算得不埋没了。” 贾环笑看他一眼,也就如没个骨头般腻在他怀里:“扣-扣如今竟是好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儿,小人家底子浅薄,来日可多有仰仗之处......唔——” 赫连扣俯身吻着少年的唇,舌尖探入,不住挑弄吸吮,直勾得那人细细喘出几声碎吟,方缓缓松了嘴,二人唇间却是一线水色黏连,端的是情-色盎然。 帝王粗粝的拇指仍不住摩挲贾环柔嫩的嘴唇,颇有些自得于那抹生生啃咬出来的薄红艳色,眯着眼道:“你今儿是怎么的?扎了我一路,又是谁惹你不痛快?” 贾环僵了一僵,倒是疏忽大意,这人素来爱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皮子,心里的九曲十八弯,也未必能比自个儿少了去。 微微偏过头,贾环有些颓然地闭了闭眼睛:“叫你发现了?也算不得甚么,只是瞧你那傻弟弟来迎亲时喜得恨不能蹦高的模样,大抵是......嫉妒了......师傅说我这个人凡心重的很,面子做得好,里子却执着得厉害,如今看着倒是不差。” 赫连扣揽着他的手一紧,贾环皱了皱眉,却是恐怕腰上已生了青紫,正要发问,帝王却张口狠狠咬在他脖子上,嗓音低哑阴沉:“你想着......成婚?和谁......” 不过是一错眼的工夫,赫连扣心里已不知转过几圈,想过几折。 他与贾环虽不曾时时歪在一处,但他每日是说过哪些话、做过哪些事、去过哪些地方却有人巨细靡遗地报上来,为帝王者疑心最重,贾环也是知晓这点的,除去实在不方便的时候,倒也默许了这些人的存在。 少年身周的包围网既严密至此,理应是万无一失的,难不成是在龙鳞卫看不得听不得的那些时候? 竟想着要成婚了,到底能是哪个女子有能耐钻了这般的空子...... 不管是谁,纵然环儿气得厉害了,也要——杀了她! 帝王身上已然泛起森森杀气,手下越发没个轻重,贾环只觉腰都快被他勒断了,鼻尖也隐隐有些血气,面上气得发红,竟是如有神助一把推开了赫连扣,捂着脖子吼道:“你发什么疯?我和谁成婚,妈的老子羡慕羡慕还不成了?你能耐,别跟这儿掐我,也不说别的,咱能光明正大牵个手上街也算你赫连扣本事!” 车厢里突然传出的嘶叫把驾车的彭索骥吓了一跳,虽是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打了好大一个突。他侍奉贾环快两年了,这二位从来都是好的跟一个人似的,也不见红脸,也不见相左的,倒是比平常百姓家里还太平和美些。 今儿个怎么着?听这动静,莫非还要动手了? 日你个仙人板板,老子到底是帮皇帝呢还是帮环哥儿呢? 这可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龙鳞卫同知大人摸着下巴深深地郁卒了。 十余年不敢有人同自个儿动手了,赫连扣被一下掀到马车壁上竟也不知道爬起来,直愣愣地瞧着贾环,一双褐金琥珀瞳里仍存着股子未敛的戾气,更多的却是茫然。 贾环虽疼得厉害,倒也一时被他逗得有些发笑,伸手把他拉起来,替他揉了揉后脑勺,却像是摸到了肿起之处,蹙着眉头道:“摔疼了?让你咬我,不知情地瞧见了还以为你发了癔症。” 少年的手带着微微的凉意,纤长指骨穿行于发丝间,既舒服,又偏生能叫人品出些许绞着缠绵的温柔意味来。 纵是有满心满肺的怒气经这么一遭也散光了,何况这本也是他自己患得患失想差了,身前人百般无辜倒还要先紧着安慰自己,一时真真儿的看清了这份情谊中孰退孰让,赫连扣心里五味杂陈。 “对不起......”赫连扣凑过去一下下吻着贾环的颈子,那块皮肉已然被咬破了,又红又肿不说,还泛起少许血丝,瞧着颇为触目惊心,他的眼睛像被火星子燎着了,分明疼得厉害,却又舍不得不看。 贾环有些怔忡,摸了摸赫连扣硬实扎手的头发,憋不住又想笑了:“倒是难得见你服一回软。适才那话是我气得狠了胡诌呢,千万莫往心里去。你我之间,不必要那些。” 赫连扣默然,把着少年纤细的肩膀,嘴里更是酸苦不堪。 如今这个人,已经入朝了,以他的才学品德,来日便是要替他担这天下的。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他一心要自己做个明君,流芳百世,受人敬仰,必然不愿因这私情坏了他赫连扣的名声。 自己已经有了赫连千疆,贾环却未必能留下子嗣。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是否也曾想过,若是日后自个儿变了心,老无所依,无人奉养又是何等凄凉呢? 世人只当赫连扣对贾环用情至深,甚至不惜为他荒废六宫、薄弱子息,殊不知这其中承受更大牺牲与委屈当是这稚龄少年。也难怪姚无双疼惜他,说他“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局外人,才是入眼不入心,能明辨是非的。 然而有些事,纵然心中一清二楚,却仍不肯后悔;有些人,纵然知晓放手才是良策,却是死也做不到。 “环儿,我定不负你!”赫连扣直视着少年细长的双眼,沉声说道。 贾环照着他这神色也推断出了几分,心里倒是暖烘烘的。 赫连扣顾及的那些与他其实并未有太多相干,他见多了宅门阴私,纵是亲儿女养大了也未必可心,何况还有诸如他自己这样的庶子、李淮这样的私生子,生不生的竟也说不清那个更好。 何况他用七年铺网摆线,赫连扣放得了手才是活见鬼。更有姚无双那劳什子的谶言,倒不论真假,除非此人舍得了这个天下,否则他二人就是同根生的连理枝,谁也离不得谁! 少年人摇了摇身后高高竖起的尾巴,笑道:“这是扣-扣你说的,我记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窝肥来了~~~ 下一章预告:处理贾宝玉,这货终于要喜闻乐见了,哎嘿嘿~ 谢谢红药亲的地雷X2,更新神马的臣妾尽力了!加更神马的臣妾做不到啊嘤嘤嘤。。。 正文 第83章 水泾性子冷清,平素除了水溶与赫连扣,往来交好的也不过是麾下几个偏将、参将之流,按他的意思,请个五六八桌的也便是了,两家那些混不吝的亲戚,纵使请来了也不过相看两相厌。 端阳却不以为然,愣是备下了尺余高的喜帖分发各府,她统共就这么一个宝贝弟弟,林黛玉也颇得了她眼缘,如今正是要风风光光的大办,方不短了两府的面子里子。 贾家的马车也混在了车队里,分明是供四五乘同过的宽敞大道,现今却是举步维艰,往来熙攘宾客,俱是盛京里有身份有地位的,莫说谁也不愿意让这个道,就她们几个女客并一个十六七的少年人,却也是不好露面丢丑。 “这东安郡王府真是好大的脸面,凭那亲王娘娘的,倒也不敢叫我们好等!”王夫人探头瞧了瞧,车马如龙,一时半刻竟是连郡王府的门楣也不见踪迹,心里便有些怨怼,嘴上也渐渐没个把门了。 贾母看了她一眼,抚了抚宝玉的头顶,几度张嘴,却终是没说话驳她。 虽说贾政瘫了,可那贾赦毕竟不与贾母相亲,这老太太年纪越发上来,便越发有些放不下手中权势,王夫人再厉害也是个闺中妇人,到底翻不出她的手掌心,自王熙凤走后,这掌家大权竟是在贾母的默许下九成九落在了王夫人手里。 况王夫人私底下又放了不少印子钱,前儿个正拿到了利头,也不一贯死抠,竟给老太太房里还添置了一套潇湘绣馆的百寿纳福云锦被褥,一对儿青花双龙抢珠梅瓶,另有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横竖加起来倒有数百两银子。 只因贾赦性喜玩乐,又好女色,月前竟是开口跟贾母要她房里的大丫鬟鸳鸯做妾,邢夫人大吵大闹,老太太气得险些一时晕厥过去,只叫他夫妻二人滚回院里好生待着。没有顶梁的男人,底下便多有些小鬼作祟,府里的进项愈见减少,那些吃穿用度却仍要顶顶精贵顶顶上等的,公账上便一日比一日显出绌态来。 王夫人正是春风得意,何况贾琏分府而出,贾环这个贱种也丝毫没有归家的意思,阖府里只有宝玉这么一个嫡亲嫡长的子孙,左右这家私爵位也落不到旁人头上,故而掏钱袋子补贴账上倒也十分爽快。贾母却是输了这一筹,心里又有些别的算计,这几月倒是能忍也便忍了。 王夫人见老太太吃瘪,那李纨迎春惜春浑似一排木头人般静静坐着,探春又是她的人,更是痛快得意,洋洋道:“瞧媳妇儿这张破嘴,却是不敢再拿这些尊贵人说道。这黛玉倒是好命,只我往日瞧她那弱不禁风的模样儿,倒是与敏儿妹妹颇像,恐怕便是嫁了这高门大宅也不好替郡王爷开枝散叶。按我的意思,非得咱们家的闺女,才......” “住嘴!这话越发没个样子,叫旁的谁听去了,姑爷的脸面往哪里放!她们几个日后还怎么说亲!”贾母直起身子,气得有些上头,一双昏黄的眼睛死死瞪着王夫人,冷笑道,“玉儿是大学士的嫡女儿,也是我荣国公府的嫡外孙,论身份,却是宫里的娘娘也不及她。你个无知妇人,满心里都是怨恨妒忌,再多嘴一句,哪怕政儿卧病在床,我也定要叫他签下休书!” 王夫人唬的脸色煞白,方知贾宝玉虽受宠,贾敏母女却到底也是老太太的心头宝,尤其是贾敏,活人争不过死人,她这个外家儿媳妇更是争不过贾母十月怀胎落下的骨肉。遂诺诺应是,退到一边暗暗恼恨不提。 李纨淡淡地看了看这满面丑恶的妇人与那赶不及上前说好话儿的探春,只觉今儿这宴席,还未开始便先倒尽了胃口。 迎亲的队伍终于吹吹打打地来到了悬红挂彩的郡王府前,喜娘扶了林黛玉跨过火盆,那红纱的裙摆叫人啧啧称奇,水泾也不管旁人横劝竖劝,只爱跟条大型犬类般在其周围来回打转,生怕媳妇儿一脚踩进火里出个好歹来。 众宾客簇拥着一对新人进了大厅,贾宝玉站在人群里瞧着这一幕,只觉心都要碎透了。 “这玉儿的嫁衣倒是别致,却非我见她缝制的那一架,凤妹妹,你可知其中表里?”却说后头,端阳把了王熙凤的手臂,凑到一处问道。 王熙凤恨道:“郡主有所不知,这说来也实在是丢人,竟是我管家不当,才在眼皮子底下出了这等差错。” 当下便将那刁奴作恶的事儿详尽道来,端阳本就是个急脾气,对唯一的弟弟更是爱若珍宝,这会儿乍听见嫁衣被剪,婚礼都险些泡了汤更是怒由心生,恨不能立时将那唤作“云容”的贱蹄子揪出来挫骨扬灰。 葛蕈一把按住她手:“你好歹也等今晚平安过去,回头请皇上戒严城门便是。她若存了念头躲在城里,那便更是容易。” 端阳眯眼冷笑:“蕈儿说的是。听闻这女人却是早前儿贾府二夫人送去的,倒是好手段,本郡主正要会会她。” 贾环和赫连扣二人本打算悄不声地溜进郡王府,奈何水溶并不放过他们,一声唱喏引得园内乌泱泱跪了一地,赫连扣冷着脸挥退众人,和水溶刑十五贾环进了内院。 一时“皇帝对新科状元宠爱有加”的言论不胫而走。 水溶冒大不韪将赫连扣抓个现行也不为其他,却也是出于对弟弟的拳拳疼爱之心。老郡王虽说健在,却越发色令智昏,被几个小妾哄得全无理智,整日服用那些个虎狼之药,儿子大婚竟也没能从床上爬起来,说出去实在是笑煞旁人。 端阳和水泾对这位父亲也并无一丝一毫的敬爱期盼,长兄如父,这“高堂”位置却是由不得赫连扣推脱。 贾环笑着捏了捏赫连扣的脸皮:“哟,这是哪里来的高堂,倒是生得好不年轻俊俏,瞧得我可忍不住喜欢!” 赫连扣抓下那作乱的手,与他额头相抵喃喃说话,仿佛是映衬着这大喜的日子,近在咫尺的褐金琥珀瞳里也添了些许潋滟的暖意,晃得贾环都有些晕陶陶的:“朕整个人都是你的,喜欢便来。” 贾环吻了吻他的嘴角,心里软得化成了水。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特别在意的那个白衣我改了。。真的是当时太晚一时顺手写差了,没有让贾小环耍帅或装逼的意思。。。 结果还是没写到处置贾宝玉啊OTZ。。。下章一定努力! 正文 第84章 临近黄昏时刻,整个东安郡王府都笼罩在薄纱喜字宫灯摇摇晃晃晕出来的如水红光中,褪去几分白日里的肃穆庄重,竟兀地里显出少许女子般的妩媚软意。 厅堂里越发被照得敞亮,众宾列席,觥筹交错,人人面上俱是一派喜气洋洋,倒仿佛都和这东安郡王相交莫逆一样。 赫连扣与水溶、刑十五、林海、杨希之流同席,错眼间见不远处那少年同龚琳交谈甚欢,头凑在一处好不亲密,眯着眼细瞧了一会儿,他却仿若未觉,竟是半次也不曾回头,面上便显出些不虞来,捏着酒杯的手指也渐渐发起青白,俨然是强压怒气的模样。 龚如守与那林海对视一眼,暗自摇头苦笑,如今这贾环入了朝,皇帝倒是越发的小心眼起来,护持得跟眼珠子似的,这么着时日长了,只怕但凡有心的都能看出不妥来。 席上气氛微妙,水溶轻咳一声,他惯是好名声好性子,这会儿也只得硬着头皮出来做那和事老:“大好的日子,皇兄可别惦记着您那些政务了,平白倒冲了东安喜气,很是该罚,当浮一大白!”当下举了杯,又朝众人笑道,“诸位可有所不知,这席上摆的,可是咱们新科状元亲手所酿。这酒须得春季埋在桃花树下,夏日则非要以荷瓣镇了,秋白时又要以金菊露水分分滋养,冬至后则需以梅心蕊共养,如此几年,方成一瓮,其中讲究,倒是叫小王都甘拜下风。与小状元比起来,我等却实是附庸风雅之辈。今儿个咱们俱是沾了皇兄的便宜,才叫小状元割爱,拿出此等佳酿来。” 众人闻之大惊,纷纷低头去望那酒杯所盛之物,果真是色比凉浆犹嫩,香同甘露永春,非同凡响。 赫连扣细细摩挲那酒盏,嘴角略略扬起一丝,问道:“既如此,这酒可以名头吗?” 水溶见神色稍缓,因笑道:“要凤璋说,却也没甚么要紧的,大抵不过步骤繁琐些,用的心多些。只因自梅树下取出时,曾有一白头鹎盘旋不去,也算稀奇,便随意取作‘白头酒’,搏诸位一乐。” “长春白头,圣上万福,却是好用意啊!”杨希道。 众人也反应过来,连忙附和,心道这新科状元果真不容小觑,不过区区一瓮子酒,平白就掰扯出这么一段,这马屁,可真是拍绝了! 唯有刑十五从盘子里抬头,脸孔沾着油花,却仍是一派冷静木然道:“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场面一时寂静,林海压着微抽的嘴角强笑道:“皇上恕罪,刑大人这说的是玩笑话,环儿素来恭谨细致,待皇上一番拳拳臣子之心,并没有旁的......” 赫连扣眯了眯眼,仰头饮下那酒,扫了一圈在座诸人,敛眸道:“朕自省得,十五一向这般,林卿不必挂心。” 他这话又委实是没头没脑、云遮雾罩,也不知是暗指刑十五一向有话直说还是惯爱如这般词不达意,所幸在座的俱是人精儿,也不敢过分深究,嘴上仍热热闹闹地说起吉利讨喜的话儿哄帝王高兴。 吃闹一会儿,那外头响起几声清脆锣响,漫天鞭炮红飞,厅堂里一时寂静,人人皆忍不住探头去看,在喜娘高昂的唱喏声中,一对儿新人一前一后被牵引进来,水泾面上带笑,更是频频向后看去,竟是生怕黛玉有半丝不妥,如此小儿女情态引得众人爆发出饱含善意的哄堂笑声。 赫连扣与林如海早早在高堂之位上坐定,宣红龙凤烛掩映出一地暖光,将二人的眉目刻画得分外温柔鲜明,丝毫未有不耐地等待着新人缓缓上前。贾环勾了勾嘴角,轻轻触了触心口,果真,幸福这种东西,是会传染的。 王熙凤央着贾琏做成这件嫁衣却也是不无缘由。 那嫁衣层层叠叠,金红相掺,如朱昙之初绽,似枫染之灼灼,宽面并蒂芙蓉敝屣曳地生姿,越发显出女子不盈一握的柔美腰身。嫁衣后摆极宽而长,仿佛雀尾披羽,繁复绣有百凤、百花、百果,行走间粼粼闪动,恰似迤逦恒河浮动眼前,停顿间裙褶铺展,又宛若盛世牡丹雍容吐蕊,栩栩如生,妍丽不可方物。 在场女子无不死死盯着那嫁衣,恨不能抢来穿到自个儿身上。这林黛玉,嫁得实在是风光体面,只怕今日过后,盛京里无有不羡慕嫉妒的。 王夫人脸色俨然已铁青了,直把手中帕子当林黛玉的胳膊来拧。这出嫁的排场,别说是她们王家的女儿,便是当年元春入宫也未尝比得,也不知这贾敏母子上辈子积了甚么功德,才在菩萨处讨要了这么个好胎。 想到一事儿,她的神情却又渐趋平静,眼里隐隐透出快意,洋洋冷哼一声,这风光也不过一时了,到底不过是个短命没福的,就跟她那个死鬼老娘一般德性! 贾宝玉在人群中引颈而望,目光久久顿在那女子窈窕的身段儿和蒙脸的金线红盖头上,近乎是痴了。他的心口作痛发酸,这世上只得一个的林黛玉,与他木石前盟的绛珠草儿,如今到底是落了别家,终其一生不能再碰她一丝一毫,只怕连见一面也难如登天。 一时间,宝玉只觉身子某处破了个口子,有甚么珍而重之的东西从中汩汩流出,使其灵魂发轻,直欲飞升天界,使其皮囊更重,直欲低入尘埃。 求而不得,舍而不能,得而不惜,人世之哀,莫外乎如是。 身体里有甚么东西驱使着他向前一步,然而后襟子却被人死死拽住,他木然别过脸去,出手的是个眉目俊朗的青年,他不识得。他身侧站着的少年人重紫镶金,一身儿叫人夺目的艳色,偏生长了一副清丽如玉容貌,眼睛狭长,嘴唇剥削,十足凉薄冷清模样。 贾环也不看他,只是侧着头盯住那对儿正在行礼的新人,眼底泛着柔意:“宝二爷,佛家说的八苦,你可省得吗?我生来识四书五经居多,这些个,倒是都记不太清了,还望二爷替凤璋一释。” “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求......求不得......放不下......”贾宝玉茫然应答,及至最后,面上已隐隐泛出灰白悲意,两行泪水沿着面颊流下,凄然不成声调。 贾环笑了笑:“二爷果真饱览群书。姐姐如今嫁做人妇,再不比当年孤弱幼女,小王爷人品端方,想必不会亏待他。当年那些,姐姐言道早已随当年那颦颦一道儿舍在阎王处了,二爷只当她死了,人死如灯灭,也便由它去罢!” 贾宝玉瞧着他温婉冷漠的笑脸,仿佛要问一问他为何笑得出来,他也是同他们在一处长大的,同吃同住,竟为何不肯丝毫体谅自己的苦处! 宝玉嘴皮子颤了半天,早先服食的红丸到底伤了他本就薄弱的身体底子,龚琳又放了手,一时便有些支撑不在软在凳子上,大口大口的喘气咳嗽起来。 “二爷,无碍罢?可须得替你延请太医?”贾环问道。 世上终归有人能把这关切话语问得半点不带感情,冷硬地仿佛要砸开人的骨头缝子狠狠楔进去,听着他漠然的语调,生疏的称呼,宝玉越发咳得厉害,手脚却是凉透了,眼泪将椅子上的锦袱泅出斑斑痕迹,掩口低低道:“多谢环儿,不必、不必了......” 三礼行毕,新嫁娘被送入洞房,水泾被一群兵油子拉到饭桌儿上灌了个大醉,涨红着脸一头栽倒在地上,若非皇帝开了尊口,只怕这起混不吝的粗人还要泼醒他继续喝。 贾环和龚琳把这厮架到后头,哪知刚出了大厅,水泾便鱼跃而起,倒仿佛适才那滩烂泥与他无关一般。 贾环抱胸瞧着这位精神奕奕的眼睛,轻笑道:“哟,装够了?您那帮子兄弟下手可不轻,真真儿要往死里喝你。” 水泾揉了揉脸,嘿然一笑:“谁叫我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羡慕不死他们!青函你回去同善涟耍吧,叫环儿送我便是,也省得他们看出端倪来!” 龚琳乐得如此,忙不迭转身走了。 贾环与他且行且聊,没奈何这位心系娇妻,脚步越发快,到最后更是一溜小跑儿着就进了院子,贾环倚着半月门前的游廊栏杆笑得肚疼,见里头灯火渐消,两个缠缠绵绵的人影合到了一处方后退几步便欲离去,冷不丁却撞进一个炽热宽厚的怀里。 赫连扣搂着他在长椅上坐下,贾环才是个刚抽条的少年,横竖不过百斤,抱在腿上也不嫌重,夜风略略湿冷,赫连扣因喝多了酒而在皮肉上显出些高热来,贾环倚在他干净的脖颈处,冷冽华美的龙涎香阵阵袭来,竟是觉得分外舒服温馨。 贾环摸摸他的脸,轻笑道:“你就这么跑了,可不叫他们急死?” 赫连扣细细啃咬着少年柔腻的脸颊、耳廓和嘴唇,哑声道:“管他们去死,我就坐在那里,你却光顾着看别人。龚青函、奚善涟、贾宝玉、林黛玉,环儿这眼里,可曾有我不曾?” 贾环眯缝着眼,口中发出低低的喘息,手指顺着帝王的衣襟摸进去,按到某处凸起时竟是狠狠一拧,也不顾他吃痛的闷哼,冷笑道:“也不知谁喝了我半瓮子白头,还要在这里作态,吃饱了发撑不成?” 赫连扣低笑一声,吻住少年刻薄的嘴唇,舌尖探入,毫不客气地封缄、掠夺,勾住那根舌头死死吸吮,靡靡水声在寂静的夜色中飘散,响亮黏腻,想着隔墙便是燕好的姐姐与水泾,便是贾环这般没羞没臊得也有些吃不消。被人亲的腰腿发软,两瓣儿臀肉更是被帝王如面团般肆意玩弄,兼之隐隐生气的背德之感,少年那物不消人碰竟是缓缓涨起,在亵裤间顶起一小团。 赫连扣一边吻一边掀起他袍子,粗粝修长的手指按着那团软肉上下游移,雪缎长裤被濡湿了一片,帝王似乎得意地翘了翘嘴角,手指顺着股沟滑到后方,抵着一小块布料浅浅戳进那略有张合的小口。 贾环被激得险些跳起,含糊道:“混账,你非要在......唔......在、这儿——啊!” 赫连扣眯了眯眼儿,放开他被吻得发红发肿的双唇:“普天之下,敢骂朕混账的,也只环儿你一个。” 贾环翻了个白眼,帝王的手指仍在那处戳刺个不停,他只觉深深痒意泛起,这具早被汤药潜移默化的身子已然吃不住发情,心中却又万分不甘,一把将赫连扣推倒在长椅上,扒了他裤子,深吸了口气,低头便张口含住男子早已粗硬流水儿的阳|物。 (河蟹河蟹) 二人一个用手指一个用唇舌互相满足了对方,沾满了白浊黏液的亵裤被随手扔在地上,赫连扣双腿绞着贾环的,将他松松箍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啄着少年乌黑的发顶,落下满是温存的亲吻。 贾环趴了一会儿,待情|事余韵散去方道:“今儿个,忠顺没来......贾家倒是来了,却也不过几个老弱妇孺,贾政瘫了不算,贾赦和贾敬怎生也不曾来?” 赫连扣皱了皱眉,本来以他两个并不该忽略这些,但架不住今儿个成婚的是水泾和黛玉,俱是心系之人,连水溶、林海都一心投入,这会儿才觉出不应当来。 正要答话,忽见府外红云漫天,有车马前行的声响隆隆而来,金兵鸣响阵阵,一个张狂嚣然的声音响彻夜空:“赫连扣!给本王滚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粗长菌咩嘎嘎。。期中考忙成狗OTZ。。 本章有肉渣,算弥补大家等更受伤的心灵,食用请小声,嘘——【河蟹爬过处窝会尽快写出来扔微博的=w=大家懂的。。。 可以开始倒数完结了~~坑娘好高兴肿么破! 正文 第85章 东安郡王府前灯火如白昼通明,成行步兵林立,手中根根高举的制式长戟泛着森然冷芒,赫连城骑在一匹毫无杂毛的血红马匹上,与赫连扣约莫有些相似的面孔在火炬的映衬下显得越发张狂刻薄。 “王爷,夜里寒凉,您可再披件儿衣裳才是。”一个细柔嗓音温温响起,满身素净的少年人抽过横在马背上的大红猩猩毡张在怀里,越发衬得眉目清媚漂亮,隐约竟是得了些贾环的神态风流。 忠顺喜欢地拍拍他手,大笑道:“兰儿果真贴心,本王实在爱杀了你这一点。哈哈,不必担忧,只要想到过会儿我那皇兄须得万分狼狈出府来,本王便激动得全身发汗,哪里还要这劳什子的蠢物!” 贾兰抿了抿唇,面上透出股子惊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更是微光闪烁,仿佛有十二分的崇敬爱慕:“王爷好本事。听金先生的意思您却是要将这府里所有人困住,兰儿倒有一个建议,也不知入不入得王爷耳里。” 忠顺眯了眯眼,不置可否。 这贾兰是贾府投来的诚意,正儿八经的荣国府嫡系玄孙,父亲也是曾中过举的,身份人品不凡,兼之生就一副贾家人独有的姣好相貌,如今才十二三岁,形容婉约如同女子,性格也极是乖巧讨喜。虽说由于某些缘故还未及得了他的身子,但赫连城心里总是有几许偏爱的,更是多次许诺日后要封他为妃。 贾兰见他不理,心中着急,神态却把握得十分好,长眸微阖,嘴唇紧咬,哽咽道:“王爷真如府里说的不过拿兰儿当个玩意儿吗?我虽说不过是个秀才,却也是发誓要科举中榜的,王爷既瞧不上兰儿的能耐倒不如赐我一杯毒酒表表忠心罢了,何苦还要我在这数千人面前丢丑!” 赫连城见他说的越发悲戚无状,竟是有寻死觅活之态,隐隐便生了些怜惜愧疚,心说这倒真真儿是个孩子,受不得委屈,只是一腔情意委实叫人喜爱。忙只手托起他不过巴掌大的脸颊,见他眼眶微红,别过脸去不肯直视自己的小模样不由轻笑:“好兰儿,再哭本王可不喜欢你了。我听你说话便是,我倒还忘了,咱们家兰儿是个顶有本事的小秀才呢!” 贾兰破涕为笑,附耳过去细细说完又服软好生逗他几句,忠顺招来诸位门客一阵讨论,却是觉得这主意甚妙,往日竟是小瞧了这贾兰,暗自寻思日后倒要厚待他几分此按下不表。 忠顺叫了第二遍阵,东安郡王府仍是大门紧闭,他手底下可堪大用的俱是性子急躁的武将,一时也不肯搭理那些娘们唧唧的清客的劝阻,按下马头便要上去砸门。 忠顺本也不是好脾气的人,正要睁一眼闭一眼允了,那朱红大门在寂静的夜风里嘎吱一声,开了。 出来的人大大出乎忠顺一方的意料,错眼看去,却几乎没有相熟的面孔,多是弱冠之龄的小年轻,瞧得忠顺狠狠皱起了眉头,这可与他想得不太一样。 贾环越众而出,身后跟着奚清流与龚琳,虽是站在马下,眉眼却雍容沉静:“忠顺王爷大驾光临,却是不知有何要事?” “哪来的小娃娃!倒是好大的口气敢质问我们家王爷,说不得得先给你个教训吃吃!”那后头一个银甲的武将吵吵嚷嚷就要上前,空中却细细有声弦响,在众人不及反应的当口便有一物迅疾直中那武将喉咙置命处。 沉重躯体翻身倒地,一支白羽铁箭微微鸣动,队伍顿时哗然,那武将头盔与胸甲交接处护得密密实实,唯留了那么方寸的空隙,在这样的能见度下竟还一击致命,这暗中人身手之高便可见一斑。 忠顺的脸子立时拉了下来,面色阵青阵黑,他冷冷瞪视贾环,少年人却浑然未觉模样,细细理了理袖子,方不急不缓道:“忠顺王爷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要事?” “......本王来要赫连扣退、位、让、贤!”忠顺被他气得额角青筋跳动,最后四字从口中挤出,却是带着刻骨的杀气与愤恨。 贾环愣了愣,也不知该夸这王爷心眼儿太实诚还是该贬他目空一切,他要逼宫,本就没有正当理由,只怕他门下那些清客也要为这愁白了头发,如今倒好,忠顺大大咧咧地说了出来,莫说逼宫不成,纵是成了也须得花大代价堵天下人的嘴巴,尤其是那些个御史,口诛笔伐各个皆是好手,一人一口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他去。 这么想着,贾环便不由带了些清浅笑意,他的眉目本就比贾兰出色许多,多年来位高权重,更是与那伏低做小之态不同,偏生带着眼尾狭长锋利,平添媚意,更是连夜色也掩盖不住这如水风姿。 赫连城的呼吸声重了许多,捏着缰绳哑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贾环偏了偏头,笑而不答:“王爷要皇上退位让贤,这让的,莫非是——王爷您的大贤吗?” “不错,本王禀天意而生,又有先皇圣旨为证,他赫连扣不过一个篡位小人!今日本王便要替天行道,还先皇、还朝廷、还天下黎民一个盛世江山!”赫连城面色激动,双手挥舞,仿佛已然见到通城跪倒山呼万岁的景象,一时便有些得意忘形。 贾环笑得意味深长:“王爷说先帝圣旨,不知可否借微臣一阅,以辨真伪?” 赫连城冷哼道:“你是甚么身份,也配看先帝手迹?何况我观你年纪轻轻,只怕先帝去时,你还在你老娘肚皮上吃奶罢!” 贾环倏然变脸,从身后掏出一个圆锥状物体高声大喝道:“逆臣忠顺,你可知罪!如今你未有圣上准许便私自调兵,便是不忠;圣上为你长兄,你却直呼其名,口口声声要逼他退位让贤,便是不孝;圣上待你素来亲厚,你却生出反骨,存有反心,便是不仁;我问你圣旨何在,你百般推脱行可见却无其物,不过是惺惺作态哄骗旁人,便是不义!如你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有何脸面来此叫我大锦之君退位让贤!有何脸面面对天下苍生!更有何脸面要你身边这些兵卒甲士陪你一道送死!” 说到最后,贾环已然是爆吼出声,他虽没有内力,却也借助那简易喇叭扩散到了整条街道乃至更远,黑暗中更是响起数十个声音一遍遍附和。 忠顺唬的目呲欲裂,凌霄血哽在喉头,高举马鞭便朝他甩去“你——” 龚琳提气长啸,手中长枪横扫,划出半个雪亮圆弧,却是一枪挑飞那血色宝马,后头早已被这连番变故惊住,应接不及,生生被那马砸死砸伤几个,忠顺一屁股摔在地上,形容狼狈不堪,抬头恶狠狠瞪向贾环。 贾环怡然不惧,夜风吹起他墨黑长发与重紫衣角,衬出眉间一抹芳华如远山青黛,不胜高远苍洁,那少年抬起下巴,冷漠而傲慢:“王爷,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你若不信,便自来讨教!” 作者有话要说:赫连扣不现在干掉忠顺是有原因的,反正涅子会给大家一个尽量完整完美的结局。。 感谢吖槑槑槑槑吖扔了一颗地雷镯子芬扔了一颗手榴弹红药扔了一颗地雷 QAQ这一个月收了好多雷,感觉窝这个更新速度格外对不起大家,感谢姑娘们抬爱,涅子跪谢! 正文 第86章 天边鱼白微露,俨然已是天明。 忠顺骑在属下敬献上来的一匹棕黄矮脚马上,眼睛里血丝密布,熬得活像只战败的斗鸡。 “王爷,不如回府歇息罢,此地有属下看着,保管没有大碍。”他手下最得力的一名武将被众人推出来劝说,因着忠顺面上的神情实在过于狰狞,长弓着身子竟有些瑟瑟发抖。 赫连城捏紧了缰绳,心中却是恨极。如今已是五更天,这朱雀大街素来是鼎盛热闹之处,做早市生意的人合该早早地便来摆摊布货,而如今却是满街空荡,除了他身后的数十兵卒竟是连阿猫阿狗也不见踪迹,贾环那嗷唠一嗓子果真是给他们带来了难以想象的麻烦。 贾兰也柔声劝道:“王爷,晨露深重,您本就为成此大事日夜宵旰,如今又熬了这一晚,可莫要坏了身子,兰儿见您这样,心里也实在难受得很。” 忠顺本不如赫连扣与水泾般精习武艺,此刻却是正有些精力不济、元气亏乏之相,这二人又一刚一柔、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虽仍有犹豫,脸上却仍是显出动摇的神色来:“我那皇兄为人阴险狡诈,本王一走,恐要生变。” 贾兰瞧了瞧地上跪着的颇有不服的武将笑道:“王爷这可是长他人志气了,刘将军是您身边的老人了,领兵经验之丰富、手段之高明恐怕那中军都督赵置还要甘拜下风。何况兰儿心中倒有一计,管保那位只敢乖乖待在此地,绝不越雷池半步。” 赫连城喜上眉梢,揽过他腰亲昵道:“果真?” 贾兰微微颔首:“当今圣上子息薄弱,唯得太子赫连千疆一人,若有他从中牵制,定然事半功倍。” “哈哈!兰儿可真真儿是本王的小福星、智囊袋儿,正是如此,正是如此!母后也在宫里等着,既如此,我便带你到那世间一等的地方享受享受去!刘福听命,率尔手下百余精金骑死守东安郡王府,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那武将轰然拜倒应诺,赫连城揽着贾兰扬长而去,风里送来少年人细细软软的嗓音,赫连城手底下的门客面色一变再变,那刘姓武将站起颇为不屑地吐了口唾沫:“还个个儿都叫先生呢,倒不如个二椅子......兰哥儿得用些!” 却说这府里,所有人也是彻夜未眠。 赫连扣眉头皱得死紧,手边放着一碗凉透了的浓茶,眼底亦是阴翳深青。 “这赫连城果然是个没有脑子的蠢货,竟是一时片刻也等不得,当着天下人的面儿出手,真以为这谋逆之事板上钉钉了不成?”水溶敲了敲扇子,他也是一夜没睡,这会儿恼得厉害,说话间也便没有了往日的得体宜人。 贾环揉了揉眉心:“只怕是宫里那位等不及了罢。天下兵权,赫连已得其七,仅剩的宋武阳、忠顺之流自然人人自危,昨儿个赫连难得出了皇宫,龙鳞卫俱是守卫禁宫,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日子,他不发难才是奇了!也怪我不曾早早地注意,若不然......” “与你无关。”赫连扣漠然打断,揉了揉贾环的长发,淡淡道,“狼就是狼,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想吃肉的时候谁也拦他不住。” 贾环苦笑,林如海忙转移话题:“当务之急是太子还在宫里,忠顺若是拿殿下起事,不免投鼠忌器。” 这会儿子书房里坐的都是赫连扣核心小圈子里的人,忠顺要反这是早有预兆的事儿,赫连扣与水溶为了这一天也做了十足的准备。三百龙鳞卫分散在禁宫各处驻守,龚如守与手下三千西北军却是以练兵名义早已于城郊十里外扎营小半个月,只待忠顺逼宫,必将里应外合,打他个措手不及。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赫连扣轻身出府来赴宴,身边除了一个刑十五并没有得用的人。忠顺竟不走那釜底抽薪的路子,若没有昨晚那一遭,恐怕还真让他不声不响地围了郡王府,只消陈皇太后打点好宫里一切,口称一句皇帝暴病,扶植傀儡太子也罢,弟代兄责也好,他的大事还真有极大可能要成了。 贾环扣了扣手指,暗道这忠顺手底下恐怕也不尽然是酒囊饭袋,这主意出的不错,这人却是非除不可。 水溶几个听了,也是一阵沉吟。太子如今才五六岁,皇帝又正值壮年,本来便是破釜沉舟也未必不能一搏,只是如今赫连扣与贾环相好,这二位只怕...... 林如海偷偷觑了赫连扣一眼,见他冷冷看来,眼神肃冷,心中一寒,慌忙低下头去,却知这算盘是注定打不成了。 贾环突地笑道:“这点师傅不必担忧,我自有办法护得疆儿周全。现在郡王府里勋贵众多,赫连城既然要得江山,势必须得这些守江山之人,想必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为今之计该是有个人混出府去,替我们给城外的龚将军送个消息,否则依照如今这个局面,过了几日,保不齐忠顺要狗急跳墙。” 事态果真不出贾环所料,他昨晚是兵行险招,虽给忠顺的上位造成了极大的阻碍,这下下计却也使得朱雀大街附近弥漫着一股子紧张氛围。 陈皇太后心思狠辣,忠顺既进宫禀明了一切,她便由不得出现半分差子。加派的兵力早已把朱雀大街一带围得如铁桶般密不透风,对外却是张贴皇榜宣称这儿发现了数例瘟疫病患,须得隔离。市井小民对于皇榜有种天生的敬畏,何况瘟疫恶名实在是叫人心中惶恐,故此纷纷退避三舍,如此一时间竟没有人发现其中异常。 围府第一日晚上忠顺仍来叫阵,他带来了一件太子朝服,上头血迹斑斑,唬的府里人心大乱。然而出去回应的仍是贾环,赫连扣既不曾现身,那忠顺又十分没意思见识了贾环的口舌之利,却对这一屋子权贵半点法子没有,只得恨恨离去。 翌日晌午,贾环倚在厢房前的游廊上,目光冷淡地眺望远方,天际铅云堆叠,山雨欲来,净是一派雾蒙蒙灰沉沉的景色。 要下雨了,这天,竟好似再也不会亮了。 “在想甚么?”赫连扣从后方环住贾环的肩膀,他的胸膛炽热宽厚,好歹叫贾环在这没着没落的环境中感到了一丝宽慰。 贾环向后倚了倚,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轻声道:“还能有甚么。我昨日瞧见他,眼见着是更憔悴不堪了,想来护住疆儿是该出了大力气,也讨不了忠顺和那狠毒女人的好儿。我这么做,却是苦了他,他一心敬我爱我,我却要他去做这龌龊勾当,委实愧于当他一声‘环叔’。” 赫连扣只得更用力地搂紧了他一些,喉中却是被一口气生生堵住,劝不得他半句。 贾兰固然是贾府送到忠顺手里的,但若非贾环在后头授意,这风骨高洁的少年纵使玉碎也断断不愿意雌伏于那等卑劣小人之下,做出一副奴颜婢膝的模样既恶心自己又在别人那处落不了好名声。 贾环幽幽叹了口气:“所幸忠顺的王妃素来善妒,他又有多处须仰仗她母族,我才放心叫兰儿去,否则说到底我与忠顺......也无甚区别,一个小人罢了。” 赫连扣将他转过来,亲了亲少年光洁的额头,温声道:“富贵险中求,有舍才有得。他既然打定主意了要干出一番名堂,给他母亲挣个诰命,如今这些,也算不得你对不起他。” 贾环摇了摇头,想起在贾氏族学遇到的那一双少年。贾兰温润老成,与自己倒有三五分相像,贾菌直爽热忱,虽是生在那富贵之乡、红粉之窟,却极难得的仍保有一份赤子之心。这两个孩子都是立志要出仕的,若非如今时局动荡,贾家朝不保夕,他们也犯不着用这种方式替自己开辟出前程。 二人静静地抱了一会儿,忽听前头传来一阵喧闹,贾环眯了眯眼,不过片刻,水溶便急匆匆穿过月亮门进来,银白的袍角叫污水沾湿了一大片,眼见是通身的仪态都顾不上了,恨不能生出两对翅膀一般。 “皇兄,大事不妙!那忠顺竟使人捉来了府中官员的妻妾子女,如今正压在门外,言道若是您不出去,便要杀一儆百!”水溶连行礼都不及,便连珠炮般吐出一大段话来。 贾环倏然变了神色。这一府官员大部分俱是朝中重臣,手握大权,赫连扣和他有意借忠顺之手辨别忠奸,趁势将那立场不坚定墙头草之辈除去。这也正是刑十五那夜未曾当场射杀赫连城的原因之一。 然而他当初教贾兰的法子也不过是威逼利诱罢了,赫连氏以孔孟之道治天下,忠顺虽贪慕权势、昏聩无能,却也决计想不出这等恶毒法子。 莫非、莫非又是那陈皇太后? 贾环眼神惊疑不定,赫连扣紧紧握住他手,沉声道:“不是母后,她虽毒辣,却到底信了十几年佛,不敢造下如此杀孽。” 贾环想到那瞧着倒是个菩萨一般人物的王夫人,却是不大敢信,不过眼下也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只得随赫连扣、水溶一道慌忙奔向正门。 正文 第87章 赫连城疯了。 林如海站在郡王府高高的台阶上,儒雅面孔苍白如纸,嘴唇抖动惨不能言,胸膛起伏不定,俨然是受了大惊吓。 奚清流虽同他一样是个文人,但好歹也曾在神机营中厮混过几日,军中手段向来暴烈严苛,故此很是见了些血腥,如今除了脸色有些青白其他倒也并无大碍,他搀扶住林如海,向底下的银甲武将喝道:“刘将军,天子脚下,安敢放肆至此!” 刘福懒洋洋地晃了晃手里带血的剑,一脚把脚边的女子尸首踢远了些,轻蔑冷哼:“天子?哎呦,小人可没瞧见甚么天子!倒是有个好大的缩头王八,啧啧,弟兄们,这王八可补得很,滋阴补阳,不如你们家将军把它捉出来熬汤如何?” 他身后的数百兵卒哄然叫好,更有甚者却是高声笑道:“将军,俺看这个书生就挺好蛮!生的肉皮细嫩,操起来只怕比娘们儿带劲不!将军吃了龟汤,指定叫他从此离不了咯!” 这话只换得那群兵卒越发肆无忌惮,一时场面喧闹,淫词秽语迭出,颇有些不正目光更是直往他下三路扫荡。奚清流气得死死攥紧双手,下唇都要被咬出血来。若然龚琳在此,只怕早已闹翻了天,只是奚清流怜他一夜未睡,并不曾叫醒他一道出来,但他也是生性要强之人,心里狠狠记下这一笔,只待来日要叫这起子小人尝尝书生的厉害。 刘福自认是个正经八百的男人,故此十分瞧不上那些同女子般扭腰作态的小倌儿娈童,直以为各种滋味并不如娇俏香软的娘们儿。但自打昨儿个贾兰替他向忠顺说了一番好话后,这心头又颇有些异样,和男子比起来,女儿家终究少了一分大气果敢,想到贾兰那张秀气婉约的嘴儿张张合合,净是对自个儿的夸赞稀罕,刘福也不知从身体何处油然生气一股子痒意。 思及那贾兰又是忠顺王爷的禁脔,绝不是他这等小人物能够觊觎的,刘福便不敢多想,然而这心中既起了苗头,便非要寻一法子解痒才是。身后诸多士卒一闹,刘福便不由侧目多瞧了奚清流几眼,一看之下,却又觉得这当了官的书生果真和素日在街头所见的落魄书生多有不同,那第一眼可见的通身上下如修竹般孤冷清高的气度便十分勾人。何况他又与贾兰的温驯和顺不同,奚清流这个人性子耿直硬朗,故而脸有棱角,眉生倔强,虽然容貌堪堪中上,却也清俊宜人,自有可爱之处。 刘福摩挲着下巴,越发觉得如今他这副隐忍的样子招人怜惜,嘿嘿笑道:“果真不错,不如便跟了本将军我,伺候得本将军高兴了,自有我向王爷求情,必能保你一世荣华富贵,倒不用和你身边这个老寿材一道赴死!” 奚清流捏紧手指,冷笑道:“大胆狗贼,也不看看自己生了甚么德性,也敢宵想朝廷命官,可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你那主人给你说几句放屁的诨话,你便真把自己当盘菜了不成!” 刘福生平最恨人瞧不起自己,他本就是草莽出身,大字不识几个,虽有二三心眼可放在这满地都是坑的盛京里却是远远不够用,到了也不过做了忠顺手下的一条狗,王府前冲的一把刀,平素不要说府中那些眼高于顶的先生,便是如贾兰这般养在王爷身边的小玩物小哥儿都未必对他有几分恭敬。如今被奚清流一激,那些往日叫人轻贱蔑视的记忆便不由翻涌着冲上来,刘福两眼通红,高声怒号着叫人拖上来一批俘虏,其中多是衣衫不整、鬓发散乱的女眷,也有几个尚在总角的稚龄孩童捏着母亲或姐姐的衣角满脸茫然懵懂,奚清流心中一痛,撇过头去竟是不忍再看。 刘福掂着手里的长剑,恶狠狠道:“容得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待本将军再杀几个人,且看看你可还有这般利索的嘴皮子!你们这起子文官,最是冷心无情不过,也不必作出那等样子!你只消得应本将军一声,这些人,你爱保哪个保哪个!” 奚清流的目光投向那具斑驳的尸首,女子姣好的面目青白犯灰,一双眼睛虚无空洞,表情凝固在死前一刻——满是叫人感同身受的绝望和恐惧。忆起方才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求饶和身侧这位林阁老看似慈和实则漠然的神情,不免心中叹息。 可怜这位吴夫人,方才抬为太太没几日,便要步了那荣国公小姐后尘,爱戴恭顺了大半辈子的丈夫却实在是这么个一心只有朝纲大局的冷面人,只怕是哀莫大于心死。这么想来,刘福虽则粗鄙,有些事情却也看得透,老话只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殊不知各色绘本传说里变心的多是那嘴上叨念着海誓山盟的读书人。 冷不丁对上一个童子清澈好奇的双眼,奚清流的目光仿佛被烫了一下,很快转开了去,台阶下这些家眷亲属固然何其无辜,可真要自己拿出一切来换,心里又似乎犹豫不断,两厢轻重难以衡量。 台下忽有一女子清清亮亮地呸了一句:“兀那反贼,你敢动姑奶奶一下,非要我爹奏请圣上,平了你那小小的武德将军府!” 钟毓满脸不忿,她是阁老家的嫡次女,打从生出来还不曾受过这般委屈,叫人绑了一夜,水米未进,不时还有各样脏话入耳,如今眼看着是憔悴不堪,但精神头倒还好,这会儿听刘福对那模样周正的书生式人物口出狂言,只觉感同身受,不免恼恨出声。 龚斓忙用些力气扶住她肩膀,只消叫她闭嘴。他们家素来男女孩儿一道教养,毕竟比其他养在深闺的小姐夫人多些见识,知道如今形势比人强,忠顺在大局未稳前轻易并不敢动她们二个,只是小人难防,生恐惹怒了此粗俗武将引火上身。 刘福哼笑道:“好了不起的阁老嫡女,果真倒是与外界所传的一般好颜色,比之名妓许画眉也不差!只可惜脑子差些,老子动不得你,动动别人总是可以的!” 手起剑落,却是一下洞穿了她身侧那搂着稚儿的美貌妇人的胸口,一团殷红飞溅,落了那小孩儿与钟毓满身,那童子仍懵懂无知,只觉姨娘身子越发重便要倒下去,钟毓则唬的嘴唇发白,瑟瑟不敢动弹。 刘福滴血的长剑在龚斓素色裙子上划过,少女眉头微皱,神色却强撑着不变,情知这一次是躲了过去,一时倒是轻松掩过了惧怕。 等贾环几人赶到前院,却已然是人群林立,男男女女皆是脸色惨白,神情不济。林如海也歪在门边,面色萎靡,隐有悲意。 贾环从门缝中瞧了一眼,奚清流仍在外头站着,背影漠然僵立,倒仿佛根亘古而立的柱子。青石台阶上已然起了一层血腻,将他黑色的鞋底染褐,泛出一股子浓重的腥锈味儿。台阶下的板车上已密密堆起了数十具尸体,有大有小,死状可怖。 贾环蹙眉瞧着那已然杀红了眼的刘福,这人正举着长剑掐着一披头散发的女子喉咙强要她咽下去,神态之狰狞可怖,仿佛刚从阎罗殿里爬出来的罗刹恶鬼。 “这厮是疯子不成!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他竟打杀了这许多人?”水溶惊呼出声,脸孔厌恶地拧起,盯着刘福的双眼也隐隐生出些戾气。 不过区区一日,那些个官员、太太便显得形容狼狈、意志低沉,闻听皇帝来了,默然让开道路,一个个低垂着头,神色难以辨别。 赫连扣负手而立,淡淡道:“你们——要朕出去。” 这话已然不是问句了,忠顺的目的打从一开始就是他,若他早早出去说上一声“退位让贤”,只怕今儿这些人便不会死,保不齐他们早就阖家团圆,准备准备参拜新帝了。 这话很是诛心,人群里立马跪倒了一小片,贾环一打眼望去,却多是诸如杨希、林海之流的老臣和一些未及将亲眷接到京城的新科进士,倒还比不上站着的人多些,未免叫人心寒。 贾环往前走两步,借着宽袍广袖,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握住了赫连扣的手,帝王一贯炽热的掌心如今微微发着抖,凉意几乎浸染了他的指尖,少年有些怜惜,又有些心疼,更多的却仍是无奈。 他和赫连扣费心做下这个局不错,却不想到头来明哲保身的人有如此之多,他一时倒有些恍惚,竟不知这么着是对是错。 赫连扣反手握紧了贾环纤细的手掌,忽而笑了,他素少笑,一笑便如冰雪初霁,眉目宛然,一双褐金琥珀瞳漾着潋滟光色,刀削斧凿般的眉目也显得柔软可亲,十分叫人心动,他张了张嘴,却是字字掷地有声:“滚出去。朕日后的江山不须得你们这起子不忠不义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为嘛前段时间JJ作者有话说和留言都不能用了OTZ。。。作者感觉被禁言了有木有! 今天真是太虐了,码了2000+被自己不小心手贱删掉了,只能重头开始,简直不会再爱。。 因为之前不能说话,现在补上,感谢红药亲的地雷X2,影无崖亲的地雷,么么哒~ 正文 第88章 这场雨在临近黄昏时下了下来,倾盆泼瓢,天地间水汽茫然,带着股子要将一切污浊秽迹洗去的狠意决绝。 东安郡王府前的青石板被一遍遍冲刷,血色早被洗了个干净,上午如闹剧般的惨烈景象竟好似浑没有发生过一般。 “你说说这天,怎么说变就变了。好嘛我这婆娘新做的衣裳鞋袜,倒成全了贼老天!”守门的一个兵卒探头看了看天,那天际仍是一团乌墨,隐有雷电闪烁,他缩了缩头,满脸悻悻,愤然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才避到檐下。 另一个兵卒抱着手中长戈半眯着眼,手指扣在裤缝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漫不经心道:“你骂它顶个屁用,倒还不如指望这里头剩下的达官贵人们早些醒悟,咱们也好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 先前说话那兵卒叹了口气:“说的容易哦,换了老子是皇帝,也不愿意把......” “这话是你能说的!可真是嫌命长了!”另一人慌忙堵上他嘴,责怪道,“凭他们甚么人,烂船还有三分钉呢,咱们这种身份也敢口上花花地编排,你上赶着找死可别拉上兄弟我!” 那兵卒也知道说错了话,满面羞惭地点头答应,另一人才放了手。二人相顾无言,叹了口气,复又沉寂下去,心里也只能盼着这场雨早些停了。 忠顺没料到刘福杀个人,能杀出这么大功劳来。死守郡王府的官员如今倒有一多半归了家,其中不乏如宋武阳这般举足轻重的人物,大喜之下不光刘福,连最初提出这个建议的贾兰也重重赏赐了。 如今贾兰时常往来太子东宫,明面儿上是忠顺摆在赫连千疆身边用来行挑唆、诱哄、监视的钉子,暗地里二人却自有一套承袭贾环的密语之法,早已互通有无、暗度陈仓了。 “兰哥儿怎么如此心神不宁?”赫连千疆过了年就有七岁了,忠顺虽将他软禁在寝殿中,却也不敢过于亏待了他,因此气色见着还好,身量高了些,眉目与赫连扣极像,气质却更似贾环。 贾兰勉力提了提嘴角:“殿下挂心,也并没有甚大不了的,只是这雨下不停,我又爱胡思乱想,故此才有些心神不宁。” 赫连千疆眯了眯眼,轻声道:“哥儿不必忧怀,如今这殿中,只有我二人。” 贾兰心中一惊,他是知道太子有自己的势力的,却也想不到竟厉害至此,他尚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因此面上便带出些情绪来。 赫连千疆笑了笑,分明也有几分苦意:“哥儿着实高估了我,也不过是一时的工夫,容我喘口气而已。” 巨阙十三卫若真能神不知鬼不觉清掉这殿中暗处的看守,其势之大早已叫赫连扣心生忌惮了,如今也不过是将殿中豢养的那只雪豹放将出去,使出个以猛兽吸引注意力的权宜之计罢了。 贾兰也不敢耽搁,当下便将情况厉害条条陈述,末了方忧心忡忡道:“环叔的目的原不是如此,按他的法子,那些墙头草虽可恶,却也是身居高位,轻易动弹不得。若他们出得府来,皇上便有足够的把柄拿捏,只消威逼利诱,总能叫他们乖乖听话,三五年后,新人换旧人,这朝廷必定焕然一新。如今忠顺却用了这么个狠毒手段,只怕不知将皇上与环叔逼到了甚么地步,这些人既再无可能回头,顺理成章投入忠顺麾下,那可真真儿不堪设想!” 赫连千疆皱了皱眉,他现今的消息渠道被完全封闭了,对外头是个甚么状况就是个睁眼瞎,听贾兰这么一说,当即意识到这忠顺身边,应当另有个厉害人物,且是贾环等人从头到尾不曾料及的。 二人四目相对,只觉口中苦涩难明。 夜幕四落,雨声仍疏密有致地敲击着窗沿,贾环和水溶等人商量了半日仍旧是一筹莫展,此刻个个都像斗败了的公鸡仰面躺在书案上,连贾环也难得露出一副双眼茫然也不知魂归何处的神色来。 赫连扣一直沉默地坐在窗下,面上冷硬如霜,背脊如剑挺拔,如一尊亘古有之的雕像,连亲近如刑十五这样陪侍左右二十余年的人也无从得知他心里究竟在想些甚么。 贾环不免有些忧虑,赫连扣本就天性有缺,如今这剂猛药似乎是过了头,若是叫他日后越发的没了人气儿才是得不偿失。 水溶拨了拨灯芯,疲惫道:“三更天了,咱们搁这儿杵着也论不出三四五来,不妨各自回去歇息,养足精神头儿,也好应对忠顺的幺蛾子。” 杨希上了年纪,正是熬将不住,此刻忙不迭应和。 赫连扣终于有了这晚上的第一个动作,下巴微颌,却是应了。 几人刚踏出门槛,就听前院传来一阵吵闹声。 水泾手里提溜着个人,面上带着狂怒踏进月亮门,那架势活像要把谁生生啃啮干净一般。 他身后几步远便跟着紫鹃和雪雁,两个丫头相互搀扶,隐隐瞧着是哭过,眼眶红肿得厉害。 “皇兄,你要替我做主!这人端是不要脸的登徒子,他、他——”水泾气得嘴皮子哆嗦,那些个话却是噎在喉咙里说不出口,把手中人往地上一掼,怒道,“你们问问这厮做了甚么好事!” 贾环错眼看去,那仿佛瘫烂泥平贴在地面上的竟是一身狼狈的贾宝玉,他似是被摔上了筋骨,动了半天竟也爬不起来。白日里,王夫人早早便带着贾母出了府去,贾宝玉却是说甚么都要留在府里,贾环还是头回见这位一贯温柔小意的二爷发那么大火,王夫人又哭又骂,竟也是半点劝不动他,林如海和贾环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么个倔强样子,倒不再像那个金尊玉贵的被宠坏了的荣国府嫡孙了。 贾宝玉咬着嘴唇死不吭声,紫鹃和雪雁却憋不住,她们来这儿,本也是为了讨个公道,当下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 原是这宝玉见府中人既走了多半,剩下的也是焦头烂额的想法子出点子,后院便罕有人顾及,便悄摸不做声儿地寻到了林黛玉的闺房里。 他去时,正碰上黛玉听紫鹃禀报郡王府前的事儿,因听那么多人无辜枉死,忠顺手下的将军暴行无度,眉宇间便带出许多怨愤愁绪来,何况她也是几日未歇好,面色便显得苍白孱弱。宝玉见了,险险落下泪来,满以为黛玉对这婚事多有不喜之处,迫于郡王权势方嫁入这高门,浑不如外界所传一般,眼见着便是憔悴了。 这一歪曲理解,他便有些按捺不住,竟是疾步冲进房里,牵着黛玉的手便要带她逃出这吃人的府邸去。紫鹃还以为进了甚么歹人,尖叫着举起茶杯便砸,方泼了他一头一脸茶水,也亏得没人有心思烧水煮茶,否则这春花秋月的容貌却是未必保得住了。 他倒还来不及与黛玉说几句体己话儿,便被闻讯而来的水泾逮了个正着,水泾本就是个武将,性子暴烈,若非如今形势不同,又有黛玉求情,恐怕早一枪捅死了他了事。这会儿把他弄到赫连扣面前,想来也不过是走个场面,这贾宝玉,倒真是在劫难逃。 贾环听毕,却是对这贾宝玉有了些新的认识,往日只当他喜爱这天下任一女子,如今看来,黛玉于他倒果真有几分不同。他既选择了留下,恐怕心中早存下死志,危急关头,竟也是有了几分男儿担当,只可惜,来的不正,来的太迟。 赫连扣和水溶自是不会放过他的,贾宝玉这番作为,莫说水泾,便是在整个皇家也是真真儿地打了脸,如今虽困在笼中,杀个把人却也没有甚么难的。何况龙鳞卫的一把手还在此处,那些个厉害手段的滋味儿可比死刑叫人难熬多了。 刑十五正要把贾宝玉拖下去,贾环却说了声:“慢,我有一计,要他一用,若是可成,说不得能解当下这局面。” 三更天时,连守门的兵卒都有些昏昏欲睡,郡王府里却忽然亮起灯火,争吵叫嚷之声不绝于耳。 朱红大门被人从里头大力推开,一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丫鬟从里头冲了出来,扑倒在守门兵卒脚下:“大人,救救奴婢!替奴婢做主啊!” 那兵卒抬起这丫鬟脸颊,见其肤白貌美、眼角含泪,心中便是一荡。听得原委,更瞧见那女子满眼崇敬信任,越发有些色令智昏,喝道:“哪个无耻鼠辈敢对姑娘你行如此龌龊举动,快指认出来,军爷必定要他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一个踉跄身影被人从府中推了出来,正是已然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贾宝玉,他这时候脸上竟毫无平素的软和好拿捏,直嚷嚷道:“哪个敢叫我知道厉害?我可是荣国府的嫡孙,你们王爷身边的贾兰可是我的侄子!” 那兵卒伸出去的手顿在了半空,立时有些不敢动手,另一人却没那么好糊弄,道:“你既忠心我家王爷,为何白日不见与你母亲、祖母同去?” 贾宝玉冷笑道:“还不是为了这小娘皮,她是郡王府的家生子儿,契证还在主子家手里头哪里也去不得。她非要与我夜间私奔,可临到了头却又死活不肯,更招人将我一顿毒打,你们说说,可是天下最毒妇人心!” 两个兵卒守夜正是无聊,这会儿瞧了场大戏极是满足,见那女子果真神态颇有畏缩之处,便不由十分鄙夷。这地上躺着的虽说不太好看,好赖也是位公子哥儿,何况贾府也确实是在忠顺手下排的上号的,当下也便去了八分疑惑,伸手将贾宝玉扶了起来。 “宝二爷,如今您打算怎么着?” 贾宝玉理了理衣裳,哼道:“我可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还叫你们看了场好戏,说出去面子里子都丢尽了。如今这郡王府也容不下我,我走了便是。” “绝不敢说出去,绝不敢的!”两个兵卒立马将头摇成了拨浪鼓儿,贾宝玉见他们识趣,解下腰间两个荷包递给他们,二人眉开眼笑,想不着守着这苦差事还能再捞一笔,好歹也不算空来了。 只因贾家是彻头彻尾的忠顺党,那兵卒也收了人好处,便也不多加为难,好声好气地将他送出门,临了还赠他一条斗篷,略遮一遮面上不太好看的颜色。 暗处守着的影子分出几个跟了他一路,却是见他跌跌撞撞走了盏茶功夫,像是耐不住饥拐进了家酒肆点了碗羊肉面胡吃海塞一通,方餍足地回了府,那府中不过片刻便传来哭天抢地之声,倒与传闻雷同。影子们便也随处找了个地方蹲着,生恐这其中出了差子。 那家酒肆并不打眼,老板是个模样奇丑的佝偻老媪,贾宝玉叫了好几声都不见她应答,似是耳背,端个面更是端得歪歪扭扭,恨不能喘死过去,那作态瞧得影子们都恨不得跳出去帮她一把,只当不过是个巧合,不过留下一人守着,也没有多加留心。 天将初晓的时候,那酒肆房顶上已然守了一夜的影子可有些熬不住了,连带前儿个晚上,他可是两宿没吃没睡了,一摸腰间,随身的干粮已经吃完了。那酒肆后院厨房传来一阵阵肉香,想来那老媪已经起身准备生意了,心里打了个主意,便偷偷地潜进了院子。 进了厨房,那老媪果真背对着他正慢腾腾切着芫荽,那刀使得,自己都替她憋屈,锅子里沉浮着大块儿大块儿煮熟的羊肉,影子咽了咽口水,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了这老媪,再好生祭一祭自己的五脏庙。 老媪仍一无所觉地切着菜,影子亮出手中的匕首,提气轻身上前,忽而脚下一阵响动,心中一个咯噔,正要跳起,电光火石间那老媪举着菜刀回身,劈头就是一砍,他怪叫着避过,脚下却是再来不及,只觉如坠深渊,眼前一片黑暗,视线最后所及之处便是那奇丑妇人嘴角一抹诡异冷笑。 宋梅看了看坑底被尖锐竹枪扎了个对穿的影子,眼中划过一抹焦急,拿起挂在厨房门后的蓑衣斗笠,却是脚步匆匆的出了门,直往城外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神啊,快让我完结吧嘤嘤嘤。。。简直写到不会再爱了。。。TAAAT 正文 第89章 忠顺留在郡王府的影子约莫有五十个,明里暗里的兵卒也有不下二百人,满以为此便是高枕无忧了,自从到了宫里,享受见识过了一切皇帝的待遇后,便有些乐不思蜀了。 陈皇太后却仍有些顾虑,赫连扣长子仍在,所谓兄终弟及说给满朝文武是站不住脚的,然而挟天子以令诸侯又绝非他们所希望的,赫连千疆一看就是头未长成的狼崽儿,将来恐怕他们哪个都驾驭不住。 这容貌端美的妇人看了看下首随着舞女动作左摇右摆的忠顺,眼底不由浮上些失望和遗憾来,她这个儿子听话是听话,只可惜才学人品不过堪堪,若是担得起大锦百年王朝,降服得了朝野上下,又何须她这般费劲巴力地筹划。 若是先帝遗诏在...... “城儿,我让你寻的东西,可有些头绪了?”陈皇太后命左右挥退了歌姬舞女,将赫连城招到身侧,面上摆出可亲慈爱的笑意。 忠顺伸着颈子看着那些娉婷背影行出殿去,颇为可惜地砸了咂嘴。亲王妃是个悍妇,娶进门三五年未有所出不说,也不允许自个儿纳妾,外人倒是见他风光,左一个蒋玉菡右一个贾兰的,殊不知真真儿是能看不能吃,憋屈得很。如今好容易能在慈宁宫里浑水摸会儿鱼,也叫陈皇太后搅了,脸上不由有些意兴阑珊,怠慢道:“还不就那样,您是知道父皇为人的,这遗诏有没有还两说,纵然果真如那吴氏所说,父皇要藏个东西,还能让咱们找着了?” 陈皇太后脸色一沉,眸中闪过几丝狼狈不堪。乐宗偏宠元后,险些连皇后的金册宝印都一并送去皇陵陪葬,幸有群臣以死相阻才未及实现。乐宗是个犟脾气,你们不让我埋我也不让你们好过,继后加冕不过半月,那放得好好的皇后信物便不翼而飞,陈皇太后又气又急,将整个皇宫翻了个底儿掉也一无所获,虽说后来乐宗迫于压力物归原位,但此时已是六宫并百官都知道了她这个皇后当得是何等名不副实且不遭皇帝待见,这倒也算早年间的一桩丑闻,如今却是罕有人记得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陈皇太后被捉了痛脚,换做旁的打杀了都是轻的,可如今处处还须仰仗这个儿子,便只得强压恨意,强笑道:“皇儿说的是。可那吴氏到了也不敢欺君罔上,母后觉得此事倒是大有可为,你不是正抱怨着百官不服你吗?哀家犹记你父皇生前疼你得很,指不定那纸诏书便是皇儿荣登大宝的契机呢!” 忠顺眼睛一亮,只觉心中被滚水烫过一遍,涌过十足的热意,当下也不多说,推辞几句便匆匆朝殿外走去。 陈皇太后眯了眯眼,艳红唇角微微勾起,神态雍容地抚了抚手上黄金镂空甲套,道:“去,把亲王妃给哀家找来,就说哀家这儿新得了些小玩意儿请她赏鉴赏鉴。” 宫里的人各怀鬼胎,宫外的人却已等得心急如焚。 眼看着天已经黑透了,城外却未传来半点消息,这也由不得人不多想,几个当初就反对以宋梅作为切入口的官员更是难掩焦躁愤怒,恨不能与贾环、林如海吹胡子掀桌子。 “果真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如今倒好,圣上反戈一击的唯一胜算倒叫那贾凤璋生生毁了,从龙之功人人都想要,一己私利、一己私利!佞幸毁我大锦江山!”吏部尚书是个面相严苛刚正的中年人,这会儿窝在百官所待的小院子里,把桌子拍得哐哐作响。 大理寺卿倏然色变:“大人怎敢说这话!新科状元可是在我大理寺领过差事的,为人很是端方得体,佞幸二字,可是严重了!” 吏部尚书冷笑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甚么心思,林亭丰,你儿子捧人臭脚也便罢了,怎么着,连你这个老子也得一起跟着?还是那佞幸生得漂亮,脚丫子格外吸引人不成?” 林亭丰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恨声道:“尚书休要信口雌黄颠倒黑白。皇上、郡王爷都没发话,说明此事尚有转机,尚书何须言之凿凿、盖棺定论。不若等过今夜,假使真如尚书大人所说,我林亭丰只当瞎了眼,也再不配做这大理寺卿,不妨将这乌纱帽舍了你!” 说毕,竟是拂袖而去。 吏部尚书不屑轻哼,有那危急关头仍不忘抱佛脚的忙凑上来好言好语地奉承巴结,这人便越发无状,言辞间竟是将贾环编排成了诸如妲己、褒姒之流,更有诸多下流污秽之处此按下不提。 林如海也是有些后悔,旁人不知宋梅身份,他却是门儿清,这女子在北疆苦寒之地待了十余年,手上有些功夫,胆识也颇为过人,故此才引荐给赫连扣。此时正值多事之秋,皇帝信任的几个偏又尽数关在这郡王府里,消息传出去说给哪个都不保险,唯有宋梅好歹不与朝廷利益相关,其父杨闻之又是铁胆忠心之辈,这才...... 唉,也是他猪油蒙了心,只怕是害了诸位同僚与皇上了。 林如海颓然地叹了口气,才不过几日,原先还儒雅清俊仿佛个书生的人物竟似老了十多岁一般。 贾环和赫连扣倒是老神在在,也不顾水溶在一旁来回转圈,竟是取出一套白玉棋盘优哉游哉地对弈起来。说来也是好笑,二人皆师从姚无双,棋路便多有相似之处,吃来斗去也不过你赢半子我输一棋的,他俩也不在意,倒是挺有些自得其乐之意。 “我的好皇兄,你怎么还有这心思下棋?忠顺越发没有个章法,连文皇后都斩杀在了当庭,你难道还指望他会心软吗?镇国将军既不来,不如我们一道冲杀出去,全力保您一人,横竖还有条活路!” 赫连扣落子的手顿了顿,淡淡道:“你真是这么想的?以这里数十人性命换朕一人?” 水溶颔首道:“臣弟自当竭尽全力!” 赫连扣依稀是笑了,平素冷漠至极的褐金双眼也漾出半分笑意,却是极暖:“你这情,朕领。只是你愿意,旁人却未必。” 水溶一时沉默。 早先这突围的建议并非没有人提过,东安尚武,郡王府却到底不是军火库,大锦的祖宗规矩也定死了水泾不敢亦不能在府内囤放武器,三张弓百枝箭就是顶天了。水泾又没有造反的心思,除去手下常年带着的七八人,私兵都是不带进盛京的。哪怕刑十五武功高强,但到底双拳难敌四手,蝼蚁尚且能咬死大象,在三百精兵面前,别说一个刑十五,只怕是十个也没有胜算。 这也就意味着一旦突围,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能趁乱护着赫连扣逃出去,到时候胳膊腿是否还齐整都有待定论,那些个文官武将必然也只有慷慨赴死一途,再无其他。 如此一推算,这出头的声音便越发小了,谁都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危急关头更是惜命得厉害。贾环瞧着那些人,都怕出得府去,先往他二人身上捅刀子的反而是所谓的“自己人”,此事便搁置了,也再没有拎出来叫嚣。 如今府里已然半空,人数更是不够,水溶心里也明白,他自己也是急得昏了头,死马当活马医,万一、万一...... 贾环撑着下巴笑道:“郡王有这份心已经是给赫连莫大的鼓励了,可别再把那些有的没的放在心上。如今再差也不过就那样,若果真是我看宋氏看走了眼,十五手中的布置也足以保全诸位平安,只是此乃下下策,非夜色昏沉人困马乏之际不得用。这会儿不妨再等等,待入了夜,一切自有分晓。” 刑十五蹲在郡王府的屋顶上已经有好几个时辰了,他的身侧放着几个扎在木棍上的稻草人,一水抢眼的白绸缎,脑袋上还戴着软帽,倒是很像那么回事儿。 要他说,这郡王府的屋顶跟皇宫也没甚么大不同,年久失修,一踩一个坑儿,还不如宫里宽阔些,连套拳路都使不开。 刑十五的脸蒙在龙鳞卫今年新发下来的银丝细织罩口纱网下,眼睛黯然无神,脑子里已经走神走到了山路十八弯外。 水溶答应了给他充值买饕楼的六折优惠卡。 水溶答应了从贾环那儿高价购买每一季新菜品的优先品尝权。 水溶答应了让他府里的八个厨子去饕楼偷师,学不好提头来见。 水溶说,我俩好吧。 好还是不好,这是个问题。 万一他把我踹了,还谁给优惠卡充值呢? 刑指挥使有点忧伤,总不能分手了还吃人家的吧,皇室饭票他敢不敢有个保质期啊! 刑十五灵敏的双耳忽然动了一动。 天尽头,分明有甚么踏碎风雨而来,马蹄轰隆,狂啸如海,整个东安郡王府都仿佛震了一震,刑十五倏然立起眺望远方,漠然的双眼里流光溢彩,龚如守,来了! 三千西北军尚在数里以外,看守东安郡王府的数百守卫也并非一无所觉。只是这几日忠顺似乎在围困府邸这一招上得了甜头,便越发上瘾,为了迫使诸多文武臣服,动不动就调兵遣将去行此大举,他们早就习惯了。虽说在夜间还是头一回,可任谁都知道他们那个王爷狂妄蛮横地厉害,说不得便是一时兴起呢! 刑十五如匍匐在夜色中伺机而动的狼王,右手松松挽着弓弦,半阖着眼倒像是睡着了,唯有那泄露出来的一线冷光死死锁在探头探脑正犹豫着要走出檐下的一个守门兵卒。 一只黑黢黢的野猫从他身上踩过,刑十五不动,那猫似疑惑似轻蔑地回头看了一眼,扑通跳进了院子,守门兵卒听到了响动,忙仰脖来看。 一声轻响划破夜色,天外飞仙,血色惊鸿。 那守门兵卒带着惊诧万分的神色软倒在地,勃颈上的箭羽微微颤动,到死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被如今的龙鳞卫指挥使用尽毕生所学射出的一箭杀死,否则倒也算是死而无憾。 守门兵卒的死立刻引起了注意,另一个兵卒立刻抱起他的尸体大吼大叫,有人敲响了鸣警的铜锣,影子和守卫们都呆不住了,等了这么久,终于是乱了吗? 屋顶上几个雪白的人影正在拼命逃窜,影子们暗笑,果然是些贵族官老爷,连逃跑都不知道该把他们那身儿能刺瞎人眼的绫罗绸缎换下来。 影子们都是射箭的好手,四周亮起火来,个个弯弓搭箭,目标直指那些妄图趁乱逃出去的白色人影。 数十支箭齐射的场面倒也算壮观,可惜那些个身影倒不如他们所想般脑满肠肥、行动不便,在下坠的箭羽中如一只只兔子般没命逃窜,倒是罕有中箭的,便是中了,也曾有一声惨叫。 影子们分外恼怒,一箭又一箭地连射,直到其中一个被扎成了刺猬仍敬职敬业地在屋顶上来回打转方意识到不对。 “草,这些狗娘养的,咱们上当了!那些是假人模子!” “麻痹老子说怎么都像孙猴子托生一般,怎么射都射不死!妈的敢坑老子我!” “哪个龟孙子,别让老子逮着!不然非把千刀万剐不可!” 底下骂声一片,举草人的刑十五尚有闲心将草人面对他们的方向上下左右摇了摇,嘴里轻哼道:“来啊~~射我啊~~反正有水溶王爷~~” 贾环望着府外已然被火光熏红了半边的天际,笑得见牙不见眼,诸葛亮草船借的是箭,他贾凤璋草人借的就是贱!等这三百兵卒气昏了头,才会发现,真正的杀招还在后头呢! 赫连扣握住少年的腰将他掉了个个儿搂在怀里,轻轻咬了咬他的耳朵:“想笑就笑,别憋着。” 贾环搂住他,踮起脚将嘴唇附上帝王干燥温暖的唇瓣,呢喃道:“不,我等杀了忠顺,再笑!” 赫连扣微微闭上眼狠狠加深了这个吻,得天之幸,这个人,是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论熊孩子的破坏性OTZ。。。本来应该有六七千的,结果biu的一下。。就么得了。。。 艹,快给我递纸巾,我要哭瞎了。。。 正文 第90章 “杀杀杀!今我等秉承天命,诛忠顺,清君侧!儿郎们,随我冲阵!” 等到驻守东安郡王府的守卫兵卒发现不对时,一切已然晚了。箭枝近乎消耗殆尽的他们甚至连远程防守拖延一会儿时间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千钢铁洪流冲过街道,如奔雷般行至眼前,高头大马上身披鳞铠的甲士们目光轻蔑而锋锐,如出鞘长刀,淬着西北蛮荒苦寒的冷意。 自古骑兵称王,哪怕这些人也是忠顺精心训练压在手底的王牌,也丝毫无法与这三千真正见过血的西北军抗衡,最好的也不过是抵抗一二,便被一刀送去见了阎王。有那不堪的早在马队冲杀前便先软了腿脚,慌乱奔逃间被推倒在地,叫军马踩成了一团难以辨别的血泥。 这夜的雨仿佛没有个停的架势,惨叫哀嚎皆掩埋在沛然雨声之下,待得龚如守将赫连扣请出府来,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西北大兵正沉默严整地列队在前,满地横斜着死状可怖的尸体,晕染在青石板上的血色一汪接着一汪,竟好似永远洗刷不干净一般。 剩余的文官们两股战战,看着龚如守和这些西北军的目光就像是在瞻仰一尊尊杀神。 “臣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龚如守跪倒在地,雨水在他的铠甲上溅起一片银光,气势颇为慑人。 赫连扣俯身将他扶起,认真道:“将军辛苦。然今夜国贼未尽,劳请将军与朕同往,务必还大锦一个盛世江山!” 龚如守再拜:“末将遵命,唯死而已。” 困局既解,赫连扣便再无所惧,文官们大多选择了留在郡王府中休整歇息,水溶刑十五同样留下待命,唯恐将忠顺逼急了杀个回马枪,不管不顾地鱼死网破。 三千西北军簇拥着赫连扣杀向宫门,西北战马脚力甚健,性子彪狂,奔跑起来霎时四蹄生风,飞扬而起的雨水成片而落,如玉碎泄地,马蹄、厮杀声恍若狂雷,惊破了这沉沉夜色。 彼时的皇宫里仍是灯火如昼、歌舞升平,亲王妃被陈皇太后召去联络感情,他便更是乐得轻松,斜倚在金座上,手臂圈着贾兰一握细腰,另有几个美艳舞姬嘴对嘴给他喂酒,靡靡之声充斥在浩然清正的乾清宫中,生生是将这圣祖高悬、龙气盘踞的至高之地糟蹋成了一派酒池肉林、怡红快绿景象。 忠顺喝了酒,便拿脸去凑贾兰:“好兰儿,叫我亲一亲,这酒美得很,王爷给你尝尝。” 贾兰笑着避开了些:“王爷莫要玩闹,这司徒大人还在底下瞧着呢......” 忠顺眯着眼扫了扫殿下,见那老匹夫虽被打得满身是血,脸上却仍未有半丝服输,嘴里一边惨叫一边颠来倒去地重复着“贼子误国,佞幸误国”,那模样活像只一息尚存不甘服输的老迈斗鸡。 忠顺被他念叨的肝疼。这司徒晋果真不愧是靠笔杆和嘴皮子吃饭的资格最老的监察御史,朝野上下虽说顶数这批逮谁咬谁的御史们最叫人厌恶不过,文官的风骨节气却也实实在在是压在这些人的脊梁上,在司徒晋之前他已斩杀了三个御史,如今尸体还在这乾清宫的地面上铺陈着,其中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死得最是凄惨,连具全许全尾的身子骨也拼凑不齐整,可这老不修竟仿若未见,仍是与自己死磕不放,端的是叫忠顺恼得恨不能生啖其肉,生啃其骨。 若是能寻到老皇帝那纸遗诏,他又何苦在这里浪费时间! “司徒晋,我再问你一遍,这诏书,你写是不写?”赫连城走下白玉丹墀,居高临下地瞧着地上那个几乎不成人形的苍老文官,满目阴鸷冰冷。 廷杖方停一停,司徒晋便感觉双股连同腰背从麻木中缓过来,火灼撕裂般的疼痛几乎吞噬了他脑中仅剩的清明,嘴唇哆嗦着吐出一个字:“不......” 忠顺气得狠狠踢了他一脚,冷笑道:“继续打,本王倒要看看,是他的骨头硬,还是这御制的廷杖更硬!” 司徒晋从喉中喷出一口污血,恰巧沾在忠顺的衣摆,老御史红着眼嘶声道:“你今天就是杀了老夫,老夫也不会起草这大逆不道的檄文!贼子误国!佞臣误国!先皇您开开眼!” 眼见忠顺恨得还要再踢,贾兰连忙劝阻:“王爷何必与他一般计较,司徒大人不过一时有些不清醒,到底还是有能明白过来的余地。若将他打死了,这圣旨......” 司徒晋当年能高中进士,全赖一笔好字,为人所不知的是,他尤擅模仿。其人性格冥顽刻板,泥于圣人经义,只要一说话那通篇都是“皇上您不该如何如何,皇上您如何如何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若非有这本事护身,恐怕纵使脖子上长着八百个脑袋也不够两代皇帝砍的。 忠顺将皇宫翻了个底朝天也不曾找到先皇遗诏,也只能打起司徒晋的主意,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到底低估了这块老骨头的难啃硌牙之处,如今气得怒从心中起,正是想要杀之而后快。 贾兰这么一劝,忠顺被激得有些犯晕的脑子也清醒过来,恨声道:“老匹夫这激将法倒是用的不错,险些叫本王爷上了当!兰儿你果真是王爷的智囊儿,越发得用了。” 贾兰温和微笑,施礼道:“王爷谬赞。” 司徒晋一心求死,不料横里却杀出个贾兰断了他念想,立时体会到了忠顺的咬牙切齿和无可奈何,恶狠狠骂道:“不要在这里假惺惺!你这个佞幸,你们贾氏满门佞幸!” 赫连扣冲杀进殿时正巧听得了这句古代版的“你怎么样你全家怎么样”,只因内容颇犯了他几回,不由冷冷扫他几眼,司徒晋喜得几乎要发了疯,用尽最后力气高喊道:“皇上,臣不负您!” 语毕,竟是昏了过去。 忠顺大惊失色连忙转头,只见赫连扣身着云纹龙型铠,头戴雉翎龙首冠,脚踩甲靴,手执长枪,披金挂锐,如一尊踏着尸山血海浴血而出的绝世战神,顾盼间英姿勃发,渊渟岳峙,乍一眼看去竟叫他不经意回想起幼时懵懂间所见这位皇帝亲兄一匕首捅进太子哥哥身体中的狠辣无俦。 忠顺茫然无措地想到,是了,他怎么就忘了,他这哥哥,无心无情,那手刃兄长的景象可是叫他做了整整一月的噩梦。 赫连扣一抖被血染红的枪头缨穗,褐金双眸如两弯出鞘冷刀,冷漠喝道:“孽障,来战!” 时间向前,赫连扣一行刚抵达宫门便被拦下,这些替换了宫中侍卫的多半是亲王妃母族训练出的私兵。赫连扣也在其中见到了几个颇为面熟、眼神闪躲的人物,都是他当年即位时提拔的老人了,果真利之一字,能叫人看清许多东西。 赫连扣长枪一扫,在空中划过半道精妙的圆,暴喝而起:“乱臣贼子,趋炎小人,诸君与我,共杀之!” “杀!” 虎狼之师齐声应和,声浪如海如潮,倾盆大雨也掩盖不住这泼天杀气,这些私兵和禁宫侍卫平日里瞧着倒是威风凛凛,可到底花架子不能同这些真正见过血的西北军相比,一上来便输了气势,当下便被切瓜砍菜般屠了个干净。 “凤璋领朕信物召集龙鳞卫,水泾、龚琳、奚清流各领兵五百去往慈宁宫、坤宁宫、凤藻宫,违抗者,立斩不饶!”赫连扣抽出背上长剑,交给为首的水泾,淡淡道,“告诉她,朕稍后便至,做儿子的谨遵孝道,必定会用最快时间解决问题。她若是还记着为人母亲,为人臣子,便好歹等上一等,不必为难你。” “多谢皇兄体恤,必不负皇兄所托。”水泾接剑拜倒,复翻身上马向后宫驰去,龚琳与奚清流紧随其后。 如今龙鳞卫的二把手便是彭索骥,贾环同样领兵五百寻到了他,二人不及叙旧,短短几句交代清楚原委,这素来外糙内细的汉子咬牙骂着“那狗娘养的忠顺坏了老子名声”,方恨恨用龙鳞卫特有的手段同知禁宫各处的手下配合西北军行动。 这些龙鳞卫平素一贯被称作“鹰犬”“爪牙”也不曾否认过,实在是以身为皇帝左臂右膀而自傲,如今只因忠顺那龟儿子不按常理出牌而被摆了一道,平白倒叫人看了笑话。动起手来越发心狠手辣,一场近乎绞杀的清扫活动于夜幕中展开,恰如蛛网般繁密,使人插翅难飞。 贾环负手看了看天,灵秀鼻尖顿了顿,空气里那丝血腥味儿越发明显,只怕前庭已然是血流成河。他今儿也是头回见着赫连扣杀人,一把钢枪使得出神入化、神出鬼没,倒好似个吕奉先在世,直杀得j□j一匹黑马也毛发尽褐,枪上白色缨穗艳红遍染。坐在那个位置上,事事都须瞻前顾后,未敢有半点行差踏错,唯恐治下百姓也将他想成暴君苛政,实远不如今夜肆意轻快。 细细想来,赫连扣也不过二十六七,日日躬耕不辍、压抑本性,为这大锦,他着实付出良多。 彭索骥眼见贾环面上露出一丝笑,竟不知该如何形容才好,仿佛一池子碧玉般的温水将要漫溢,浸透着春日里的不胜和软通明,只要看着,便觉得眼前耳侧这硝烟厮杀统统淡去,徒留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哥儿,圣上要我等兄弟在这禁宫隐秘处躲藏,却有一百户发现一奇特之处,似是另有玄机,只怕与先皇乐宗有关。” 贾环心头一跳:“有何依据不成?” 彭索骥轻声道:“微臣在那处亲见一幅画轴,所绘乃是元后陈氏,虽无落款,那题字却是极似先皇笔迹,乃为‘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 贾环皱了皱眉:“此事还有谁知道?” “那百户已被我处决了。” 贾环笑了笑,情知这事恐怕另有隐情,只是如今却无时间去一味纠缠:“老彭辛苦,引路带我去罢。” 彭索骥领着贾环来到一处观景假山,这假山不过是普通太湖石,虽嶙峋却不奇俊,又隐在一棵几人合围粗细的榕树之后,十分不引人注意。彭索骥双掌贴着假山蓄力大喝一声,竟是将那数百斤重的假山平推出三尺有余,其下露出一个黑黝黝的空洞,瞧着甚为可怖。 “里头的废气前几日已被我放干净了,哥儿小心脚下。”彭索骥举着一枚火折先行下去。 这洞穴是有人精心修整过的,连同地面处砌出了一条台阶,贾环借着微弱的火光,走得倒也不十分艰难。约莫行了半柱香,彭索骥把火折往墙上一按,两条火龙撕破黑暗燃烧而起,眼前豁然光亮,贾环眯了眯眼,好容易适应了亮光,方发现已到了一处开阔地。 环绕了正面墙壁的灯油槽里静静燃烧,照亮了这一方精致耳室,里头东西不多,唯有一个佛龛,一幅画,两具棺材。 贾环略有瞧着那两具雕龙画凤的棺椁,吃惊道:“这莫非是先皇和元后的坟冢,那皇陵里头......” 彭索骥道:“皇家手段厉害,乐宗耳濡目染只怕也有些门道,想来使这么一个障眼法并不算太难。” 言下之意,只怕那皇陵里头躺的还是两具无关人等的尸骨了,也不知凡夫俗子能不能压住那龙气,这乐宗,真真儿是个极爱胡来的人物。 死人没有甚么好看的,贾环的注意力倒是更多的放在那画和佛龛上,画还是其次,这停灵之地放个佛龛,实在是诡异过了头。 那佛龛供奉的也并非地藏王观音菩萨,而是一尊衣饰华美鬓发如云的女性人物,那神像线条极简,却并不难看出其美貌高雅,然双臂平摊,一手握花篮,一手却五指微勾,仿佛也抓着甚么。 “咦,这乐宗果真是个痴情种子,怎么把元后给供上了。”彭索骥奇道。 贾环脑中灵光一闪:“你说这是元后?” 彭索骥朝墙壁呶了呶嘴:“喏,不是跟那个画儿上的人物一模一样嘛。乐宗痴情,能让他死了还惦记的只怕也就这位元后了。” 贾环颔首,走到那画前,上下看看,这画比那神像更显生动,也并非那般华贵端庄模样,倒好似个豆蔻少女,黄衫绿裳,提着一篮姹紫嫣红的牡丹花儿俏生生站在榕树气根上,回眸间顾盼生辉,玲珑剔透,足间画师对这画中人的一腔爱慕深情。 贾环忽而目光顿在那少女皓腕上,欺霜赛雪之上缠着数圈绯色,如艳艳梅花,赤色深浓几要灼伤人眼球,表层又隐约浮着丝缕金线,乃是一串成色极品的红翡手串。 “原来如此......”贾环轻声呢喃,只觉有一条无形细线将这一切联系起来,姚无双临别时将红翡珠串特特相赠,姚无双与先帝元后的关系,姚无双在继后势大时退隐元贞寺。 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掩盖这个秘密。 恐怕当初收自己为徒,也是这计中一扣。 贾环抚着额头苦笑两声,贾环啊贾环,枉你自诩聪明,早已身陷局中尚不自知,这三代为官的老臣,又哪里是你一介黄毛小子能看穿的! “哥儿,您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彭索骥满脸担忧,这位可是皇帝的心尖子,他要是出了事儿,只怕自己别说乌纱帽,连身家性命也保不住。 贾环挥了挥手:“不碍事。你引我来实是立了大功,若是换做别人,只怕倒还解不开这谜局。” 少年取下常年带在手腕上的红翡珠串挂在那神像右手,室中两声机括轻响,龙凤双棺大开,龙棺里唯余一个檀木匣子,凤棺里却有一具红衣金冠的女子尸体,双手合十置于胸前,眉目宛然,赫然是那极美丽的元后陈氏。 彭索骥惊呼一声,原是那尸体被风一吹,竟是瞬间化作粉尘,不出盏茶功夫,红衣里便不过包裹了一具白生生的骨头架子,金冠磕在棺壁上,发出一声轻响。 贾环的眉目越发涩然,姚无双,他的好师傅,这可实在是狠毒极了的手段。 “哥儿,如今可、可怎么好?”彭索骥唬的声音都有些发抖。 贾环心中已然打定了主意,并不开口,只是打开那个匣子,里头有一份明黄诏书一份手札,手札上草草记载了些乐宗、元后与姚无双三人当年的事情,最后另写到“虽因深爱绾儿之故,仍愧对继后文氏,临终想来,忠顺天生反骨,日后若有犯上之举,若非覆国大罪,唯愿扣儿见此饶他母子二人,也算朕寥以弥补......”;而圣旨则明确言道赫连扣才是天命所归,乐宗死前亲指的皇帝。有这两样东西,今日与事之人,却是都有了定数。 “哥儿......”彭索骥见贾环眉目阴沉,更是心中惴惴,他二人在此处所见、所做俱是大不韪之罪,也难怪他不安恐惧至此。 贾环收起圣旨,淡淡道:“怕什么。逝者已矣,停灵之地留在这禁宫中,端的是晦气,一把火烧了便是。以后烂在你我肚子里,只当今日谁都不曾来过便是。” 彭索骥舒了口气,让贾环先行出去,再将墙壁上的灯油槽拦腰截断,灯油漏了一地,火苗一路顺着油迹舔舐下来,他提气轻身飞速跳出了这底下禁宫,所幸这走道颇长,他的功夫也俊,并没有任何危险。 贾环站在洞穴边上,木然而冷漠地看着里头红光满映,从匣中取出那份手札扔进洞中,用唯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死后诸事,我师父负了你,做徒弟的自也是有样学样。对不住,忠顺必须死!” 作者有话要说:倒数第二章,还有一章正文完结。。。如果明天可以的话我会尽量写出来。。 上一章一个评论都没有。。涅子绝望辣。。既然都最后了,能支持的还是跪求支持一下,射射可爱的姑娘们。。 正文 第91章 完结章 忠顺趴在地上嗬嗬喘气,血丝密布的眼中满是不甘与愤恨,他竟是从未料到,自己这位高坐于皇位之上闷声不吭、早年更是仿佛任谁都能欺负一把的皇兄竟有一身如斯俊俏的功夫。 赫连扣缓步走上台阶,皇位之侧的美姬婢女早已吓得两股瑟瑟瘫软在地,只得眼睁睁瞧着这位满身煞气的帝王连铠甲上的血迹也不曾擦拭,便一屁股坐在了铺盖明黄软垫的王座之上。铠甲与那金座相撞发出一声脆响,唬的这些个好似鹌鹑的女子身形一抖,越发惊恐无状。 “你便是贾兰,”赫连扣将那把红缨长枪横置在膝头,取下头盔,露出一头被雨水浇湿了的粗黑长发。 贾兰躬身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他心里虽很是明白自己在此次清缴中乃是立了大功的,但只因所作所为皆非光彩,皇帝只消一句话便能决定他或荣或辱、或生或死,故而不敢有丝毫怠慢生骄,垂首温驯道:“回圣上,草民正是贾兰。” “你,不错。”赫连扣眼神淡淡,地上这个少年身形瘦弱、面目清秀,又因与贾环乃是叔侄,带着几分天然的相似,他也不愿意多加为难,顿了顿方道,“保护太子,可记你首功。” 这却是把他那些见不得人的行事手段都消抹了? 贾兰情知皇帝乃是为他日后的仕途大开了方便之门,颇有些欣喜若狂,忙不迭磕头谢恩。 那边的忠顺听了,险些一口气背过身去。 好一个贾兰!好一个赫连扣! 亏他还以为江山美人二者得兼,原来不过是有人早早在前头设了个套儿,只等他这只傻狍子高高兴兴地往里跳。 如此一想,贾兰往昔讨巧乖顺的面目便显得越发虚伪可憎,竟直似个狠毒小人,忠顺心中郁结,胸口一痛,却是“哇”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贾环和彭索骥正护着圣旨进得殿来,见此人已然熄了前日里目空一切的嚣张气焰,仿佛只丧家死狗般平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不由相视一笑,其中深意尽在不言中。 “微臣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彭索骥一进殿便撩起衣摆恭敬跪倒,赫连扣只是瞄他一眼,便淡淡道:“事出突然,怨你无用,此番事了,将功补过就是。环儿过来。” 彭索骥忙叩谢圣恩,也不敢做二人的电灯泡,十分有眼力见儿地领着贾兰扛着忠顺、司徒晋一道出去了。 “做甚么去了?”赫连扣抚了抚贾环冰冷的面颊,将他湿淋淋的额发顺到耳后,搂着亲了亲。 贾环也不嫌他盔甲冷硬,只觉落在额上的吻干净温暖,分外勾起疲累,不由靠进他怀里,半阖着眼道:“我找到了先皇留下的圣旨。有了这个,明日里处决忠顺便容易许多。” 赫连扣眸光深深,一点点啃着他白腻的颈子,雨水的味道略带点儿腥,他却浑不在意,只觉怀中人无论如何都是极好极美的:“没有别的?” 他了解乐宗,那个男人聪明、专情、善用人不疑,作为一个帝王,虽开疆无力,却也守成有余,只是此人有一个最大的缺点,那便是心软。若非如此,只怕自个儿当年一刀捅死太子时便早死了个尸骨无存,哪里还有今日的风光无两? 赫连扣微微勾起嘴角,眼神冰冷,十足的薄情惫冷模样。 贾环笑了笑:“扣扣果真是聪明绝顶,那无用东西叫我烧啦,既是碍事,留它何用?” 赫连扣俯身吻住少年略有些泛白的嘴唇,漠然道:“一切都依你。” 天将明时,下了三天的暴雨总算收势,赶着早朝开始前于厚重铅云中露出一抹难得的浅淡天光。 大臣们战战兢兢地从宫门鱼贯而入,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拨,降了忠顺的那批自是满脸惊惶、惴惴不安,留在郡王府与赫连扣同舟共济到最后的官员倒是面带喜色,只是形容实在憔悴,瞧着也好不到哪儿去。 宫里能用的侍卫宫女不算太多,扫撒善后显然不及,故此他们走两步就能看到或有侍卫拖着残肢经过,血迹在地上划出长长一条;或有宫女端着盛满血水的铜盆匆匆跑开,本是整洁华美的裙角也脏污不堪,如此场景,武将还好些,那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真真儿是恨不能屁股上安个火箭飞到乾清宫去,再多看一眼便要昏倒一般。 乾清宫里已然洗刷干净,中央的三足鼎里头焚着掺杂龙涎香的冰片,香气宁静悠远,皇帝头戴朱缨皂冕,身着玄黄衮服,冰冷眉目掩在十二条下垂的玉旒,愈发显得深浅难测。 贾环、龚琳等人同水溶、水泾一道站在最靠近白玉台阶之处,个个年轻俊秀如同初升朝阳,十分引人注意。 “臣等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赫连扣淡淡叫起,许多老臣偷偷抬头瞧了一眼这位华服高冠的帝王,心中俱是一冷。 赫连扣道:“昨夜之事,想必众卿多有耳闻,朕今日召诸位来,只为这逆臣忠顺。他是朕一母同胞的亲弟,却不思社稷,妄图改朝篡位,朕虽顾念旧日情谊,如今却是不得不拿出个章程来。” 林如海出列道:“皇上仁厚上达天听,方解了此番祸事。然逆臣忠顺包藏祸心、天生反骨,乃是养不熟的中山狼,臣以为,当杀。” 又有龚如守、杨希等人复议这话,赫连扣闭着眼,好似并不甚满意,底下有些人思忖着这忠顺亲王毕竟与皇帝乃是骨头相连的同胞兄弟,他心里于心不忍也是正常,何况忠顺背后毕竟还站着一个陈皇太后,有那心思活络的不免蠢蠢欲动起来。 “英国公,不妨你来说说。” 宋武阳的脸色越发难看,不由死死握紧了拳头,英国公府位高权重,他也是看得清大局的人,若非自家两个不成器的弟弟先踏上了忠顺的贼船,他又何至于被连累至此。想到母亲临终前要他答应看顾两个弟弟才透出满足的浑浊双眼,想到家中还不满三岁天真纯稚的嫡玄孙,宋武阳闭了闭眼:“臣以为,当斩——” “好你个宋武阳!竟要献我儿于死地,你才当杀!你才当斩!” 兀地里一道尖利女声划破朝堂寂静,贾环抬了抬眼,只见一个宫裙凌乱、披头散发的女子冲进殿来,素色的衣襟上满是鲜红,衬得本该美艳端庄的面容平白狰狞起来。她的身后紧跟着进来许多着黑甲的侍卫,却是被她方才发疯一般的自戮吓怕了,如今投鼠忌器,只恨这女人不得安生,害他们闯了大祸。 “有刺客,护驾!护驾!”大臣们轰然散开,有几个头脑清楚些的一边高喊一边踉跄着朝皇帝跑来,贾环本就离得近,一见这情况,顺势便朝台阶上跑去。 刑十五挡在赫连扣身前,帝王提高声音喝道:“肃静!乾清宫上,成何体统!母后不在后宫好生歇息,来前朝意欲何为?” 陈皇太后冷笑一声:“哀家要是还待在后宫,只怕今日你这孽障便要杀了哀家的亲儿子!” 众臣一听这话,更是吓得不行,这二位可是天底下最最尊贵的人物了,如今简直撕破了脸面,他们这些听了皇家秘辛的哪还能好的了? 贾环淡淡道:“太后娘娘慎言,皇上贵为九五之尊,这‘孽障’二字从何谈起?” 陈皇太后瞪他一眼:“你是个甚么东西,也敢指责哀家的不是!我是他的母后,要骂便骂,由得你们外人来插嘴?” 贾环道:“微臣翰林院修撰贾凤璋,在太后娘娘跟前儿自然算不得甚么。只是后宫素来不得干政,逆臣忠顺之罪状罄竹难书,早不与皇室相干,但请娘娘自重,莫为一孽障坏了祖宗规矩才是!” 贾环嘴皮子伶俐,几句话便将陈皇太后对赫连扣的侮辱回了过去,气得这纵横后宫十余载的女人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文武百官大气都不敢出,如今明眼人都看得见,这位新科状元已然是皇帝身边最大的红人了,陈皇太后的态度纵然骄横凶蛮,但贾环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赫连扣竟未有稍加阻拦,可见真真儿是宠爱到了极点,何况...... 有头脑聪敏些的隐晦打量一眼陈皇太后,暗自思量,这位拎不清的太后娘娘,只怕是得意不了太久了...... 陈皇太后自知即使斗嘴赢了也没甚么大用,更不愿与这等小人物纠缠,几步走上台阶向赫连扣放低姿态垂下臻首,语调凄然道:“皇帝,城儿与你一母同胞,如今之事不过是他迷了心窍一时糊涂,你只消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算哀家求你,他是你的亲弟弟,纵是看在先皇的面子上,饶他一次可好?” 赫连扣大概打从生下来起也没听过他母亲这般软言好语、委曲求全,这话放在七年前倒是得用的很,数月前也未必不能叫他触动,只是如今冷眼看着,却是只觉嫌恶厌憎,恨不能连这女人一道拿下斩杀了。 说的倒是好听,忠顺迷了心窍一时糊涂,若非赫连扣留有后手,如今败的还不见得是谁?这女人,待赫连扣可有一丝为人母的自觉吗? 贾环怒极反笑,突然在赫连扣面前跪下,广袖中露出一截艳丽的明黄:“皇上,臣凌晨时恰巧在元后旧址处得了一份诏书,只因事出突然未及呈上。观其蛛丝马迹,只怕却是真正的先皇遗诏,如今太后娘娘提到先皇,臣方记起,还请皇上恕罪。” 赫连扣道:“可曾打开看过?” 贾环躬身道:“自是不敢。” 陈皇太后一时欣喜若狂,不想吴氏那蹄子说的果然是真,却又懊悔因厌恶元后之故不曾去她旧宫看过错失良机,当下也管不了许多,尖叫道:“快拿来给哀家看看!快拿过来!” “这......”贾环迟疑地看了看皇帝。 赫连扣微微颔首,神情漠然:“自然是叫母后先阅。” 贾环应是,拖着圣旨行到陈皇太后面前,女人一把抢过,展开细细看过内容,却是气得两眼发黑,她自认对乐宗知之甚深,也断定他会因愧疚而对她母子俩有所袒护,可是没有?居然没有? 陈皇太后哆嗦着抬起头,赤红着双眼声嘶力竭地吼道:怎么可能没有!一定是你藏了起来,你存心不想让我的城儿活下来!你果真是个孽障,当年一早便该掐死在襁褓里!” 百官哗然,只道这女人果真疯了,当庭说要皇帝死,这可真真儿是丧心病狂不足以形容! 贾环侧对着文武百官,却是微微倾身,低语道:“太后娘娘可真是冤枉了皇上,烧了您与王爷活路的,可是微臣。” 陈皇太后已然被怒火和惊恐烧昏了头,她敢仗着胆子来闹的依凭不外是赫连扣的“孝道”与乐宗的遗诏,如今两样都没了她才体会到了那种绝望和畏惧。贾环细柔的声线摧毁了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脑子里仅剩的唯一的愿望就是—— 杀了这个人! 小状元二次救驾这个段子已然成了街头巷口说书先生的新宠,直把那贾环描述的如同武松在世,秦琼复生一般,端的是个双拳能站人,两臂能跑马的真肌肉汉子。 “自那以后啊,这太后娘娘可是一病不起喽,时常连自己儿子都不认得,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唉,多谢各位赏光!多谢多谢啊!” “这疯病啊,没得治!我隔壁那家的婆娘便是,一发作起来可是谁都不认,一口能咬下他汉子的半个耳朵!”饕楼大堂里,段子刚说毕,其中一个听书人便嗑着瓜子向同伴说道。 旁侧那人立时回道:“可不是呢!咱们皇上可真是个大孝子,就这样还好生供养着呢!仁义、纯善,没的说!” 诸如此类的评论在民间多如牛毛,忠顺问斩之事因此次行次而顺利得叫人咋舌,连素来秉持大义的御史也不曾多加指手画脚。只是其中仍有不谐之音,也不知是从何处传出的流言,文人间开始盛传一个说法,这忠顺和皇帝的罅隙,起于当今新科状元贾凤璋,更有歪曲事实之如忠顺围困郡王府实不过为情所迷,要赫连扣交出贾环,本没有谋逆之心,纵然有,也是贾环这佞臣挑唆来的。 君若不信,端看如今贾环还在乾清宫偏殿备受圣恩便是铁板钉钉的证据。 “这说的可真是有鼻子有眼的,弄得我都要以为曾和忠顺又过一腿了!哟,还有情信为证啊,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啧,酸死我啦!”贾环翻了翻邸报,笑得微微弯起了双眼。 赫连千疆躺在他怀里,抬起头问道:“他们这是在污蔑老师,老师怎么还这般高兴?” 贾环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你父皇正愁赏我甚么好,如今却是有人自送上门来了!” 龙鳞卫的效率极高,这事情很快便查的水落石出,背后推手竟是当初同在郡王府的吏部尚书与山东布政使黄英次子黄博文、林如海族兄之子林墨玉与如今在邸报抄报的落魄学子段酆。 贾环捏着信笺感慨道,这可真是冤家凑作堆,不必他一个个地找了。 黄家是忠顺派系,只因黄英人在山东处于后勤位而不曾入宫,故此才成了漏网之鱼。如今黄英被召回京都,自知皇帝饶不了自己,正是闭门思过求一条活路的时候,却不知一贯宠爱的小儿子给自家惹上了天大的祸事。 这天黄府门口来了个衣衫薄弱的女子,生得艳丽美妙,口称怀了黄家二公子的骨肉,惊得黄英夫妇险些从太师椅上蹦下来。黄家子息薄弱,黄博御虽与吏部侍郎之女结亲,却久未有所出,更因他岳家本是忠顺跟前的红人而不敢轻易纳妾,黄博文倒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地往家里领,奈何倒像是早先失了精气一般,那么多丫头小妾哪个也没见肚子有动静。 如今乍一听,虽是个来路不明的女人,黄英还是喜上眉梢,忙找人将幼子找了回来问个清楚,见果真是与他好过的姑娘,方欢天喜地地迎进了门。 这女子,正是千方百计从林家逃出来的云容。 她进了黄府,倒好比进了个天堂,黄英夫妇待她甚好,黄博文更是贪爱她颜色日日求欢,后院里那些个早先纳的姬妾更是不足为患,她心里极为得意,想到往日坏了黛玉婚事却更是不敢提,只怕毁了如今好容易得来的荣华富贵。 一月过去,赫连扣都不曾有动作,那些当时投靠了忠顺的臣子如今最重的也不过是罚俸半年,禁足三月,黄英心里的石头便稍稍落了地,熟料翌日便有一群自称林阁老府上的家仆同数十个京卫找上了门,要捉拿罪婢云容。 黄英自是不肯,这些京卫却根本不顾他山东布政使的身份,拿着廷杖冲进门就四处搜寻,连后院绣楼之地也不放过。打闹间云容腹中的孩子掉了,更是从他家后院中搜出了仿制的冕冠衮服和传旨诏书,忠顺和他的关系人尽皆知,这么一来,他们的谋逆之心确之凿凿的大白于天下。 黄英唬的当时就瘫倒在了地上,连呼“不可能”“这是陷害”,然而朝廷这次的动作越发迅速,黄家甚至没走大理寺的程序,直接就问了斩,株连九族,满门抄尽。 其中猫腻任谁都能看得明白,但也并没有出头鸟去求情,如今的皇帝乾纲独断,他要杀人,论谁也挡不住! 自黄英起,一股清缴之风在盛京中兴起,龙鳞卫把朝廷上上下下整个儿撸了一遍。 贪污受贿者,抄!鱼肉百姓者,抄!尸位素餐者,抄! 跟随忠顺的官员死到临头方能明白,之前那一个月不过是皇帝给的死缓,要他们松懈下来的手段罢了,自古一仆不侍二主,他们从最初,就走错了路。 王夫人躲在贾府里,已经急得嘴上起了整排的燎泡,盛京里人心惶惶,与她一道放印子钱的夫人太太一个个儿的消失在了龙鳞卫的召狱里,这让她每晚都梦到自己被刀刀凌迟、冤魂索命,如今风一吹都能唬她一跳。 周瑞家的忽然冲进屋来,满面惶恐道:“太太不好了!太太不好了!龙鳞卫找上门来了!” 王夫人眼前一黑,只觉如坠冰窖。 “哥儿,您身子还未好透,这斗篷,还是披上得好。”彭索骥絮絮叨叨、絮絮叨叨,穿着亮地银纱赤红官袍,腰佩飞鱼绣春刀竟没有半点儿龙鳞卫的阴沉狠毒,反倒颇像个操碎了心的老妈子。 贾环无奈笑道:“我不过是手臂划破了层油皮,你何至于此?老彭你今儿个来是为了传旨,莫要一味看着我。” 彭索骥板起脸:“皇上和头儿可是再三叮嘱要我看好哥儿你,传旨算个屁,这荣国府摆明了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今儿个就叫它灰飞烟灭!” 王夫人和老太太一来,听到的就是这最后半句,当下便是脚底一软恨不能昏厥过去。 贾环也不愿叫彭索骥难做,乖乖披了那御制的天青色披风,走到一边的太师椅上坐下。 彭索骥在那头宣旨,贾环捧着茶杯漠然想到,这圣旨还是前日里他给起草的呢。 如今封赏都下来了,有从龙之功的吏部尚书被“意外”捋掉了,由奚清流接任;兵部尚书告老还乡,龚如守上交兵权接尚书印,龚琳为左侍郎;水溶、水泾嘉赐亲王爵,黛玉封一品诰命夫人,林如海则得良田千顷,黄金万两并丹书铁契,同杨希一样,虽未封侯,却也是实实在在的位极人臣、光耀门楣。 贾兰在这场宫变中立下大功,赫连扣便剥了贾赦的爵位给他,不降爵,袭一等将军爵,其母李纨封三品诰命。而王夫人却因偷放印子钱触犯大忌,虽有其子宝玉之功,却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贬为庶民,流放三千里。 如此赏罚一下来,王夫人的脸色顿时灰白如死,贾母却稍有庆幸,贾兰到底是二房的人,如今贾政瘫了,日后说不得便只能仰仗这个重长孙。 彭索骥对这一家子人可没有好脸,抖着圣旨阴阳怪气道:“还不快快接旨,本官还要和小贾大人喝酒去呢!” 贾母忙不迭应是,后头却忽的冲出一个女子,一把扑到太师椅边抱住贾环的双腿,高哭道:“我的儿,我的儿!你可出息啦,你可不能忘记你姨娘啊!这府里如今哪里是人待的,姨娘——” 贾环蹲□,一把拖住赵姨娘的下巴颌儿朝上一抬,磕地她登时一口咬在舌头上,疼得截住了话头。 “姨娘,咱们可是早好几年前就说好了的,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祸福不想连的。如今再来这套儿,可是没白地叫人看了笑话!”贾环温柔笑道,眉目越发显得精细出尘,见她眼睛转动,伸手拍拍她脸,“姨娘不要与我使忘了这话那茬,当日那一出虽不曾闹大,我却是也与凤姐姐琏二哥哥说过的,更别提莲香就在那房里。好姨娘,劝您一句,人心不足蛇吞象,可是要将自己撑死的。” 赵姨娘登时哆嗦得厉害,少年人的眉眼仿佛春水般柔软快活,却透出股子慑人的冷意来,将她那些在心里盘算了许久的主意算计都冻住了,只敢瑟瑟点头,任由他去。 贾环走出贾府,伸了个懒腰,只觉今儿个日头暖人舒服得厉害,连他的心都一并烫的轻快通明了。 有关贾环狐媚惑主的流言层出不穷,并不因忠顺被定罪而减少,甚至有宫中的婢女爆料曾看到他与皇帝在假山后行那苟且之事,御史们摩拳擦掌正要上书参本,贾环却自请外调,惊掉了一地下巴。 贾环救了两次驾,更有呈上遗诏之功,若非他年龄资历所限,封侯拜相也不算难事。自打他替赫连扣挨了陈皇太后一刀,便被留在乾清宫偏殿养伤,众臣都看得明白,皇帝对他,可谓是宠爱到了极点。只消他开口,天下无甚不可得。 何况他师傅林如海如今身居高位,更是替他的仕途铺平道路,三两年便能入阁,位极人臣,对这个曾经是贾府庶子来说竟是唾手可得。 如今他却要求外调,不由让众人纷纷猜测可是那流言于他影响甚大,不堪其辱方要证明自己清白。 这时候的贾环,已经快被赫连扣弄疯了,从他递上奏折之后,他就被帝王薅到了床上一顿猛做。除了吃饭喝水上厕所,他就甭想从床上下去,简直看着眼前这片明黄色都要吐了。 贾环扶着帝王宽厚的肩膀,两眼失神,断断续续道:“你......嗯,够、够了......” 赫连扣埋头耕耘,额上泌着冷汗,肤色健美,神情冷漠:“不够,三年,环儿你要走三年。” 贾环蓦然就有些心软,抵着他额头轻声道:“扣扣,你心里明白的,我想让这个天下更好,我想让你当个快乐的皇帝,高枕无忧。” “朕明白。”赫连扣狠狠咬在他颈侧,牙齿嵌在肉里已然尝到了腥甜,贾环闷哼一声,却只是更紧地揽住了帝王的腰背,将两具裸裎的身子贴得更为亲密,仿佛血肉相融。 只有这个人,会像这样一味纵容自己,就好像被他爱着,便能得到整个江山。 朕明白,所以朕愿意放手。 朕的好环儿,你许我一世江山,我便给你此生情缠。 三年后的山东已然换了一副面貌,往日里这地方可是被称作穷山恶水,遇上旱涝洪灾更是须得卖儿鬻女方能得一条活路。 可如今好了,新来的山东布政使小贾大人不光致力于发展水力、农事,更是发明了一种特别的纺纱机,能够大幅度提高织布速度。如今便是个女人也能养活一大家子,生活水平不知上升了多少。 皇帝对贾环予取予求,在他来山东一年后便开放了广州十三行及数处通商口岸,更是因为他的话对外来的洋人多加关注,并向他们大力宣扬天朝上国的开放与先进,想换东西,可以,拿白花花的银两来买;想换技术,也行,拿你们西夷的技术来换就是。 在洋人纷纷吃惊于大锦内全面推广开的阿拉伯数字、大块透明玻璃及厚帆布制作的工人服、帐篷等物时,时任兵部侍郎的龚琳已率军荡平了纵横海上的倭寇,一路把船开到了欧洲并光荣达成了贾环的任务,用一船珍贵的丝绸瓷器交换到了一个叫瓦特的仪表修理厂徒工。 英国人简直快被这货秀肌肉心态放出的十六门红夷大炮吓傻了,大锦的时间轴与正史并不相同,显然这时候的英国人还远没有后世日不落帝国的威风,连个雏形都没有。 瓦特被扔到了山东,简直快被大锦的繁荣富贵晃花了眼,他在故乡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只因为脑子里时常有些奇妙的构想甚至被排斥。而在大锦,他却被一个极其美好的人物尊敬以待,上帝,他还会说英语,他称呼自己为师傅,听说他在大锦深得皇帝信任,比英国的公爵还尊贵,还能有比这更令人感动兴奋的吗? 瓦特在第三年才拿出了蒸汽机的雏形,虽然只是试作,却还是让贾环看到了曙光,真正的珍妮纺纱机需要蒸汽的推动,如今这个改良过的还远达不到那样的要求。 但是他依然无比高兴,大锦的底子已经渐渐打下了,最先迎来蒸汽时代的必然会是他脚下的这片土地,未来的一切会变得更好,他的帝王也会快快乐乐地坐在那个位置,流芳百世,高枕无忧。 他的名字会与赫连扣如影随形,被后人所记,得天之幸,得天之命。 “莲香姐,大人在府里吗?”贾府门口忽的探进一个脑袋,女孩儿的声音又脆又嫩,仿若一朵银铃,十分动人。 莲香放下手中晾晒的药材,笑道:“不在,哥儿下田去了,怎么了?” “东边的田?就是种那个甚么红薯的地方?”女孩儿追问了一句,笑嘻嘻的,“没呢,就是问问,俺娘说给大人的韭菜鸡蛋饺子做好了,要给他送去。” 莲香叹了口气:“你好叫他少用些,回来还要用饭,再积了食可受不得那个。” “省得省得,莲香姐,你忙去吧,我先走了。” 女孩儿匆匆回身走了,转头一个清俊的男子将手中的玉佩递给她,笑道:“多谢姑娘,承蒙姑娘相助,小生不甚感激。” 女孩儿红了脸,那驾车的白衣青年立刻黑了脸,把人往车上一放,一挥鞭子马车便奔了出去,女孩儿嘟囔着收好玉佩回了家,心道这可真是一群奇怪的人。 春日里的光色极美而安宁,阳光如碎玉般倾泻在青衣长发的青年身上,他如今拔高了许多,腰身却细,便越发显得修长,一头乌发随意绾在耳侧,越发衬得眉目如画,肤白如玉。 贾环站在田里,侧头听着老农说话,嘴角噙着一抹笑,神情淡泊澄净,时光绵延在他蜿蜒的眉骨眼梢,仿佛就此驻足。 赫连扣张了张嘴又不敢唤他,过了会儿方觉得自己这般矫情着实无趣,他的环儿,不是用行动证明一直在自己身边,从未走远过吗? 贾环忽然心有所感,抬起头来,也不见惊讶也不见慌乱,只是笑得越发动人心弦:“你来接我啊?” “嗯。来接你。” ——————————————————正文完—————————————————— ┏━━━━━━━━━━━━━━━━━━━━━━┓ ┃ ╓══╦══╖ ≈☆~一起HI☆≈ ┃ ┃ ╭╩╮看‖书╭╩╮ ぃ ● ●  ぃ ┃ ┃ ╲╱  ‖  ╲╱ ぃ /■\/■\ ぃ ┃ ┃ ╰☆快来╨书香☆╮ ぃ└┬──┬┘ぃ ┃ ┃ ┃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 书本网【天煞孤星】整理! ┃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